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锵锵》的老观众,想必对节目都有一个深刻印象,那就是:穷。 十几年里,节目就一张桌子,三把椅子,铺点报纸,放几个茶杯。棚也不大,背景是拿绿幕抠的。能有多省就有多省。后来潮州有观众看不下去了,主动烧了几个瓷器给节目组,说你们别老用那几个杯子。 早期《锵锵》人员也少,一个窦文涛、一个助理,外加一个同时负责《有报天天读》栏目的同事,偶尔来几个实习生,没了。更抠的是对嘉宾,来往机酒概不负责,给点车马费小红包意思意思。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盼着能去节目上聊两句。 当年冯小刚盼着上《锵锵》都盼出瘾了,就为了替窦文涛念那句: “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锵锵》开播前半年,连个屁广告都没有。按台里规矩,这节目该撤掉。可刘长乐开会时说,文涛很不容易,终于找到自己的路子,不能就这么撤了。留了一个月终于挣到钱。对外,还是曹景行会说话,宣称: “这么好的节目是咱们不着急卖出去。” 后来《锵锵》到底挣了多少钱,实在没个总谱。反正随着越发深入群众尤其是文化界那帮人,每年都有冠名商,一年四五千万保底。后来,《新周刊》给窦文涛发了中国最佳谈话主持人的奖,又把《锵锵》列为“最有价值电视节目”。早在2006年,文涛的主持人品牌价值就已经奔着3.2亿去了。 说到底,都是靠他那张嘴。当年北京88club聚集的那帮京城文化名流们天天追着他看,说行,中国终于有个节目不装,说人话了。 嘉宾,当然也重要,尤其是常驻嘉宾。《锵锵》资深观众最爱看的组合,一定是窦文涛带着梁文道和许子东。梁文道加入《锵锵》,最早是去救场。有一次话题聊日本漫画,找不到合适的人。马家辉就把道长推荐去了。见到梁文道时,窦文涛还嫌他长得太丑,没想到收视率还不错。后来文涛调侃: “观众主要觉得我们太真诚了,一说聊日本漫画,还专门请了个长得像一休哥一样的嘉宾。” “道长首录” 别看道长一副绅士派头,西装三件套不离身,其实读书时是个混混,在台湾念中学差点加入黑社会。有时他跟着一群混混出去打架,提前到场没事干,就跑去书店看书。初中毕业,回港,读书、写作,成了先锋青年,参加各种社会活动。17岁写起了专栏。剧评、社评、书影评,啥都能写。 许子东是梁文道忽悠去的。许老师师从钱谷融,读硕士期间研究郁达夫。后来结集为《郁达夫新论》,成为八十年代青年评论家的佼佼者。1989年出国留学,他又研究起了张爱玲,狂迷祖师奶奶。他在加州读博时,南加大的教授对他说,你说不定还见过她,因为她经常在你住的附近溜达,永远穿着一双2.99美元的中国塑料拖鞋,衰老得已经十分不起眼了。 许子东后来到岭南大学教书。节目筹备之初,曹景行就给他打电话,说有个节目需要嘉宾,要每天录像。还没说完,许子东就把电话挂了,心说我还要上课呢。2000年,梁文道打电话给他,说《锵锵》想采访你,快来!许老师一时虚荣,去了发现不是采访,是聊天。节目结束,文涛把他约到附近茶餐厅吃饭,说许老师聊这么好,以后每周来上两次节目,聊高兴就行。 结果这一录,就是十几年。 “子东老师首录” 《锵锵》的观众都知道,许老师有个美丽知性的老婆,以前上海电视台的主持人陈燕华。早期录节目,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说话不要太快,别打断别人发言,这都是陈燕华女士在背后“调教”的。 多年后,窦文涛开玩笑,说梁、许二人长得都不怎么样,前者像和尚,后者像奸臣。好在两人都既有知识分子的担当,又有开得起玩笑的风趣,铁三角才一路聊下来。偶尔也有发作的时刻,身为教授,许子东常会发些尖锐的抱怨。窦文涛就说他,您老说这些干嘛使的,能改变现状吗? 