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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非如烟
吕孟申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百年,难怪陈子昂无奈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叹。
我辈凡夫俗子更如红尘中一粒微尘,面对洪荒宇宙,浩浩时空,瞬息万变的冰冷世界,你是随波逐流,懵懵懂懂走过人生几十年的光阴,还是心有所悟,理智平静面对,按自己的本源初心,一步一个脚印从容走过人生四季,到了暮年能够心安理得地微微一笑,说:“这个世界我来过,这辈子我尽心尽力了,我没有辜负岁月,没有虚度此生!”
(一)
1951年1月4日,(农历1950年11月27)我出生在漯河万庄前街东头路北一爿吕氏老宅中。
听我母亲讲,我出生后,母乳不足,为了养活我,我奶奶也是到处求尚在哺乳期的邻里街坊:“可怜可怜我们,让我家小毛儿吃一口奶吧!”
小毛,就成了我的乳名,及至长大,乡里乡亲一直叫我小毛。
吕姓,在万庄也算是大姓。听祖辈人讲,先人最出名的是吕嘉木,字振东。据说在明末清初是名震四方的豪绅,行侠仗义,武功超群,扶危济贫,在当地留下不少神话传说。
据传,一南蛮来中原盗宝,自视打遍天下无敌手,路遇漯河,忌惮吕嘉木的威名。
一天早上南蛮背一大铁棍,铁棍从一口石井圈中间穿过,加起来足有千斤之多。他来到万庄村东头,看到有一正在犁地的壮汉,他拱手施礼,打听吕嘉木的下落,想给大人切磋一下武功。殊不知,此壮汉正是吕嘉木本人,他早得知南蛮要来比试武功的消息,提前几日在此等候。
吕嘉木对南蛮说:"掌柜的外出会友了,我是他的长工,不如我们且比试一下,如果你能胜,再与我家掌柜的比试也不迟,可否?"
南蛮此时无话可说,根本也没把犁地的长工放在眼里,说:“比试又何妨?”
吕嘉木说:“今天咱就比试犁地,倘若你赢了,为你庆功设宴,掌柜的奉你为上宾;倘若你输了,就此打道回府吧!”
吕嘉木把犁楔去掉,伸出食指当犁楔,吆喝牲畜起犁,来回犁了三遭地,方才作罢,食指从犁铧间抽出,南蛮趋身一看,食指完好如初,不红不肿。
该南蛮上场了,只见他伸出四指当犁楔,没犁完一遭地,就大呼小叫受不了,停下犁,这时他的四个手指已是鲜血淋漓,不忍卒看。
来时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南蛮,此时如斗败的公鸡,只好俯首认输,他心想吕嘉木的长工就如此厉害,我还有何脸面去见大人呢?
南蛮的骄横气焰一下没了,背来的大铁棍,石井圈扔在地头,头也不回悻悻狼狈而去。
另一传说,当年吕嘉木请工匠大兴土木,亭台楼榭也是雕梁画栋,一应工程完工之时,就剩大门楼,楼门正上方放置匾额之处,工匠久闻吕嘉木神勇超群,力大无比,故意将一块砖砌出墙外一巴掌,看主家如何处置。
吕嘉木带领一应人验收完整个大宅,盛赞有加,步出大门楼,回首一望,看到门楼正中凸出的一块砖,他微微颔首一笑,卷起袖子扬手向门楼正中连击三个空心掌,只见那块凸出的砖像施了魔法一样妥妥归位。人们亲眼目睹,无不叹服掌柜超神入化的内功。
据传,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吕嘉木早就与沙河北岸的朋友相约去访友。沙河突发大水,大水漫堤,船家无法行船,人们只好望河兴叹,无计可施。吕嘉木为了不失信于人,慨然应约,只见他手持一卷蒲席,临水铺展,一手提头发,一手划水,飘然直达北岸,引两岸百姓啧啧称奇,天下奇观。
万庄吕家祖宗牌位,吕家家谱,早在文革时被付之一炬,详细记载荡然无存。还是在我十几岁没离开家乡时,断断续续听文灿大爷,顺祥叔说过:
吕嘉木生有一子,吕鸿儒。吕鸿儒生二子,吕恩科、吕进科。吕恩科生有一子,吕铁山。吕进科生有二子,吕银山、吕金山。吕铁山生有一子,吕宏宾。吕银山生有一子,吕铭杰。吕金山生有二子,吕俊机、吕思机。吕俊机生有一子,吕清钺。思机生有一子,吕清记。清钺生一子,吕明生。清记生一子,吕治中。
我父亲吕文约,是吕治中的儿子。
我父亲吕文约,排行老三。是兄弟三人中最木纳,最没脾气、最没本事的,任人欺负也无力还击的弱者。
我大伯,吕文德,个头儿比我老爹高一头。干净利落,走路生风,生而自带几分威严。伯母也是厉害的角儿。个头儿不高,面容白皙,眼中总是透出些许带刺的光。生性好胜心强,当家理财是一把好手。
大伯生有一子一女。一子名钊。打我记事起,钊哥温文儒雅,翩翩君子之风。没种过地,一直在城里读书、做事。后来,漯河成立磷肥厂,钊哥成为主管技术的管理干部。他每次回到村里总是不声不响,钻到屋里很少出门,在我的印象里钊哥腼腆的像个大姑娘。娶本村后街万姓大户人家闺女为妻。
这大嫂自从嫁给钊哥后,成了他家的顶梁柱。大嫂,银盆大脸,面如满月,快人快语,说话滴水不漏,心高气傲,为人尖酸刻薄,从不吃亏。大有《红楼梦》书中王熙凤之风。自他进门之后,大伯家就埋下了鸡犬不宁的祸根。钊哥凡事都让着她,大事小事全凭她做主,不敢打她的別,也是免生闲气。
表姐翠,肤色较黑,中等身材,说话慢声细语,见人未曾开口,先怯怯一笑,不爱出头露面,很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很早就嫁人住到城里了。听说丈夫是外乡人,常年在外做生意,家里全靠翠姐打理照应。养有一子,孩子身体孱弱,养孩子耗尽了翠姐几乎全部精力。打我记事起,从来一次也没见过翠姐的丈夫和孩子。其中的缘由,外人是无法知道根由的,印象里,翠姐和我母亲倒是很亲,有时上街,母亲总要去翠姐不大倒很整洁的家坐坐,聊聊家常。
大伯脾气倔犟,家里的事情大都由伯母一手操持,外面的事全由钊哥的媳妇打理应付。由于我父亲生性怯懦,与世无争,其实是没有任何与人抗衡的资本和底气。我们这个家全凭母亲硬撑起来了。
大伯一家和我家共用一个大门,我家在前,大伯家在后。打我记事起,他们家处处压我们一头。记得有一年,我大哥孟照,在我们门外通道上栽了一棵树,大伯家的儿媳妇不由分说连根拔起,还骂骂咧咧说挡了他家通道。
后来我大哥又在临街大门外栽了一棵树,大伯家的媳妇又跳出来要拔树,大哥忍无可忍与她打了一架,她又哭又闹撒泼骂街。
