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董娜(化名) 文 | 王满地 From自PAI 只有坚强的女人能够选择生活,毕竟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将就生活。 人生中的 “第一次逃离” 我是董娜,今年47岁。2019年,我为了追求梦想,辞掉了上海某国企的工作,卖掉了一套房子,来到美国读书。 前不久,我在芝加哥密歇根湖边的留影。 1993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长沙郊区的中专教书。因为不甘心,我千方百计逃到了上海。 这几十年,我在上海成家立业,但始终做的不是最喜欢的事情。前年,工作上遭遇突变,受到同龄人的刺激,我决定放下现有的一切,追求喜欢的事情,为自己活一回。 1990年大一暑假回家,那时候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当时的眼神里面就是这四个字。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学生还是比较稀罕的。我运气好,考进了上海外贸学院,就读国际贸易专业。 1992年国庆节和女同学们去南京玩儿,觉得好玩,抽了人生第一支烟。 1993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回湖南的中专(湖南省外贸学校)教国际贸易。 学校坐落在一个叫木家坳的大山坡上,农户的房子四散各处。员工宿舍在一楼,很潮湿。有时候拉开抽屉,会看到硕大的老鼠稳坐里面,听到我们的尖叫声才慢悠悠地溜走。 而上海的同学们不断传来激奋人心的故事。有人去了外企,月薪5000块;有人做了德国品牌锅的代理,第一年就挣了100万;有人被外经贸部派到欧洲5年……想到自己月工资500块,要在这荒山野岭中度过青春,每周重复三次内容一模一样的课程,我的心就躁动不安。 这绝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暗下决心,一定要逃离。 那时要从公立学校辞去工作,可不像现在那么简单。单位不放人,就拿不到人事档案。没有档案,升不了学,办不了护照,正规单位也不会聘用你。 在中专教书时,我被省外经委派到无锡去参加一个全国的比赛。右二是我,左一左二是我的学生。 1993年,我尝试通过考研逃离学校。我拿着考研报名表,去找校长敲章。校长抽着烟,语重心长:“你可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老师,考研,你还是等几年吧。” 1994年,省城公务员公开招考。我又拿着填好的报名表,去找校长。校长有点责怪:“不要东想西想了,这个章,我是不会给你敲的。” 考研不行,考公务员也不行,我申请留学总管不着了吧?1995年年底,我跑到武汉考了GMAT,又一口气考了托福。 在长沙教书时,和同事们一起去桃花源玩儿,我是中间那个最高的。其实很多人都想逃离。多年后,照片上的同事们一位成了编辑,一位成了律师,一位成了大学老师,只有一位留了下来。 趁寒假,我在报纸上找了份三亚律所助理的工作。1996年2月,寒假一到,我立即飞往海口。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并不简单。律所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助理的意思,就是生活和工作都要助理。” 大年初一,看着海口的点点灯光,我转身回到桌前,写了一张便条:“主任,我永远无法成为你想要的那种助理,再见。”留下出租房的钥匙,我直奔海口机场,坐了第一班飞机回家。 第一次出逃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一晃到了暑假,这次,我选择了去上海。1996年的上海,到处都是工作机会。9月,一家公司聘用了我。我决定抛弃一切,去往上海。 什么档案,什么户口,都不管了!难道我要被这些东西捆一辈子吗?宝贵的三年青春已经过去,我不能再等了! 1994年,爸爸妈妈在打太极拳。他们40岁时才生我,一辈子都在当中专教师。 父母认为,老师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安稳的好职业。见我一心想飞,父母很生气。 可是我决心已定:我的人生是为自己活的,与孝顺无关。如果为了让父母高兴,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这样的人生,真是个悲剧。 1996年9月10日,教师节之夜,全校老师在食堂聚餐,欢度节日。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溜回宿舍,背上事先收拾好的双肩背包,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登上开往上海的火车。 刚到上海,我去了那家率先给我offer(录取通知书)的公司,这样我马上就能能生存下来。 这是一家征信公司。公司里面都是跟我一样的年轻人,工作非常辛苦,但是气氛非常好。美中不足的是,这份工作,仍然不是我喜欢的 ...... 广告梦和留学梦都破碎后 我成了国企领导 其实,我20多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了。第一是广告创意,第二是心理咨询。因此,在征信公司工作的同时,我一直在投递简历。 几个月后,我接到一个广告公司的电话,邀请我去面试,职位是总经理助理。通知我面试的是个美国女人,叫Celine。面试后的第二天下午,Celine就打来了电话:“我们希望你马上就能来!”