小月,33岁,武汉人,从事IT行业。自武汉疫情爆发以来,一家5口,先后3人确诊,如今分隔4地。 婆婆的病情最重,在金银潭医院接受治疗,小月和丈夫属于轻症,目前在方舱医院,公公因为是密切接触人群,在酒店接受隔离,4岁的女儿托管在邻居家中,现在还无法理解这次分离。 这是一个武汉中产家庭的抗疫史。当疫情来临时,他们也曾绝望得抱头痛哭:“你的心就像海滩上的砂石一样,每一天,都被惊涛骇浪拍打着。”但却清醒得非常之快,想尽办法调配资源,“我们给婆婆买了台呼吸机, 自救之余,还不忘救助病友,也努力改善着方舱医院内的生活环境,“现在最大的感受是,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最难的,既然现在还死不了,我就要活好每一天。” 自述 小月 编辑 倪楚娇 全家人的年夜饭 暴露 我叫小月,33岁,武汉人,从事IT行业。婚后与公婆同住,有一个4岁的女儿。 1月22日,我们全家提前吃了个年夜饭。吃完后,我婆婆因为抹不开面子,还是答应去别人家打麻将,一直打到凌晨2:00才回来。她不听我们的劝阻,也一直对新闻报道挺不在乎的:“每年冬天都会有很多老人抗不过去,这次没那么夸张。” 1月23日一早,封城的消息就出来了。我们才意识到不再是“有限的人传人”,这次疫情挺严重的。本来那天我们是要飞新加坡去度假的,也因此取消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全部的精力都在退票、取消行程上面,对于疫情没有太在意。家里粮食的储备也挺充足的。我想:“封城,最多半个月吧。” 1月26日,我婆婆号召全家人一起大扫除。大家热火朝天地把纱窗都拆下来洗,打开窗子南北通风。风挺大的,吹了很久。当天婆婆就发烧了,但我们都没当回事,觉得太正常了,不过是出了汗、吹了风,才发的烧。 1月28号晚上,我突然一下觉得头好痛,身体也不对劲了,浑身无力,一直保持37.6度的低烧状态。我开始焦虑,怀疑是否被感染了。 1月30号下午,我正在刷朋友圈,发现我婆婆一个朋友的亲戚被确诊了,病情严重,在朋友圈求助。而我婆婆就是去这个朋友家打的牌。我脑子一下就懵了。 小月的女儿在“新家”自得其乐她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隔离、争吵 公公知道以后,和婆婆大吵了一架,武汉人说话都特别直,而且难听:“是你一直不当回事,还出去玩,现在害了一家人!” 我和老公一边安抚两位老人的情绪,一边考虑对策。居家隔离太难实行了,说白了就是靠每个人不同的抵抗力,扛过去就扛过去了,抗不过去就全家感染。 还好的是,我老公的一个同事回老家过年了,就很仗义地把武汉的房子借给我们隔离,他的房子是我老公装修的,还保留着钥匙。 但30号公婆的那场大吵,让我们没有走成。安抚了一夜后,1月31号,我和丈夫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到他同事家去,中午我们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完我们就带着4岁的女儿,3个人一起搬到了同事家中,与婆婆分开。 我们离开家的同时,婆婆到社区医院拍了个X光片,诊断下来肺部有一点支气管炎症。顿时,我们心里的石头都放下了。 “新家”有两个房间,我独立一间,老公和孩子在另外一个房间睡上下铺。 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最难熬的一个星期。 因为我们不知道会面临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后来的5天,婆婆每天去社区医院打针。她咳得比较厉害,但是她的咳嗽是常年慢性病,所以当时我们还是不愿意相信,新冠肺炎真的到我们家来了。