听我母亲说,有一年春节,天寒地冻,有一个要饭的老人,先是到大伯家门口,不但没要到一口饭,还被赶了出来。我母亲听到了要饭老人的哭声,打开自己家的门,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倒在要饭老人的碗里,还顺带给他二个大白馍。
我母亲常常教育儿孙:好人总会有好报,为人不能干坏事,有能力帮助别人,到头来就是帮自己。
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大哥孟照,二哥孟献,姐姐自云,我是老幺。听母亲说,大哥十二三岁就能赶车使牲口,犁地、耙地。有一年耙地,牲口惊了,耙齿把他的脚扎伤,流了不少血。大哥小学毕业就辍学干农活了。
二哥孟献学习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漯河二中毕业,在学校就是班上的团支书。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二哥品行端正,聪明好学,先是在生产队最早安装小麦粉碎机,后换成更先进的大型面粉机,除满足社员面粉供应外,还能加工大量面粉供应市场。
二哥把自己的一生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农村,他的无私奉献精神得到了广大村民的认可和拥护。从担任万庄第二生产队队长开始,到后来担任万庄村大队村长、村书记。
农村干部不好当,桩桩件件事都要亲历亲为。从婚丧嫁娶到置房盖屋,添丁分家都离不开村干部的参与。
万庄是一个拥有好几千人口的大村,在整个漯河铁路东,是最有影响力的村子。最早兵工厂叫207厂,后改为3515厂。还有国家204粮库、双汇集团前身漯河肉联厂、漯河机械厂、漯河仪表厂,漯河外贸基地等,都占用了万庄耕地。从人口安置到招工转换,这里面有大量琐碎繁杂的具体事要落实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头。
我很心疼二哥,他几乎没吃过安生饭,没睡过安生觉。总在应酬之中。他一年四季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都在无穷无尽的忙碌中。
为了乡里乡亲的事情,二哥操心受累,赴不完的酒局,真是喝坏了身子,喝坏了胃。二哥的孝顺是闻名乡里。
我的父亲勤勤恳恳一生,一生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从不向人诉说,全埋在心里。我记得那是1968年的夏天,一天中午还吃了一大碗面条,没有任何征兆,吃完饭,碗一放,头一耷拉就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享年58岁。那时我还没有工作,父亲的一生就这样默默度过,留给我们后辈无尽的思念。
我印象里,父亲就打过我一次。那是我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拿一根燃着火的木棍,出门不知怎么就把东院我家的麦秸垛给点着了,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吓哭跑了。好在乡亲们救火及时,没酿成大祸,父亲可能气急了,抓住我摁在地上抡起巴掌在我屁股上狠狠揍了一顿。
我印象里,为了我们这个家,勤劳朴实的父母没有一日消停的时候。那时我家南屋有一盘石磨,养一头骡子。磨坊除自家自用之外,村里不少人家也会经常来这里磨面。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使用磨坊走时得留下麸皮,无论多少凭自己良心了。
那时我记事儿开始也就三四岁吧。晚上很晚了,父母还要用大铡刀铡谷杆,母亲朝铡刀下放谷杆,父亲用力铡。谷杆铡成一寸多长的小段,拌上麸皮,或黑豆,就成了饲料。我记得,父母铡草的时候,我就蜷缩在母亲身旁,像一只温顺听话的小猫。
磨坊磨面大都是小毛驴拉磨,眼睛用布蒙着,嘴上套上笼头,以防偷吃面。
这种石磨,用不多长时间就要请锻磨的石匠凿剔磨齿,要不然就会空转不出面。
喂牲口的事情自然就落在父亲身上。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就是说夜里必须要喂牲口,不然白天牲口是无法出力干活的。
我记得我家曾也买过一台弹花机,弹棉花是一件即累又脏的活。破旧棉絮灰尘乱飞,鼻子里、眼睫毛、耳朵,满脸满头都是黑乎乎的,嗓子眼也是黑的。为了生计,母亲也是拼了,再苦再累也不吱声。就这样母亲硬是坚持干了好多年。
童年我在家放过羊,先后养过几只白山羊。人说老马识途,岂止是马,聪明的羊更知道认路。带着小羊在河沟,高坡,荒地放牧,至今回想起来还是美滋滋的。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望着蓝天白云,青草绿树,彩蝶飞舞,蜻蜓屹立荷花枝头,少年不识愁滋味,春花秋月都是歌。出门羊肚子瘪瘪的,回来吃得滚瓜溜圆。出门得拴着羊脖子,回来就把绳子盘在羊脖子上,它自己就会认家,你跟着羊不用管它。
我们童年时没有玩具,小伙伴们最喜欢玩黄泥捏的碗,看谁捏得好,捏得薄,口朝下摔得最响,谁就是胜利者。还有用纸叠的面包,比谁的面包能把谁的震翻,就是赢者。还有打弹子,五颜六色的弹子,开始各人用自己的弹子从墙上磕一下,弹子所在的位置,就是起点,看谁把自己的弹子,瞄准别人的弹子,用手指弹走,坚持到最后的弹子就是王。一是比弹子花色晶莹,二是谁的手劲眼力好。
还有就是推铁环,用粗铁丝一米来长,一头握成椭圆当把柄,一头握成口字形,留出一面空挡,推着箍木水桶的铁环,看谁推得远,跑得快。
踢毽子,也是我们那个年代少男少女的最爱。首先要有大铜钱作底托,用布缝起来,中间插一段鸡毛空心筒,用布缝结实了,最后取五颜六色公鸡毛插在孔里用线缠紧了,一个毽子就做成了。踢毽子分单人、双人,群踢。又分单踢记数,挽花记数。后来踢毽子发展成一项民间体育项目。
我们还玩跳绳,抓子,踢瓦片,打陀螺。
