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来了,加拿大刚开始管得挺严,虽然政府没本事封城,可一旦有病例就封校。老师殷切打来电话,问每个小朋友有没有电脑,有没有iPad,如果没有,就发一个——因为学校要开始上网课了。 “不用,谢谢,我家很多了。”我真想告诉老师,我家电子设备已经多到我恨不得把它们都砸了。 网课材料是紧急拼凑的,教学质量只有天晓得,老师显然也知道,所以根本就不布置作业,随便学生大爷们爱听不听。老师安慰焦虑的家长说:“疫情是个黑天鹅,遇到黑天鹅,我们就做好自己可以做的就好了,学习这种事情,一辈子都可以学的。” 三天两头,老师在网课里放PPT,思思躺在桌子旁边舒适安全地玩手机。看到她宝贵的时光倏然飞逝,我就像自己被挖掉了一坨肉,痛得不行。我忍,我忍,我忍了再忍。一到忍不住了,又开始收手机,拔网线,母女就又是一场恶战。 母女大战完了,我还得当妈,还得重新怀柔。既然之前“专政”的做法不起作用,我也只好开始学习西人爹妈的轻言细语。 轮到学校恢复上课的时候,好了,祖宗不肯去了。我急得眼冒金星,好话坏话说尽,祖宗戴着耳机,就把房间门一关。打吧,加拿大不让;骂吧,人家戴着耳机呢。我真恨呐,恨不得政府把游戏厂家统统干掉——跑到加拿大来玩手机,干嘛不在中国用5G玩呢?还节约了路费! 我四处取经,打听家有“逃学狗”怎么办。一天,社区里有个白人妈妈来敲门,上门给我传经送宝了——差生和差生的妈妈是一家,不论肤色的。 这个白人妈妈是个医生,在当地医院工作,看心脏的。十几年前,有个吸毒的白人姑娘被送到医院,还带着一个瘦小的女婴。那个白人姑娘吸毒加心脏病,很快就不行了,医生就把小婴儿收养了。医生的老公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们的儿子当时才几岁大,也帮着照顾小女婴。 我在教会遇到过那个长大的女婴,长得像西人版的林黛玉,她和思思是同学,在课业上比思思还要痛苦,学校老师最后建议她进了另一个stream(分流,在我的理解是个放牛班),那组学生有专门的老师看着所有跟不上课程的学生,不布置作业,也没有任何教学目标的。 即使是这样的宽松环境,那姑娘还是不敢去上学。女医生每天回到家,桌子摆着一堆脏盘子,床上摆着一个姑娘——在玩手机。 刚开始,女医生会一下就提高嗓音:“咋啦,咋不去上学?然后姑娘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整个人崩溃了,第二天更不会去学校了。 带姑娘到医院看,诊断出姑娘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病症,开药,吃了,头痛,又去诊断,焦虑症,再吃焦虑症的药。两种药都吃着,姑娘还是看不进书,不敢去上学。后来,女医生就跟着本地的心理医生学会了一招,“empathy(移情)”。每到姑娘崩溃时,就放低声音说:“哎,你一定过了糟糕的一天。这一定是对你太难了。”然后,再拥抱姑娘一下。如此,姑娘才能气息奄奄地看养母一眼,说不定第二天就鼓起勇气去上一天学。 女医生握住我手说:“有时候我也会崩溃,对着她一顿爆吼,接着我就会后悔,然后告诉自己,Tomorrow is another day,原谅了我自己,第二天重新empathy。我们当妈妈的,要永远平静,永远充满力量。” 女医生自己是麦吉尔读出来的,老公和亲儿子都是UBC的毕业生。家里姑娘缺课记录一团红,不交作业一团红,包括高中上stream,都是一家学霸无人见识过的情形。我想,在女医生违心地说“这确实太难了”的时候,她体内的学霸灵魂一定在尖叫:“这TM的到底难在哪儿?难在哪儿?” 思思连着逃了两周的课,我天天在家练习empathy,破罐子破摔地想:“自己生的,能怪谁?自己不也是初中六门课不及格?要不咱们就去stream嘛。” 一天下午,思思学校的辅导老师来敲门,手上还提着一个糕点盒子。思思“嗖”地窜回自己房间。我很惭愧,扯谎都不晓得该扯个啥子谎——用英语扯谎太难了——只能两手一摊,说:“谢谢老师来看她——她不出来。” 老师是个50多岁的白人女士,听说也读过心理学硕士,是见过大场面的。她微微一笑:“我来这就是帮忙的。”然后,就走去敲思思的门。 思思房门紧闭,装死。 老师吃了闭门羹,说:“嗨,思思,我买了一盒甜甜圈,收齐了所有的款式,我好喜欢,先给你拿来了。你把你喜欢的选出来,明天上学把剩下的带过来,我们一起喝咖啡。” 说完,把甜甜圈放在思思门口,老师拔腿走了。 第二天思思也不要人劝,像老鼠一样钻出门,带着甜甜圈去上学去了。我想,既然思思肯上学,那被宽师们继续拖着走吧。 加拿大的每个公立学校,都有learning assistant(学习助理)——就是给差生提供一对一免费辅导的老师。差生如果有作业做不来,去找这些老师,老师总要先陪你哀叹一番,提供情绪价值:“哎呀,这玩意太难了——不过我们有办法。”接着一顿手把手辅导,差生的一天就又敷衍下去了。思思班上有个国际生,英语差到无可再差,疫情时走进辅导室,老师只做了个手势说:“Please wear your mask(请戴上口罩)……”他就吓得一下退了出去,问华人同学:“她是不是喊我‘滚出去’?” 就这样差,也能留学,也能跟着老师学下去。对于家长来说,只要孩子在学习,终归是有希望的。思思没成为失学儿童,我感恩。