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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大冤狱之一 作者:柏杨
夫冤狱的形式有二,一曰法律性的冤狱,像吉田石松先生受的是。一曰政治性的冤狱,像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岳飞先生,和我们现在介绍的屈里弗斯先生受的是。屈里弗斯先生的冤狱要比吉田石松先生的冤狱,可怕千倍,起初大家错误的认为他是叛徒,后来虽然发现他不是叛徒,但是择恶而固执的结果,上自国务总理,下至全国人民,仍故意的认为他是叛徒。为的是要完成一个理想,那就是「政府永远是对的」理想。而屈里弗斯先生遂因之陷于万劫不复之境。而屈里弗斯案,也随之震惊世界。百年之后,当我们报告此案时,仍不禁为之酸鼻,尤其是当一个中国人,恐怕会有更多的感慨。
话说一八九四年七月二十日,德国驻法国武官斯瓦兹柯本上校,接见一位客人,该客人说他自愿当德国的间谍。他之所以如此干,因为妻子害病,需要钱用,他说他在法国陆军中有最理想的联系,为了表示他不是瞎说,立刻就掏出一份情报送上。呜呼,天下有这么简单的事乎?纵是再大的傻瓜都不会购买这种冒冒失失突如其来的情报。何况,怎么知道那家伙不是法国的反间谍哉?斯上校乃拒绝看他的文件,并且请他走路,该家伙吃了没趣,悻悻而去。
可是两天之后,该家伙又来啦,这时斯上校已奉到命令,不妨与他磋商。该家伙说他是伊斯特哈齐伯爵,现任少校,统率一营法军驻防罗汶。他交出文件,要求每月支取二千法郎卖国费。斯上校则告诉他不能按月计算,只能按件计算。于是,三星期后,伊伯爵交出一份法国炮兵一旦奉令动员应行注意事项的密令。同年(一八九四)的九月一日,又交出几种文件,他本来要把一份专供收件人点收用的清单,一同送出的,可是不晓得因为啥,临时竟然遗漏。于是,这一张「清单」遂成为一项使整个世界都闻名的文件。过了两天,伊伯爵邮寄这份「清单」,被法国反间谍破获。这一破获像一个晴天霹雳,揭露了法国历史上空前的一桩丑闻,使法国朝野上下,分裂为壁垒森严,互相仇恨的两个集团,达十二年之久,也是我们所报导的屈里弗斯先生空前奇冤的开端。
原来,在伊伯爵和斯上校交往之前很久很久,法国当局便发现秘密情报总是外泄,法德法义接壤地带的军事地图,也总是失踪,怎么查都查不出线索。那时德法关系紧张,法国政府当然坐卧不安,就更进一步加强检查德国武官的个人函件,于是乎检查到一封信,这是「亚历山得林」写的,信上曰:「兹随函奉上恶棍D留在我这里,嘱为转交的第十二幅尼斯区域详细地图,我告诉他你无意再和他联络,他说其中一定有误会之处,他将尽其所能使你满意。」经过研判,发现「亚历山得林」,乃驻法国的意大利武官用的一个假名,但「恶棍D」是谁?没人知道。接着伊伯爵补寄的那张「清单」被查出来,但仍不知「恶棍D」是何许人。那份清单使法国参谋本部第二局反间谍事务主持人沙赫上校,吓了一大跳。盖一看就可看出该清单出自参谋本部人员之手,因清单后有一段附言曰:「最后一项文件得来不易,我只有保存该项文件数天的权力,因此你必须记下那些你认为重要的内容,而将原件保留,候我亲自取回,我现在要去参加演习啦。」
这里要说明的,伊斯特哈齐伯爵不是一个化名,而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是匈牙利贵族的后裔,在进入法军之前,曾先后在意大利和教皇军队中服过役,并且很有点功勋。加入法军之后,参加过一八七○年普法战争,得过英勇勋章。按说他应该没有问题。所以反间谍主持人沙赫上校,根本不疑心他。然而,伊伯爵在其它方面的秽行劣迹,却是上下皆知。他跟一个法国贵族联姻,没有多久,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光,但他始终不能脱离经济困境,除了伯爵官衔和军职外,他还兼任一家来历不明的金融公司董事,和一家高级娼寮的股东。
沙赫上校既不疑心真正的主犯,他就开始在那些无辜的,但却是倒霉的家伙们头上下手。因清单上有「参加演习」字样,于是,到了最后,他找到了屈里弗斯先生,盖屈先生是一个与其它军事部门保有密切联系的炮兵官员。尤其妙的是,屈里弗斯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是D。更尤其妙的是,屈里弗斯是一个犹太人。好啦,这就够啦。
我们常形容说,一个人再倒霉,总不致被乌鸦把屎拉到头上。其实那还是倒霉的程度不够,如果够的话,真会拉到头上。屈里弗斯先生便硬是被一泡乌鸦屎拉到头上的也。盖屈里弗斯先生是法国参谋本部唯一的一个犹太裔官员,他头脑冷静,不屈不挠,才识卓越,毫无二心的努力工作。一八五九年出生于亚尔萨斯,是一家生意兴隆的织造厂老板的儿子;十九岁时进入法国著名的依可尔军校,获有「大胆骑士」和「英勇剑客」的美名,但同学们却不喜欢他,那些同学都是大官巨公的子弟,他们认为屈里弗斯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毕业后,他和法国犹太裔的一个高贵富有家庭出身的露茜小姐结婚。三年中,他们生有一子一女,是一个美满而幸福的家庭。然而,因为他是犹太人,又因为他有一个D开头的姓,就注定该家庭马上就要粉碎。
屈里弗斯先生于一八九三年被派到参谋本部当见习官,当时正是法国反犹太反的最厉害的时候,大多数参谋官员对于竟派一个犹太家伙到法国军事核心来,都大惊失色。反间谍主持人沙赫上校尤其反对的厉害。可是所有的调查,对屈里弗斯先生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所以当「清单」案爆发时,屈里弗斯先生已服务了一年。
在沙赫上校主持下,有关屈里弗斯先生的档案全部取出,他日常写的字迹摆在「清单」旁边。沙赫上校和主管军事运输的费伯上校,两个自以为英明的官崽加以仔细比较,比较的结果,发现两者竟然一模一样。乃把这点发现,报告顶头上司。接着一连串的字迹再鉴定,鉴定的结果是啥,用不着说啦。于是项目呈报到陆军部长墨西尔将军办公室。墨西尔将军一瞧,精神大为紧张,立刻和杜蒲总理举行秘密会议。两个老头知道,这是一件爆炸性的案件,势将影响到政府的前途,如果贸然宣布破获一件间谍巨案,那岂不是承认参谋本部有若干松懈之处,才使间谍可大干特干乎哉?必须等到把全案弄的更清楚才能发表,两个老家伙乃决定秘密进行。