冬日,人们穿上厚厚的棉衣,总喜欢室外靠墙根晒太阳,少年儿童无论男女都喜欢“斗鸡”,就是把一只脚放在身前,两只手抱起脚,单腿着地,两个人进行搏击,看谁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者。
春天阳气上升,清明前后是放风筝的最好季节。人们寻找旧竹帘子,用竹条扎成各式各样的风筝,最常见的是燕子形状的风筝,最简单的是瓦片风筝。看谁的风筝飞得高。最难过的是风筝断线,断线的风筝就失去控制,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
二伯父,吕文貞。听母亲说,他年轻时也是吕家一条硬汉,不知什么是怕,干事雷厉风行。生有一子,叫水舟。据说有一年外出经商会友,此一去再没回来,不知是出了意外还是客死他乡,从此再没音信。不久二伯母也郁郁而死,就剩水舟一人。看着水舟可怜,我母亲就把水舟养了起来,穿衣吃饭基本全包了。
水舟也特感恩母亲的养育之恩,也把母亲当自己的亲妈对待。已长成人的水舟,不愿继续在家呆着,就报名参军。走时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绸,胸戴大红花。“军属光荣”的牌子,就挂在我家二门门楣上。
水舟哥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海南岛战役。后随部队跨国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水舟哥复员转业,我还记得,他一身土黄色军装,背着打得周周整整的被子,一个大搪瓷碗,一个搪瓷茶杯嵌在被子外。
水舟哥的婚事还是我妈一手操办,媳妇是漯河南郊离卢王庄不远的黄冈村,是我母亲的干姊妹家的闺女。没文化,长得普普通通,很朴实是过日子的庄稼女。
他们结婚时的一应物品都是我母亲亲自张罗,待客酒席也是母亲一手操办。就连当年的婚床,结婚前夜需要小孩压床,就由我来压床,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当年我压床那夜,竟然夜里迷迷糊糊尿在新床新被褥上。我尿床的事成为一个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
水舟哥吃没文化的亏,要不早混个一官半职,吃国家商品粮了。水舟哥在外经风雨见过大世面,啥事没经过,啥事没见过,他又好喷。我家大门外弯腰大槐树是他的领地。每到中午,他总是端着一个大海碗,半蹲在槐树下的石台上,边吃边讲他当兵的奇闻异事,他身边总是围一圈忠实的听众,大家都陶醉在水舟哥绘声绘色的讲演之中。
水舟哥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人,村上谁家的红白事他都乐于帮忙,跑前忙后乐此不疲。
只要有水舟哥在的地方,那一定不会冷场,他一人就能撑起一台戏。
至今我还记得水舟哥讲他在朝鲜战场上的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是他们部队连续几天急行军,战士们又累又饿又乏,队伍里有一个战士放了一个臭屁,紧跟他身后的战士用手挡住嘴,扭头说:“多臭”!紧跟他的战士也下意思地重复他的动作,“多臭”!“多臭”这两个字竟成了暗语传遍了整个队伍。谁也不知道“多臭”要传递什么意思,从当官的到士兵逐个追查此暗号的来历,最后才查出始作俑者,成为笑谈。
水舟哥他们先后生了二女三男。大女儿叫爱香,从小就胖,脸吃得夹住鼻子嘴,黑红透亮,个头儿又不高,读书一窍不通,小学也没读完。后来稀里糊涂嫁给了漯河远郊一个农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没享过一天福,这大概也是命中注定吧。
二女儿叫连香,长得白白嫩嫩,身材也好。读书比姐姐强多了,嘴也甜,特讨人喜欢。也属于心灵手巧的乖女孩。后来嫁给一个在漯河做生意的外乡人,连香也真心实意跟他过日子,甘苦与共风雨同舟。日子过得倒也平稳,虽无大富大贵,也衣食无忧相安无事。连香也不少帮衬姐姐,他们家就数连香日子过得好些了。
三个男孩,大儿叫大侠,大侠随他母亲,心里不开窍,读书不行,买东西算账也算不清。好吃懒做,啥也做不好,只会下个笨力,也没眼色。开始娶了个远乡的媳妇,不知珍惜,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最后媳妇看着这日子没有出头的日子,就闹离婚回娘家再也没有回来。
二侠,比他哥哥强一点,虽然读书不行,但还不惜力,老实听话,结婚成了家,知道过日子不容易,懂得勤俭持家,夫妇倒也齐心合力撑起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只要不惜力,在万庄的老门老户,无论干点啥都能挣到钱,关键是要正干,不走歪门邪道。
三侠,自幼就特讨人喜欢,长得眉清目秀,爽爽朗朗的个头,说话不急不慢,不笑不说话,具有文化人的风度。三侠简直不是跟大侠、二侠一个爹妈生的孩子。打小就懂事,上学也行,高中毕业,后到双汇食品厂工作。找了个媳妇也贤惠温柔。三侠撑起了他们风雨飘摇的家,家里破败的老屋也进行了翻新,像一个正常的家庭,三侠给他们这个家带来了希望和生机。
我家正屋是三间砖瓦房,听母亲说,这房原是通往正宅的过屋,此房比一般的房子还是高了不少,房上铺有楼板,有通往房顶的楼梯,但楼顶没有窗户,只能弯着腰低头在楼上走动,光线较暗。只能点灯才能在上面活动。我小时候,总喜欢爬上楼顶在上面玩儿,把我自认为珍贵的小人书什么的藏在楼上。
我家没有东西厢房,有一处南屋,土坯墙、麦草顶。南屋东墙紧贴两家共用的大门楼。
大伯家住的是宽敞明亮高门台的二层楼。楼上有雕花窗。整个屋里粑砖铺地起明发亮。长条几,八仙桌,太师椅,正厅中堂画,四扇屏。条几上铜香炉、瓷瓶摆件熠熠生辉。
东西厢房也是很精致的房舍。他家南边,就是我家主房的后墙。
大伯家和我家共走一座过街大门楼。
据说我爷辈上,家中有良田上百亩,漯河寨内石头坡大椿树旁是一溜十多间的两层楼大药房,铺号“同德堂”,同德堂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药从採购炮制,到制成膏、散、片剂,全部精工细作,声名远播。我家祖传眼药秘方可谓神效。
