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最初的退路是回农村生活。 回村一年,她发现这条路目前行不通。哪怕这一年,季子的日常花销总计只有1000元左右。 瓜果蔬菜应季栽种收割,小麦水稻玉米小米足够一家三口的口粮,花生葵花榨油。在村里,也没有买衣服化妆品的需求。衣食住,几乎没有花销。 在村庄,季子餐桌上的一切果蔬,都来自门口菜园 只要不生病,一年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季子童年时,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自给自足,不会有抢不到果蔬米面的恐慌,可以过得很踏实。 真正回村,季子发现,自给自足的是父母那辈的老人,而不是她。 她会收割小麦,会掰玉米,但掌握的只是种植的某一个流程。种花生铲窝,种玉米挑渠,种山药需要自己发芽,什么季节种什么菜用什么种子,她都不会。之前她在公司种过杨白菜、生菜、黄瓜、西红树,除了黄瓜,其他都颗粒无收。 父母每天早起种地,等到七八点再出门打零工。工头愿意要六十多岁的父母,却不要季子,因为她没干过苦力。 父亲四点起床,上午跟着同村的人去附近乡镇搬石头,一天200元,季子难以胜任。母亲在村里接修水渠、苹果园施肥除草的工作,50元-100元一天,工友都是50岁以上的妇女。酸枣成熟的季节,母亲一天能摘十斤,赚100元,季子进山后几乎找不到酸枣,无功而返。 季子偶尔想去拍拍视频,还会被众人打趣。她后来很少去了,因为一旦正式开工,她的存在本身,极有可能影响其他人的工作。 在村庄,季子的伙伴是一只小猫 季子想过回村生存的许多种可能,又被一一否决。 村庄依山而建,大规模机械化生产不可行。在附近开店,从奶茶到甜品,身边创业的朋友很多,成功的只有一个。她想种药材,随即听说另一户人家药材半路被偷的消息。有时谁家田边长一颗连翘,成熟前夜就不翼而飞。养老项目,单人400元都无人理会。 一亩小麦一年的收成是1000元,不含肥料人工等费用。苹果一元一斤,超市里品相次于村里果园的苹果售价是6元一斤。10元一斤的酸枣,市区市场价在160元以上。哪怕季子学会种植,也只能保证不生病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过完这一生。 事实上,已经没有在村庄工作的年轻人了。季子去年回家时还有唯一一户,今年,他们的孩子读书,于是举家搬去县城。 季子记录的村庄一角 这不是季子一个人的苦扰。哪怕回村的素人故事已充斥互联网,作为普通人,想要在没有实现财富自由的情况下回村过一生,几乎很难实现。 豆瓣的星星在成都周边租下30亩荒地。开荒种植,从生活到农作每一步都要克服许多困难。半年时间,花光积蓄后,他开始重复上班时夜里失眠的生活,直到重新开始找工作。 北漂的阿振,父亲至今在山东老家种植着七八亩的土地。他和弟弟妹妹依仗着这片土地长大。可作为家里老大,他从小很少下田,除了小麦,难以独自完成大多数作物的从种到收。为数不多擅长的环节,也总是叫苦不迭。 收入是另一个问题,1000元一亩地小麦,一万一棚的西红柿,如今维生并不容易。在他所在的村庄,最年轻的种地劳动力,已有40岁。至于父母老去之后的耕地,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办。 他无数次想念家乡的鱼塘、稻田、冬季掏过的鸟窝、只有虫鸣的夜。可他回不去,不知道如何维生,不知道有了孩子后,教育又该怎么办。 星星在《回乡劝退记》的最后总结:“网络上隐居乡下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是想在城市生活但是经济能力支撑不住的,刚好乡下有地可以回家乡回到父母身边;二是纯纯的网红经济背后有宣传的团队,来宣传农村生活的美好。而我两种都不符合。” 季子属于第二种,但她有和星星同样的疑惑。如果不擅长自媒体,又想回村,到底可以做什么呢? 图源《小森林》 季子还不知道答案。 裸辞前,城市特有的漂泊感令她一直想回村。在城市的这些年,她始终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家庭。 她不记得搬过多少次家了。换个住的地方换个室友,换个工作换一帮朋友。出租屋只求简单干净,没有多余装饰。去朋友家里玩,几乎都是看孩子。她不觉得城市多好,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顶多我们小区的看门的大爷认识我,其他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可回到村庄,年轻人多半只在周末回来休息。季子长居村里,是唯一待业的年轻人,也成了他人眼里的异类。 她在村群里找自家丢失的小橘猫,被传成不务正业,只知道找猫。父母不断催促她找工作,浪费一年就浪费许多钱。曾经的同事每天发消息询问:你上班了吗?你还不上班吗? 能常常一起闲聊的朋友并不多。在季子看来,35岁之后,已经过了相互吐槽和鼓励的年纪。朋友们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而她还是单身。比起沮丧情绪,她们更愿意分享和倾听一些好消息。 一次,季子和朋友聊起工作的事,对方回复:你不要每天这么不开心,你会影响我运气。回村后,季子很少主动联系朋友,担心打扰她们。 