小月婆婆的CT结果双肺炎症,考虑病毒性感染 崩溃、自救 2月4日,婆婆已经打了5天针了,但咳嗽还是没有缓解,还出现了胸闷,她到武汉科技大学的校医院做了一个ct检查,显示双肺有感染。 我们越来越紧张,老公想办法买了一台呼吸机,连夜给婆婆送去。同时一直联系社区,希望可以把婆婆接走隔离。老公很担心自己的父亲。公公本身的基础病非常严重,心脏做了5根支架,如果感染了,后果都不敢想。 同一时间,我开始第二次发烧,比第一次严重。当时病得全身乏力、不停地出虚汗、打寒战,裹着被子太热,稍稍透点气又冷得不行。还出现严重的呕吐、腹泻、没胃口,就像中毒了,吃药都没有缓解。我又怀疑是不是药不对症,吃多了有副作用,才导致不舒服。 从第一次发烧开始,我们就病急乱投医,从家里找出来莲花清瘟、阿莫西林开始服用,后来不烧了,也还盲目地吃,好像吃了药就能抵抗病毒一样。真是乱了阵脚,每天又被各种疫情信息轰炸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感染,身心都在煎熬。 2月4日晚上视频的时候,老公跟婆婆说了要送她去隔离的想法,婆婆在视频里和老公争执起来:“现在还没确诊,你们要冷静,心态要放好!又没什么事,搞得要死要活的。” 我们俩都崩溃了,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真的绝望。看到他平时脾气火爆的大老爷们在那儿委屈地哭,我好心疼。 居家隔离条件有限小月的丈夫与女儿睡上下床 有朋友知道我生病了,经常会来慰问,给我做各种提醒说:“一定要跟孩子隔开,现在新冠肺炎还可以通过粪便传播,要把家里弄干净。” 我当时特别讨厌来关心我的人,我如果有酒精,我如果能够和我孩子分开,我难道不知道要去做吗?全房间就只有一个洗手间,你要我怎么分开?虽然是好心,但他们说的话已经脱离了我当前的一个现状,就特别特别不爽。 当时网上负面消息太多了,每天那么多人确诊,朋友圈到处是求助的信息。当时各种资源还没调配起来,床位非常紧张,排队一整天也排不上号。4号当天,婆婆就去人民医院做核酸检测,从上午一直排队到晚上7点才做上检查。 那段时间我正在发病,整个人都是虚脱的状态,我只知道我老公那两天,从起床到闭眼一直在打电话。
小月婆婆的核酸结果第一次检测,显示为双阴 2月5日我们通过人民医院的熟人,查到了我婆婆的检查结果,是双阴,悬着的心又落下了,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有朋友说核酸检测不准,CT显示感染的话基本就确诊了,说实话我不想听这些,也不想再去想。 2月6日,婆婆终于被接到酒店隔离,老公的情绪开始缓解。公公在家,用酒精上上下下全部消毒了一次。 2月7日,我们就带着孩子回家了。 确诊、拒收 婆婆在酒店隔离时,也会做核酸检测,大概10号左右,社区联系我们说婆婆的结果是双阳,稍微平复的心情又被揪紧。 我婆婆是在半夜,被一辆国产皮卡车接走的,后面是敞开的那种卡车。为了保护司机的安全,从酒店接走的病人全部都是坐在后面。她跟我说:“风吹得当时觉得人都要死过去了。 ” 婆婆被接到社区的卫生院,这里变成了一个中转中心,病人们在这里等待被安排进入方舱治疗。 转运到方舱后,因为婆婆心率太高了,直接跳到了120,方舱不敢收。他们只接收轻症患者,因为方舱只能提供药物治疗,那时针都不能打,就又把我婆婆给打回了社区医院。 住在中转中心里,看着每天有人被送进来,但是每天送进来的人都被转走了, 而自己被卡在那里,内心是非常焦虑的。 CT显示双肺感染,同时核酸呈双阴的人,或是病情较为严重的人,都被留了下来。我婆婆说,算上她一共有3个人卡在那里。(后来,我都帮他们解决了问题,晚点再说。) 小月和老公全副武装前往医院做核酸检查 全家沦陷 祸不单行,在被新冠肺炎蹂躏的这些天里,老公的爷爷也出了问题。2月9日凌晨,奶奶打来电话说爷爷中风了,倒在地上扶不起来。当时婆婆已被隔离,我们都出不了门,只能干着急,打了很多电话,110、120、社区,都无能为力。 2月12日下午,爷爷过世。没有任何告别仪式,殡仪馆把人带走火化后,让我们等通知去取骨灰盒,至少15个工作日。如果不是这次疫情,送去医院救治的话,爷爷一定是能活过来的。 每一天,你的心就像海滩上的砂石一样,被惊涛骇浪拍打着。从担心,到害怕,到绝望,慢慢就接受事情已然如此,生活仍旧继续。我现在最大的感受是,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最难的。既然我死不了,那我就要活好每一天。 小月丈夫的核酸检测结果 2月12日,公公、我和老公一起去做了ct检查。