1942年,河南闹饥荒,爷爷主持我父亲兄弟三人分家。同德堂也逐渐走向了没落。
我父亲出生于1911年,母亲卢妮,小父亲一岁。父亲读过私塾,自小浸淫在中药里,不会干农活,他对中药的熟悉程度,不用看,用鼻子闻就能准确无误辨识出是什么药,在药房抓药,只需用手不用秤就能掂量出几两几钱,分毫不差。
父亲这一生是无法用文字形容的一生。一生怯懦,与世无争,一生不抽烟、不喝酒、鸡鸭鱼肉全不吃、就连鸡蛋也不吃。他任何宗教也不参与,一生没有特别的嗜好。没有朋友,也无仇人,给任何人也无利害冲突。唯一倾心做的事就是对中药的炮制和对中药的辨识。
父亲个头不高,长得墩墩实实。少言寡语,只知逆来顺受,没有脾气,总是嘿嘿一笑,一辈子从不咋花钱,吃穿全不讲究。听母亲说:有一年父亲带着二哥去赶庙会,眼看过午,二哥肚子饿了,乞求老爹给他买个烧饼,老爹不答应,哄二哥说,他家烧饼不好吃,回家让你妈给你烙,比这好。跑出去一天,没舍得花一分钱。母亲说,老爹就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过去是铜钱,他兜里的铜钱都磨发光了,也没花出去。
我母亲娘家在漯河南郊卢王庄,卢王庄不大,东西南北十字街。村里绿树环绕,村西一个大水塘,水塘四周垂柳婆娑,塘里荷叶青青,荷花飘香。春夏之际,蛙声一片。
五六十年代,自万庄去卢王庄,路虽不算远,却没有大路,首先要穿过“四大坑”,“四大坑”老漯河人都知道,我印象里的“四大坑”简直是四个连在一起的大湖,总觉得一眼望不到头。“四大坑”有人说是当年修京汉铁路时,为垫高路基,挖土方遗留下来的,也有人说是当年日本人扔炮弹爆炸形成的。
大坑四周是白骨累累的墓地。不知何年何月的棺木参差不齐的裸露着,瘆人的白骨、破败的棺木、荒草乱树横七竖八,不时有野狗野兔出没,走到此处不由人心生寒意。总想加快步子赶快逃离这地方。
去卢王庄必须翻越一条高高的季节河。两岸陡峭,遇上雨季,只好趟水过河。旱季,河水不深,沿着水中裸露的石头,跳着就可轻易过河了。河南岸是大片的庄稼地。麦收时节,我们总在麦地有坟头的地方寻找“屙瓜”,就是瓜熟时节,有人在坟头隐秘的地方拉屎,吃过的西瓜、甜瓜籽就会自然长成不大的瓜,小孩子们最喜欢摘拳头样的西瓜、甜瓜。
秋收时候,河坡上中的谷子、高粱、大豆、红薯地,蝈蝈叫声此起彼伏,小孩子们总喜欢在地里捉蝈蝈,母蝈蝈烧烧吃,雄蝈蝈就装在自己编的笼子里听叫声。秋天的庄稼地里还有一种叫“老扁”的绿蚂蚱,很好捉,我们总是用“狗尾巴”草把捉到的“老扁”穿成串,在火上烤熟吃着可香了。
每次跟母亲来姥姥家都惦记着这些事,感到特别开心。
姥爷打我记事就没见过。姥姥一脸富贵相,福福态态一大家奶奶做派。大舅、二舅都是有名的孝子,我妈、二姨、三姨不时来娘家陪着姥姥,在家里姥姥是不干什么活儿的,穿的、戴的,有三个女儿打点得停停当当,冬暖夏凉全不用姥姥操心,动动嘴就行。
那时的姥姥家人丁兴旺,家旺财旺,成为全村羡慕的人家。
姥姥家在卢王庄十字街中心,路南。三间正堂屋,明明亮亮。三间南屋,平时不住人,只是放些杂物件。一个大院落。院子里有三棵大枣树,一棵大榆树。每当枣红季节,是我们外孙们最高兴的日子。三姨家里有三男孩,三女孩。我家也是三男一女。小时候的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期待盼望着枣红的时候去姥姥家打枣吃。
姥姥家的枣又大又甜,且枣核贼小。两棵枣树长在院里,一棵枣树长在东院墙里,树冠伸出墙外,大红枣儿引来村里的孩子垂涎,总是偷偷打枣的主意。有的用长竹竿朝树上乱敲,把枣震下来,有的用竹竿绑住镰刀偷拧枣树枝,有的捡起地上的石子朝枣树砸去,把枣砸下来。院子里从早到晚没有消停的时候,石头瓦块儿院子里到处飞,常常惹得舅母连呼带叫,驱赶吓唬不懂事的孩子们。
外孙们来姥姥家上到树上使劲摇啊摇,摇落一地大红枣,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夏天天热的时候,我母亲、我二姨、三姨会隔三差五来姥姥家住上几天,陪姥姥在院里大树下纳凉。
那时候,村里吃水靠水井,我们来姥姥家的另一任务是从井里汲水,把姥姥家的水缸添满,也算是尽一份孝心。
来姥姥家,我印象最深的是南屋放着一口很大很厚实的大棺材,那是在铁路干事的二舅提前给姥姥准备的寿木,听说是费了很大功夫,从大山里上千年的柏木打成的,光运费就花了不少钱,也表明二舅的一番孝心。
姥姥过世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大舅住的正堂屋东,也放了一口大棺材。听母亲说,还是二舅为大舅操持的寿材。二舅的本意是大舅没有男丁,怕大舅伤感,为将来百年之后的事烦心,就提前把他的顾虑打消,免得以后求人难,也是兄弟一场,常年不在家,为大哥尽的一份心。
对于二舅的一番好意,大舅是感动在心的。
那时的我年纪小,只觉得屋里放着棺材,怪瘆人的。不懂大人的良苦用心。
大舅卢克宽,大骨头架子,干练潇洒,清清爽爽,无论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能双手打算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字如其人,不温不火绵里藏针,是整个卢王庄最有学问的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大舅更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赶车犁地、割麦扬场,播种上粪。我家能够支撑下来,多亏有了大舅全力支助分不开。春浇夏收,秋割冬藏,总离不开大舅。
我记得大舅饭量大,来我家干活母亲总爱给大舅做鸡蛋西红柿捞面条。无论天热凉,大舅都喜欢吃过井拔凉水的面,浇上蒜汁,鸡蛋卤,大舅能吃两大海碗。大舅的口头禅是:“宁让累死牛,绝不打住车。”
就是这铁打的汉子,从不愿服输的大好人,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先后嫁人。晚年的大舅过得孤单凄凉。
