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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广东仔，似乎都该听过金山的故事。

大约是百多年前，家家靠天吃饭，掰著指头过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闯出去当了「金山客」，就有源源不断的银信从大洋那边漂来。这头看著艷羡的，也合家砸锅卖铁凑张船票，似乎对岸真的有个遍地金子的世界，只要捱到双脚沾地，便能遥遥系住这边一家的风光。十里八村扬名的「金山伯」，在维多利亚港下船时，却是被称作「猪仔」的中国劳工，乘的船是「浮动地狱」，做的工是开山修路，一心念著的只有留住一条命，供养家中父母妻小。光绪年间的「金山梦」，其实对应著成倍的苦辛和尽失的尊严，却也是中国人可以追溯的「美国梦」始端。

后来，「金山梦」变成了「移民梦」，已经是在整整一百年后，切合现代的节奏，两岸三地的华人，怀著各自介乎于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目的，多了更复杂的私人情绪。八○年代的香港是一整个「移民潮」的发源地，人人带著政治前途的未知和惶恐，被许多导演的镜头忠实记录下来。

女导演罗卓瑶拥有游学和移民的背景，因此从处女作开始，多次对准移民家庭的戏剧遭遇，在《我爱太空人》里，有两个同时和已经出国的另一半两地分居的男女，彼此寂寞慰藉，入夜在街头饮醉高歌狂欢，颇能映照时人心态：「美国护照卖三万六，速去；法国护照卖三千六，齐齐拉队去；移民莫后退，日夜抢钱去；香港护照卖三个六，喊得一句句。」……移民便抬身价，港人身分日日贬值，盲目而稍显疯狂的向外走，其实更该看成一种逃离。

《秋天的童话》剧照

两年后，她继续拍出《爱在他乡的季节》，碰触的伤口更深——片中是一对身在七○年代大陆的夫妇，张曼玉饰演的妻子锲而不捨地申请出国，真的出去后渐渐渺无音讯；而梁家辉饰演的丈夫，只好偷渡出国，展开艰辛寻妻之旅。

片中台词颇值得玩味，他遇见的艺术家讲到，「大佬，这是美国，搬家不需总理主席批准的，好像吃薄饼，只要有钱24小时都可以吃，这就是自由。」，遇见的小餐馆老闆讲出「你比10亿人幸福多了」、「只要吃几年苦头，等后面开间餐馆，娶个闺女，会慢慢好起来」始终在提点，这仍旧是一场逃离，怀著「一定要出去」的念头，极度乐观却又极度盲目，但也因此更容易被现实挫败。正如张曼玉为出国不惜生出小孩做筹码，最终却成了流落美国街头到处行骗的疯婆子，极端的故事之下，影射了大陆人更加强烈的欲望，和更加惨重的代价。

进入下一个十年，社会悄然质变，一面是大陆新一代的学生开始光明正大地喊出「要出国」，另一面是香港人仓皇睁眼，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糟。《中国合伙人》是一位香港导演拍九○年代大陆留学潮，倒也描摹得神髓尽显——邓超将留学看成家族荣耀，希望走出去改变世界，为华人赢得尊严；佟大为将美国梦在美国妞身上实现了一半，另一半呢，其实落实成当时还很前卫的嬉皮精神，折射年轻人渴求已久的自由；黄晓明的美国梦则带著实实在在的乡土味：赚很多钱，买大房子，土鳖变土豪，贫瘠的时代刚刚走过，注定物欲的断堑要用加倍的力量填满。

「新东方」的创业成功，本身就是对整整一代年轻人模煳的美国梦的精准消费，你的梦想是什么？邓超不断追问黄晓明，后者最终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归根结底，那一代人万分汹涌的美国梦，其实更多都是些想像中的美好，太多学生唯一练会的技能大概只有把字典倒背如流。在电影演绎之下，Beyond的歌、字典里的字条、错失的爱情、找不到工作的留学生，和迷茫的美国梦一起，都是时代的符号。

同样可以参照的，是香港导演张婉婷所拍《秋天的童话》。年轻的钟楚红决定追随小男友到美国留学，到埠才发现小男友已经噼腿，剩下伤心的自己，遇到街头混日子的周润发，演绎另一段异国恋情。

两人身上，是除却了生存压力和政治恐慌的香港年轻人，在海外生存的真实写照——没有大梦想的年轻女孩子，对生活和爱情同样懵懂，最多能看到长岛的生活和唐人街不一样，却不会深究更多现实含义；没有人生目标的烂赌仔，其实身在旺角或坚尼街并无太大区别，若非遇到爱情令他「不赌博，不吸菸，不喝酒，学好英语，穿鞋要穿袜子」，大概成世这样晃荡过去。在年轻人眼里，浪漫总是大过现实，没了仓皇逃出去的心情后，异国不过是异国，和梦的关系已经不大了。

相比之下，《致青春》和《北京遇上西雅图》提供了现代版「美国梦」的范本。赵又廷严格规画了自己的人生，何时进入大学，何时拿奖学金，何时出去留学，何时学成归来创业，根本目的是改变自己小镇青年的生活，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美国梦」不过是众多砝码中的一个环节。

《北京遇上西雅图》里汤唯有预谋地怀著身孕来到西雅图，小三的身分，肚子里的儿子，夺爱、挣产……最初目的是成为高调、虚荣的白富美，「美国梦」只是为这些现代狗血戏码提供大框架。

现代的「美国梦」，早已迥异曾经父辈盲目地一头撞出去，而是意味著更好的生活品质、更多元的人生选择，人们学会理智地判断能从外国「拿到」什么、「带回」什么，移民不再是生存的稻草，而是生活的跳板，终究是华人真正开始在精神上强大起来的写照，足以站在更高的位置，俯瞰各种乐土。

「思想起，祖先坚心离唐山，不知离乡背井是安怎，心肝疑虑能圆满，这种异乡与咱无同款」，《爱在他乡的季节》开场便让意味老人吟唱如此古调，也遥遥契合李安多年后拍出《推手》，讲述被接去国外「享福」反而失落的老人心情，人在异乡，思恋故土，旧人的情结交织新人的梦想，「移民梦」还是「美国梦」，终究还是中国人的中国梦，总还盼著在中国的土地上得到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