并给了我一个offer,相当于我当时工作的二倍薪酬。 这家广告公司、这个位置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一切都让人满意极了。 然而,已经被我差不多忘在脑后的MBA申请,偏偏这时候有了回音,我收到了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24岁的我,纠结又纠结,权衡又权衡,最终,极其艰难地,选择了回老家办护照。 我至今都记得自己对Celine说出“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offer”时的心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对这个决定后悔至今。 当初我从学校不辞而别,彻底惹恼了校长。校长将我永久开除,我的人事档案被牢牢锁在学校档案室。在老家湖南辗转了三个多月,拖了许多关系,我才拿到人事档案,办好护照。 接下来就是去北京办签证。 1996年去北京签证,睡在我上铺的姐们正好从成都去北京出差,我们俩在天安门拍了一张照片。 炎热的夏天,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终于轮到了自己。 签证官花5秒钟翻了翻我的签证资料,问了两个问题: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年薪多少? 我在真实的年薪上往上拔高一倍告诉她。她冷冷地说:你知道学费要多少钱吗?等你挣够学费了再来吧!不容我的解释,她“砰”地敲上了拒绝章,将护照扔回给我。 我的留学梦就那样“砰”地一声破碎了。 再回到上海时,已经过去了5个月。原来工作的征信公司不计较我请假超期,仍然接纳了我。 1997年,我投入征信公司的工作,身上穿着当时觉得很职业的真丝蓝色西装。 感激之余,我决定好好在公司干下去。但我的广告创意之梦从此梦断——是我自己亲手掐断了它。 时光飞逝,我成了一个征信业的资深人士。兜兜转转,却从没有离开这个行业。但是,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现在的这份工作,并不是自己热爱的。 看到身边的朋友放弃国企的工作选择去山里养鸡、自己动手修建小木屋,过着简朴但单纯而开心的日子,我也有过动容。 相比起来,我完全是他的反面:做着一份不爱的工作,拿着一份不多也不少的工资。 高中同学磊子不喜欢应酬,从国企中层辞职,包了一个山头,养了三千只鸡,自己盖了一栋小木屋。这是建设中的样子,我们都很羡慕。 人到中年的我在国企工作,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分管三个部门。在公司,常常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总”,只要我张张口,便有人帮我把杂务做得妥妥贴贴。 下了班,我不是跟朋友们相邀逛街打牌,就是跟闺蜜聚餐小酌。家里有阿姨搞卫生烧燕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2016年,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在我以为自己的人生会这样安安稳稳地进行下去时,老天又抛下来一个新剧本。 公司改制,我从主管变成助理 最初的梦想火苗又燃起了 2018年1月,我在菲律宾休年假。这时,同事发来一份人事结构调整文件。 我所在的公司因为国企改革被兼并,而我的新岗位,是去一个总人数不足10人的部门,为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小伙子担任助理。 我气懵了,想象着自己怒吼一声“老娘不干了”,再把辞职信拍在领导桌上的样子。 但不消一会儿,我就想到:辞职以后怎么办?我,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妇女,还能干什么?还有谁要? 2018年1月,我在菲律宾休假,看太阳看船看海,没想到会有一波大浪打过来。 休完年假回到公司,我像文件安排的那样,从舒适的独立办公室搬出来,隔壁是一个原本跟我相差三个级别的90后。 我心里一阵凄凉。只能劝自己,也罢,反正50岁就退休,就这么熬个5年,退休后想干嘛干嘛吧。 渐渐地,每天去上班不再是一件让我开心的事情。 一天,我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对方在备注里写着当年对我的爱称“苕儿”(湖南方言,傻瓜的意思)。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大学时最好的闺蜜之一李莉。激动得不得了,很快跟她通了一个长长的视频电话。 我才了解,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美国做全职妈妈。直到两年前,两个孩子都考入大学。李莉决定要为自己活一回,去实现一直以来的律师梦。她捡起书本,刻苦学习,顺利被美国一所大学全奖录取。 我们通话时,李莉已经开始了法学博士第一年的课程,而且,夏天就要来上海一个律所实习。 我看着屏幕上的李莉:皱纹早就爬上眼角,但双眼却露出坚定而明亮的神色。青春不再的脸上,绽放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整个人都神采奕奕,散发着为梦想努力的光芒。 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一个声音蹦出来告诉我:“不可以再耗下去了!你还不老,也不傻,你还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我也想为自己活一回。 