大女儿长得精精细细,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笑溢出俩酒窝。一早嫁给了家在江西新余的丈夫,离家过早,大舅基本一生没指望过上她。大表姐每每想起苦命的爹娘自己没能身边尽孝,总是泪不干。那时候全国交通欠发达,大表姐回来一次可作难了。不回来想家泪花流,离家走的时候,看着空空冷清的家少有生气,又舍不得走,每回一趟家犹如进一次鬼门关。哭着回家,又是哭着离开家。
二女儿叫凤妮,长相粗糙,脑子笨,没念过几天书,说话瓮声瓮气,缺少女孩子的秀气。长到三十多才嫁出去,丈夫家在漯河东郊农村,家里穷娶不起媳妇,一直单身到近四十岁。经媒人说合,和凤姐见一次面婚事就定了下来。凤姐过门后,全家人真心实意对待这粗壮身子,只会憨笑的媳妇,丈夫更是把丑媳妇当块儿宝来疼。
凤姐先后生了一男一女,全家人高兴坏了,说凤姐给他们家带来了福气。男孩女孩都聪明伶俐,爱读书。后来听家里人说,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对凤姐可孝顺了。
大舅和舅妈过了几十年,感情一直不温不火。两人都很落寞,没有更多的交流。到了晚年,两个女儿又不在身边,日子过得死气沉沉。不知什么时候大舅患上三叉神经疼,疼起来无法吃饭,夜不能眠,可遭老罪了。
那时我已经在郑州铁路上班了,也曾陪着大舅到河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找专家诊治过,医生说把病变的神经源切除,就止住疼痛的病根了,在那里也动过二次手术,结果总不见好转。
大舅疼痛难忍,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高马大的身子骨,瘦得只见筋骨不见肉。一天天耗着,就像风中的油灯活生生熬干。大舅带着满腹郁闷走了,但愿天国没有病痛。
大舅在世的时候,我母亲隔三差五都要叮嘱我们常去看看大舅,买东西不买东西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把他家水缸水添满,大舅身子骨一天不胜一天,去好远从井里汲水担到家,是很吃力的。大舅与我家有恩,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大舅。
后来大舅任生产队保管员,无论是钱财物都丁是丁卯是卯,不差分毫。大舅的品行,三村五里举手称赞,称他是“南天门上的过木----干板直正”。
大舅走了,撇下孤零零的大舅妈在恁大的房子里艰难度日,没过几年,大舅妈也离开了人世,由生产队出面,协商让大舅没出五服的侄子,为大舅、大舅妈送殡安葬,将来继承大舅家的全部家产。那个曾经喧哗充满笑声的大院一下子沉寂了。卢王庄成为梦中的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我二舅卢超华,气宇轩昂,浓眉大眼国字脸,是标准的美男子类型。在漯河读完高中,就被招录到郑州铁路扶轮中学当教员。当年的二舅风姿英发踌躇满志。没过多长时间就被铁路局总工会选调到局工会机关群工部,负责职工文化教育。先是到信阳工委,后调武汉办事处,由于工作出色,先后被选派到武昌、汉口铁中任校长。二舅一生光明磊落,豪爽大气,没有一点私欲。一生不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当干部几十年从未寻私舞弊过,宁肯自己吃亏也绝不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同他一起共过事的人都说:“超华的本事和能力当局长也是绰绰有余。”他曾经的部下早就混到局长、到铁道部任要职了,他依然我行我素坦坦荡荡坚守自己的岗位。
二舅妈娘家是万庄后街的大户。二舅妈娇小玲珑,标准的美人坯子。说话轻声细语,温文尔雅。见人总是莞尔一笑,不笑不说话。凡见过二舅、二舅妈的都说他们是天生的才子配佳人。的确,这对令人羡慕的夫妻携手走过一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桂敏,二女儿小名小桂。桂敏性格平和,安静。不是张扬,说话软声慢语,一副乖乖女的性格。从小就很懂事,上学是好学生,工作以后是知性女青年。与人无争,在人们的眼里桂敏是知书达理的贤惠女。
二女儿小桂,自小聪明伶俐,快人快语,性格外向,火爆脾气,少不如意就大喊大叫,再加上全家人的娇惯纵容,她更成了得意忘形的小公主。打小就是人见人爱的洋娃娃。在家舅舅、舅妈、姐姐全都宠她,由她的性格长大,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她要天上的月亮,家人不敢摘星星。
两个女儿一直是爸妈的掌上明珠,这种幸福平静的日子被文革一场浩劫打破了。身为汉口铁中校长的二舅,不会看风转舵,认死理。文革开始,二舅的耿直宁折不弯的性格,很快被“造反派”揪斗,五花大绑,戴高帽游街,被当作“走资派”,“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惨遭迫害。无休止的折磨,无休止的上纲上线批斗,二舅都默默的承受了。本来身体就弱的舅妈,那经过这种阵势,整天跟着担惊受怕,精神就要崩溃了。最终终因心脏病突发,再也没有抢救过来。好端端四口之家的幸福日子就这样破碎了。舅妈走后,二舅精神一下失去了寄托,从此性格更加沉默了。
文革结束,二舅官复原职。二个女儿先后出嫁,家里就剩下二舅一个人,原先舅妈在,家里洗衣做饭买米买面买菜,二舅全没操过心,饭也没做过。这下全得自己干。
二个女儿心疼爸爸,又各自要上班,眼看着爸爸一个人孤单,缺乏家庭温暖的家冷气清清,哪像个家啊。亲戚朋友也都觉得是得让二舅再找个伴了,不至于他吃喝穿戴没有着落。
在众人的撺掇之下,二舅在家乡漯河东郊找了一个离过婚,小自己二十几岁的女人结婚了。这个媳妇颇有几分姿色,高高的个儿,两只眼睛妩媚含情,是那种特别遭男人喜欢,特会来事的女人。不久,又给二舅生了一个胖小子,老来得子,卢家有后了,可把二舅高兴坏了,生活也来了劲。听二姨说,二舅把孩子惯得不像样,自己趴在地上,让孩子骑在自己身上当马骑。
