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社区里,一说到学习,就是“年龄大了,记性不好”,“学习还是让下一代去吧,我们这代就打打工好了。”父母的主旋律永远是守着孩子学习:送娃去补习了,送娃去英语了,送娃去……总之就是最好的教育资源是给娃的,父母就是24小时随身的保姆加司机。 为什么要守着孩子学呢?孩子自制力差啊,孩子贪玩啊,不守着,学不进去啊。那,爹妈的自制力强,不贪玩,不用守就学得进去咯——既然孩子不肯学,我干嘛自己不学呢? 我冷静下来,给思思下了最后通牒:“那好,以后我去读书,卷进市中心大公司穿金戴银。你就去社区的寿司店端盘子,我到时就穿着MaxMara(意大利奢侈服装品牌,高端职场女性风)到你端盘子的寿司店里来吃寿司,你不要哭。” 华人总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但在西人社区,人退休了都还能去大学读个免费的兴趣班。我在教堂见人就说我的梦想,很快,教友们就派出一个UBC毕业的爷爷和一个阿尔贝塔大学的奶奶来辅导我学习了。他们每周在Zoom上见我两次,陪我看各个学校的招生简章。当时我的英文水平,连招生要求都看不明白,给college打了几个电话,每次接线员一说话,我就心跳得厉害。 一次在教会,一个本地老板走过来,诚恳地对我说:“10年前我从叙利亚当难民过来,决心要读书,就去读了个水管工。现在我的兄弟姐妹都过来了,我有自己的企业。读书的时候我写下我的梦想——要把兄弟姐妹都接过来,要有自己的事业。你不要觉得自己基础差,每次想放弃,就把梦想拿过来看。” 这个老板真是一个励志模范,我所在的社区,这家水管公司有好几辆水管维修车在街上跑的。 我也要把我的梦想写出来,随时拿着看——我的梦想就是:读自己的书,让思思哭出来。 私立学校热情似火,在谷歌上一搜,前三排都是他们的广告。招生要求宽松得让人如沐春风。招生顾问口沫横飞:“我们的专业,毕业后工作随便找。下个月就开课,你得抓住机会。你可以在A校区上课,也可以在B校区上课,很灵活,随便挑!” 我问:“请问老师是谁?他的职业背景是啥?是一个老师带一个班,教所有的课,还是几门课各有老师呢?” 招生顾问:“你问了个好问题……等回头老师确定了,我会发邮件告诉你的。” 再一算学费,2年,2万多刀。 招生顾问:“你可以申请学生贷款,政府还会贴补你2千到3千刀。而且我们不用考英语哦,不用考英语哦。” 这个college就是自己出一张卷子,英语加常识,答对一半,就能入学。再去公立college一对比,同样的专业,2年学费只需要7千多刀。哪个老师教哪门课,清清楚楚,老师的头衔专业背景,明明白白,至少不会下个月要开学,这个月老师还不知道是谁。 不过,公立college是要考英语的,学校接受的英语考试五花八门,包括但不限于雅思、托福,从LPI(UBC发展出来的一种英文测试)到LEAP,不同的级别能进入不同的年级,不同的专业又对阅读和写作有不同要求。 这真是一次实力劝退,在老爷爷老奶奶的帮助下,还有“不考英语就要花2万刀学费”的刺激下,我缴了65刀,报了个公立学校的入学英语测试,想看下自己到底差多少。 阅读、写作、词汇,加起来要考3个半小时,这时间雅思写作考完3遍了。卷子一发下来,这个单词字好像认识,那个单词也好像认识——但都是“好像”啊。 文盲泪流满面地爬出了考场。 65刀考试的分数出来了,听说读写都差一点点——难道只能去交2万刀的学费去上私立college了吗? 我发挥了记者的精神,把公立college的教学主管邮箱地址翻了出来,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约到了补充面试。教学主管是个慈眉善目的西人老太太,她问:“为啥你要求补充面试呢?” 我老实回答:“因为我想读这个专业,但是考不过你们试。” 得益于教会老爷爷老奶奶的一对一辅导,我英语虽然差,会说的词都是字正腔圆的。然后,我就用有限的口语发功:“刚来加拿大,我在面试第一份工作的时候,老板就告诉我,第一代新移民,是开不了花的,就像是石头上开不了花。要第二代,我们的孩子,他们才能开出花。” “Bloom”这个词儿大概是在面试语境中太不常见了,老太太愣了神。 我接着抒情:“我相信,第一代新移民也是可以开花的。只要有受教育的机会,石头上也是可以开花的。” 我不知道英文中有没有使用“bloom”这样表达的。 但老太太似乎是听懂了,她眼圈儿一红,我也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不是我爱激动,实在是考不过这个英语考试,也不愿意多花1.3万刀。 老太太开始帮我找借口:“我看你口语听力都还可以,为啥写作阅读就是不过呢?是不是我们的考试形式你不太适应?我打印个文章给你看,你告诉我内容可好?” 好好好! 善良老太太给我打印了一条新闻,是关于政府限制房租涨幅的。我稍微一复述,她就赶紧宣布我过了,可以报名上课,只是升级的时候,要补考英语成绩。我热泪盈眶——终于省下了我的1.3万刀,我终于走上了读书这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我把录取通知书在饭厅里一贴,让思思看到了哭一哭。 