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白人女医生又来敲我门了:“我女儿的心理医生退休了,我给他说了你的情况,他就住在你背后这条街,走,我们一起去他家。” 还有这样的好事?心理医生,那不是高高在上、得等着预约的么?不是一小时两百刀起价的么?我跟着女医生跑到心理医生家——这就是阶级姐妹的爱啊——退休的心理医生才落地,就被她运送到我面前,我恨不得亲她一口。 心理医生是个高高瘦瘦的老爷爷,侧影像格里高利·派克。他夫人也是他的护士,倒上茶,摆出来一堆苹果梨子饼干点心给我。 “你说思思学习差,她到底是怎么个差法?”老爷爷问。 我被学校折磨得够了,写的论文也多了,说话不再颠三倒四了:“我们家,成绩都差。我妈妈成绩差,没考上高中,我小时候也是很差。老师上课,我不能听讲,思思也是。老师让看书,我不能一行一行地看,总要跳行读下去。每次想到要做作业,就痛苦得不行,没法开始。所以拖欠很多作业,老师恨我得很。思思也是这样的。我怀疑我们都有注意力的缺陷。” 心理医生默默听了,在自己笔记本上一顿记,又说:“我要去见思思的学校老师和其他知道她学习情况的人,收集一下意见。”我心里“咯噔”一声,哎呀,还不能开药啊?好吧,为了娃,再多的钱也拼了,于是问:“您怎么收费?” 心理医生微微一笑:“我会记下来为你的孩子花费的时间,你以后就把同等的费用,或者同等的时间,奉献给本地教堂就行了。” 我的眼圈立马红了——我一个连书都读不明白的渣,有啥资格去和一个工龄40年的心理医生一对一换时间?如果这个老爷爷帮了思思,那,给我发个扫把,我能把教堂的地都扫秃。 接着,心理医生开始了调查。他先找思思的学校老师,拿出个量表让老师做,老师认真做了。心理医生看看,收了起来。他又请思思刚来加拿大时教过她的补习老师喝咖啡,我一个箭步去抢着给了咖啡钱。那个好久没见的老太太,翻开带来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画得花里胡哨写得乱七八糟的纸说:“这是思思12岁时上完课自己写的,我收起来了。她是注意力上有缺陷,我需要用很多方式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学10到20分钟就给次休息时间。她的头脑里有很多念头,所以无法集中在一个事情上。我希望你在治疗她的时候,不要掐灭了这些灵感。” 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有感动也有内疚——我看到思思的成绩就烦就急,没办法去爱护她的灵感,总会想,什么鬼灵感,又不能算分。 心理医生收集意见完毕,给当地的正在执业的心理医生写了一封信,让对方给思思做一个测评。我想,这就是开后门啊,思思插队了。可我并没有把握能让思思能去接受心理治疗。在国内的堂姐给我说,在侄儿躺平在床微弱呼吸时,她出尽了百宝,也包括带侄儿见心理医生。侄儿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每次她除了需要付心理医生的钱,还要付给儿子500块钱,才能让娃抬眼皮看心理医生一眼,屈尊和心理医生说上几句话。 这样的治疗,除了浪费钱没啥效果,我可没有这么多钱来付医生和女儿。但没想到,转折点,很快来了。 有一天,思思和她的朋友出去照相,我在家和课本死磕。到了下午,思思惊慌地打来视频:“我的手机在天车站被偷了!我要和朋友去找警察,调监控。” 我赶紧稳住她情绪:“你的手机不是能用iPad定位的?我给你把iPad送过来,我们追!” 我在天车站(温哥华的地铁站)跟惶恐的思思汇合,她和一个脖子上挂着个哈苏相机的女留学生一起泪汪汪地说:“警察不给我们看监控。” 在iPad上一番操作,我们看到思思的手机在沃尔玛里面转啊转啊,于是立刻再度报警,告诉警察贼在超市里。