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阿曼达卖掉了她的独立屋,因为她母亲病得厉害,住进了特护房,她要照顾母亲,就没有时间和心情打理前后院,所以搬进了让自己省心的公寓。也因此她不能常常光顾本小店,但她还是积攒彩票,绕道来让我核对。她的理由是:“我只相信你。” 每个人听到这样的理由,都会觉得暖心吧?我也不例外。厚厚的一叠票堆在柜台上,里面只有很少几张出自我的店,而且绝大部分都是不赢的,我竟然很有耐心地浪费我的时间,逐个帮她核对,她在一旁无所事事地说:“你手脚麻利,很快就能搞定。要是让我自己去自检机上核对,那得花多少时间啊?我一定会疯掉的。”三句好话暖人心,实非妄言。我是生意人,就铜臭一点吧,改为三句好话当钱使,也就相当于盈利了。 这天她笑吟吟地端着两杯咖啡进来,一杯中号一杯小号,她拿出那杯小的放在柜台上,说:“给你的。不知道你喜欢那个口味,就给你点了一杯黑咖啡。喏,我拿了两包糖,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调制。”我接过咖啡说:“谢谢。我恰好就喜欢黑咖啡。”这确实不是客气话,我在真正接触咖啡之前,只在小说里读到过咖啡,那些有气质的、浪漫的故事人物,都喜欢不加糖的黑咖啡,于是,当我第一次买咖啡的时候,就非常自信地要了黑咖啡,说来也怪,以后我尝试过加糖、加奶油的咖啡,黑咖啡真是我的最爱,加奶油的也能接受,加糖的就只能浅尝即止。 阿曼达问:“你喜欢喝咖啡吗?”想起我曾经礼貌地称赞她鲜艳欲滴的口红,她第二次就给我带来一管。这是一个实在的顾客,但我不习惯于无功受禄,就实话实说:“在所有的饮品中,我最爱的是白开水。咖啡,我喝得很少。”她理解地点点头。 处理完阿曼达的票务,我悠闲地品着咖啡,又想起一件往事。那是我接店之初,老店主与房东和我,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老店主给自己点了一杯大大的咖啡,给房东点了一杯小小的咖啡,至于我喝了什么,我已经忘记,只记得当时有点鄙视老店主,觉得他小气。 今天,喝着阿曼达的咖啡,我知道阿曼达是一个非常大方的人,就不太明白她拿着一大一小两杯咖啡的意思。加拿大是一个从细微处就非常注重平等的国家,记得曾经带女儿在育儿中心玩耍,一个小孩过生日,从自家带了些吃的玩的,与小朋友们分享,其中玩具少了一个,我女儿没有得到。 育儿中心的一个老师,立刻就拿了车钥匙要去商店购买。我赶紧拦住说:“请不要这么麻烦,我女儿不会介意的。”老师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我们不能让任何一个小孩感觉到格外。”我觉得,这个理由太强大了,强大到无法拒绝。再看女儿,她眼里确实有一丝羡慕、一丝失望。 老师转了几个店才买到这个价值不足两元的玩具,她蹲下,以便自己的目光能与女儿平视,将玩具交给了女儿,女儿兴奋的举着玩具,扭转身子向我炫耀。这一幕,印在我脑海里,时时提醒我,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虽然我很多时候做得不好,但我一直在板正自己的态度,尽量平等地对待顾客,也同时兼顾自己的平等。 关于一大一小咖啡的问题,在不久我就推测出了答案。阿曼达第二次端着两杯咖啡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两杯一样大小的中型咖啡,一杯盖子上写着C,另一杯啥也没写。她说喜欢尝试不同的口味,这次给自己点的是桂香咖啡。C是桂香的首字母,啥也没写的是黑咖啡。 我应该明白了头一次她给我一杯小咖啡的意思,那就是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哪一款,所以买杯小的试探一下。我想,我误会了我的前店主,不由得感叹,很多人、很多事,在很多年以后可能会有很多不同的理解。 今天,阿曼达又给我带来一杯咖啡,说实在的,我觉得却之不恭、受之有点尴尬,因为她买一根朱古力时,我还是要收她钱的。人在商场,最怕坏了规矩,最容易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这个不变就是人情和生意分开处理,这样可以避免自己遇事不知所措。我接过咖啡,说:“谢谢。不过,你真的不需要这样做。”她笑笑说:“啊,偶尔为之,不必介意。” 喝着阿曼达送来的黑咖啡,我想起带孩子们学钢琴时,在寒冷的冬天我也时常给钢琴老师买一杯咖啡,我没有像阿曼达这样先试探一下,而是直接买了普通口味的大杯咖啡,只在第一次说:“希望你喜欢。”她说喜欢,以后我就照搬了。 现在想来,不知她是否真的喜欢?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会像阿曼达学习,将糖和奶油分开带去,直到我真的明白她的喜好。想到此,我摇摇头,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了那个有点唐突的自己,正洋洋得意地走过对面的小路,清泉般的钢琴声,就从那里传过来,我似乎有点陶醉了,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欢乐。 前些时候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雨,天空阴沉冷暗,有人穿起了薄棉衣,今天骤然间阳光灿烂,夸张的顾客张着大嘴喊热,我说:“这是老天爷在给我们预备着一个温暖的国庆节。“我和顾客们于是互道“国庆节快乐”,我突然明白,这种欢乐不是莫名的。加拿大,也像一杯黑咖啡,入口微苦,回味绵长…… 这个异乡,我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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