在逮捕屈里弗斯先生之前,为了慎重,又请来了法兰西国家银行字迹专家,作最后鉴定,想不到该专家没有读过〈做官大学堂〉,不知道迎合上司旨意,竟指出「清单」的写者是另一个人。沙赫上校看啦,大为跳高,幸亏巴黎警署另一个著名的犯罪学家柏天隆博士,坚定的指出二者确是同一人的手笔。呜呼,我们在这里要请所有的读者先生记住「柏天隆」的名字,他真是一个乌贼博士,如果他真正相信他的科学,他的科学未免太差劲,博士的头衔不知道是用多少钱买来的;如果他只是一脸忠贞,那就更糟,杀人不动刀,连乌贼都不如也。
接着又查出屈里弗斯先生那一年并没有参加过演习,不但屈先生一个没有参加过,所有的见习官都没有参加过。可是参加不参加没有关系,反正清单是他写的就行啦。另外又查出「清单」的语气带着浓厚的德国味道,而屈里弗斯先生写的则是无疵的道地法文。这更没有关系,他可能故意那样,反正清单是他写的,仅口气不符,管他娘的也。于是乎,逮捕令下。
逮捕屈里弗斯先生的那一幕是典型的人生闹剧,一个忽然间落到野猪群里的朋友,其境况都是一样的。被逮捕者傻里傻气,还不知道干啥。逮捕者则嘻笑之,狞笑之,嘲笑之,玩弄之,蹂躏之。越是低级情操,表现的越是野猪嘴脸,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屈里弗斯先生当然跳不出那个圈子。在逮捕行动中最突出的,是部员杜巴提少校,屈里弗斯先生奉命出席参谋本部总长办公室举行的见习官总检查,时间是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五日晚九时,规定穿便服。
一错到底
屈里弗斯先生到达参谋本部时,发现并没有别的见习官,而只有杜巴提少校在场。杜巴提说他因手伤不能握笔,要屈里弗斯代他写一封信,屈里弗斯当然答应了,于是,杜巴提开始口授,信里夹杂着「清单」上若干词句。他一面口授,一面注意屈里弗斯的反应,不时提醒之曰:「喂,留心啦,这封信重要的很。」清单上的字句大批出现,而屈里弗斯竟然仍没有一点震惊,态度神色如常,字迹工整如故。杜巴提勃然大怒,想不到该无赖竟如此顽强阴狠。索性连字迹也不看啦,跳起来大吼曰:「我用法律的名义逮捕你,你以卖国罪被控。」屈里弗斯也跳起来大吼曰:「把你认为我犯罪的证据拿给我看。」杜巴提曰:「证据多的很。」屈里弗斯先生的恶运乃正式开始,他被拘禁在哲西米德监狱。杜巴提接着赶到屈里弗斯的住宅,警告屈太太露茜女士不得泄漏,除了威胁外,还卑鄙的利用露茜女士的爱国心。他说,消息一旦泄漏,战争可能爆发。事后有人评论说,她当时承诺保守秘密是一项错误,因为法国到底是民主国家,当陆军当局还没有完全确定屈里弗斯是有罪时,舆论的力量可能使他恢复自由。
屈里弗斯先生被关入牢房之后,陆军部长墨西尔将军亲自主持侦查,却一无所获。忽然警察局有报告曰,屈里弗斯先生是一个赌徒,经常在可疑的酒吧出现。墨西尔将军大喜若狂,可是再经详查,却是另一个屈里弗斯。警察局长也亲自考查他的平生,但找不出任何奸诈之处。逮捕屈里弗斯的杜巴提少校是参谋本部的字迹专家,他命令屈里弗斯利用各种不同姿势写「清单」,坐着写焉,站着写焉,爬到地下写焉,吊到梁上写焉,闭着一只眼睛写焉,以及用其它各式各样的姿势写焉,他相信一定会写的和清单上相同,结果大失所望。
最后,实在是找不到屈里弗斯先生犯罪的证据,按说应该把他释放了吧。可是,问题就发生在这里,虽在民主国家,因事关军事叛国重罪,有错抓的,没有错放的,终于有一天,一家反犹太最力的La Libre Parole报刊载了一段消息,要求军方说明缄默的原因。呜呼,当屈里弗斯先生初被捕时,透露消息固可助他恢复自由,但此时透露消息,却对他不利,因扣押的时间太久,如屈里弗斯先生不是叛徒,参谋本部必须交出真正的叛徒也。当局乃不得不一错到底。于是,四十八小时内,「屈里弗斯是卖国贼」的新闻,成为头号标题,大部份报纸都认为:「陆军部长办公室是一个藏垢纳污,骯脏不堪的所在。」这种新闻界的风暴使政府大为震动,连夜举行内阁会议;会议中决定,为了维护政府的「威信」,决不释放屈里弗斯,即令证据不足,可以再继续的找,必须肯定他的罪名,提付审判,否则内阁必会垮台。屈里弗斯先生乃在政治的理由下牺牲。
当屈里弗斯叛国案公开时,屈太太露茜女士拍一个电报到亚尔萨斯屈家,屈的堂兄马修先生,立刻赶到巴黎,要求杜巴提少校准许他到监狱去探望他的堂弟。同时以荣誉保证曰:如果他堂弟承认有罪,他将把手枪交给他,迫他当场自杀。可是杜巴提少校根本不信任叛徒的家属,他拒绝了这个高尚的请求。
同年(一八九四)十二月四日,检察官杜米惟里先生,以「清单」字迹为证据,正式以卖国罪控告屈里弗斯先生,这简直是一个大笑话,今天的字迹专家固然很容易的鉴定出来那不是屈里弗斯的手笔,即令当时的字迹鉴定技能比较粗浅,但专家们的意见也不一致,该巨大的卖国案,在一开始便像一篓活鳝鱼,滑溜不定,捉摸不清。然而这当然是事后如此看法,在当时不但不是一个大笑话,反而严肃慎重的要命。检察官杜米惟里先生也深知案子的弱点,他发现要把法国人弄昏,不能靠他提出的证据,而必须靠他的口才,于是他把屈里弗斯先生形容为一个:「作案子不留下任何线索的超级罪犯,他缜密的程度,甚至在犯罪的当儿,连字迹也加以捏造。」这种攻击,有煽动蠢血沸腾的力量,但仔细研究起来,原来屈里弗斯先生犯罪,竟然是根本没有证据的。此时驻法国的意大利武官潘里查地先生深怕被牵连上,特地拍一个密电回罗马:「假如D上尉与你没有来往,为避免报纸抨击,应加否认。」法国立刻破获了该项密电,该密电明显的表示该案真正的主角D仍逍遥法外,可是杜巴提少校有择恶固执的精神,盖D如果尚逍遥法外,那么屈里弗斯先生岂不冤枉了乎,闹将起来,如何下得了台?乃大笔一挥,改之曰:「D已被捕,业采取防范措施,密使已经警告。」