我跟我老公双肺都有感染,公公的肺部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知道这个情况不是很好了,连夜把孩子送到邻居家,我爸妈不在武汉帮不上忙。 2月13号,我们去了湖北省人民医院做核酸检查,整个就诊的情况很有序,也有既定的流程,不像之前新闻里报道的那样,所有人都往医院涌,无序而绝望。 期间接到邻居的电话,阿姨说她晚上洗澡时感冒了,意思是不能帮我们照顾孩子了。我们没多说什么,表达了感谢,我老公就把孩子接走了,送到另外一个阿姨家里去了。她现在一直帮我们在照顾孩子。 如果没有她,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自己的孩子。“孩子没事”是我们当时为数不多的心理支撑。 2月14日情人节,核酸检测出结果了,我老公是双阳,我是两个可疑。 那一天早上,我老公就到社区医院跟婆婆会合了。他比较幸运,当天就住进了方舱。他在我们全家里面,是第一个到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的人。 我在去方舱的公交车上 为了保护司机安全,公交车做了改造 2月15日,我又做了一次核酸。那天晚上,和孩子视频通话的时候,她一直哭一直哭,情绪很激动,想要回到我们身边,她知道外面有病毒,但她不能接受和家人分离,为什么顷刻间所有亲人都不在她身边了。我又崩溃了,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如果结果是阴性,要去酒店隔离,我就去接她,带到酒店跟我一起隔离。 2月16号8:40,湖北省人民医院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结果是双阳,让我联系社区安排隔离,那一刻,我反而平静了下来,因为结果给我了一个定数,我不用再去猜疑。 等到快3点,车来了,是一辆旅游大巴。所有人都只能从后门进,坐最后的位置,司机要求把后面所有的窗户和天窗全部打开。从接我婆婆的皮卡到现在的旅游大巴,武汉的情况每一天都在变好。 车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医院,后来知道,各个社区都把病人集中汇总在这里,再用公交车把我们这群病人运送到洪山体育馆的方舱医院。 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 工作人员在处理出院病人用品 5口人,分隔4地 2月16号,我跟老公在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会合。我们所在的西区是4个篮球场,250个床位,每个隔间里,大概有20个病人。 在这里,护士每天会跟我们量体温、血氧饱和度、心率……早上医生会过来查房,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开一些药物。 我进来的第1天晚上,有一群女病友自发地在那里唱歌,比如唱《我和我的祖国》、《隐形的翅膀》,也有很多人拍视频。 病人多,工作人员少,大家都是头一次,不完美之处自然是很多,但是能够理解这一点的人不多。我现在是我们病区的小组长,可能是我之前管了很多闲事吧,比如去通下水道啦,去处理开水间的污水啦,向方舱临时党支部反馈卫生问题等等。 用于隔离的酒店环境 我婆婆比我们病情都严重,2月15号被成功收入金银潭医院。她这两天出现了咳血的症状,但是医生给的回复说,她现在是在一个恢复期,她咳得太久了,可能肺部一些毛细血管受到了受伤,所以会有一些咳血的现象。 我公公因为是密切接触者,现在已经在酒店进行隔离了。孩子依然在那个阿姨家。 小月丈夫与婆婆的视频记录 5口人,分隔四地,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在视频通话上。 小月已经有2周没有见到女儿了 每次和女儿视频,她一直重复一句话:“我想回家,我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因为女儿提出的诉求,我老公无法满足,这激发了他的无力感,他就有了应激的反应,他说的最重的一句话就是威胁我女儿:“你再哭我就不要你了。” 