还听二姨说,二舅妈执掌二舅一切财务大权,开支全部上缴,只有干的活,没有说的话,家里一切二舅妈一手遮天。两个女儿看不惯,又管不了,心疼老爸又无能为力。干脆眼不见心静,从此再没踏入过家门。
1976年,我和妻子结婚时,专程去武汉看望二姨、二舅。我们住在二姨家,二姨给我们买衣服,给我母亲买武汉特产,大表哥顺发请假带我们游武汉三镇风光。
二姨给二舅打电话说我们来看他来了,不方便去家。二舅第二天来二姨家,领着我们打车去长江大桥玩了一天。那时的二舅身体、精神都还不错,他对家乡的亲人还是念念不忘,详细询问他们的一切,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据二姨说,自从二舅把新舅妈娶回家,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经济大权被新媳妇把得死死的,手里没有一点活钱。又不好对外人说,两个宝贝女儿对他又恨又气。找后妈他们没意见,还鼓励他找,但不能找年纪悬殊太大的年轻媳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图男人的钱,才乐意答应这桩婚姻的。
此时二舅也是只好硬着头皮过日子了。二个女儿不进这个家门,以免撕破脸闹起来让别人看笑话。年轻媳妇更是得意忘形,在家里颐指气使,不给丈夫一点面子。自从又生下一个男孩后,她更是理直气壮肆意张扬。孩子一天天长大,由于娇生惯养的孩子,有了不少恶习,学习一塌糊涂,不思上进。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开始在社会上混。二舅也管不了,任其放任自流。
晚年的二舅,憋屈郁闷,很不开心。听说那个舅妈也把离婚判给第一任丈夫的孩子,也弄到了武汉住在家里,白吃白养起来。一生风风光光既有潇洒外表又有文化内涵的二舅,哪受过这份窝囊气,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逐渐垮了下来,怀着几分不甘,几分愧疚的心事,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大舅排行老一,我妈排行老二,二姨,排行老三,小我妈四岁。听母亲讲,二姨夫是在日本人在河南大扫荡,一大群中国老百姓见到日本兵,四处逃跑,被日本人乱枪打死的。我二姨思夫心切几乎痛不欲生,整日以泪洗面,活活哭瞎一只眼。
打我记事,二姨住在漯河车站东围墙下尚武街三间小平房里。家里有一台老式很占地方的轧面条机,有一个大轮盘,和好面,调好间距,摇动大轮盘,就能轧出不同厚薄宽窄的面条来。轧面条,和面都是力气活,来不得一点偷懒。二姨带着二个孩子轧面条为生。
生性倔犟,从不向命运低头的二姨,带着两个孩子独自一人谋生,那得多大的勇气和魄力啊。在二舅的协助下买回家一台大型手动轧面条机。这台面条机成了全家生活的依靠和指望。小小年纪的二位表哥成了二姨的帮手,打小就知道和面,轧面条坯,再根据客户的需要选择不同面条的宽度。忙时为客人加工,闲时就轧一批面条,晾晒在绳子上,制作成成把的挂面。供客人选购成品的面条。
二姨除要求孩子帮助自己做家务干活外,丝毫也没放弃孩子的学业。她知道学习的重要,要想改变命运,读书才是穷人家孩子翻身的唯一出路。
大表哥叫顺发,一生忠厚老实,不善言谈和交际。中学毕业后,在二舅的怂容鼓动下,铁路招工,不满二十岁就参加铁路,后随二舅到了武汉,进入铁道部江岸车辆厂,从学徒工干起,一步一个脚印从普通工人,到工班长、车间主任、、装卸机械分厂党委书记。数十年如一日,只知埋头拉车,从不怕脏累。一直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多次参加铁道部劳模会。
顺发哥性格脾气温和阳光,两只密缝眼不大,特纯净干净,给人以可靠的亲和力。从小到大对母亲孝顺是出了名的。对于唯一的亲弟弟顺章也是尽到了哥哥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对此弟弟顺章是感激在心的。
顺发哥第一任妻子,是武汉当地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亭亭玉立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得温婉纯净,是车辆厂公认的“厂花”。他们结婚成家,不久,顺发嫂怀孕,全家人都憧憬着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将会带来新的生机与活力。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成为最大的任务,一切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
一朝怀孕十月分娩,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然而谁也想不到孩子接生的的时候,产妇突然大出血,造成孕妇昏迷性休克,最终孩子保住了,孕妇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二姨、顺发哥、还有顺发嫂的父母、所有的亲人们都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天一下塌了。真无法想象那些日子,他们是如何熬过来的。
从小没有娘的孩子,二姨责无旁贷的担负起养育苦命孙子的重担。孩子小名大奇。在二姨的精心喂养倾力哺育下,没吃过一天母乳的大奇,竟虎头虎脑白白胖胖,谁说这不是奇迹?然而在这奇迹的背后蕴含着二姨多少心血和汗水。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到没娘的孙子身上。原先没有一根白发的二姨,似乎一夜间生出了白发。
大奇成了二姨的心头肉,全部精神寄托和生命的最大动力。绝不让没娘的孩子受到一点委屈和亏待。孩子一天天长大,二姨却一天天渐老消瘦。
大奇五六岁的时候,二姨带着宝贝孙子回过漯河一次,我们都打心底喜欢这个孩子,自小特懂事,说话像小大人,对人很有礼貌。
