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我带上出门证,在一张空白表格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之后,终于获准走出小区。
我路过了超超果蔬店、蜀地冒菜、喜士多便利店、Fascino面包店、喜而乐水果店、朋朋宠物店,依然关门。我看见一些保供商家比如胡子大厨、福福饼店、M2F咖啡只能线上营业。
但更多更多的门都关着。
三棵樱花树在今年枯死了,白蚁飞到了十二楼。路灯下,几百只白蚁形成旋风,像雨点,像雪花,人们畏惧着绕道走开。一个骑着单车的孩子靠近,仰着头问,这是什么?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
6月1日起,上海进入全面有序复工复产复市、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阶段。
撰文 万千
编辑 谢丁
1今天是5月31日,上海“全域静态管理”两个月。
人们在静止的时间里重新认识上海这座城市,就好像身在一间喧闹、放肆的俱乐部里,人们正在寻欢作乐,忽然集体收到停电的通知,在短暂的准备之后,伴随着原先视线的消失,所有人都听见了电闸被人拉下那一刻所发出的清晰无比的声音。原先商业社会中热闹的店铺、品牌、展览、文化活动都悄无声息了。在无声的环境中,等待开始了,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仍未被告知何时才能复原。粘滞在黑暗中的人们开始不安地转动身体,释放自己的惊惧、不安、烦闷,同时又本能地与周围人贴得更近,期待这样能抵御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可能发生的巨大风险。如同我们在这段时间里和街区邻居之间的关系。持续爆发的冲撞、争吵,有人无法堪受这里的环境,还有一些人在敲击墙壁,发出呼喊。
然后终于等到了一丝光亮,工作人员说:“还没恢复正常,但是我们找来了一根蜡烛。”
人们凭借微弱的光亮看见了周围所处的一小片环境,焦虑的情绪被安抚成为耐心,仿佛俱乐部天花板垂吊下来的那颗缀满玻璃碎片的灯球,已经不需要电力,便可自行旋转起来。 2我住在长宁区一条叫做法华镇路的马路上。
四月,当我们小区门口刚被封闭起来的时候,2020年使用过的快递架又被搬了出来。不过这次人们更有经验了,熟稔地划分不同的区域,单号在左,双号在右,避免领取快递时产生的拥堵。但谁也没有想到,快递收不到了,外卖也暂停了。人们屏息凝神地过了四天,足不出户,与外部彻底隔绝。然后因为短缺的生活物资和不断增加的感染风险而陷入巨大的恐慌,开始自救、团购、拒绝暴露在风险中接受核酸检测的安排。生活无限向内聚合,向构成生活的物质本身妥协。
比起餐馆的名字,人们现在更熟悉食材本身,了解圆茄子、西葫芦的不同烹饪方法,在家里水培香葱与白萝卜,有人甚至学会逐一识别花坛里可食用的野菜。身在上海的居民也不再选择牛奶的牌子——只要是能买到的鲜奶就可以,最好第二天可以送达。
原先熟悉的店铺,与“团购”绑定着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番禺路上的Fascino面包店,我常在他们家买奶油盐面包,10元一个,盐粒颗颗分明地点缀在恰好焦黄的面包表面,咬开一口,内里蓬松柔软,散发黄油带来的满足香味——但因为小区里凑不成50份的起订量,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他们家的面包了。
人们通过团购接触了许多新品牌。我参加三次奶酪包的团购,一家我原先不曾听说的位于苏州的面包公司,在这两个月里为我提供了甜分最高的食物。邻居联系上一家进口牛肉供应商,提供M3牛腱肉,在楼栋群里拼单,每户都按一千克一份的数量起订,有人说要买十千克。我还第一次购买了“膳博士”的猪肉冰肠,价格昂贵,算起来要十四块钱一根。但是在这样的时期,我们心想还是要吃点好的,毕竟自己在家做饭总比外面便宜。我查看了一下上月的信用卡账号,发现还款额比往常少了至少一半。不过,隔壁六口之家的女主人说在四月份她们家光是花在食物上的支出就超过了一万多。 3我的房间在小区第二排的六楼,我所能看见的“外面的世界”,是前排两栋楼房之间的缝隙内露出的一小片马路、一段黄色的马路虚线、两座红色电话亭。
四月刚开始那几天,没有外卖,没有快递,没有商户在外面营业,街道无比寂静,深夜的时候幽灵一般开来一辆垃圾清运车停在马路上,车灯射出一道凝重的光芒落在水泥地上。
每日,我重复面对着小区第一排房屋,沉闷的米白色外墙、暗淡的棕红色屋顶还有老虎窗。五月到了之后,对面楼下的石榴树开了花,茂密柔顺的叶子像女人的发浪,上面点缀着鲜丽的发卡。松鼠会在对面楼的墙壁上沿着白色水管往上爬,在城市里找寻食物。白头鹎常在下午飞过窗外,偶尔停留在从我们家阳台延伸出去的固定晾衣架上,毫不畏惧地看着屋内的我。我已经熟悉对面每一户房间灯光的颜色,有的惨白,有的暖黄,有的发出蓝紫色的光,对面三楼有一户人家总是半掩着暗红色绒布窗帘,窗台上摆放着一盏正圆形极明显的灯。
有时,我会羡慕前面一排的住户,他们的窗外可以直接看到马路上的景象,能够掌握外部发生的、新鲜的事情,比如今天门口停了哪些车,对面小区是否已经在搬运物资了,早上有哪几位领导站在小区门口交谈,又或者转运确诊的大巴车是否停在街对面。
夹杂在核酸通知、团购和邻里纠纷之间,我在小区群里点开前排住户拍摄的照片。街道的画面勾起我的贪婪,我用手指放大图片,想要观察外面世界的细节。
原来街边的行道树香樟已经足以连起一片树荫,从楼上俯瞰,停在下方的转运大巴只露出指甲盖大小的蓝色车顶。封控发生之前,上海还是春天,香樟树正在换叶,人行道上落满掉落的黄色樟树叶和黑色的香樟籽。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看守侧门的人 45月16日,楼长在群里通知“好消息”:要发出门证了。
我们在上午做核酸时签收了它,一张彩色印刷的卡片,上面盖了街道的红色印章,写着每家的房间号。上海每个街道都有不同的版本,我手里拿到的这张背后是五月所有的日期,还画着两个穿白色防护服、戴蓝色口罩的人背对背做射击状的卡通图案。
早就听说了上海“出门证”的第一条规定:一户一人一天一次。
不过等到我真正将卡片拿到手的时候,发现一天出门一次的那行小字已经被黑色水笔涂黑了。我们直接得到新的通知:五天内一户只能出门两次,每次一人。 后来,这个规定又升级成“十天两次”。
我记下这些数字,如同牢记医嘱:放风对健康有益,但不可过量。
稳重、务实的居民得到出门证的当天询问:外面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有人回答,店铺都没开门,可以出去散散步,不过外面买不到吃的,最好随身带点干粮在身上。
如果要去超市的话,我们附近有一家“家乐福”,人们可以凭借“邀请卡”入内。不过“邀请卡”一栋楼只发配了两张,往往谦让给有车的邻居,请他替大家逛超市、捎带东西回来:鲜活鲈鱼、儿童牙刷、红肠、妙洁保鲜袋、白猫洗洁精。
我在一张空白表格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之后,终于获准走出小区。
在小区内生活了四十八天之后,我第一次重新回到街道。身上带着背包出门的感觉已经变得极其陌生,推开楼栋的绿色铁门时,我竟然感受到一丝紧张,仿佛此刻即将走出小区的自己是一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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