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1998年,凤凰开会,窦文涛迟到了,气喘吁吁地赶到会议室,坐在最后一排,听刘长乐跟大家讨论,说要搞一个日播节日。 那之前,杨澜在凤凰做人物访谈,为请重量级嘉宾费老鼻子力气。有人就说找常驻嘉宾,两个足矣,周一到周五,加上主持人,讨论每天的新闻。 讨论由谁来主持时,高层王酉年喊了一嗓子,说要不文涛来。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不是笑文涛业务能力不行,是觉得文涛气质不适合搞严肃讨论。 做《相聚凤凰台》时,他和许戈辉搭档,在香港回归时,做了一期驻港部队的节目。进了军事区,遍访军事营地。跟军方亲密接触后,文涛回到台里,笑称自己有“军方背景”。台里看他这么拽,让他播《时事直通车》。播了没几天观众就写信来投诉,说你们那主持像个骗子,播新闻不可信。 没多久,窦文涛就被呼吁下课了。这搞得他一度很沮丧。大家哄堂大笑时,文涛想必也不好受。结果刘长乐看向文涛,你自己讲,觉得行不行? 窦文涛说可以试试,又找补了几句谦虚的话垫后。还没说完,刘长乐打断说,那就不用婆婆妈妈的了,就是你了,回去准备节目吧。 “凤凰卫视初期的窦文涛” 回去后,窦文涛犯难了。新闻谈话节目,分析每天热点,日播,还是固定嘉宾。这些要素加起来全是坑啊。哪有嘉宾能全方位覆盖,逮着啥新闻都能给你聊上几句,提供专业意见?一个多月里,窦文涛苦思冥想,连坐公交、蹲马桶都在想,这玩意儿怎么弄啊?台里同事给他推荐了不少嘉宾,他一一拜会了,关键是节目形式定不下来,见多少人也没用。 什么叫命啊。那时,文涛租住在黄浦新村一个老夫妇家里。每天晚上,他就坐在客厅看电视。有意思的是,那对老夫妇把老母亲的遗像挂在电视机上面,说什么都不让取。文涛一边看新闻,一边酝酿节目。那天播的是个飞机失事的新闻,他就想这事儿要做成节目怎么个做法。想着想着,跟电视机上方的黑白老母亲对视一眼,脑子里滋溜就过了一阵电,顿时狂喜。 窦文涛后半生的荣誉,差不多都是这一瞬间决定的。 其实说来也简单,简直可以说是返璞归真。窦文涛觉得,类似飞机失事这种突发新闻,可能每天都有,周围朋友听说了,就会随便议论几句,不见得是要争个什么结论,也给不出什么专业看法,就是侃大山、摆龙门阵,聊个开心就行。 谈话节目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板着脸,非要文以载道,发表各种宏伟意见?朋友们私下聊天,可不是这气场。 为什么我不能把生活化聊天的氛围搬到电视上去呢?如此一想,一通百通了。 意见报上去,刘长乐听了,从“凤凰于飞,和鸣锵锵”里取字,给节目命名为《锵锵三人行》。节目首播时间,定在1998年4月1日。 节目开播后,窦文涛才发觉,要实现他想要的效果,并没有那么容易。 05. 首先他自己得克服一个心理。 主持《锵锵》之前,窦文涛长期受的是科班训练,也是电视新闻语言系统下成长起来的苗子,陡然要像在私下聚会上一样在镜头前说话,得下意识地提醒自己。早期《锵锵》开播,有观众说他像个小痞子,可窦文涛说,你们不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痛苦才能让自己变成个小痞子。 很多时候调侃嘉宾,他都在强迫自己模拟私下谈话的口吻。 其次,嘉宾的状态也不好对付。《锵锵》最终没有采用固定嘉宾的形式,随着节目的播出,嘉宾阵容不断扩大。窦文涛见过很多嘉宾,私下里特能聊,爱聊、会聊,可一上节目,状态就绷着,完全变了个人。碰到这种时候,文涛就得不断调用各种技术手段,激活嘉宾的表达欲。用什么问题来引导对方,在哪个点上巧妙地、不动声色地下个“套”,让对方钻进去。 