二姨知道要想让孙子大奇像他母亲在世一样快乐幸福成长,仅有溺爱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让他坚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妈的孩子也一样有家的温暖,好好学习,性格阳光,首先是做一个三好学生,长大后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服务社会的好人。
好样的大奇,果然没辜负二姨的期望,沿着奶奶指引的路线,快乐健康成长。他以品学兼优的好成绩顺利读完了小学、初高中,考上了国家全包的国防大学。毕业分配空军军部机关。香港回归,大奇作为国家派驻香港空军驻港部队的首批军官,军衔已是副师职。他恪尽职守完成国家赋予的神圣使命,转业到深圳深港军转办履职。
十年前,我和老伴应朋友之邀,来深圳旅游会友。行前在武汉的顺发哥特意将大奇在深圳的住址和电话告诉了我,嘱我一定抽空和大奇联系见见面。
出发前我从郑州给大奇打电话,谈了我到深圳的行程安排。大奇很诚恳的说:“表叔,我可想你们了,你无论如何得来家,我们叔侄好好聊聊,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们。”
那次深圳之行,我们乘坐的动车晚点到达深圳北站,在出站口,我发现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手里举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认出了还是小时候脸庞的大奇。岁月的风霜也漂白了他的华发,人咋能不老呢? 转眼间五六岁时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成熟稳重头发发白的壮年人。大奇说媳妇也来了,媳妇开车停在站外呢。我们在停车场见到了侄媳妇。
侄媳妇小名叫小红,年轻漂亮,潇洒干练,成熟稳重又不失知识女性的风采。小红是深圳铁路水电段党办主任。大奇夫妇开车直接把我们送到他们所居公寓附近的维纳斯大酒店。酒店舒适温馨,在此住宿,一日三餐都可在这里解决。
第二天晚上,大奇夫妇,独生女儿慧慧,小红的母亲,他们一家专程在附近海鲜饭店为我们接风洗尘。小红的爸爸已经过世,她也是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姑娘,对于大奇的身世他们感同身受,小红母亲也是把大奇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来疼。女儿慧慧性格也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柔贤慧,说话软声细语,低调内敛。慧慧喜欢文艺,弹钢琴、舞蹈、唱歌、也喜欢绘画,写诗。
一生酷爱书画艺术、文学创作的我,来深圳我提前写好几张书法作品,还带几张朋友画的几张小画,送给大奇他们。他们全家都很喜欢书画,说以后要拜我为师,在这方面向我学习呢。
在深圳几天,白天我还要出去办事,晚上大奇陪我聊天叙家常。几十年没见面,一见如故,大奇给我讲了他成长的故事,每每谈起二姨对他的关爱,泪光闪烁,不能自已。他说:也可以这样说没有奶奶,就没有我的生命和未来,奶奶的恩情我是一生一世报答不完的。
回程,由于我是铁路公用免票,要提前到车站办理免票签字,小红动用他们水电段党委书记的面子,找到车站站长才把免票签字搞定的。我老伴的车票是他们用现金购买的。维纳斯大酒店的住宿费是大奇提前就他们结算了的。我们走的时候,还是大奇夫妇开车把我们送到车站。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纵然隔代还是那样依然浓浓化不开的情结。
顺发哥在第一个媳妇意外去世后,过了好几年又和同厂一未婚过的女工结了婚。人们都叫她小罗。小罗性格比较内向,平时不太爱讲话,但心底平和,吃苦耐劳,属于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媳妇。我们去武汉看望二姨期间,见过她,穿着朴实,不饰张扬。
小罗结婚后默默为家人付出,洗衣做饭样样抢着干,对大奇也视如己出,百般照应。与二姨婆媳关系也很融洽。
不久,他们就生下了自己的亲儿子。小名叫小明。小明长得身子有点单薄,略显瘦。小明读书也用功,还算听话的乖孩子。动手能力比较强,喜欢传统文化的老东西,对于美食、茶饮、古董、民俗老物件特别上心。更对古诗词、书画,达到痴迷。
小明铁路技校毕业分配到铁路车辆段当工人,他对于按部就班上班下班波澜不惊的日子不感兴趣,就自己做主辞职开了一间经营茶叶、瓷器、玉器、古玩的小店。他整日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城里乡下到处溜达寻觅,行话叫“捡漏”。
小明好交朋友,走南闯北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交集。品茶是他的最大嗜好,谈起茶道眉色飞舞,乐此不疲。小明哥们义气很强,是那种为朋友敢于两肋插刀而不皱眉头的主儿。没有多少存钱,把挣来的钱都投入进货之中。
三十多岁,眼看奔四十的人了,他仍不着急。整日沉醉于他的一帮狐朋狗友之中,家里人干着急使不上劲。只好听之任之了。
小明是地地道道的湖北人,武汉出生,武汉生长。他知道爸爸是河南人,他是爸爸的儿子,所以当别人问起他是哪里人,他脱口而出俺是河南人。他琢磨着有朝一日来河南,来爸爸的家乡漯河走一走,看一看,替老爸圆了思乡梦的夙愿。
小明多次向我发出再去武汉的邀请,年逾八十来岁的顺发哥一直盼望着家乡亲人的到来,好好叙叙心里话,未来相见的日子不多了,也可以说是见一面少一面。无奈我这十多年一直跟着独生女儿在加拿大生活,一万多公里山重水复的阻隔,回国一趟也是不容易,我和小明相约回国时与他们父子相聚武汉倾诉衷肠。
