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我的女友(现在的太太)智子的父亲给她写的这封信,我有一种百口难辩的感觉。这封信的内容是: 1、希望你结婚以后能够住在老家附近,直至我们去世。 2、我老了以后,希望你在不近又不远的地方。 3、中日两个国家文化不同,很多中国人不守信用。 4、中国人也同样不喜欢日本,这会成为你们不幸福的导火索。 5、他人品怎样我不管,两个国家政治体制完全不一样。 6、他有可能以后要回中国照顾父母。 7、希望你一直在日本做助产师,安安稳稳地工作。 8、两国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分歧,包括对历史问题的见解。 9、中国信息不透明。 10、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人生走弯路。 11、他以后有可能受到国家指示而回国。 12、中国的环境和水质令人堪忧。 这封信写于 2009 年,没有抬头和结尾,字迹极为工整,从头到尾没有一处修改。智子父亲在日本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上班,属于退休后继续被公司返聘的一族。年过花甲的他有着日本男人典型的认真劲儿,有时几近死板。 当他得知女儿正在和我——一个远在北京的 80 后中国男生谈恋爱甚至很可能结婚后,他在上班时偷偷写下这封信。如很多日本父亲一样,他在子女面前总是一副严厉的形象,父女间很少有直接对话。 对于儿女谈恋爱,日本父母一般不会干涉。但一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父母也会介意对方是何许人也,至于是否干涉就因人而异了。 当智子通过电脑视频给我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对两个人的未来感到一片迷茫。毫无疑问,从未去过中国的智子父亲有失偏颇。不过,很遗憾并且客观地说,受到舆论的影响,很大一部分日本人都持有类似看法。 彼时,距离北京 2600 多公里以外的福建老家,我的母亲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久前我打电话告诉她有了想结婚的人,并说自己和智子已经跨国交往了四年之久。第二天,她跑去算命先生那儿给我们算了生辰八字——福建人笃信算命和风水,小学没毕业的母亲在重大决定上都会前去 " 咨询 " 一下。 花了一百块钱得到一个煞有介事的解读后,母亲急急忙忙给我挂了电话,态度十分坚决:绝对不行,年龄比我大的妹子不能娶。她继续动之以情:" 中国和日本离得这么远!以后两个国家又打仗了怎么办?你要是去了日本,我以后养老怎么办?老家的人会说,我把自己的儿子卖了!" 父母的养老当由长子负责——居住在土楼的客家人这种观念更是根深蒂固。我的内心开始挣扎。 穿和服的她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和智子的相遇,也是因缘际会。 我本科期间曾被公派至日本千叶大学留学一年。期间,日本老师让我给当地公务员上几堂中文课。由于时间比较充裕,我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 " 学生 " 大部分是欧巴桑,唯一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是智子。当时她 26 岁,是千叶一家医院的助产师,也就是俗称的 " 接生婆 "。由于医院是市立的,她也算是一名公务员。 平心而论,智子不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美人胚子,但她却有着传统日本女人的温柔体贴——说话细声细语,倾听别人时总是笑脸盈盈,见着什么新鲜的东西总会显得非常吃惊的样子:哇,卡哇伊! 让我真正对智子倾心是,一次课上我们聊到和服,我说自己尚未近距离看过和服。没想到第二天,智子便身穿和服第一个来到教室,迈着小步向我走来:" 你昨天说想看和服,我就穿了这身出门了,怎么样?好看吗?" 她咬着嘴唇,脸颊泛红,似乎在等待我的赞许。修长的深红色和服,点缀着绯红色的樱花,中间围着银色腰带。我感到脸上一片火辣辣,脑子里想起了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就这样,我们开始互相在意对方,不久便正式交往。留学结束之后,我们在北京和千叶之间开始了远距离恋爱。 经过半年的准备,我拿到日本著名的私立大学——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准备结束远距离恋爱,并在合适的时机和智子结婚。然而,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应让我意识到这段感情岌岌可危。 我有什么资本去说服智子的父亲呢?答案是: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份通知书,当时的我可以用七个字概括:无车无房无颜值。 本科毕业后,无法拼爹的我选择留在北京,在一家日本媒体的北京分社做新闻助理。