一个月前,季子换上了市场里13元一双的布鞋,觉得踏实了很多 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她留在村里创业,以她的年纪和学历,几乎没有人会给她介绍对象了。 过去一年里,她曾主动追问过村里的人是否有合适相亲对象,大家总会以“对方正在谈着”“没有合适的”为由推拒。季子知道根本原因是她在相亲市场里的画像是年纪大、没钱、挑剔。 季子过往的恋爱经历却并非如此,她喜欢过的人既非帅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三观想法相同的伴侣。 大专毕业后的14年里,她在不断学习,从本科到研究生,再自学考取工程相关的二级建筑师证书,建筑b证。一次次向上,通过大量学习获取满足感与快乐,也发自内心地相信着,她越来越优秀,就能遇见更好的人。 2023年,她停下来,然后迟疑了。 “我以为跨越阶层的方式是努力学习,是学历。其实跨不了。我以为有了学历和更好的工作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发现并没有。现在看都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爱人没有找到,工作条件也一再放宽。薪酬低于之前的工作也可以,只做人事不做经理也可以。 只有一个要求没变,希望找到可以好好相处的同事。 我觉得这是个合理要求,季子却说:“这话和你说,你信我。我和周围其他朋友说,他们觉得我脑子有病,话直接就怼过来了。‘你是去上班挣钱的,你是这个老板交朋友的吗?’” 图源《我,到点下班》 季子不确定能否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也对接下来找到的工作能待多久持怀疑态度。 她对35岁以后的职场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公务员事业编都不再符合报考条件。在河北的省会石家庄做社区工作,月薪在2000元左右。在企业工作,40岁前基本会被裁员。因为40岁和30岁创造的业绩相差不大,企业会优先选择更年轻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35岁以上的女性求职有那么多限制,为什么拒绝并不糟糕的我们? 一个月前,季子趁周末去了趟五台山。许愿年底能找到对象,许愿有一份双休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她在周二入职,周四晚主动离职。在石家庄,那算得上一份高薪工作,可季子最终无法说服自己,理解领导对离职员工的克扣,对上级马首是瞻,不问是非。 离开那份工资低但领导很好的公司,离开高薪酬的总经理工作,季子后悔了吗? 季子无数次自问,一年20万年薪和在农村里没收入的安逸踏实能否相等?答案是可以。 季子镜头下的村庄 哪怕她目前还回不去村庄,哪怕村口坐满了问东问西的老人。可在季子心里,这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是她最熟悉的家。 打拼十几年后,她大概知道了知识改变的命运是何走向,有一份高薪优渥的工作后会过怎样的生活。看过感受过外面的世界,她没什么遗憾了。 有人从工作中获取成就感,赚钱有安全感。季子自嘲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只有回到农村的家,才感到踏实。 “可以少赚点钱,够吃够用就行。结婚生子,有最好,没有也应该想着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痛苦的时候熬一熬,时间就过去了。” 等打工攒够了钱,季子想在村里选一块地,盖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会建在山脚下,二层高,有许多房间。最大程度采光。一楼可以会客。二楼露天阳台可以喝茶聚餐晾晒瓜果粮食,能看星星,有花园有猫有狗。 等到攒够了钱可以退休的那天,无论有没有结婚,她都决定回村,在自己的房子里,边种地边养老。 图源《小森林》 我们聊天的前一天晚上,季子看到有人在短视频里分享《一个人的村庄》。书中写道:“我还年轻,扎根不深,躯干也不结实。一场大风刮走,随风千里,像一颗草,一片树叶,莫名其妙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一停就剩空气,你在等待另一场相反方向的风把你刮回去。可能等了多年,你再没遇到一场能刮起你的风。” 她对作者并不熟悉,却对分享者的话印象深刻。那个人说:“我从小山村考进省会,又从省会选择北漂。从18岁到42岁,我被一场大风刮离了家乡。” 然后他用了三个特别,“我特别特别特别希望有一场大风把我刮吹回那个小村庄。但没有。” 季子最后补充道:“我是这样的人,书的作者也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可以发现更多这样的人,可以回村去做点实打实的实事,这是我想做的,我想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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