可是,问题来啦,按法国刑事法典第一○一条:「所有证明被告犯罪的文件,必须交由被告过目。」在辩护律师仔细推敲下,杜巴提少校的「文艺创作」,怎能站得住耶?检察官乃警告曰:「如果把它提出堂上作证,等于自己挖个陷阱自己跳。」但外界的压力与日俱增,新闻界已把屈里弗斯案过份渲染,一家报纸在社论中曰:「屈里弗斯是一个足以毁灭法国人民,出卖法国领土为宗旨的国际犹太组织的密探。」另两家报纸更成功的发掘出来屈里弗斯和一件爱情纠纷,曰:「屈里弗斯有一个爱人在威尼斯,那个贵族出身的意大利美女诱他卖国。」天下任何冤狱都有其抵挡不住怀疑的漏洞,但也有其天花乱坠,看起来很公正,实际上却是恶毒阴狠的攻讦。于是,有三四家报纸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竟要求马上把屈里弗斯先生枪决。法国人像发了疯似的吶喊,风暴一天比一天扩大,但屈里弗斯先生的罪状仍无法确定。如果无法确定屈里弗斯先生的罪状,陆军部长墨西尔将军就得滚蛋,内阁也可能总辞。尤其严重的是,整个参谋本部的官员都可能撤换。大家为了维护自己的饭碗,自然而然的一个个都确信屈里弗斯是有罪的,而对他大加愤怒。
人性侮辱
为了应付这种危机,沙赫上校提出一个丧尽天良的建议,那就是一方面请法庭采信第二局的档案作为证据,一方面却把那个档案列为机密,不准被告检视。盖被告过于阴险,他当庭把它撕毁了怎么办?墨西尔将军一时不敢决定,恐怕一旦等到热潮过去,法国人冷静下来,对这种一眼便可看出毛病的安全措施将如何评论?如果在野党据以提出攻击,那问题就更大啦。可是报上频频说话,La Libre Parole十二月十五日,得意洋洋宣布曰:「屈里弗斯将由军事法庭审判。墨西尔将军大无畏的爱国精神,终于战胜黑暗中作梗的敌人。」叛徒的模型已定,冤狱的条件已备,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屈家聘请的是当时司法界最享盛誉的老律师狄门其先生,他这一生中从不接受使他声誉受到丝毫损害的案件,他告诉屈氏家属曰:「假如我发现屈里弗斯的清白有任何可疑之处,我就拒绝为他辩护,而且我将立刻成为他的第一个审判官。」呜呼,可怜的狄门其先生,他想不到因他的公正立场,却被蠢血沸腾的民众,认为他竟为一个叛徒辩护,而使他门可罗雀,成为被人唾弃的人物。
一八九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屈里弗斯案在一幢建筑于十八世纪的宫殿内举行,屈里弗斯先生被押上法堂,他神色自若,充满自信,说话仍一如往昔,坚定谨慎,不流露任何感情。可是在乌贼份子看来,事到如今他还如此镇静,不是伪装是啥。审判在秘密气氛下进行,可是屈里弗斯先生仍侃侃为自己分辩,分辩到最后,军方视察员毕加特先生报告墨西尔将军曰:「屈里弗斯是无罪的,法庭可能宣判他无罪。」墨西尔将军吓了一跳,他和沙赫上校乃在第二局档案中搜集资料,拼凑成一件漫长的备忘录,包括种种使人入罪的奇妙批注,当然更包括杜巴提少校那一个「文艺创作」。备忘录中特别指出屈里弗斯先生曾在遗失一件弹药秘密公式的中央炸药厂服务过(事实上那文件是屈氏到该厂之前遗失的),该备忘录简直是屈里弗斯先生的一篇犯罪传记。
最精彩的还是一个名叫亨利的少校,他活像一个电影明星,他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在参谋本部是低微的一员,因而成为真正卖国贼伊斯特哈齐伯爵的助手。他向法庭上说,某一无可置疑的可靠方面,早在三月初,即曾警告过他说,参谋本部里有一个卖国贼。他说到激昂处,突然指着屈里弗斯,大吼曰:「他就是那卖国贼。」该表演教人惊心动魄,屈里弗斯先生和他的辩护律师按刑法第一○一条规定,同声要求说出那个警告者的名字,亨利少校严加拒绝。最鲜的还是那个审判长莫理尔上校,他告诉亨利少校曰:「你用不着说出那个警告者的名字,只要你以荣誉担保,有人确曾告诉你屈里弗斯是卖国贼就行啦。」一脸忠贞的人,别的没有,荣誉倒是有的。于是,亨利少校举手在十字架上,以震撼法庭的声音曰:「我宣誓。」
审判到第四天(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辩论终结,当审判长退庭研判主文时,杜巴提少校走上去,把墨西尔将军的那份备忘录递给他。
交给审判长的那份「备忘录」,上面的附注根本站不住脚,不但不合逻辑,也互相矛盾。可是,在乌贼群的眼光中,权力高于一切,那是墨西尔将军亲自注释的,而墨西尔官做到将军兼部长,这就够啦,官和权能使不合逻辑的合逻辑,能使矛盾的不矛盾。即令一个并不精明的律师,都可以把它全部推翻;但因为是秘密审判的缘故,庭上根本没有律师,有的话也全是墨西尔将军的部下。于是,到了最后,审判长莫里尔上校宣读判决书,那是全体法官所一致通过的主文。曰:「屈里弗斯上尉有卖国罪,撤销军职,递解出境,终身流放。」当宣读判决时,才允许被告的律师狄门其先生上堂,就在像狗屁一样庄严的法庭上,所有的人都听到该老头律师的哭声。
然而更可怕的场面还在后面,墨西尔将军因屈里弗斯先生一直不肯认罪,几乎使他垮台,大发雷霆,所以他一定要好好的加以报复,乃于一八九五年一月五日,特别举行了一件褫夺屈里弗斯先生军职的公开仪式,也就是侮辱仪式。该仪式在依可尔广场举行,观众人山人海,巴黎人和从外地赶来的人,都要看看卖国贼的嘴脸,他们蠢血沸腾,狂热的喊曰:「处死这个叛徒。」巴黎卫戍部队每一大队派出一小队参加该项仪式。一切都像戏台上的动作,号声口令声响过之后,一个身体高大的卫队中士,率领四名士兵,手持军刀,簇拥着屈里弗斯先生步入广场中心。当他们走到达抱斯将军面前停步时,全场才静下来。那位将军拔出指挥刀,大声吼曰:「屈里弗斯,你不配带军刀,我以法国人民名义贬黜你。」咦,这句话如果改为「我以乌贼名义贬黜你」,就更合实际矣。
屈里弗斯先生以立正的姿势恭听命令,哀呼曰:「兄弟们,一个无辜者被贬黜,法兰西万岁!」这种连心都要碎了的呼声,得来的是啥?群众反而认为他故意做作,在最后关头还要作绝望挣扎,天下还有比卖国贼高呼祖国万岁,更要教人笑掉大牙的耶?群众愤怒吼曰:「处死他,处死他。」在喧闹声中,那个高大的中士,跑到屈里弗斯身边,先把他的上尉肩章摘下,再把裤子上显示参谋官员身份的红带撕掉,最后把屈先生的军刀解下,折为两段。再最后,屈里弗斯被押着在一排崭新制服的士兵行列前面走过。屈里弗斯先生仍以一个参谋官员检阅部队的步伐行进,但他羞愧激愤,每隔一个相当时间,就举起双手,抬起他那因内心痛苦而快要疯了的头部,呼曰:「我是清白的,法兰西万岁。」这真是对人性的一个最大侮辱,也真是对法律的一个最大讽刺。柏杨先生敢和你打一块钱的赌,当时最舒服的恐怕要算伊斯特哈齐伯爵和亨利少校啦。