走进college教室的时候,里面的白人一个比一个年龄大。教学主管老太太慈悲心肠放过了我,并不意味着我真的能过关。白人老师在讲台上面滔滔不绝,我在下面呆若木鸡。老师讲到后面去了,我都不晓得翻页。 但我心里是充实的:女儿的时间被浪费得七七八八,好歹我的时间都是有价值的呀! 鸡蛋没有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心里舒服了。 啃书的时候,我也会一头懵:我在哪儿?我是谁?我为啥在读这么难懂的东西?听到课堂上有同学自我介绍:“我是UBC某某专业毕业……”顿时觉得天上响起音乐,地上撒了鲜花,我自己拿话筒站到舞台中央,只能说:“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所有的TV,让我荣幸地和UBC的毕业生做了同学……” 为了让思思哭出来,我对每门课都是一个死缠烂打。老师上课的时候,我听不懂的就反复听,还要做题,内在的小人儿被虐得满地打滚。好在YouTube上啥都有,任何一门课,都有相应的学院挂上来网课,开字幕,跟读,听写,我的朗读成了家里的BGM。 思思想要开个黑(打“王者”),队友问:“谁在读书啊,这么大声?” 思思情绪立时有点低落:“哎,那是我妈在读书。” 思思怕看教科书,其实我也怕。拿着几百页厚的英语教科书,看到第一行跳到第三行,看到第三行跳到五行。我决定把教材往谷歌翻译上搬家,一段段打上去,自制中文翻译本。UBC老爷爷和阿尔贝塔的老奶奶,每周仍会在Zoom见我,给我摇旗呐喊,陪我做作业,写小作文,顺便纠正我读音语法的错误。等我翻译到半本书,200多页的样子,也不用谷歌了,自己一行行就能看了。 我真想范进中举一样,跳出门,跑上街,大声疾呼:“我看懂书了!我看懂书了!” 思思看着我成天得意洋洋,有点小羡慕。 学校通常是一周一小考,一学期一大考。说到考试,我一点都不怕。在考试之前,老师会发下来一份Review(复习)。这张纸,加拿大学生只当是寻常,我却如获至宝,会查字典一个个背下来——这样,75%的考题就在手中了。 一学期有4到5门课,我越来越忙。我每天早上6点半闹钟都不要就会醒来跑到公交站去等车,8点钟准时坐到教室里,等着老师们噼里啪啦一顿输出。加拿大的高中像中国的大学,宽松得很,随便你怎么学,过关就好,这里的大学就像中国的高三,每天8小时课,还要留下一堆作业让你回家去卷。我不想管思思的生活了,开始摆烂:“我看Costco的蒜蓉面包就挺好。每周买一条,加黄油奶酪火腿3分钟吃完,又不用洗碗又不用洗锅。” 我的话像晴天霹雳,劈得思思一脸的生无可恋。但我确实发现,中国家长做饭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每天花费几小时做饭之后,难免要发“娃好好学习以后找个好工作”的梦,发梦不顺利,就要开始唠叨,就要和娃闹矛盾。为啥要浪费时间发人家的梦?我要发梦就发自己的梦。 思思的衣服我也不洗了,家里的清洁,我只做我自己的卧室。上街买衣服买鞋子,我只给自己买,因为,“平凡的生活就不需要穿新衣服的”。 老师成天说,同学们,不懂就问哦,不要等到quiz(测验)才问哦。然而,文科专业的弯弯绕,是非母语人士连问都问不出问题的。我这样的混进college的学生,如果问问题暴露了,被拎出去了咋办? 作业更是让我白头搔更短。例如:“阐述你对加拿大宪法的看法,特别是联邦与省份的分权条款。”——我能有什么看法?加拿大的宪法,那咱们当然是坚决拥护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啊! 这种问题要是去问老师,她就会发现我是混进来的了,也许给我开后门的老太太还要吃瓜落。可去教会的老爷爷老奶奶,没学过四项基本原则,问中国邻居,他们也不晓得加拿大还有个宪法。最关键的,college不准上网抄答案,每3个词雷同,就算抄袭。 每周都是这样的一堆灵魂之问,老师一要论文就是几大篇,作业大叠大叠地交,东拉西扯地凑。穷于应付中,我终于现了原形,被另一个教学主管揪出来了。她的眉毛上挑进了头发:“这位同学,你为什么写的英语一长,就这么不流畅?你怎么过的入学考试?我们这行非常考文笔的,你这英语文笔,写个submission(提案)人家能看懂?你需要全职念英语,否则我没法给你毕业证书。” 刚考了一门的期末考,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我是考理论一条龙,考格式一条虫。这个考试考格式,还倒扣分,不管我写了多少舌绽莲花的内容,只要有格式装订行距错误,就直接扣分。我差点被扣到“归零”。 过去我看思思的成绩单,总是浩然正气:“这个居然是C?我看你是游戏打多了。”现在看看自己作业上的几把大叉,成绩单上的D、E、F,对女儿都是理解和祝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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