二表哥顺章,自幼是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喜欢学习。上中学就戴上了高度近视眼镜。单薄的身骨,清瞿的脸庞,总是嘿嘿一笑,不愿多说话。从小学到初高中都一直是尖子生。大学考上了天津大学化工系。大学毕业被分配青海西宁设计院,一直从事环保污水处置设计方面的研究,颇有造诣。在西宁一呆就是十多年。我印象里,顺章哥每次回河南、回武汉总是给亲戚、朋友带西宁产的高压锅。六七十年代,国内都还很贫穷,不少生活用品限量供应,品种还不全。都说西宁海拔高,青海的高压锅质量最好,顺章哥也就责无旁贷的肩负起带高压锅的使命了,一直坚持了好多年。
我1971年就参加铁路,在郑州东站上班。顺章哥从西宁回来不管是去武汉还是漯河,郑州是必经之地,所以给我联系是很多的。我参加工作,买的第一块“西铁城”手表还是顺章哥给我买的。
在计划经济年代,想从大西北调回内地是十分困难的,顺章哥还是技术骨干,回内地找一个好的对口接收单位更是难上加难。
家里人都在内地,顺章哥又不愿意找一个西北的媳妇,婚事就一拖再拖下来。后来经人介绍和漯河一所中学老师见面,很快婚事就定了下来。女的叫孙菊花,大高个儿,面色白里透红,丹凤眼,高鼻梁,在那个年代属于标准的大美人。后来见面谈话中才知道原来我们是漯河高中同届不同班的校友。
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顺章哥终于从西宁调回郑州,接收单位是郑州一家中等规模的环保设备安装制造公司,还干他的老本行,负责污水处理设备的设计安装。薪酬还不低。漯河到郑州来往都很方便,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们在漯河西靠沙河边买了一套别墅。二姨时不时从武汉回漯河住一段,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武汉和大表哥在一起。
顺章哥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像她母亲一样漂亮,高高的个儿,聪明伶俐,学习好,具有文艺细胞,喜欢唱歌跳舞。
正当顺章哥一家该享受团聚天伦之乐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不到七十岁的顺章哥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漯河这一帮亲戚里,我和顺章哥是交往最多,最谈得来的,几十年关系一直没断,也可以说我们互为知音吧。顺章哥的去世,在我人生的岁月里少了一个有共同话题,能够推心置腹深入探讨人生意义的好兄长。
苦命的二姨,一生遭遇多灾多难,然而她从未向命运屈服,为两个儿子的生活幸福,她辛苦操劳再苦再累不吱一声,为儿忙,为孙忙,没有歇息的时候,二姨默默把人生的苦果吞咽,勤勤恳恳一生直到生命的终点。
三姨,在他们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的,也是长得最标致的。三姨夫老家河北石家庄一代,早年父辈来漯河做生意,就在漯河扎下了根。三姨夫弟兄五个,全住在漯河万祥街中段路北许家大院。
打我记事儿,三姨夫个头不高,瘦瘦单薄的身子,赤红脸,低眉顺眼,一口河北口音。在漯河搬运公司拉架子车。总觉得姨夫一年四季衣服没干过,汗渍斑斑,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时不时擦去额头的汗珠。
三姨他们养育三男三女,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大表姐玉兰,是家里长女。玉兰姐像她的名字一样冰清玉洁,纯净温婉。从小就很懂事替爸妈操心,干家务。后来平顶山来漯河大招工,玉兰姐就去了平顶山工作,后升职到平顶山一商店门市部主任。最终落户在平顶山。
大表哥许玉兴,中等个儿,偏瘦,病黄脸。属于少言寡语,心里有数的人。六十年代末,招工到郑州铁路第二线路大修队。队部在郑州。我印象中的表哥,不苟言笑,穿一身铁路制服,胸前别着路徽。肩背大挎包,总是戴着白线手套,纤尘不染。
线路大修队的基本职责就是保障铁道线路畅通无阻。大部分工人是在室外线路上作业,属风吹雨晒重体力活。许玉兴自幼对无线电、矿石收音机、机电方面就很钻研,参加工作后这种兴趣未减。一直是队里技术革新的骨干。经常有小修小改的项目,颇受队里领导的器重。
那时我羡慕的是表哥一身铁路服,坐火车不要钱,想去哪儿去哪儿。
大表哥后来和漯河一小厂的女工结婚,结婚之后在外租房住。生了一个男孩叫雅丹,名字起得文雅脱俗,雅丹小孩倒也聪明伶俐,就是不爱学习,还经常逃学,成了父母的心病。后来表哥分到了铁路公房,很少与亲戚之间来往。
二表姐叫小菊,身材最好,说话快人快语,嘴如刀子,手脚麻利,风风火火的性格到哪儿也不会吃亏。文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三姨家老三表妹叫小桂争着下乡当知青了,小菊就被招工进了漯河鞋厂。在不大的小厂干得风生水起,厂里看她是块儿干销售的料,就选她进了销售科。后来与同厂一年轻的主管销售的副厂长谈恋爱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表妹叫小桂,随着学校到农村落户当知青几年,回城就投奔在平地山的姐姐玉兰去了,后来结婚成家定居在平顶山,和玉兰姐作伴,有啥事玉兰姐给她照应着,过得还算安稳。
两个表弟,大表弟也叫小毛,为人老实憨厚,心眼实在,从不惹事生非,在漯河一个小厂当工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还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二表弟小名小三,有点油嘴滑舌,为人眼色活,一点亏不吃,喜欢交际喝酒打牌,是小混混一个,不惹大事,也不消停,是三姨家的不安分的人,为此全家人没少操他的心。
三姨家孩子多,姨夫身体又弱,三姨为他们这个家没少掉泪,哪个儿女都十指连心,儿子、媳妇、孙子、外孙,大事小事她都得操心摆平,好多事只能埋在心里,好在三姨脾气温和,要不早就把人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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