在这个侮辱仪式后的六星期,屈里弗斯先生解往魔鬼岛。
活被埋葬
魔鬼岛是一个恶名远播的小岛,位于南美洲边缘,孤悬在大西洋之中,距祖国法兰西万里之遥,专门收容放逐的罪犯。屈里弗斯先生本来用不着去那里的,因墨西尔将军(将他娘的军),为了证明军事法庭判决是公平的,特派杜巴提少校向屈里弗斯先生建议,只要他认罪,他就可以不去那个可怕的地方,而且还可以自己种一个菜圃,他的太太孩子也可以和他同住。杜巴提少校柔声软语曰:「其实你并不用承认故意卖国,只要说自己一时神经错乱,或者说自己一时疏忽就行啦。」但屈里弗斯先生不甘自诬,他的答复是写一封信给墨西尔将军,答谢他的关爱,他说他唯一的希望是政府应继续搜查罪犯,使案情大白于天下。呜呼,屈里弗斯先生,他到那一天为止,仍以为堂堂部长,堂堂将军,一定英明正直,忠心为国,明察秋毫。这种观念永远是小人物的悲哀,他再也不知道墨西尔将军早已知道他是无辜的,只不过为了自己当官,却要把他毁灭成一团血肉。墨西尔将军接到他的那封信,在意料中的暴跳如雷,他下令把屈里弗斯先生立刻送到魔鬼岛,予以最严重的虐待,以为执迷不悟者戒。
当屈里弗斯先生被押经罗琪车站时,疯狂的、被煽动蠢血沸腾的群众,拥到他的车厢,准备把他打死。墨西尔将军倒是巴不得群众把他打死的,因那样才能真正的灭口。但屈里弗斯先生的气质要比柏杨先生高多啦,他不但不恨那些暴民,反而完全同情他们,在当时写给太太露茜女士的信上曰:「我现在是那个应受该项待遇的无耻恶棍的替身,只要我是在代替那个卖国贼,我除了同情人民的举动外,别无其它办法。」
屈里弗斯先生身带锁炼,终于到了魔鬼岛,监禁当局所采取的种种措施,不但不近情,也不近理。屈先生关在一幢被石墙围绕着的石屋里,门窗都被钉死,在石屋的一间小起居室中,有一个每隔两小时就换班的警卫。他们奉有严令,连屈里弗斯先生面对着海坐一会都不行,盖怕他:「在耀眼欲盲的强烈阳光下,给德国人打信号。」屈里弗斯先生请求做工,上级更不允许,该卖国贼如果煽动其它罪犯,也叛起国来,将如何是好?他妻子露茜女士请求和丈夫同时放逐,当时的法律有此规定,可是法律是法律,政治是政治,法律遇到政治,总是大败,该项请求立被拒绝。同时对于被疑心有问题的,或对案情似乎有暗示的函件,统被没收。屈里弗斯先生一天有一小时的散步,当他在戒备森严下散步时,不准和任何人谈话,负责监视的卫兵也不准回答他任何问题。盖该叛徒险恶过人,可能利用无关紧要的谈话传递卖国消息。这一切都是墨西尔将军和杜巴提少校两个乌贼人物的杰作,他们如此这般,为的是要使屈里弗斯先生忍受不住彻骨的痛苦而屈服认罪。
屈里弗斯先生仍然保持他一贯的严肃神情,但他的脑神经开始作痛,每当大风暴搅动大海,巨浪攻击孤岛时,他就在那种巨响的掩护下,捧头大呼。他不愿别人听见他的呼喊,所以他经常期待着风暴的来临。
从此,屈里弗斯先生和他的间谍案,被埋葬在寂静的坟墓里,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他。
屈里弗斯先生被放逐到魔鬼岛,整整的十八个月,逐渐被人忘记。可是,忽然有一天,当局对于屈先生的防范工作,却来一个紧急加强,好象要发生啥极大事故似的,所有从外界寄来的函件和包裹,统被没收,监视他的哨兵本来是一名的,也增加到两名。他们的责任是:把屈里弗斯先生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都提出报告,并且在围墙外面再加筑一道围墙,在第二道围墙建成之前,屈里弗斯先生每晚都被两副铁链锁住。原来屈里弗斯先生的堂兄马修先生知道,沉寂无闻是他堂弟冤狱的最大帮凶,必须打破该项沉寂。经过一位朋友的帮助,于是乎,英国的一家报纸,突然刊登一项消息,说屈里弗斯先生已逃出了魔鬼岛。该消息经其它报纸转载,尤其是《巴黎公报》,不但转载,而且还乱开簧腔,描写屈里弗斯先生逃走的经过,像真的一样,这一下子政府的部长者流慌了手脚。
马修先生这么一闹,除了加给他堂弟更大痛苦外,毫无收获。但他堂弟的间谍案却重新成为新闻,而且在参谋本部内部露出了曙光。那是在一切都告绝望后的第十五个月,也就是一八九六年三月,一张明信片辗转的落到参谋本部第二局之手,是德国武官斯瓦兹柯本先生女朋友写的,教柯本先生代为转寄,不知道什么缘故,阴差阳错,却落到第二局之手。明信片的内容平淡无奇,但语调亲密,而收信人则是伊斯特哈齐伯爵。咦,怪啦,第二局局长毕加特中校困惑曰:「伊斯特哈齐为啥请德国大使馆收转函件?」而伊先生又是一位私生活声名狼藉的家伙。遂即派人钉梢。这一番钉梢,钉出问题来啦。三个月后,伊斯特哈齐伯爵犯了一个错误,也或许是亨利少校没有警告他已被监视,也或许是见钱眼开,搞昏了头。就在钉梢钉的正紧,他这个真正的卖国贼阁下,却写了一份申请书,请求调职参谋。该申请书送到毕加特中校办公室,毕加特中校一瞧,字迹眼熟的很呀,头上像中了巨棒一样,一直走到保险箱,从屈里弗斯案卷里取出「清单」,加以比较,立刻他就喘不过气来。马上再召见犯罪学专家柏天隆先生,这位乌贼博士鉴定了一番后,也不得不肯定的曰:「这就是写清单的那个人。」
毕加特中校曾在古尔军事学校当过教官,教过屈里弗斯先生。他根本不喜欢屈里弗斯,对屈里弗斯过人的智能也没啥印象。但他觉得他有义务使冤狱平反,使真正的叛徒清除,宁冒事业上的危险,也得达到这个目的。但他的这种正义行动却招来参谋本部大小官崽一致的抨击和敌视。到了后来,弄得他丢甲弃盔,官也垮啦,前途也完啦,最后还被关到监狱里,差点送掉老命。
可怕的黑幕
毕加特中校发现了真相之后,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报告顶头上司冈斯将军,我们这些可怜的小民一定会想,冈斯将军在获知该项重大发展时,即令不欢喜若狂,也会大吃一惊,盖只要他稍微有一点天良,有一点人性,或稍微有一点对国家、对荣誉的责任感,他都会重视这个新的线索。可是,冈斯将军却是「做官大学堂」的高材生,他听了毕加特中校的报告后,冷冷曰:「屈里弗斯的案子已经结束,你应把两件案子分开。」这种话能使人活活气死,毕加特中校简直不相信该屁话竟出于「将军」之口。他反复说明,要求对屈里弗斯重新审理,冈斯将军大怒曰:「你为啥对那个犹太人特别关怀?」毕加特中校曰:「他是无辜的。」冈斯将军曰:「就我而论,凡是部长和参谋总长告诉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只要你闭口不言,没有人能找出什么东西。」冈斯先生官做到将军,大概全凭这种「驯服学」和「听话学」,老板说粉笔是黑的,就是黑的,老板说屎是香的,就是香的;老板说岳飞是汉奸,就是汉奸。呜呼,这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老乌贼矣。问题是老乌贼却有的是权,小民们便没有办法。毕加特中校发昏之余,厉声曰:「你说的一套令人憎恶,我现在还不知道准备怎样进行,但是我决不会把这项秘密带进我的坟墓。」