有时候,嘉宾聊得情绪来了,上头了,一个人占用太多时间,窦文涛又得想着怎么在不打断对方的情况下,保证谈话的丰富性,照顾到另一位发言。看似随意的谈话,才能有更多维度的观点。 做《锵锵》之初,窦文涛给自己立了一个目标。那就是让节目无限接近私下里的聊天。为此,他出去跟人吃饭、凑局,时时留意、处处上心。一个人怎么说一件事儿,另一个人怎么接这句话,他全记在脑子里。吃饭吃多了,发现大家饭局上都爱说黄段子,窦文涛也不管那么多,率先在《锵锵》里讲荤话,为自己立下了“色情小主播”、“天下第一黄”的江湖名号。这也没办法,为的是节目效果。也就是那些段子,提高了收视率。 那些个观众,一边义愤填膺地骂主持人下流,一边看得不亦乐乎。 后来窦文涛自己笑称,资本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的,总得干点犯规的事儿。 “马甲一直是文涛的常规打扮” 文涛不光是对私下谈话的氛围上心,一个人怎么说一个事儿说得有趣,一个艺术家怎么把说话这个技巧玩儿到极致,他都研究。他爱听阿城,学是学不上来,但会留意阿城讲一个事表现出来的才智、学识、洞察力和感染力,如何活跃一场谈话的气氛。他喜欢听马三立的相声,一个段子,他能反复听上七八遍,从里面辨出味道来,凭什么生活小事到了马老嘴里,慢吞吞就把您给逗乐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实战。早在电台那几年锻炼,给了窦文涛做好节目的基础。真到了《锵锵》里,也未必够用。这需要许多的机智与察言观色。 三个人的谈话,得串成珠子,不能断,不能冷场。聊着聊着没话了,可不行。也不能逮着一个问题往死了薅。一期节目总共就22分钟,一个问题走到黑,浅薄了。作为主持人,窦文涛得实时观察另外两位嘉宾的状态、感觉,怎么平衡这两人的表达量、话锋和情绪,怎么让两人聊得自如,聊得有趣、精彩、不落俗套,可以说,做节目的每一分钟,窦文涛脑子都在飞速旋转。 他得仔细听着嘉宾每一句话,在合适的地方见缝插针,把话题往深了引,把话头往左右两边来回递,再恰如其分地丢出段子,插科打诨。 这简直就像相声里面捧哏的垫包袱、拆包袱,早一秒晚一秒,都不好玩。 “经典三人组” 最难的在哪儿呢?就是无论节目之前,你做了多少功课,预想了多少方案,到了录节目全都不灵,全变成了即兴发挥。窦文涛只能见机行事。嘉宾怎么变,他得跟着变,嘉宾往哪儿跑,他得跟着跑,话题跑到一边,还得往回拉。还不能用力过猛,猛了就不自然,就不够生活化了。 照顾好这些,还得照顾好尺度,话题能不能往这个方向走,这么说会不会太敏感了?谈话中间,当即就得下判断。因为谈话是连贯的,后期不能给嘉宾剪掉。每期节目,都是无彩排,稍不留神,要么是精彩的思想火花给错过了,要么是说了一堆不该说的废话。整场谈话,等于是做现场剪辑,播出的内容,就是窦文涛现场调动嘉宾说出来的内容,没有任何后期加工。 好多时候,录完节目,窦文涛都直犯愣,人坐在那儿,脑子再也不想转了。 06. 能一次次把谈话盘活,也多亏了窦文涛一项本事,那就是“无我”。 无我不是没有自我,是他不在意自己的观点,也不在乎自身态度,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不光是自己,对很多事情,他都没那么顽固的、非此即彼的立场。 他跟人聊天,说白了,就是“听一耳朵”。这边听听你是这么说的,那边又听听他是怎么说的。谁对谁错,可能没那么重要。因为很多时候,你和他,他和她,不过是站在不同角度,对同一件事做出不同评价。 哪怕这两种评价截然相反,也不会困扰窦文涛。他追求的不是爱憎分明,不是谁要把谁驳倒,谁要统领一切真理。他就是想看看,一件事,怎么能这么看,也还能那么看。只要这每一种看法给他启发,他就觉得不亏。 