警察一副淡然的声音:“你们不要自己去追贼,我们在附近有巡逻的人,你给个电话,我们巡逻人员会和你联系。” 等啊等啊,巡逻人员的金身并没有出现,思思穷极无聊,在iPad上不断设定,让手机报警。我坐在沃尔玛出口,竖起耳朵听。一个行色匆匆的高大白人带着“滴滴滴”的声音从我面前掠过,手机的警报声我没听过,我大声说着“Excuse me?”想要截下他问一下。 没想到,那个白人撒腿就跑,我也立刻撒腿就追。他“嗖”地窜过了小街,根本不看红灯,街上车被吓得一个急刹车。我也“嗖”地窜过了小街,感觉距离那个白人就差一丢丢。我对着等绿灯的行人大叫:“Call the 911(打110)!Please!”不紧不慢摇晃着的巡警们,看到这边一个逃的一个追,立刻大喝一声包抄上去,他们训练有素,半分钟不到,就把那个白人按翻在墙角,他的背包里,还在滴滴滴狂叫。 我大声说:“Return it to me!(还给我)” 警察把手机还给我,我气喘地往回跑,迎上狂奔过来的思思:“你的手机在这儿。” 警察把我们请到警车里录笔录。录完笔录,我的气也匀了,一个老警察看着我,灵魂质问:“女士,你干嘛要追他?你追不上还好,万一真追到了,你怎么办?这些人可能有凶器,一个手机也就是几百刀,怎么都不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 在我看来,追到了,那就一身正气地喊贼把手机交出来,至于1米6的中年妇女怎么能逼迫1米8的白人男子交出手机,确实没想过。而且,我追的不是几百刀,我追的是女儿的手机啊。我被老警察问懵了,回答:“这手机对我的女儿很重要。” 思思在旁边呜呜哭了:“妈妈你不该去追他,你更重要。” 哈苏相机姑娘站在旁边,眼睛里都是小星星,她艳羡地对思思说:“你的妈妈是你的英雄。” 有了追贼这个小插曲,等公立心理诊所通知我们就诊,思思二话没说,直接跟着我去了。 这个测评的心理医生,武器比较先进,她拿出一堆电子游戏,让思思在电脑桌子上一个人打。有时候是落字母的,有时候是落图形,有时候是声音,一闪而过,总之思思需要操纵键盘,把这些都打下来。几小时后,结果出来了:心理医生给我解释,显而易见的,思思只能捕捉到10%到15%的图像和声音,她是真的有注意力缺陷症的。 心理医生刷刷刷开了一个证明,告诉我:“对思思这样的孩子,学校应当给更多的包容。如果让她做阅读和写作考试,学校需要给额外的时间。如果思思需要,这个证明可以在她参加包括雅思考试在内的考试时使用,考试方需要给出更多的时间,例如,听力放2次。” 医生还给思思开了一小瓶药,每天一片,说是可以帮助孩子集中注意力的。 心理医生给我也来了个辅导:“注意力涣散的孩子,就是没法遵守时间。她会反复催促自己,想要推动自己,但无能为力。她像是睡在一个深深的洞里,没法爬出来。催她,吼她,憎恨她,惩罚她,都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只有支持她,鼓励她,她才能爬出来。” 走出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我和思思对望一眼,两代差生,两个仇人,手牵在一起了。 我也明白了,自己考理论一条龙、考排版类一条虫,原来也是注意力有缺陷,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对我来说,1.5的间距和1.0的间距,毫无区别——谁知道这个是病啊? 接着,那个退休的心理医生开始发功。他并不直接喊思思在规定时间到规定地点正襟危坐地谈话。他邀请我和思思到他家喝茶,我和他太太聊,他就把自己的位置安排在思思旁边,想和思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思思不肯搭理他,躲到沙发背后去把自己挖个洞藏起来。