冈斯将军能做到将军,自然有他的一套,他英明盖世,岂在乎一个小小中校的恐吓。不久之后,他就派毕加特中校前往东部边境,调查情报机构的工作情形。之后,又派他去意大利边境调查。之后,再派他去非洲阿尔及利亚调查。之后,更派他去突尼西亚。每派一地,都附一封赞扬他工作成绩优越的函件。毕加特中校就这样的被放逐在外,不能回巴黎。也就是说,不能回第二局翻屈里弗斯的档案。而就在毕加特中校不在局的期间,冈斯将军竟派伊斯特哈齐的助手亨利少校代理,这真是一项可怕的措施,把敌人间谍放在自己的军事心脏。于是,所有寄到第二局给毕加特中校的信,亨利少校都一一偷拆,而且努力收集有关毕加特中校的各种资料入卷,没有什么资料时,他就瞎编。最后冈斯将军下令把毕加特中校派到的底里边境,他希望能有一颗流弹把毕加特打死,那就天下太平啦。
然而毕加特中校是法兰西民族的灵魂,他明知道他遭遇的是什么,却为了正义,而和一系列的乌贼「将军」斗争,他把一封呈给总统的信交给他的律师黎波斯先生,预定在他死的那一天予以呈递,信上把他发现真正卖国贼的经过,全部写出。他的结论是:一、伊斯特哈齐是德国雇用的间谍。二、那些认为屈里弗斯的罪行,全是伊斯特哈齐的罪行。三、屈里弗斯案处理的经过,马虎潦草,从头到尾蔑视国家法律。
黎波斯先生虽然是一个有名的律师,但也被这个可怕的黑幕吓得大为紧张,为了安全和争取助力,除了毕加特中校的名字外,他有计画的将内容向外界泄露。首先和参院副议长吉斯勒先生接触,吉斯勒先生不敢接受该大胆律师的消息,但因他与屈家有深厚友谊的关系,在私下谈话里,他认为屈里弗斯先生是冤枉的。这种私下的表示终于传了出来,一些蠢血沸腾的议员和报纸,乃迅速反击,加以百般辱骂。不过,也正因为这番辱骂,伊斯特哈齐伯爵的尊名大姓,始行公开。
于是乎,伊斯特哈齐伯爵越来越心神不安,不但消息使他心惊肉跳,而且他也察觉到有人在怀疑他。到了后来,法国最大的报纸Le Latin把那张「清单」的真迹翻版刊载,他更吓的屁尿直流。跑到德国大使馆找他的主子斯瓦兹柯本先生,告诉他不好啦,他们之间的秘密已被人发现,最近将由某一个著名的议员出面揭发。伊斯特哈齐伯爵要柯本先生去找屈里弗斯先生的太太,告诉她丈夫确确实实是一个卖国贼,叫她不要再闹。呜呼,这个手段可以说毒辣到顶点,也卑鄙到顶点。但德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度,日耳曼民族的气质顶天立地,斯瓦兹柯本先生虽然重视伊斯特哈齐伯爵的情报,但他也轻视伊斯特哈齐伯爵那种出卖祖国的人格。因之,对伊斯特哈齐的建议,严加拒绝。伊斯特哈齐伯爵山穷水尽,就耍起无赖,他曰:他要在德国大使馆内自杀,斯瓦兹柯本先生大骂他混蛋。伊斯特哈齐伯爵老羞成怒,说要把柯本先生和某夫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公开,柯本先生的答复是,按铃叫了一个仆人,把伊斯特哈齐伯爵拳打脚踢,连请带赶的轰出使馆大门。呜呼,卖国卖到这种下场,真是没啥意思。
柯本先生立刻把这事呈报柏林,伊斯特哈齐伯爵传奇性的和空前鲁莽的行动,连德国佬都为之好笑,乃决定在案发前把柯本先生调开巴黎是非之地。柯本先生临走时,他做了一件间谍人员为保持自尊身份所能做到的事,在向法国总统辞行的时候,他以日耳曼军人最高荣誉保证说,他和屈里弗斯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当伊斯特哈齐伯爵嫌疑日增的当儿,乌贼人物杜巴提少校又出面啦,他代表参谋本部(好家伙)向伊斯特哈齐伯爵保证,教他放心,全案都在他掌握之中。为了保障该卖国贼,就由亨利少校不断伪造不利于屈里弗斯先生的新证据。那时沙赫上校翘了辫子(便宜了这个恶棍),亨利少校乃故意让人知道他在沙赫上校保险柜里找到一宗秘密案卷,在那个案卷里,至少有七封信是屈里弗斯先生亲手写给德皇的,而且神龙活现的说,其中有一封信的边缘上,还载有德皇写给德国大使的批注曰:「该无赖的需求越来越多,但必须予以满足。」如此这般的安排布置,利用耳语,小民要想不相信,都不可得。
不过,这些话都是冤狱平反时和平反后,在法庭和报纸上透露出来的内幕,当时固一切都是隐秘的,所有的阴谋都在暗中进行。但纸包不住火,在屈里弗斯先生判刑三年之后,他的堂兄马修先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看到那个「清单」的真迹,乃正式控告伊斯特哈齐伯爵。──读者先生们请不要以为屈里弗斯先生因此一状而得到昭雪,马上就可结束。如果那么简单,该冤狱就不惊人矣。
〈我控诉〉
马修先生能够知道真正卖国贼是谁,靠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为了营救堂弟,曾出售一种呼吁小册子,小册子上印有「清单」的翻版。有一个证券经纪商卡斯特罗先生,无意中买了一本,他和伊斯特哈齐伯爵有过来往,手里还有伊斯特哈齐伯爵写给他的信。所以,他马上就认出来笔迹,急忙把那些信拿给马修先生,马修先生万分感激的抱着他狂吻。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十五日,马修先生正式控告伊斯特哈齐伯爵。
