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灏吃了不少苦,他不愿离开北京的一大原因,就是希望儿子的“起跑线”更高一些,不再走自己的老路——但随着儿子和他一样,成为了一名骑手,钱灏的希望落空了。 “子承父业”,往往是父辈对下一代最大的期待,但在骑手的江湖,这却是一个例外。在北漂近20年的时间里,钱灏做了很多努力,在工地,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省吃俭用、开小店,做买卖、做闪送……期待着将儿子培养成才,在写字楼里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 2020,这是让钱灏深感失望的一年。四处求职无果的儿子钱坤,终于还是踏上了他的老路,成为了一名骑手。 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推出2021春节特别策划“骑手江湖”,今天推出第二期:父子骑手的故事。 12月的早晨,父子二人收拾完装备,准备出发。 2020年,钱灏就满50岁了。 和人聊天时,他时常怀念在老家湖北孝感度过的青年时光,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在那里,他和同村女孩吴建华结婚、生下儿子钱坤,有自己的生意,稳定的收入,可期的未来。 因为生意失败,2002年,32岁的钱灏带着妻儿来到北京,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生活。 那时钱灏还有力气,他跟着老乡在工地打零工,“一开始每天只有25元,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拿双份工钱”,勉强够家里开支。 钱灏肯吃苦,爱钻研,边干边学,搬运、焊工、土建,大活小活都会,是工地上有名的能人,一度还有过自己的工程团队。 妻子吴建华再次交代丈夫要注意安全。 钱灏认为自己最大的缺点,是“缺乏生意头脑”,所以常吃亏。 他曾离开工地,用攒下来的钱去开商店、做买卖,“想过得轻松一点”,但无一不是以亏本结尾,又回到了工地。 2016年6月,46岁的钱灏从工地高处摔下,伤了脊椎骨,再没法干重体力活。伤好之后,四处求职碰壁的他,第一次陷入了“中年危机”的恐慌。 出发前,钱灏、钱坤提出想照一张合影。 “家里的开销,一天比一天大,物价也在往上涨”,初到北京时,房租才一百块,现在已过千,而这几乎是他在北京能租到的最便宜的房了。 生活没有留给钱灏太多焦虑的时间,眼前的吃喝才是燃眉之急。2017年底,他成为一名“闪送”骑手。 生活,又一次重新开始。 第22次搬家 妻子吴建华在厨房烧菜,油烟跑满了整个出租屋。 北漂18年,钱灏搬了22次家。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家”,位于北京东北角的白家村,这里曾经人气兴旺,铁轨穿村而过,钱灏一家就居住在铁道桥洞旁的平房里。 如今钱灏送单,偶尔路过白家村,一大片绿化带、影视文化园和森林公园,覆盖了他曾有的记忆。只有那个仅存的桥洞,能让钱灏记起它曾经的样子,“那是我们最安稳的一段日子”,在桥洞旁,钱灏开了一家小店,比在工地挣钱多。 “如果就那样过着,现在生活应该也不错”,钱灏说,但在2008年金融危机打击下,小店生意一落千丈,被迫关门。 钱灏还没收工,妻儿在等他回家吃饭。 钱灏曾经的那些“家”,现在已变成写字楼、商圈、公园或新的工地,留给他的,只有些许模糊的回忆。 2020年,钱灏搬了四次家。 现在,他住在东四环外一处由民房改造的公寓,三口之家共享一间屋子,不宽敞,但还算温馨。钱灏说,年轻时夫妻俩成日忙于生计,常把儿子一个人锁在家中,没有小伙伴,也没人陪他说话。 钱灏对此深感自责。他认为,儿子内向的性格,就是那时形成的。 也算半个“北京人”? 收工后,钱坤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 收谈起儿子的过去和未来,钱灏忍不住流泪。 这些年,钱灏吃了不少苦,他不愿离开北京的一大原因,就是希望儿子的“起跑线”更高一些,将来出人头地,不再走自己的老路——但随着儿子和他一样,成为了一名骑手,钱灏的希望落空了。 与乐观豁达的父亲不同,钱坤生性节俭、谨慎,面对生人略显腼腆。这种性格的养成,来自家庭教育的潜移默化。 “有钱了不要一次花完,用一半,存一半”,这是父母给他上的第一堂理财课,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未雨绸缪是必要的意识。 钱坤接受了“不要跟同学比吃穿,要比学习”的教诲,也过早地明白了父母的不易,但在敏感的青春期,过于窘迫的日子,依然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迹。 钱坤拿出从小到大在音乐方面获得的奖状。 读初中时,学校民乐团的老师让钱坤在二胡和笛子中选择一样,他没有犹豫,选择了笛子,因为笛子便宜。 钱坤继承了父亲对音乐的喜爱,成长为学校民乐团的笛子首席,偶尔的上台表演,是他的青春里难得的高光时刻。 