许子东刚上电视那会儿,心理包袱还挺重。每期聊完,去凤凰论坛看风评,遇到有人攻击、侮辱,很沮丧,都不太想聊了。 文人啊,又不好表达玻璃心,就说自己形象不好。窦文涛劝他: “许老师别啊,您看梁文道那样的都还…” 聊了十来年,如今许老师应该早就刀枪不入了吧。 别看十几年来,《锵锵》聊得风生水起,重磅嘉宾无数,堪称文化界第一集邮节目,让无数文化名流上演过名场面。实际上,嘉宾一直是让人头疼的问题。随着节目在内地影响力变大,窦文涛也觉得不能老找香港常驻人口,不能老是马家辉、许子东、梁文道、李纯恩、孟广美、竹幼婷这些港台选手。千禧年后,去北京跑了好几回,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太多合适的。 全找北京的嘉宾,《锵锵》老友聊天的氛围,又被冲淡。你让人家北京嘉宾来香港,还不给报销飞机票,人家也没那么大瘾。 于是干脆在北京搞个棚,两地跑起来。 从此《锵锵》完全体,马爷、建英、王蒙和京圈明星,也都慢慢上了节目。 08. 2001年,广东奥林匹克体育场落成,凤凰去了几个主持人,窦文涛也在。彩排时记者问文涛,有没有想过《锵锵三人行》将坚持到何时。 那时文涛就说,这节目是自己的理想,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他也差不多是用自己全部的生活在做它。说完一堆深情,又说: “如果某天凤凰出于市场或其他原因,不想做了,我会另起灶炉。” 当年鼎盛时期,文涛做过别的节目。什么《老窦酒吧》、《文涛拍案》、《滔滔不绝》、《老窦一家亲》。都没坚持下来。《老窦酒吧》是他不能表演,只能做自己。《文涛拍案》是太过追求完美。每周三天录《拍案》,他通宵睡不着觉。录完像,棚里人全走了,他还在那儿抠细节,哪儿哪儿都不满意。 好几次录完,天大亮。赶上一次深圳大雨,他从棚里出来,看着天光鱼肚白,觉得了无生趣。前后给台里请辞三次,终于卸下担子。 《锵锵》却不一样。这是他的挚爱、生命。台里也不能让《锵锵》停掉。刘长乐原话是,《锵锵》要是停了,观众还以为凤凰出事了。 2016年,凤凰20周年,窦文涛回母校武大,提到《锵锵》18年历程时说: “我做这个节目是个非常享受的事儿,对我来说,像呼吸一样自然。如果它可以一直挣钱,而且观众需要,我就一直做下去。” 不过话里话外,也夹杂着哀乐中年的语调: “如果不赚钱了,公司不想要了,它任何一天都可以结束,我也无所谓。如果观众哪天说咱们不需要它了,那就收了吧。” 谁也没想到,第二年9月17号,走到第19个年头的《锵锵三人行》突然停播。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告别,没有一番洒泪和唏嘘,一档陪伴了一代人(或许远不止?)成长的节目,就这么无声落幕了。 “仓促的告别” 早在2013年,《锵锵》15周年那天,节目里,窦文涛一直“妄自菲薄”,说自己做了这几千集节目不算什么,去国外也没人认识,跟那些新闻界的大咖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气候。嘉宾孟广美听了,非常严肃地说: “文涛你不要太小看你自己,你只要一出现,节目就好看了。你真的不知道,我游走全世界,只要凤凰台播出的地方,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你的观众,你要知道你是他们多么重要的一个精神食粮,你知道那些年纪大的,年纪小,原本年纪小的,10几岁,可能中学开始看《锵锵三人行》,他们也30几岁了,你知道他看到我的时候是那种,你一定要帮我带一句话给文涛,就是说,你知道你在他们心里面有多重要,尤其在国外的学子也好,嫁到国外去的人,或者是到国外去打拼、创业、流浪的人,你就是他们的家乡,你知道吗。” 