按照法国的法律,对马修先生的控告,非召开调查庭不可。参谋本部的官崽想用压力撤销该案,可是伊斯特哈齐伯爵却十分伟大,他反对用压力撤销,他说他的令誉不能容忍丝毫玷污,因而坚绝要求对马修先生的该项控诉,加以彻底调查。呜呼,在一些蠢血沸腾的群众眼中,还有比这更神圣更庄严的举动乎哉?全国新闻界一夜间把伊斯特哈齐伯爵捧的腾云驾雾。只有极小的一部份属于革新派的报纸,对伊斯特哈齐伯爵不利,Le Figaro报指出清单上的一句「我现在正在参加演习」,屈里弗斯先生当时并没有参加演习,而伊斯特哈齐伯爵却正躬逢其盛。该报还把「清单」和伊斯特哈齐伯爵的字迹制版,并排刊出,让读者自己比较。于是乎反屈的报纸被迫分为两大阵营,一个阵营咬定牙关,硬说「清单」根本不像伊斯特哈齐伯爵的笔迹;一个阵营则承认像倒很像,但他们有「可靠的情报」,说那是屈里弗斯先生模仿伊斯特哈齐伯爵的笔迹。
呜呼,即令证据确凿,胜利也是站在伊斯特哈齐伯爵这一边的,他大部份时间都消磨在各大报社里,提供国际犹太组织如何计画破坏法国陆军的使人瞪眼的情报,他把自己形容为一个光芒四射的正人君子;有坚强的意志,而且极端重视个人名誉。报馆里的人以及社会人士,再加上参谋本部的大小官崽,都被他搞的晕头转向,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使人啧啧称赞,都被认为可以永垂后世。全法国都匍匐在他的脚下,恁他蹂躏。
法庭终于开庭,当伊斯特哈齐伯爵被带进法庭时,法官特别声明说,伊斯特哈齐伯爵不是来受审的。盖他的清白,早已经证实确定啦。法官又特别声明说,这次审判不是要判伊斯特哈齐伯爵的罪,而是要表彰他的无辜。换句话说,审判的不是被告,而是原告,天下之事,真是越来越他妈的怪。所以在法庭上,伊斯特哈齐伯爵乃是一个镇静的证人,他几次的高声喊曰:「凡我所说的,都和我的清白一样确实。」(哎哟!)这又是对人性的一个更重大侮辱,睁着大眼扯谎。他作此狮子吼时,肚子里快乐了没有,我们不知道,但他如果想到那些官崽和报纸竟被他装到裤裆里随意玩弄,一定会笑的肠胃都痛。
最山摇地动的场面发生在法庭判决伊斯特哈齐伯爵无罪之时,伊斯特哈齐伯爵步出法庭,千万群众夹道欢呼,声震屋瓦,那种热烈和疯狂,好象伊斯特哈齐伯爵是一个刚征服了德国的荣归英雄。军官焉,记者焉,以及每一个在场的男女老幼,一个个蠢泪齐流,一拥而前,把伊斯特哈齐伯爵抬起来,通过巴黎大道,沿途高呼曰:「伊斯特哈齐万岁!法国陆军万岁!」游行直到深夜,咦。
在表彰伊斯特哈齐伯爵的审判中,真正倒霉的却是毕加特中校,他奉到命令从非洲赶回巴黎作证,想一想便可想出他的狼狈和他的勇气。他是参谋本部第二局局长,现在却指证一个信誉清白的军官伊斯特哈齐伯爵是卖国贼,也就等于间接控告他的顶头上司,而硬替众人皆曰该杀的屈里弗斯先生洗刷。如果他的阴谋得逞,下自参谋,上至陆军部长,都得卷铺盖走路,这种切身之痛,使毕加特中校被恨入骨髓,全体同僚和所有长官,都把他视作大逆不道的眼中之钉。但毕加特中校并无畏惧,他以那明信片为证,支持马修先生的指控。惜哉,他是在秘密法庭上陈述,伊斯特哈齐伯爵一口咬定那明信片是伪造的,他所说的既与他的清白一样真确,当然非是伪造的不可。于是,毕加特中校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以泄露军机罪被捕,囚禁在瓦勒连要塞。
不但毕加特中校因这一状倒了楣,远在五千公里外魔鬼岛上的屈里弗斯先生,也因这一状跟着倒霉。监视他的卫兵增加到十三人,另外还特地为他建筑了一座监视海面行动的碉堡,顶上装着大炮,用以防备德国军舰前来救人。读者先生读到这里,千万别背皮发麻,要知道这种煞有介事的干法,并不是墨西尔将军和杜巴提少校真的相信屈里弗斯先生是间谍,而是「要错就错到底」的一意孤行心理,用种种手段,使世人相信屈里弗斯先生确实有点问题,这一套,中国人最为清楚。
然而,马修先生的败诉,毕加特中校的被囚,官崽群的大喜若狂,看起来正义的力量被埋葬,却想不到,也正是屈案的转折点。整个欧洲都为法国叹息,曾经领导西方文明走上自由大道的法国,已完全失去理智。有一位青年朋友克里蒙梭先生(他就是后来有名的老虎总理)撰文曰:「历史上,从不缺乏反抗残暴专制势力的勇敢之士,但是向舆论挑战的人,必须具有更大无畏的英勇侠义精神。」于是,法国大文豪左拉先生挺身而出,那是一八九八年一月十三日,他在克里蒙梭先生主办的Lacrore 报上,发表了那篇名垂千古的〈我控诉〉。左拉先生和屈里弗斯先生素不相识,但他为他辩护。呜呼,这种侠义行为,在我们古老的中国,恐怕有点教人好不可笑,那不是「自讨苦吃」「管闲事」是啥?柏杨先生曾看到有些官崽动不动就「铁肩担道义」,结果道义越担越少,而自己的官却越担越大。像左拉先生这种把他的名誉、前途、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掷的干法,铁肩担道义的朋友一定不为。
左拉先生以一天两夜的时间,写成了〈我控诉〉,以其无比的睿智,揭发屈案的欺诈、混乱,和矛盾的黑幕,以锐利的笔锋指出参谋本部如何铸成大错,以及如何为了掩饰该大错而终至于沉沦于欺骗诈伪的血腥深渊。该文结尾时,他曰:「我控诉审理屈里弗斯案的第一届军事法庭,根据秘密证词判定被告有罪,而又不让被告获悉证词内容的行为,侵犯了人民的基本权利。我控诉审理伊斯特哈齐的第二届军事法庭,藉命令来掩护不法情事,和明知被告有罪,又故作无罪的宣判,构成严重的渎职,侵犯司法尊严。」他又曰:「我在这里所采取的行动,是专为加速真理和正义的爆炸,让他们来抓我上法庭吧,只要敢在光天化日下举行公开审判,我在等待。」
三封信
呜呼,这真是洋作家的干法,如果换了中国作家,刀锯在前,有哪个敢出面,又有哪个肯出面乎?法国虽有屈里弗斯先生的冤狱,但因它终于平反的缘故,并不失其光荣。而法国作家,才是真正作家,他们努力的目标是真正的真善美,而不是津贴或做官。左拉先生以他的荣誉和「前途」作孤注,去为一个漠不相关的卖国贼打抱不平,在中国社会,是谓之「傻」,是谓之「蠢」,是谓之「不识时务」。
左拉〈我控诉〉刊出后,该报当天就销了三十多万份,接到来自法国国内和国外的支持电报三万多封。然而,在参谋本部乌贼群指使运用下,蠢血沸腾的群众根本不肯睁眼仔细瞧瞧原文,各地反而开始捣毁犹太人的商店,公开焚毁〈我控诉〉的抽印本,更有些群众捧着脖子上拴着绞绳的左拉先生的塑像游行。全国绝大部份报纸都要求对声名狼藉的左拉先生,处以严厉的处罚。法国内阁真是束手无策,如果用「诽谤」的罪名控告左拉先生,就势必得重审屈里弗斯先生,因被告有权证明他的言论是事实。可是不采取行动,又着实下不了台。酝酿到最后,乃避重就轻,左拉先生在控诉中,不是有一项控诉第二军事法庭「奉命开脱伊斯特哈齐」乎,好吧,就告这一点吧,因只有这一点才不至于涉及屈里弗斯。