由于外企很难解决户籍,我的户口只能迁回福建老家,这让父母懊恼不已——他们从 20 多年前便开始攒钱让我上大学,没想到花了一辈子的积蓄,我却仍然无法跳出农村。用老家的话来说,户口回迁意味着 " 吃谷 ",我一辈子彻底没有希望 " 吃米 " 了。 比起户口,更让我心急火燎的是钱。虽然被早稻田大学录取,但我仍然不知道如何筹集自己的学费——父母已经竭尽所有了,老家的亲戚们也指望不上。平时工资很大一部分要用于接济还在福州上大学的妹妹,三年下来我在银行的存款只有 4 万人民币。当时奥运会刚刚结束,北京的房价如火箭一般冲入云霄。这点钱,只能买到一平方米的洗手间。 说到长相,我这张典型客家人的脸时常让很多人误以为我是东南亚国家的留学生,大学四年也都是同班同学调侃的话题。我这个出生南方农村的客家人很难在这些强势的城市女生面前抬起头来。 大学四年除了智子,我的感情生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毫无斩获。现在人生的曙光显现之时,双方家长的反对再次让我陷入一片迷茫。 零成本娶到日本女护士 半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征求朋友和长辈们的意见。 最后,我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待在房间里思考了一天。对于未来,尽管我心头有千万个问题,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只有一个:如果就这么和智子分手了,我会不会后悔? 显然,答案是会。 过了几天,母亲再度打来电话,态度发生了 180 度大转弯:" 上半生做父母的陪你,下半生陪你的人需要你自己去寻找。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自己的事情就自己决定吧。" 接下来,我决定给智子的父母写一封信。 这封信一共两页,全文用日语书写,一共 2000 字。鉴于日本人对细节尤为重视,我在智子的帮助下修改了四五次,做到全篇没有涂改——我只能通过这些手段来争取印象分了。 尊敬的小林夫妇: 请原谅我很冒失地突然给你们写信。 我和智子的事情给你们添麻烦了。在和智子交往的过程中,我擅自做了很多决定,首先我向你们道歉 ……(此处省略 200 字) 我出身在中国南部一个叫福建的地方,如果翻开地图的话,您可以发现它与台湾隔海相望。家里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妹妹。 我很喜欢智子。她是一个非常温柔并且值得我尊敬的人。我们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我将留学赴日本,毕业后在日本工作,与智子一起认真生活。 当然,我去日本的事情也征得了父母的同意,他们要求只要我一年回家一次就没有关系。我和智子在很多事情上想法可能都不是特别成熟,还恳请多多指教。 今后在日本,还请求你们多多关照,我也非常希望在你们方便的时候访问我的故乡。谢谢你们在百忙之中看完这封信,天气逐渐转凉,还望保重身体。 虽然字数不多,但我打草稿、反复抄写共花了两天时间。当时一心想让两位老人家能够看到我的赤子之心。 我将这封信寄给了智子,由她转交给父母。他们看完这封信以后只回了一条短信:" 信已收到,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定要跟我们商量。" 这句话二十多个字,从中看不出他们是否同意我和智子的事。但从措辞上,至少比 " 十二条理由 " 软化了很多,这让我看见了些许希望。接下来,只能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们面前,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取得他们的信任,恳请他们的同意了。 就这样,母亲让算命先生给我挑了一个好日子。2009 年 9 月 9 日,我坐上了东航的班机,飞往东京。 离家的那天,父母给了我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红红的炮纸祝福我在新的土地上开始崭新的生活。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内心五味杂陈。 此次离家,我将前往异国,去守护一个在那儿等待我四年的人了。以后,不再可以随性地回到这个生我养我,庇护了我二十六年的家。 半年后,我成功说服智子父母,带着他们一家人回到福建,在 200 多个亲友的见证下完成了婚礼。作为智子的聘礼,父亲包了一个 3999 块的红包给了智子父母。不过第二天,智子母亲还给了我,理由是:人民币我们用不着。 就这样,无车无房无颜值的我零成本娶到了智子。之后,她给我生了 3 个儿子,包括一对双胞胎。现在一家 5 口幸福地生活在东京郊外。国籍、年龄、经济、文化背景并不能阻挡真心相爱的人,幸福一定会为愿意努力的人打开大门。每当回忆起那段为爱疯狂的岁月,我的内心总是如阳光沐浴一般,温暖至极。 日本女生:喜欢中国男人的努力和勤奋 从相遇至结婚,智子十几次远赴北京和福建,我读研究生时的第一笔学费也是她帮忙垫付的。