老爷爷一打响指,召唤过来家里的狗。他教思思:“我的狗很害羞。如果你看着她,她就会对你汪汪叫。如果你要喂她,你需要背对着她,没有目光接触,从背后把吃的给她。”思思就从沙发后钻出来,真的去喂狗了。 渐渐的,他们聊起来了。老爷爷的眼睛就像煤炭一样,又深又黑,他看着思思,好像思思说的每句话都是宇宙真理。具体谈了什么,我听不懂,我只看到老爷子的笔记做了大半本。 喝了几次下午茶,思思也试着吃了几次药。吃这个药,她会头痛,但是注意力能够集中很长一段时间。她又惊喜又低落地说:“原来他们普通人是这样的啊,听,就能一直听下去,听了就能懂,懂了就能做。看到2就是2,不会看成3。我们两个以前好苦啊。” 老心理医生离我家住得近,常常过来送个自家做的饼干呀,老太太在后院子里摘的一朵花呀。每次见到思思,老爷子就对着她挤一挤眼睛,击掌,满眼里都写着:“你可以的,我相信你。”好像是和她有一个密谋。 思思没有拿出来她的注意力缺陷证明要求学校给予特殊照顾,她的成绩也一点一点好了起来。有一天,她回家兴奋地告诉我:“数学老师发了卷子让我们做,他以为我做不来,走过来想帮助我,结果看到我都做出来了,他吓得嘴巴都成了个O。” 学校的老师们一定很惊喜:一个资深的学渣,居然重启了。就凭这态度,也要多给点分。 思思的英文也开始刷分:她拿出打游戏的精神,把老师喊读的小说每一页标注得密密麻麻,做上标签,罗密欧和朱丽叶想的啥,了不起的盖茨比想的啥,她搞得比作者还要清楚。每次写作文,思思下笔就是1000字,成绩嗖嗖往“B+”走。 一点点正反馈过来后,思思能够按时交作业了——虽然还是在最后一秒。 如此到了第二年,思思各科都脱离了C,保B争A,得到了学校“进步最快”的奖学金。她甚至接到几家大学的offer,每家都比我的好。后来,我们初到加拿大给思思补课的老太太,要去公立中学当督导员,把我写成了她的推荐人。 公立中学校长做背调时,我的英语已经被college淬炼过了。我对校长说:“她开始教思思的时候,我的英语不好,不能给定什么教学计划,都是她自己找的教材确定的方法。在思思遇到学习障碍我请求她帮助的时候,我早就不是她的顾客,但她马上就出现了。她保存了思思写下的只言片语,我从没付钱让她这样做。如果你雇佣她当督导,你是有福的。只要你曾经是她的学生,她就觉得永远对你负有责任。她的品质 Out of the payment。” 校长沉默了一会,说:“谢谢你,另外,你的英语真的很好。” 我已经不再把我和女儿看成是一个整体,她的成就是她的,我还是只有转头继续卷,要把“读自己的书,让思思哭出来”的计划贯彻到底——反正以后是要去住养老院,那就多赚点钱,住个好点的。 之前在college里,我一直很困惑:天啊,地啊,为什么老师非要把Word文档搞出来这么多花样呢?难道我们要靠Word拯救世界不成?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正常人的沟通方式,用文件的格式来显得自己认真对待了工作。 最后一学期,我的文件格式差到没法毕业,老师几乎要给我跪了,三请四催,把我请到Learning Center(资源室,西方学校里为特殊学生设立的补习场所)——之前我像鸵鸟一样,打死也不去。 Learning Center就在图书馆里,一排顾问坐着,就等学不明白的学生来宠幸一下他们。一个顾问一看到作业,就说:“哎呀,很简单的,你只是没看明白这个文件有十七八个要求,漏掉哪个都不行。” 那架势,仿佛就算真是个智障,顾问也要一对一手把手也要给你教会了。 几轮一对一辅导下来,我有一天突然开了窍:老师的文件格式既然是全世界最好,那就别自己新开模板去模仿了,一个词一个词地照着打进去原文件就好了。课本上的信件既然写得全世界最好,那也别自己原创了,把它们一个个分类编进文档做成可选项,需要哪段就选哪段好了——这样就没人说我英文表达不地道了。 