但我不敢看她的学校后台个人页面,只能像鸵鸟一样埋下头,免得自己忍不住又干预。 跟国内的亲戚联系,才知道我在国内的小侄儿也是疫情期间不肯再去私立高中上学,最后勉强去了,也是各科成绩倒数。老师都有任务有绩效的,于是班主任出面劝退,喊几个差生的妈妈来学校领孩子回去,最好直接退学。 别家孩子的妈妈惭愧得很,把娃领回家了。而我堂姐是房产公司的高管,思路清晰,她去找校长理论:“我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是要他们学好的,现在你说他们不学好,撵他们回家,那你学校的责任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家家都只有一个娃,娃退学了对一个家庭是什么后果?” 校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给出一个活口:“如果孩子过段时间调整好了,你可以再送他来。” 堂姐一气之下,自己也辞职了,回家专职哄娃,终于,一个月后,侄儿又肯上学了。 娃一进教室,老师翻了个白眼:“你还晓得来嗦,在屋头睡起多舒服的么。”于是,娃又回家了,每天在床上玩18小时的手机,瘦成一张纸片。 看着儿子在被子下微弱的呼吸,堂姐的头发跟着白。她翻出来一个观音菩萨的瓷像,每天上炷香,念叨,娃上学不上学都没关系,活着就好。 听说思思被一盒甜甜圈引回学校,和我通视频电话的堂姐眼含热泪:“如果学校的老师愿意来给他送一盒甜甜圈,我每天去给学校扫街都可以的。” 等疫情稍有好转,思思的小留学生社交圈土崩瓦解了。 起因是小富豪留学生们春假商量着要去多伦多玩,机票、酒店的花销,都是毛毛雨。但一个孩子的寄宿家庭死活不同意,于是另一个小富豪敢做敢当地说:“你就告诉寄宿家庭,说是去我家住两天,直奔机场就是了。” 娃们在多伦多开心过完周末,都回来上课了,寄宿家庭的家长们在教会聚会上碰头,有一家说:“我家娃到你家过周末,麻烦你啦……” 事情就这样穿帮了,寄宿家庭的家长们震惊了,跑到教育局去报告,就像是天被捅破了。结果,教育局以“dishonesty(不诚实)”的理由开除了三个小留学生。妈妈们来了,气得要命,又到处给孩子找私立学校,否则学签失效,只有回国。我暗地里因为这事开心了好久——被开除的娃之一,就是比鞋子的主力——好了,这下孩子们在学校总不会再比鞋子了吧。 学校里比鞋子的氛围弱了那么一点,小留学生们又开始比伙食了。思思这次得到了反杀的机会,中午在饭堂坐齐,同学们打开饭盒,这家是三明治,那家是火腿片,思思打开饭盒,红烧丸子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白米饭,对其他同学来说是满满的暴击。 有天中午,思思打开一盒卤鸭子,一个小留学生失声问:“这是在哪里买的?我要买,我打车都要去买。” 思思露出四颗牙微笑:“这是我妈妈自己做的。” 其他小朋友们顿时枯萎了。 不过,叛逆期的孩子是不会让父母好过的,他们只是换着方式作妖。 思思宣布:“反正我努力一辈子,也比不上别的留学生有钱,那我何必要读很多书赚很多钱?我觉得我过平凡的生活就可以了。”按照她的看法,反正要过平凡的生活嘛,高中毕业不毕业无所谓的。她躺在床上继续打“王者”,六门课有四门要挂掉了。 和她一起玩的孩子,从中国小留学生变成了本地的白人小姑娘。白人小姑娘衣服鞋子都朴素,一副看淡名利的样子。但我也看到当地底层白人是怎么生活的——姑娘小伙高中读完,去寿司店里端个盘子,去面包店里烤个面包。都说“求其上得其中”,求一个好生活,折腾半辈子,可能就落个平凡的生活,而求一个平凡的生活,搞不好就要落到街上搭帐篷了——何况,思思所谓的平凡的生活,那可是我这当妈的奋斗了半生才得来的最有上升空间的生活。 我企图说服思思:“平凡的生活可不是给我们这样的外人预备的,那是本地白人才有的。你还是要考个大学,不行考个社区大学也行啊,找个时薪高点的工作,穿好点吃好点住好点,过更有品质的生活。” 思思戴着耳机,大声抢白,好像我不是她妈妈,而是仇人:“你总是想掌控我的人生!你自己工资有多高?读书好,你自己怎么不去读?我不需要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我最讨厌这样的人:自己不飞,生个蛋,喊它使劲飞。” 和思思对吼一番,我喉咙都被哽住了,empathy破功了。想到女儿以后可能也会像那个医生家的白人姑娘,高中毕业证都领不到就去面包店打工,或者,更糟糕,躺在床上打一辈子的“王者”,我觉得我不如死了的好。我恨不得钻到思思的身体里去,卷每一门课,卷进大学,走上人生巅峰。 我想到了邻居家养的狗——前一阵,它也当了妈妈,生了崽,刚开始爱得不行,成天都在窝里舔小狗崽,出门遛弯的时候像箭一样掉头往家里跑;可等到小狗崽大了到处跑,狗妈妈外出散心,一走半天,如果小狗踩到它了,直接呲牙;等到小狗崽大了送走,狗妈妈眼皮都不撩它们一下,管你去哪里,反正莫要影响我的狗生。 看着后院子里狗妈妈在游刃有余地带娃,我感到自己还没有狗有智慧。我和思思,像两个司机坐在同一辆车上争夺着方向盘,车子被我们娘俩争夺得歪歪扭扭,险象环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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