李莉来上海律所实习,我们吃地道的本帮菜。我是右边那个,是比较富态的一位国企员工。中间那位是李莉的妈妈。 以45岁的年龄,重新去做广告创意也许不太合适,但是,心理咨询,以我现在的人生经验,正是理想的时候啊! 我开始疯狂搜寻心理咨询师相关的信息,研究了大量信息,决定成为婚姻家庭治疗方向的咨询师。 我为自己设想了这样一条路:先申请美国大学的“婚姻家庭治疗”硕士项目,成为一名专业的婚姻家庭治疗师,再回国执业。 理想渐渐丰满清晰起来,但现实却骨感依然。摆在面前的第一大问题就是钱。 辞职去美国读书,少了我这一份收入,还多了学费和生活费这笔动辄百万的开销……我和老公在上海这么多年的打拼,只攒下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大房子还在还贷。小房子是我们结婚时置办的一室户,在中环边一个热闹地带老式小区里,原本打算留给女儿,为她将来出国读书或嫁人之用。 我试着跟老公说了我的想法,没想到他当即表示支持:“钱的问题不要操心,我们可以把小房子卖掉。”那一刻,我觉得老公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 连念初三的女儿也完全支持。她拍拍我的肩,酷酷地告诉我:“放心去读吧,老妈!我不会想你的,当然,偶尔也可能会。哈哈哈。认真地说,我为你感到骄傲,老妈!” 我在申请美国硕士的同时,女儿也在中考冲刺。这是2019年圣诞节我回上海,我们一起去世纪公园拍的。 我定下了2019年秋季去美国攻读婚姻家庭治疗硕士的目标。 要申请美国的硕士,首先得有GRE和托福考试成绩。这两个考试的难度有目共睹。我英语基础比较好,但45岁“高龄”,二十多年几乎没用过英文的我,只有拼尽全力。 自从决定去留学之后,我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婉拒所有约会,集中精力学习。朋友们反应不一,有人不屑,有人惊讶,有人给我打气,也有人笑我一把年纪还读什么书。 拼得太厉害,我这副老皮囊就跳出来刷存在感了。 我有慢性阑尾炎,阑尾就像是我生活的“晴雨表”,每逢身体太累就会隐隐作痛。备考这段时间,我捣乱的阑尾每天都要痛一痛,提醒我悠着点别玩儿脱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有时实在疼痛难忍,我只好放弃当天的计划卧床休息。 时间就在背单词、做题、上课、做题的节奏中箭一般流逝。我好像还没学多久,考试就来了。 我的托福成绩单。 10月13日,考托福,得了93分。我的压力少了一大半,美滋滋地考完了GRE,当场出分306。GRE的分数相对来说算是低的,但考虑到我准备时间少,申请研究生勉强够及格线,我基本满意。 苦学英语的同时,我也在为申请学校做准备。一位做留学的朋友表示我的申请难度很大。但既然决定了要做,就不能轻易放弃。我决定赶鸭子上架,自己DIY。 全美具备认证的婚姻家庭治疗硕士项目只有100多个,我进行了细致的研究,最后结合学校排名、专业排名,确定了十个申请目标。其中,我将西北大学列为了第一梦想学校。 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开始了艰苦但充实的求学生活 整个11和12月,我几乎都在埋头准备申请材料。12月底,我将10所大学的申请材料一股脑寄出去,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2019年开始,我陆陆续续收到6个大学的拒信,大受打击。常常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老,人家完全不给机会。 3月5日,早上醒来,习惯性打开手机,看到邮箱里的“祝贺你”,激动得立即坐起来。雪城大学免面试录取了我!并且还免除部分学费!我振奋不已:能去读书了! 5月4日,一封来自西北大学的邮件让我猛然惊醒。信中说道:我们录取名单中有人放弃了,你在我们候补名单上,你现在还愿意考虑我们学校吗?我兴奋地大声尖叫,穿透整个房子。 老公吓得赶快跑问我怎么了,我大叫着:“西北!西北大学录取我了!”老公紧紧抱住我。我激动得泪眼婆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梦想成真”。 我的西北大学录取通知书。此时,女儿也完成了中考冲刺,拿到心仪高中的通知。 我立即回复表示愿意考虑西北,并去信给雪城大学解释我因故无法去雪城求学。面对第一梦想学校伸来的橄榄枝,我的确无法拒绝。 拿到签证的当天下午,我迫不及待地提出辞职。领导连问三个“为什么?”我笑着告诉她,为了梦想。她看完我的录取通知书,定定地看着我说:“天哪,你怎么能这么潇洒地去追求梦想!”临出门,我们拥抱了彼此。 8月,我们将小房子挂上了市场。但受到疫情影响,直到今年4月才卖掉。我等着交学费,着急出售,成交价格比预想的少了二三十万,只卖出三百万。 2019年9月11日,离开上海的日子到了。一大早,我和老公先送女儿去上学,就像平常一样,女儿蹦蹦跳跳地进了学校。 车子停在浦东机场,老公和我拍了几张照片,拥抱告别。然后,我就拎着行李,一路进了候机厅,踏上了飞往美国追梦的旅途。 2019年9月11日,我从浦东机场出发,飞往芝加哥。 恍惚想起23年前,也是9月11日,那个瞒着学校偷偷逃跑、坐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的少女。 岁月也许改变了我的面容,但还好,我又找到了自己这颗赤子心,找回了那时一往无前的勇气。 就这样,我在美国的求学生活,拉开了帷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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