一八九八年二月七日,左拉先生出庭受审,受审的时间是十五天,该伟大的作家在随时都有暴动可能的群众围绕下,郑重的警告法庭,受审者不是他的本人,也不是屈里弗斯,而是法兰西共和国。他在答辩结束时,沉重的曰:「屈里弗斯是无辜的,我以我的生命、荣誉,以及我对法国文学的贡献,和我所得到的一切来担保,我发誓,如果他不是无辜的,让上帝夺去我的一切。屈里弗斯是清白的。」
当时,虽然听众人山人海,可是大家鸦雀无声,屈里弗斯案似乎要重新审判,但一个伟大的作家敌不住参谋本部的威望(「威望」两字真是一个恶鬼,既害人又害己),没有人相信那些国防脊骨,军队精英的军官们,竟会卑鄙到说谎和伪造文书的地步。而参谋本部也马上发出严重恐吓,如果法庭判决左拉无罪,他们就全体辞职。任何事情一发展到这种意气用事的镜头,便成了一窝刚下了崽子的饿狼,啥理性都没有啦。于是不管左拉先生理大冲天,一群法官仍判决左拉先生有罪,处以有期徒刑一年,罚金三千法郎。
这一下子全法国真是普天同庆,薄海欢腾,各党各派都竞夸自己胜利。但国外的反应却恰恰相反,对左拉先生的判罪,全世界一致表示沮丧和惊愕。英国报纸反应说,该项判决是一种「野蛮」「残酷」,认为法国的道德衰落,是西方世界没落的恶兆。事到如今,读者先生一定以为外国这种批评一定可以使法国的当权派回头了吧,呜呼,国外的责难不但不能使当权派冷静回头,反而更加蠢血沸腾,更加坚持己见。对任何忠告呼吁,都嗤之以鼻,这种地头蛇气质,读者先生不会陌生的也。
案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毕加特中校下了狱,左拉先生判了罪,乌贼群大获全胜,看样子屈里弗斯先生要在魔鬼岛囚禁一辈子矣。可是,该两位引起的浪潮,在官方来说已经结束,但在民间却刚开始。至少有一百种不同的小册子争辩屈里弗斯先生有罪或无罪,科学家们几乎全体支持改革派,而教习和作家们则有的支持改革派,有的支持乌贼群。改革派都是些青年朋友,便是向女孩子求婚时,都要先打听一下女方家长对屈里弗斯案的看法和观点。法国有一支北冰洋探险队,被困在冰山上一个冬天,与外界失去联络,当春天把他们救出的时候,他们向拯救者第一句话就是问:「屈里弗斯怎么样啦?释放了乎?」
终于乌贼首领人物,墨西尔将军调了职,由加瓦扬将军接任陆军部长。他和墨西尔将军不一样,墨西尔将军是明知屈里弗斯先生没有罪,为了做官,硬诬赖他有罪的,故一切审讯都在「秘密」下进行。而加瓦扬将军则是真正的相信屈里弗斯先生有罪。为啥他如此相信?并不是他有直接的证据,而是他有间接的证据,第一、他知道确实有一个国际犹太人组织的存在。第二、他坚信参谋本部的忠诚可靠。不管他这些证据能不能成立,而是他既然相信屈里弗斯先生是有罪的,在全法国为屈里弗斯先生闹得人仰马翻时,他就决心一劳永逸的把重要秘密文件,公开宣布,用以塞改革派的嘴。
屈里弗斯案卷里(本来薄薄数张,现已成了一大捆),全是亨利少校搀加进去的种种杰作。就文件论案情,屈里弗斯先生实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加瓦扬将军乃在其中挑拣了三封最最重要的信件,在该三封最最重要信件之中,有一封是驻法国的意大利武官潘尼查地先生写的,信上还提到屈里弗斯先生的名字。加瓦扬将军乃在议会中宣布,他将宣读该三封信,盖该三封信可以明确的,终结的,而且永远的证实屈里弗斯的罪行,并可以结束国人的争吵。
呜呼,屈里弗斯案因此一宣读而冒出曙光。加瓦扬将军终于在议会中宣读一遍,报纸上加以刊载,乌贼群气焰大张,可是毕加特先生──已经不是中校啦,他在左拉案作证的结果,官方认为他「严重的渎职」,关了几个月,被强迫退休。他读了那三封信后,立即采取行动,他知道他的这项新行动,可能再把他带进牢狱,甚至还要更糟,但他仍上书给皮里生总理曰:「一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不能任意举述那些证明屈里弗斯犯卖国罪的秘密文件中的内容。陆军部长在国会中举出了其中的三封信,我认为我有义务使你知道,那三封信中,有两封信和屈里弗斯案无关,而第三封信是假的。」
致命的证据竟是如此,屈里弗斯先生之能够生还,真是得感谢毕加特先生的义薄云天。
无法无天的判决
毕加特先生这一状把主凶和帮凶告的「大蛋小蛋落玉盘」,皮里生总理下令调查。任何事情,一经公开,是非真伪,自会得到判断,调查之下,发现该信竟真是假的,由两封信巧妙凑粘贴而成。加瓦扬将军听了之后,目瞪口呆,马上召见亨利少校,亨利少校坚决否认有啥鬼把戏。但经过一个小时的盘问,他承认只不过把两封信有些地方重新排列一下而已,并没有虚构内容。可是,又经过一个小时的盘问,他退了一步曰:「我的长官深感苦恼,为了使他们安心,我就对我自己曰:『让我加上一句,好使我们都有坚强的根据。』我这样作,是为国家利益。」连卖国贼都扛着「为了国家利益」的招牌,可知该招牌的奇妙作用。可是到了最后,亨利少校不得不承认,全部文件都是伪造的──除了签名。加瓦扬将军是一个真正的将军,没有为了「威信」什么之类的鬼话去发疯乱掩乱盖,他下令逮捕亨利少校。于是乎,到了第二天,即是一八九八年八月三十日,一清早,人们发现可敬的亨利少校已经呜呼哀哉,他用刀片割断了他自己的喉管。
这是一个爆炸的新闻,参谋总长皮斯地福将军,另外还有一位皮流斯将军,引咎自责,立即辞职(他们也是两位了不起的人物,换了有些「将军」,宁可窝里烂,都不肯开步走)。而那一位也是可敬的「说的话和他的清白一样真实」的伊斯特哈齐伯爵,一听亨利少校丧了老命,便脚底抹油,丢下妻子儿女,只身逃到伦敦。然而,鸭子虽死,嘴仍是硬的,他仍坚持他之所以卖国,是奉了那个已死的老头沙赫上校生前的命令,为的是要换取更大更重要的情报。
事到如今,屈里弗斯案不得不重新审判,皮里生总理透过一位朋友,劝告马修先生再行上诉,而狄门其律师──该律师本来业务兴旺,可是自从为屈里弗斯先生辩护以来,成了门可罗雀,他再度起而担任屈里弗斯先生的律师。不过,案情仍不能急转直下,乌贼群的力量仍大。盖乌贼人物最大的特征是死不认错,一意孤行,即令亨利少校自杀,伊斯特哈齐伯爵逃亡,都不能抵挡他们反对屈里弗斯先生。所以马修先生上诉之后,又酝酿了漫长的九个月之久,高等上诉法院才开庭审判。但读者先生仍不要高兴的太快,认为这一下屈里弗斯先生总该无罪了吧,那还差的远哩,连上帝都想不到,这一次审判的结果,屈里弗斯先生仍然有罪不误,由此我们可见平反该冤狱的惨烈。