我就拿过手机对我女儿说:“你不要听爸爸的,不管怎么样妈妈都爱你,妈妈都会跟你在一起。” 我女儿就说:“我也要跟你一起到医院来。” 我就跟她说:“这有很多病毒,你来了,你的身体会受到伤害。你在天上选中我做你的妈妈,我们相遇多么不容易。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说:“你可以再把我生出来。” 我说:“万一不是你怎么办?万一你没有选中我当你妈妈怎么办?(哭)” 我和女儿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哭。我一直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情绪,我婆婆一直觉得这件事情是因她而起,自己是个罪人,压力会比较大。我老公本身性格就属于很直爽、脾气火爆的那种人,思念女儿让他也很痛苦。 我就像一个容器,承接着家人们的情绪。那个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我要稳住。 确诊是最重要的 在方舱医院安顿下来的当天,我就开始处理我婆婆病友的困境,他们两个被“卡”在社区医院了。 一个62岁的阿姨,ct显示双肺感染,核酸结果是阴性。但是她在核酸结果出来之前,社区就把她接走了。因为是阴性,所以一直不能转到方舱医院。 卡在了社区服务中心以后,社区医院也没有能力提供检查,又不能做进一步的确诊,用她自己比较极端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人管她。 从我自己经历来说,我就很清楚应该怎么来解决了。其实只需要社区派一辆车,接她去医院,再做一次核酸。如果是阳性,就去方舱医院,如果是阴性的话,就到酒店接受隔离。 后来通过我们的网格员,我知道了他们社区一个书记的电话。 当时书记情绪也很激动,就说现在安排不了车,然后也没有车,她算是轻症,让她等着之类的。在服务人员眼里,总是有个轻重缓急,但事情放在自己的身上,是很难接受自己被“缓”的。两边,其实我都特别能理解。 我比较锲而不舍吧,就到处打电话,武汉市民热线、武昌疾控中心、应急指挥部、记者、社区、街道,就一个个打。 2月16日晚上,书记给我回复了一个电话说第二天早上会派车过去。 中间还闹了小插曲,车子一直没有等来。我就又打了一通电话,后来在18号做了核酸,是阴性,现在在酒店集中隔离了。 方舱医院给2月生的病友过生日 负面情绪如瘟疫,理性应对很重要 还有一位姓叶的阿姨,被留在社区医院5天了,她非常着急。阿姨患有乳腺癌,而新冠肺炎其实是轻症,但是因为有乳腺癌,方舱不敢接收,又没有其他医院收她。 按照原定的乳腺癌治疗计划,在两周以前就应该要接受第12次靶向治疗了。但是因为疫情,武汉市的正常生活已经全部瘫痪了,你去医院除了看新冠肺炎,没有其他科室给你看病。她就非常焦虑自己的乳腺癌会复发。 我做了这么几件事情,我从微信上了解到武汉当地报社记者的一个求助电话,还有武昌市民热线,以及社区的一个座机电话。然后每天帮她打电话去反映这个情况。 其实社区作为基层,他们的工作压力也很大,每天要面对辖区里面这么多患者,不光是情绪安抚,还有各种情况的处理和反馈。 武汉人讲话都不是很好听的,就像要吵架一样。理性在这些时刻还是特别重要的,你要直接告诉别人,你现在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你有什么样的诉求。可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沟通时更多的是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不能够去跟工作人员沟通自己的处境。 当时社区的工作人员跟我说话的时候,其实也挺不耐烦的,他说:“她的情况已经上报了100次了,我们也响应了100次。”他们肯定也挺讨厌我这样多管闲事的人的。 2月17日,叶阿姨跟我说,她已经被中南医院收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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