重点是,他希望每个来节目的人聊开心,聊尽兴,那就足够了。你来上节目,也不是来布道的,不是来竞选的,不是来散播宗教教义、树立颠簸不破的真理的,你犯不着那么较真。大家私下聊天,不就图个痛快吗? 窦文涛这个“无我”,成了《锵锵》的底色。 某种程度上,他那“我就为听一耳朵”,也影响了无数观众的态度。以前观众看谈话节目,仿佛是看辩论,要专家开药,等一个最终结论。可《锵锵》不一样,看《锵锵》是看不同的人,是看人家怎么聊一个事儿,看一个嘉宾为什么会这样发表意见,你同意也行不同意也罢,都可以。 关键在于,你会懂得,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不是铁板一块,它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拆得很细,公婆都有理。这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面貌。 “余秀华上锵锵” “无我”归“无我”,但不代表窦文涛不会“铁肩担道义”。 1998年4月开播的《锵锵》,其实经历了好几个阶段。最早嘉宾有三对:张坚庭和李纯恩,马家辉和郑沛芳,曹景行和潘洁。一开始就是聊新闻,每期剪素材都是偷《时事直通车》的。节目挺严肃,话题也很重。随着文涛的个人气质建立起来,荤段子也越来越多后,节目加入了文涛的个人生活,开始聊生活见闻和日常琐事,逐步做到了雅俗共赏、生活化气氛。 这期间,因为周六日剪辑前五天精华版太过繁琐,台里干脆弄了一个《明星三人行》,把刘德华、王菲、黎明、刘嘉玲这些天王天后都请来过。窦文涛给王菲讲黄色笑话的段子,至今还在网上传播。那阵子,王菲刚离婚就上节目,坦然面对私人话题。不久后,还跟窦文涛传过一阵绯闻呢。 “名场面之一” 因为聊得过于轻松,注入了更多个人色彩、娱乐氛围,加上黄段子声名在外。此后,文涛受到了一些“外压”。当年《锵锵》黄段子的声名有多深入人心呢?向观众搞一个段子征集,收到的反馈,一半是黄色笑话。还有个观众用假名给窦文涛写信,希望他能在《锵锵》节目里露肉。 此观众自称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死前唯一心愿,就是看一看窦文涛的胸大肌。 对于黄段子,文涛回答观众,只为博君一笑而已,我私下很无趣,千万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淫邪之人。对于露胸的要求,文涛说,如果这位观众真的不行了,自己牺牲一下,露露也没什么,只要大家开心。 或许正是这些“是非不分”的态度,引起了忧患者的注意。千禧年后,央视《新闻调查》的制片人加盟凤凰,做到了副台长,一见到文涛就拉着他说,传媒乃公器,你这个节目这么多知识分子在看,这么多百姓关心,你要为人民说话啊。后来又有年轻人采访他时表达了自己被节目改变的过程,让窦文涛觉得: “咱们也是得忧国忧民一下。” 当时舆论环境相对宽松,刘长乐也为尺度和黄段子顶了不少雷,窦文涛开始聊各种国家天下事,聊疾苦和忧患。但聊着聊着,又觉得不太对劲。 窦文涛本身不是那么身怀忧愤、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也从未拿这种标准要求过自己。他不是不关心这里的人和事,是他觉得没能力指点江山,许多复杂现实不是几句话能指明方向的。涉及这样的话题,也不好调侃。 做了几年,窦文涛觉得节目太沉闷,又把它调回了以前的风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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