文涛听了很感动,开玩笑说,这是孟广美参加节目以来说得最好的一段话。 相信很多观众,并没把这当做玩笑。这是孟广美说出了多少人的心里话。 一点毛病没有。19年来,不知道多少人把《锵锵》当成了下饭菜,跟着《锵锵》一起长大。不知多少年轻人通过《锵锵》这扇门,走进了一个学习思辨的世界,又通过《锵锵》树立了人生中对于某些事的态度和价值观念,了解到了一些朴素却根本的道理,收获了精神上的饱足。 或者,那些追着看《锵锵》的人,根本无需明白什么道理,只是为了这22分钟的有趣。就像找到一个心灵上契合的人,每天跟他畅聊几句。 这十多年里,《锵锵三人行》成为一种陪伴,一种生活习惯。就仿佛看了一部十多年的漫长的情景喜剧,嘉宾就是剧中人。观众看他们成长,听他们聊人生,聊社会。聊着聊着,十几年下来,就成了从未谋面的老朋友。 “上过《锵锵》的明星们” 像我第一次知道《锵锵》,是在读初中的暑假,在我外婆生活的小镇上。那是内陆很落后的一个镇子,竟然可以收到凤凰卫视。那天,我同时看到了《锵锵三人行》和《李敖有话说》。很可惜,由于前者的名字我觉得莫名其妙,果断选择了后者。就这么与《锵锵》擦身而过。后来上大学,某同学对《锵锵三人行》分外着迷,热情推荐,我时不时会瞧上两眼。 正儿八经追着《锵锵》看,已经是2008年以后。那时虽涉世未深,多少算个有点心智的家伙。头一年,王老师出《我的千岁寒》,去各大媒体指点江山。我跟着追到《锵锵》。一看,渐渐就迷上。每逢这个世界发生点大事小情,社会上出了点什么新鲜幺蛾子,文化圈里有哪些八卦,都盼着《锵锵》这个著名马后炮节目赶紧聊几句。记得那时候,微博刚火不久,围观至上,国内一出新闻,娱乐圈一丢人,就有观众跑去留言,问你们怎么还不聊啊? 那可真的是,每集都在期待,好奇明天又聊什么,来的会是什么嘉宾,能不能讲点有意思的事儿。每看完一集,总觉得意犹未尽。 每次出字幕,都舍不得关网页,还在仔细听节目最后聊的那几句。 当初看《锵锵》,认识了多少有意思的嘉宾啊。“大智若愚”的王蒙老爷子,满嘴犯罪故事的李玫瑾老师,敢直面人生淋漓鲜血的唐小雁女士,一副浪子性情生怕观众不知家父热爱赌博的马家辉博士,满腔儒雅一身民国派头彼时还不是C语言优秀代表的陈丹青,张嘴就是社会人情世故满肚子江湖段子的马未都,脸上总挂着坏笑的潘采夫,喜欢争个态度的查建英,林玮婕的颜,竹幼婷的腿,还有说话没头没脑的孟广美… 人太多了,实在数不过来。 “《锵锵》上的老朋友们” 《锵锵》那些名场面,估计每个资深观众心里都有一本谱。郭敬明面对抄袭的质疑跟许子东敲桌子,梁文道眼看着王朔一个人狂喷五集彻底沦为陪客,唐小雁一身血性让知识分子们汗颜失色,王蒙面对诸多尖锐问题极其擅长和稀泥,查建英情绪激动过不少回,李玫瑾的犯罪剖析听完一段还想一段,以及永远叫人忘不了的文涛聊到张伯驹之死时的动情哽咽… 还有那句分外熟悉的“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然而多么可惜,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或黄昏,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句正式一点的道别,这位陪伴了许多人十多年的老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迷雾之中,再也没回头。从此,永远消逝在我们的生活中。 真是应了《后会无期》里面唱的那段儿: “当一辆车消失天际,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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