在北京生活十多年后,钱坤自以为已算半个“北京人”,但在高中的一次班会上,老师的一句话,又把他打回了现实,“外地的同学,你们在这儿上学不能高考,趁早回老家上学吧”。 钱坤明白,老师并非针对他,但这句话依然让他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线,把他和同学们隔开了。这条线变得越来越宽,当同学们讨论旅行、名牌和明星时,钱坤总是插不进嘴,只能躲得远远的,落下了“不合群”的名声。 面对读书这个难题,同样焦灼的,还有他的父亲钱灏。 失之交臂的高考 12月,钱坤骑行北京的辅路上。 作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弟,钱坤无法在京参加高考,而在北京读高中,还得交三万元“借读费”。 钱灏不是没想过把儿子送回老家,但如果那样,钱坤又得当留守少年,学习更无法保障。 思前想后,钱灏夫妻决定凑一笔借读费,让儿子在北京上学,期待未来政策有所转变。 儿子升高中那年,钱灏在工地拼命干活,下工了也不再和工友们下馆子,一门心思攒钱,“我有个包,包里装着钱。我背着这个包,从这个工地干到那个工地,攒够三万,就给儿子学校送去了”。 然而,转机并没有出现,在同学们参加高考时,钱坤回到了家里,“如果当时能参加高考,上一个普通本科应该是没问题的”。 虽然在父母支持下,钱坤报名了成人高考,并拿到成人教育本科文凭,但他很快发现,这张文凭在北京的招聘市场上,完全没有竞争力。 “去年难得有一家公司约我面试,一看我身份证的湖北籍贯,也就没了下文”。 12月底是钱坤25岁的生日,吴建华为儿子准备了一个特别的庆生环节——到KTV唱歌。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当儿子的歌声响起,钱灏和吴建华也在包厢里欢快地翩翩起舞,这是一家人最为轻松的时光。 吴建华喜欢听儿子唱歌,但现在儿子在家里已很少唱歌,玩手机游戏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父子二人相遇在红绿灯路口。 经历了在麻辣香锅店、奶茶店打工后,2020年,钱坤决定随父亲一起,当一名外卖骑手。 刚入行的钱坤,常遭到父亲批评,认为他不适合当骑手,“过于稳重,不懂变通”,比如在外面跑单子,只要绿灯不亮,即使前面没车,钱坤也不往前挪半步。 钱灏年纪大了,但脑子和年轻时一样灵活,每次接单后,他先不着急出发,而是先研究地图、优化路线,他不像其他骑手一样把手机架车上当导航,却总能在最短时间到达。 但钱灏很少将这些技能传授给儿子,他不愿意承认的是,对儿子的批评,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批评,他很难接受儿子走自己老路这件事。 北京2020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钱灏骑着摩托车绕四环送单,呼啸的寒风刮得脸生疼,他盯着覆盖着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我以前常想,我们家钱坤,要是在里面上班就好了”。 “至少里面有空调嘛”。 在骑手饭局上高歌 2020年底,钱灏一家参加了一场“骑手饭局”。 这是北京骑手圈里最大规模的聚餐活动,对单身的年轻骑手尤其具有吸引力。 但钱灏参加的目的,更多是为了拓宽儿子的社交圈,混个面熟,以期得到道上前辈的照顾。他希望儿子能在饭局上亮一嗓子,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饭局接近尾声,有的骑手已开始起身离开,在父母的半劝半推下,钱坤终于上了台,但一首歌刚唱了个开头,音响就关了,舞台上的道具也撤了。 钱坤重新戴上口罩,放下麦克风,有点不知所措。 钱灏急了,扒开人群,找到组织方,恳请让儿子把歌唱完。 骑手饭局上,钱坤发现自己很受欢迎。 父母在台下录视频。 吴建华打扮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本不愿意流泪。 钱坤唱完一首,应大家热烈要求,又返场再唱了两首。舞台下,钱灏用手机为儿子拍下视频,身旁的妻子吴建华流下泪来。 每搬一次家,吴建华就会扔掉一些东西,但钱坤的笛子、架子鼓和电子琴,还有大大小小的奖状她都留着。吴建华还留有一点念想,这些东西,将来儿子还能用上。 当儿子在饭局上放声高歌时,吴建华的情绪有点失控,那个熟悉的儿子,似乎又回来了。钱坤说,他依然喜欢唱歌,只是不喜欢当着人唱歌,“在送单的路上,我就经常唱”,这让他觉得很自由,很自我。 一家三口合影。 他理解父亲对他的严厉,也理解父亲人到中年的左右为难,父亲其实是个软心肠的人,“他一边惦记老家的爷爷,想着早一点回去尽孝,但他又舍不得把我丢在北京”。 “我爸老说我把话压心底,其实他压得更多”,钱坤说。 几年前,钱灏在武汉买了一套房子,一点点还着贷款。钱坤打算,在新一年里,多挣点钱,扛起还贷的压力。 钱坤希望,爸妈能安心回老家养老,至于自己,“干几年骑手,还完贷款后再谋别的出路”。 再之后呢?钱坤也回答不上来,“爸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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