审判在瑞里举行,全法国人都知道屈里弗斯的姓氏,却没有几个见过他的本人。屈里弗斯先生乘斯法克斯号巡洋舰回国,他对他再受审判和全世界都仍记得他这件事,大为吃惊。盖外界发生的种种,他都木宰羊。他那年才三十九岁,可是已满头白发,瘦弱的像一个老头,双眼无神,脸皮跟一幅硝制不良的皮革一样,浑身只剩下一把枯骨,在场的人看到他的样子,无不摇头叹息。
这一次审判的结果,屈里弗斯先生仍然以卖国罪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呜呼,这就教人痛哭,盖墨西尔将军的势力仍大,他那优美的姿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他采取的仍是秘密战术,不让被告了解他到底因何被控,而且他的证词暗示他所说的还只是事实的一部份,其它部份不能外泄,外泄了就不利法国。他说德国皇帝曾命驻法大使提出战争的威胁,在那些使人焦灼的日子中,救国要紧,有时候自然顾不得啥法律啦。(该乌贼的原文非常文艺腔,曰:「对法律条文的顾忌,自然没有在比较缓和的危机中,那么需要和迫切。」)
瑞里军事法庭可能公正,但他们面临的不是屈里弗斯先生卖了国没有的问题,而是将军说谎乎?抑上尉说谎乎的问题?结果当然将军是干屎橛,虽然很臭,却是很硬。而上尉自然非说谎不可。屈里弗斯先生终于不得不再度判罪,真是地位低啦,人格也低啦。
这项无法理解的判决,立刻触怒了全世界,从美国到欧洲,示威群众包围法国使领馆,到处举行大规模的集会,要求抵制野蛮国家。各处同声指斥曰:「受谴责的不是屈里弗斯,而是法兰西共和国。」而国内的反应也在酝酿,皮里生总理乃下令特赦。直到那一天,屈里弗斯先生在可怖的魔鬼岛,已度过了可怖的五年,他于一八九九年九月十九日接受特赦出狱,为了乌贼群的势力仍大,他全家迁往瑞士。
然而,案子仍不能算了结,特赦不等于没有卖国,出狱也不等于没有罪。克里蒙梭先生自始至终都表示反对接受特赦,盖接受特赦无异承认在法国法庭上得不到正义;毕加特先生更加以斥责;只有马修先生没有表示反对,他除了为正义而奋斗,还同时为了他的堂弟,他堂弟的健康日坏,再不能忍受苦监的折磨矣。但他的奋斗并不因他堂弟的出狱而中止,非把屈里弗斯这个姓氏洗刷的清清白白不可。毅力是成功的最主要因素,他和六十年后的日本吉田石松先生一样,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荣誉,继续不断的,向各方挖掘有关资料。
真是皇天见怜,马修先生不久就结识了一位已经退休了的,曾在瑞里军事法庭上投票赞成判屈里弗斯先生无罪的法官,才获知该法庭审判详情,而且了解墨西尔将军的那一套老把戏──使被告无法看到作为证据的证件。这种黑幕在我们现在当然了如指掌,可是当时却是一项高度机密,有赖该良心的法官透露,和马修先生的揭发。于是,马修先生再度申请重审。
伟大的政府
马修先生请求重审的呈文于一九○四年送到高等上诉法院,这一个请求不但震动了政府,也震动了全国,盖大家面临着的竟是堂堂将军恶毒诬陷一个部下的镜头。于是从呈文送到高等上诉法院那一天起,直到一九○六年七月止,整整两年半时间,法庭传讯了一批又一批的证人,翻阅了又翻阅过去的档案──包括一八九四年第一届军事法庭的档案,一八九八年第二届(瑞里)军事法庭的档案,左拉诽谤法庭的档案,证明伊斯特哈齐伯爵清白法庭的档案。左查右查,上诉法院终于在一九○六年的七月十二日,下令撤销对屈里弗斯先生的判决,正式指出过去有罪的判决是一种错误。同时还宣布曰:因为没有任何文件证明屈里弗斯先生犯过罪,所以根本用不着什么重审。该一判决结束了十二年漫长岁月的冤狱。这场可怖的冤狱平反后,高潮出现于一九○六年的一天下午,读者先生如果不是白痴,或如果不像柏杨先生这么记忆不好的话,一定会记得巴黎那个依可尔广场,十二年前,屈里弗斯先生以卖国贼的身份在该广场受到褫夺军籍的无比羞辱。而十二年后(呜呼,人已老矣),当判决无罪公文到达那一刻,屈里弗斯先生于下午一时半,再度到达该广场,一声号令之下,两队士兵排成长方队形,由一位上尉陪同,全副武装,走到吉兰准将面前停住。号音连响四遍,吉兰将军拔出指挥刀,宣布曰:「我以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名义和他赋给我的权力,封赠你,屈里弗斯队长,为佩带荣誉勋章的武士。」宣告毕,把指挥刀在屈里弗斯先生的肩膀上拍了三次,接着为屈先生佩上勋章,亲吻屈先生的双颊。
而最后一遍号音响矣,屈里弗斯先生屏息立正,目送军队退出,忽然间有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拥抱他,亲他,吻他,那是他的儿子皮重,屈里弗斯先生这时才滴下他十二年来第一次悲欢交加的眼泪。于是,在他堂哥马修先生陪伴下,坐一辆敞篷马车,离开广场。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再度出现,估计至少有二十万群众,聚集在街头,向屈里弗斯先生致歉并致敬,高呼「屈里弗斯万岁,正义万岁」。现在是法国人民赎罪的时候矣。
且看看以后的事,作为结尾。
法国政府「为了解除良心上的束缚」,国会一致通过恢复毕加特先生的军籍,提升屈里弗斯先生为少校,还颁给他一座国会的奖章,作为「对于一个曾经忍受无比痛苦的军人的适当补偿」。同时擢升毕加特先生为准将。毕加特准将于一九○八年出任克里蒙梭内阁的陆军部长。而屈里弗斯先生则以后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
至于那位「忠贞而清白」的伊斯特哈齐伯爵,他用了佛里蒙伯爵的化名,在伦敦贫民窟中,度过其「忠贞而清白」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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