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早看到这样一篇《美国国会通过陆羽法案认定茶圣陆羽为美国国父》,言之凿凿地宣称:美国东部时间3月31日周二晚21:04:01(北京时间4月1日周三上午9:04:01),美国众议院以469票赞成、1票反对的结果投票通过了《陆羽美利坚合众国历史地位认定法案》(简称陆羽法案),将中国茶圣陆羽认定为美国国父。 文中其实已经埋下了至少五处梗,暗示这是一个愚人节玩笑: 北京时间是4月1日; 既然这是北京时间4月1日早晨9:04才通过的,那么3月31日晚间怎么可能提早12小时得知,还让你们看到; 文中的白宫发言人斯比克菲克逊(Speaker Fiction),英文直译是发言人虚构; 提出这一法案的美国参议院临时议长坦普拉里先生(Mr. Temporary),英文就是指临时,美国恐怕也没有这样一个姓; 末尾提到的所谓知名经济学家塞雷斯纳森博士(Dr. Serious Nonsense),其姓名直译就是严肃的胡说八道。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是个笑谈罢了,真正有意思的,是在评论区。点赞最高的三条评论是这样: 类似的还有许许多多,要么大喜美国终于低头服软认祖归宗,要么遗憾中国自己反倒不够重视,还有要求国人提高警惕以免美国此举有诈,还有人说有这心思不如防控好新冠,可说满屏的阴谋论。直到20条之后,才有人怀疑这是不是愚人节玩笑。 作为一篇10万+的文章,这样的人群反应大概在中国也有一定代表性。当然,这肯定也与关注公众号的群体本身有关,但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个样本一丝不差地代表了中国,而是说,这样的评论、点赞,至少确实很能折射出我们这个社会的潜在心理。 很多人都清楚,现在网上的信息鱼龙混杂,不可尽信。但中国人其实仍然是挺相信媒体信息的,或说尚不习惯真假难辨的众声喧哗环境,加上愚人节对很多国人来说也还是个洋节,更缺乏心理防范,以至于还是一脚踏进了陷阱。但正因此,这种不加防范自然表露的下意识反应,才是最真实的社会心态。 2 人们为什么不加反思地相信了这个愚人节玩笑?这恐怕并不是因为他们多愚蠢,而是因为文中的信息刚好迎合了他们原有的信念。如果一个消息你早就在期待之中,那么第一反应自然很容易相信因为你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了。 2017年爆出的山东莱阳神童造假事件,事后证明14岁的初中生李向楠被麻省理工录取一事并不属实,但当地教育局在未经核实的情况下,最初却宣称此事千真万确、为莱阳争了光。因为这样的好事,几乎很难抵抗诱惑不去相信它。 2013年2月,陨石袭击俄罗斯乌拉尔地区,响声震动附近8个城镇,很多人的以为爆发了战争,其中一个老妇说:我第一反应想:美国佬终于打过来了!如果你一直在担心一件事,那么当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时,势必也会先往自己日夜忧虑的那件事上去联想。 这是人所难免的,就像博尔热所说的:除了自身的专长之外,不轻信的人是不存在的。其实,昨天我自己也差点信了一个愚人节玩笑: 在昨天的浙江省新冠疫情防控工作总结会上,浙江省委书记车俊向来浙江考察的(不能提)当场表态,为刺激浙江的经济发展,提振全省人民抗击疫情的信心和决心,浙江省委省政府经研究决定,将在全省范内以每人5000元的标准发放疫情补贴,具体额度全省各地可依据本地实际自行浮动。目前,省会杭州市已率先作出决定,每个杭州市民可望领到8000元的疫情补贴。(浙江日报记者田君) 当时我还转发了出去,有人问及信息源,自己搜了下,才蹊跷地发现这么大的新闻,居然查不到来源。事后一想,为什么我第一反应会相信?