她无私的付出给予我跨越鸿沟的信心,一直伴随着我走到现在。 我时常跟智子说,我小时候在老家经历的是封建社会,然后去了中国的政治中心——首都北京这个社会主义氛围浓厚的城市,又来到了东京这个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如果按照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阶段的划分,30 岁的我成功穿越了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 虽然曾经去过欧美等国家旅游,但智子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日本这个岛国。 她很单纯,无法想象我是如何在一百多个人的大家族里,在错综复杂的亲情关系之中长大的;无法想象因为干旱,我要在寒风咧咧的冬天夜晚起来,等着井水从井底冒出来以后一瓢一瓢地往水桶里装,然后用稚嫩的肩膀挑起那沉甸甸的水桶,打着手电筒哼哧哼哧地回家;无法想象为了弥补家用,从小学开始我要在人流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卖小吃,一个人招揽客人、上菜和结账。 我会跟她讲述家里怎样饲养十几头大肥猪和三四十只鸡鸭兔鹅,也会跟她描述如何将大豆依次演变成为豆浆、腐竹、豆花和豆腐,还会亲自下厨房,给她做客家风味小吃牛肉丸。 恰恰是因为我的这些 " 苦难经历 ",让她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实话,这些经历曾让我感到自卑,但对于智子这个对中国充满着好奇的日本女生来说,这些经历代表着人生的宽度和厚度,这是作为一个中国男人的魅力所在。 " 你从小吃过不少苦,从一个小山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北京的大学,然后又来日本留学。如果不是自己的努力和勤奋,这些梦想都不会实现,命运也不会得以改变——这种精神是包括我在内从小生活在安逸的日本的年轻人完全没有的。所以我很佩服你,也愿意同这样的人结婚。" 一次深夜开车回家,回忆起当初,坐在副驾上的智子这么对我说。 " 你不在乎我没钱没房吗?" 我问。 " 你是一个上进心很强的人,只要努力,汽车和房子会没有吗?" 智子反问。 我鼻子一酸,把车稳稳地停靠在路边,探过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她。人生依然如初见。 电视里出现 " 抹黑 " 中国的新闻 岳父默默换成其他频道 结婚以后,我和岳父母相处得非常融洽。岳父很多观念虽然一时无法转变,但因为我的到来,他对中国产生了很大兴趣。现在他的书架上摆放着越来越多和中国相关的书籍,足以证明他渴望去了解中国和中国人。 每当一起吃饭,电视里的新闻或是娱乐节目在 " 抹黑 " 中国时,他总是默默地换成其他频道,以免让我显得尴尬。 和岳父母一起,我也尽量认真维护中国人的形象——吃饭时绝对把最后一个饭粒吃完、遵守约定时间不迟到,凡此种种。 日本人相信细微之处方见本性。回过头看,或许因为这些言行,岳父母同意我和智子结婚。他们选择相信一个诚实而认真的青年,并不看重他背后的家庭背景和国家。 每年有 7000 多对中国人和日本人结婚,其中中国男性和日本女性的婚姻占十分之一。与此同时,中日跨国婚姻的离婚比例高达 40%,这与婚后中国人与配偶以及对方父母之间的文化差异有很大关系。 我和智子也有意见分歧的时候。每当我觉得无法理解对方之时,便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当初的那些信件。在台灯下静静地阅读这些文字,顿时有一种释然放怀,无复蒂芥之感。 对于父母,我也心存感恩。他们此前从未踏入日本的土地,却允许我和智子的结合。尽管如此,有时候我的内心仍然会有自责并恐惧,我今日之幸福是否建立在父母的孤独之上,我有无想到正在老去的他们需要孩子的陪伴? 至今,老家的亲戚邻居仍在风言风语,甚至会当面对母亲说:你看你,养了一个儿子抚养他上大学,到现在还不跟卖了一样。母亲总是笑而不语,只是拿出手机给他们看待机画面——上面是我、智子和孩子们一起照的全家福。 在我结婚多年以后,母亲第一次坐上飞机来到了日本。那次,她因为不识字而无法填写入境卡,最后在陌生人的帮助下得以出关。 这次日本之行,我几乎忘记和她有过什么样的交谈。只记得有一个夜晚,智子和孩子们都已入睡,我们母子二人面对面地聊天。母亲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抚平了我一直以来的愧疚——你和智子还有孩子们在这里过得平安快乐,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只想,待孩子们长大些,时常回老家看看,依偎在母亲的身边默默地说:万里归来,此心安处是吾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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