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新冠疫情,让口罩成为最抢手的货品,也带火了上游的熔喷布产业。 半年前,钱永(化名)还是门外汉,甚至都很少听过熔喷布这个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才接触到了这个圈子。 一家熔喷布工厂仓库,一名工人正在搬运货物。视觉中国供图 他是一名熔喷布中介商,负责连接买家和厂商,赚取中间差价。 前段时间,被称为“口罩猎人”的口罩商林栋很是火过一阵子。钱永做的事,其实和林栋差不多,只不过他经手的,是熔喷布。 这半年来,钱永接电话接到手软。每天几十个电话,全是催着要进货的。甚至有的人,电话里谈不妥,大老远开着车跑过来,带着上百万的现金,直到拿到货才心满意足。 毕竟,在当下的口罩行业,过去的每分每秒,都是钱。而有了熔喷布,才能生产出口罩来。 这半年来,钱永见识过圈子里几乎所有光怪陆离的事。热钱、焦虑、骗局……这段特殊时期的熔喷布世界,考验的不仅是诚信,还有人性。 台州一家熔喷布企业,这几个月,机器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 熔喷布机现在就是一台印钞机 现在,熔喷布的世界,是没有日夜的。 5月12日深夜,钱永开车来到台州的一个工业区,在一家工厂门口停下。 他招呼门卫开门,给他递了一根烟。看得出他们彼此很熟了。 公司里一个熔喷布生产车间,灯火彻夜通明,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门口,有等着拉货的大车。 熔喷布正在一刻不停地生产出来,在很多人看来,包括钱永自己,那台机器就是一台印钞机。 这是一套大型的机器,原料颗粒输入后,通过一米多长的喷头,喷出一卷卷白色的像棉絮一样的布。它们被卷成一卷卷,每一卷重十公斤,刚下线,就被搬上等待的大货车,然后运往全国各地。 像棉花糖一样的飞絮,在空气里飞舞,散发的也像是金子般的诱人味道。 “这是真正的熔喷,机器喷出来的布。”钱永跟我这个纯粹的外行解释到。 我们面前的这台机器是全自动的,只需偶尔工人检查一下。往年,这样的一台机器只要一两百万元,现在哪怕出到上千万元的价格,也很难买到。 在这场波及全世界的新冠疫情下,熔喷布成为时下最紧俏的商品。它是口罩最重要的原材料。 忙活一天,赚了两万 钱永一开始是卖口罩的,他帮很多口罩厂卖口罩,但很快,随着国内疫情的控制和政策变化,口罩生意不好做了。他手上积累了一些客户,开始做熔喷布的买卖。 一辆河南牌照的货车,正在紧张地装货。穿巴宝莉外套的小伙子在指挥,他看起来大学刚毕业。钱永告诉我,小伙子是公司老板的儿子。门口停着他的跑车,一公里外就能听到马达的轰鸣声。 “工厂24小时不间断生产都来不及,要货的人太多了。”钱永感慨。 这家公司原本只生产各种原料,熔喷布原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块业务,因为以前口罩厂并不多,需求量很小。疫情爆发后,公司立即停掉其他原料的生产线,所有机器全部用于生产熔喷布原料。后来,又紧急买进机器,直接生产熔喷布。 整条生产线没日没夜的运行,赚来的钞票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现在,这家公司还在准备增加一条新生产线,以满足市场需要。“你看,这里在造新的厂房。”夜色里,钱永指着一幢在建的房子和我说。 “又订了几台新的机器,但一个多月了还没到货。”他说。 第二天凌晨,他发完了这家工厂的一批货,然后开车回老家,在一个小镇上,接上自己的母亲,没有停歇就连夜往回赶。 实在太忙了,家里孩子没人管,接老人来帮忙带一下。 等到睡觉,已是凌晨两点多。对于钱永来说,这只是疫情开始后最平常的一天。他大致算了一下,今天一天一共赚了两万多块钱。 有义乌老板三个月赚了好几亿 三个义乌人开车从义乌赶过来,通过层层熟人介绍,才找到钱永。他们是来看样品的。这是5月12日下午。 “现在想要买到质量好的熔喷布,并不容易。”几个人这样和钱永说。其中一人说,在义乌,有个老板三个月卖熔喷布赚了好几亿元。 巨大的财富诱惑,让他们不辞辛苦赶路。钱永一时没空接待,几个义乌人只好焦急地等着。 直到深夜,钱永才带他们进入到生产车间。几个人都是内行,仔细看了材料和成品,拍了视频,确认产品的真实性和质量。 这只是合作的第一步。 他们带了一些样品回去。虽然疲惫,但看得出几个都很兴奋。 “以后可以每天给我们发几百公斤吗?”其中一人对钱永说。 他没有答应。他这时接到电话,对电话另一边的人说:“你们不要打定金来,没有货。” 即将凌晨,这样的要货电话仍不断地打来。 “能不能尽快给我再发一批货,百来公斤就行。”对方焦急地问。 “要等。”钱永只能这样回复。 打开手机,他的通话记录显示,这一天他一共接了七八十个电话,基本上都和熔喷布有关。 来买熔喷布的,未必都是口罩厂老板。视觉中国供图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多现金” 现在,即使客户带着大量现金直接找上门来拿货,也要排队。 那天深夜,送走了义乌客人,还有一批从无锡赶来的客户,他们一直等到第二天,才见到了钱永的面。 这帮无锡客,随身就带着一百多万现金,就放在汽车后备箱里。 直到看过样品,对产品满意了,才把钱拿出来,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现场点清。 这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传统贸易模式,场面很是刺激。