一是因为在群里发这条信息的是一位旅德经济学者,我没怀疑这个信息源;第二点更为根本:我一直觉得浙江是这次疫情精细防控、复工复产做得最好的,因而下意识地觉得,别省也罢了,如果是浙江,那是很有可能的。 事实上,我对陆羽法案那条的怀疑,也不是因为发现了文中的五处疑点,而是看到大标题,我就本能地觉得这不可信,正因此,我阅读时才有意识地寻找证据其中第三、四两处,甚至是我读了第二遍时才发现的。 我们的第一反应常常可能是错的,因为那沉淀了太多我们不自觉的常识性偏见或误解,以至于我们来不及自我质疑就已陷入轻信。就此而言,误导我们的并不是愚人节玩笑,而是我们自己。 3 这里值得警惕的,不只是信息甄别,还包含我们如何认知外界。 因为疫情,我的很多朋友群里都吵翻了天。有一天,有几位激烈抨击海外对中国抗疫抹黑,觉得他们的报道都不客观,另一位冷不丁说了一句:看你怎么挑信息了。要是把中文互联网上对海外的帖子都翻译出来,恐怕能气炸地球上每一个国家。 在美国这边,对总统川普在疫情中的表现,也两极分化。虽然大体平稳,但显而易见的是,共和党的支持者赞赏川普,而民主党的支持者则对川普各种看不惯。日前看到国内一篇文章,对川普也不吝赞词: 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每一天都战斗在自己的一线战场,深夜刚回家,凌晨又出门,在所有公开场所从来不戴口罩,更别提什么N95了,一为国民树信心,一为把口罩留给更需要它的医务人员。仅这一点,全球几个国家的领导人能做到? 说实话,这哪里是川普?这简直是美国当代大禹。 我并不是否认川普的付出,但我感兴趣的,是人们在评价表现时,注重的是哪些维度。此时,我们所看重的,往往不自觉地都是我们原先就熟知的理念。因而在跨文化交流中,我们很容易戴着自己文化中的有色眼镜去看待、评价国外事物。 三好将夫在《日美文化冲突》一书中曾提到,1860年日本使团乘坐咸临丸第一次横渡太平洋访美,入境不久,加州州长约翰G.唐尼因偶然顺路,走访了宾馆中的日本使团,这些日本人几乎拒绝相信,这样一位不带任何随从,完全是平常人模样的来者,居然会是这里称之为州的有着大片领地的大名。在华盛顿参观美国国会时,日本人觉得场面之嘈杂让他们想到日本桥上的鱼市,他们对此非常不适,因为在日本,坚持一种观点,就如同表达一个人的真实感情一样,被看做是破坏了具有内聚力的社会秩序。 在中国近代史上,这样的事也屡见不鲜。1866年斌椿使团是中国第一个出访西欧的外交使团,可算是真正开眼看世界了。可是尹德翔在《东海西海之间》一书中研究了斌椿等晚清外交使节的日记后发现,斌椿以审美的眼光打量西方事物,看到的却主要是中国式的美,面对西方的物质发达,斌椿一方面感到震惊,艳羡,积极享受,另一方面,却坚定认为中国圣教之优越,远非西方之繁华可比。这种表现,实际是一种心理区格化的结果。 这并不只是斌椿如此,事实上,大量去往海外的中国人,仍然丢不下中国的有色眼镜,他们在惊诧、观看、接纳西方新事物时,完全是从自己已有的认知框架出发、并将新事物与旧框架相容的。在晚清外交官志刚眼里,西方文明的优劣,其评判标准是中国文明的框架:西方人的人文成就,不过是行了中国的古之道;中国从西方那里找优点,也只是是礼失求诸野。 平心而论,这绝不只是中国人如此,美国人也常被嘲讽为误以为外国就只是说外语的美国人居住的地方,无知地以为外国人和自己没什么差别,社会学家Edward Hall在其名著《无声的语言》(1973)一开头就说,美国花了那么多钱的对外援助之所以失败,很大原因是因为事事总依照美国为标准,潜意识里将外国人都看作是未开化的美国人。 误会、曲解或许在所难免,但如果我们普遍地对外部信息存在误判,到头来只怕吃苦头的还是我们自己。今年是鸦片战争180周年了,我们需要第二次开眼看世界但这不只是走出去、引进来的那种看世界,还应当是通过世界的透镜看中国,说到底,开眼看世界,最终是为了认清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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