老师和我执手相看泪眼——这个专业开学的时候有23个学生,临近实习,只剩下16个了。我就是第16名。 接着,公立College的另一个功能就开启了:匹配新工作。 公立College不是靠收的我们那一点点学费维持的,肯定收到了政府很多补贴,在促就业这块花样撒钱。比如烘焙专业,学校的一楼办了个面包房,老师学生每天早上一起烤面包,下午开店卖货。面包的价格只有市场价的1/3,我买个全麦包,一个毛手毛脚的女孩子一拿,3、4个全麦包掉地上了,老师一个箭步捡起来,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箱,看得我好心痛。College一楼还有牙医诊所、美容美发和餐厅,学校自建一堆企业,给每个学生一份最初的“工作经验”,然后再把学生们运送到就业市场去。 College的行政也不是搞行政的,那是六国贩骆驼到处拉关系的。他们每天给过去的毕业生打电话,问他们在哪里工作,然后去拜访他们的工作单位。一听说哪个企业有要放出来的工作岗位,行政就要把新一批毕业生发过去实习,实习完了,一大半的学生也就顺势留下了。 在实习之前,老师们如临大敌,要给学生们搞个模拟实习,把所有实习中可能遇到的问题给你模拟一遍。老师会和每个学生促膝谈心,成绩好的学生,送到市中心最好的公司,这样的公司自带食堂,外面卖5刀的炸鸡,人家都只卖1刀。像我这样的资深差生,那就去一个小公司,老师会告诉我这家公司想招什么人,大概会在啥时候发广告,我进到这公司,公司里到底是谁做主,有啥禁忌,我已经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期间,老师还摸到我实习的办公室。她先找我的上级,关门一顿彩虹吹,我在外面都听到她清脆的哈哈哈。再找我的同级,也是好一顿感谢。最后,她给我递了个“势在必得,你可以的”的小眼神,潇洒地走了。 我实习时所有的文件,都是读书时做过的,连格式都一样。收到的所有工作任务,都是老师教过的,连措辞都差不多。像我这样全靠Learning Center毕业的吊车尾,都能被精确地分到一个萝卜坑里。我拿到offer,对这个设计精密的、从学习到就业的公立教育系统心悦诚服。看来,就算我和思思真是块二煤炭,也被这些宽师七手八脚一路运送到了炉子里发光发热。 最后,我终于卷进了……市中心的公司——不管大小吧,我感觉到祖坟上冒起了青烟,就等思思呼天抢地地来哭了。 尾声:最近回国一趟,知道另一个亲戚的娃也躺平了。孩子每天看手机,打手游,半年不去上学,瘦得像根藤藤。如果父母威胁要断网,那他就反着威胁要从20楼跳下去。亲戚们聚餐,娃当然是不来的。亲戚们一顿热烈的讨论,给娃的爹妈出谋划策。 建议包括但不限于:断网收手机是必须的,有必要断水断电断伙食;把娃押送去看心理医生;把娃带出去旅游,走到山村去没有信号的地方;把娃强制锻炼身体,最好送进厂去打工。 亲戚们甚至呼吁,国家出台个法律,把游戏厂商劈了最好。我顿时懂了杨永信的群众基础——网瘾学校,是用更大的恐惧战胜了恐惧。 我想,教育本该是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棵树影响另一个树。 我在饭桌上讲了思思和甜甜圈的故事,亲戚们越来越安静:“孩子就像小猫小狗,大脑没发育完全。走上岔路的时候,喊打喊杀都只能让他们更害怕。老师在正路上给一个甜甜圈,说不定孩子就走到正路上来了。如果外面没有一个甜甜圈,你又把娃推出去,娃就再一次地被打碎了。” 躺平的娃不是一开始就躺平的,那是多次努力又落空后的自我保护。我原谅了在异国他乡所有的不便,只因为我的女儿被它温柔相待。 文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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