钱永这辈子活了几十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现金摆在面前,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更多的客户更多的钱,他只能“拒绝”。 “我一天只能接待几拨客户,不然这里成菜市场了。”钱永这样和无锡客说。 “是的是的,这是我们的荣幸。”无锡客户连忙讨好似地点头。 其实,晚上是钱永最“闲”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公司门口就停满了来拉货的车。“如果这时有人在门口卖快餐,都可以赚不少钱。”他开玩笑说。 5月12日晚上,在一家海鲜饭店。 他刚刚签了一个单子,心情不错。对方说,有现货可以打一半的定金。这远远超过了正常的定金比例。 还有很多客户,来看过货后,天天打电话来,一定要往钱永账上打钱,哪怕一时半会拿不到货。交了定金,总归心里就稳妥一点。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有钱。”他有些惊讶。 “不要急,产能有限,需要排队。”钱永只能这样安抚。 到处都是陷阱 钱永如此自信,来自于手上熔喷布的质量靠得住,在他看来,这才是自己“傲娇”的资本。 市面上熔喷布的质量差别巨大。熔喷布有很多行业参数标准,规格也很多,不懂的人很容易受骗。 但是,总的来说,现在质量好的布市场紧俏,质量差的也不缺买家。质量参差不齐的熔喷布,生产出来的口罩质量也参差不齐。总会有人赚昧心钱。 钱永其实很清楚,那些来买熔喷布的客户中,十个里只有两三个才是口罩厂老板。 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的中间商,有时候,从出厂到进厂,一批熔喷布会过好几道手,层层加价。 而这个转卖的过程中,有可能充满了陷阱。 做成一单生意,其实并不容易。 熔喷布的市场,利润高,但也有很多骗局。比如,朋友圈里刷屏的很多卖熔喷布的信息,真假难辨。 钱永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口罩厂,就碰到过一回。他通过朋友圈里的信息,联系到对方。对方说,北京的一家工厂有货,谈好价格60万元一吨。他按照规矩,打了30万元的意向金。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货没有,钱也不退回,他派人去找北京工厂,厂子根本进不去。 “最后经过交涉,钱是退回来了,只是被人家免费用了几个月。”钱永说。 还有一种更高明的“方法”。 对方会带你去工厂看货,声称只要把钱打过去,这批货就是你的,马上发货。但是,他前后会带几十个人去看同一批货。 “他让你在半小时内限期打钱,没到账,那是你违约;打了钱,他有可能会说,别人的钱比你先到账,可以退款给你,但需要一个周期。也就等于,这笔钱让他免费用一段时间,而且是很多人的钱,加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数目。”钱永说,“都是一环套一环,防不了。” 钱永自己也被坑过。 他有一个员工,从江苏的一家工厂采购了一批货,卖出去后才发现货物不达标。客户要求退货,但厂家不给退,只能砸在手里,亏了几十万。 他这个员工被坑了两次,这让他一度崩溃。 “再有下一次,你就不要和我一起做了。”他这样大吼。 不过,下一次,那名员工又买回了一批次品。 “头大,要被气死了。”钱永发火了。 那批货是从温州买的,还好量不大,只有100公斤,几万块钱的买卖。从工厂里拿出来时,检测单子上各种数据是合格的,显示是一批优质的熔喷布。拿回来后,钱永又拿去质检部门做检测,没想到,质量完全不过关。 “稍微差一点我也也认了,差得这么多。”他气得想骂人。 正在连夜装车的熔喷布。 怎样躲开风险? 钱永说,在这行里也有行规,一般都是拿了质检部门的检测小票,再现场拿货,“你自己看,信就拿,不信就不拿。” 另外,就是看机器,大机器生产出来的,要靠谱很多,小机器基本上是不合格的。 这样的交易,一般是不签合同的,也没有发票,这让后续的维权变得十分困难。 “有时候,明知厂家是在造假,但是没有依据,就很难说清楚。报警估计也没什么用,还耽误事,只好自己认倒霉。” 钱永有做口罩的朋友,有的看着钱好赚,也做起了熔喷布。但是,这些小厂的机器很小,做出来的基本也是不合格的布。 “他们有的是不懂,有的是没办法。设备厂房人力投进去,为了厂子继续办下去,不得不在检测方面造假。”他说。 很显然,那些小机器生产出来的熔喷布,扰乱了市场,让市场变得复杂。 刚生产出来的熔喷布。 “以前,有个办法可以最快判断一批熔喷布的好坏,就是用打火机去点,差的布用火一点就会烧起来。”钱永自己试过,结果把手烫伤,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现在,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有的厂家会把差的布混在好的布里面,这就很难分辨清楚了。” 质量的好坏,考量的是诚信,也是人性 钱永说,有些客户被骗得多了,一开始也不信任他,不敢贸然打钱。只好让他们来车间现场看货,现场做检测。 “但是,一次合作过过后,都成了老朋友,大家都建立起信任,就不用这么麻烦。”当然,也有人做了一票生意就不跟他做了,对方直接找厂家拿货,这样可以拿到更低的价格。 “我只想提醒一下,现在市面上买熔喷布,确实要小心再小心,很容易上当。”他说。 目前的这波市场行情还能持续多久?钱永说,估计还有一段时间好做,“等国外疫情得到控制,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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