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东部边城圣约翰斯凉爽宜人。圣约翰斯,这个座落在纽芬兰岛最东端的海滨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动地想象过无数次了,它和大 西洋一起,一年多来是我心中现代人间的童话世界。我家中地图上的那一块由于无数次的指指点点已经变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尽管思文在信中告诉了 我,这里并不繁华,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那样去想,这种想象之固执已经不可能被别人告知 的事实扭转。我怎么走下飞机来到了候机室我不知道,那种怦然心跳昏眩迷醉的感觉覆盖了一切。候机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行李传送带空寂地转动,有人走过来提 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对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这提醒我回到现实中来,开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给思文打个电话,却没有一枚一夸特的硬 币(夸特:加币单位,为二十五分)。小商店要到七点钟才开始营业,要换零钱还得等一个多小时。我守着行李不敢走远,就那么呆站着有十几分钟,一个白人警察 走过来,屁股后面吊着一尺多长的电棒。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朝我一笑说了声"Good morning",他这一笑给了我一点勇气,我马上回了一声,把那张十加元的钞票摊在手中向他伸过去,用生硬的英语问:"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能帮我换开钱吗)"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话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币的形状,指指电话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他"0k"一声,摸出一枚硬币给我,我连忙把手中的 钱递过去,不知怎么表达,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他摇摇手笑笑走了。因为这一个夸特,加拿大留给我极好的第一印象。接电话的是个外国女人,我反复说 了"林思文"几个音她似乎听不懂,我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她说得飞快似乎是对我这么早就打扰了她不耐烦。我冲着话筒说:"A Chinese girl!(中国姑娘)"她说:"It may be Mary.(哦,可能是玛丽)"她放下话筒去叫人,我又掏出电话号码来看。玛丽?怎么回事!那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谁?"这是妻子的声音吗?我有些陌 生,没有把握。我说:"我找林思文,我是她爱人。"那边声音急促起来:"高力伟!你现在在哪里?"我说:"我在机场。"她声音更加急促:"上海机场吗?" 我知道她又进入打国际长途的紧张状态了。我说:"我在加拿大,在圣约翰斯,我已经来了!"她说:"Wonderful!(好极了)站着别动,我马上就 来。"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给我的几张钞票卷成一卷,丢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捡起来,嚷着:"喔,捡了钱。"思文说:"高力伟你还小了吧。=你还记得那一 年,我们刚结婚,你把几百块钱丢着玩,掉了一张十块的你还不知道,还是过路的人喊醒你,你脸都吓白了。"我说:"那是的,丢十块钱我脸就吓白了!我没有钱 总还看过别人手里拿过钱吧!"说着把钱又抛了几次。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个白人中年男子,回头正看见我从地上把钱捡起来,走过来问:"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你捡到了钱是吗?我掉的)"我怔了一下,思文说:"It'S ours.We areplaying with it.(这是我们的钱,我们这是好玩)"我心里想着,加拿大怎么还有这么操蛋的人!于是说:"How much is it?Tell me!(多少呢?告诉我圹我说着把钱举起来挥舞着胳膊。思文说:"别开玩笑。"又向那人解释。那人悻悻地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iust now.I'11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我刚才捡到了钱,没人要就归我了)"那人没听见似的不回头。我问思文:"我骂一句something wrong(有病吧)犯不犯法?"她说:"别玩钱了,有事跟你讲。"我说:"我玩我的。你讲你的。"她说:"你答应了我我才讲。"我说:"不讲就算了,你 以为我有你那样好奇?来逗我呢。答应了才讲,你要是要我抢银行呢?"她说:"你来了,星期天晚上要请一次客。"我笑着捏了她的下巴说:"张开嘴。"她张开 嘴。我说:"看看你的舌头还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着嗓子学着她的声调说:"'你来了,明天晚上要请一次客。'你想请谁就请谁, 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么大一张脸?"她说.:?'趁机请一请赵'蝴和;几个朋友。"我说:"多少钱够呢?"她犹豫一下说:"五六十块差不多了。"我吓一 跳说:"这里吃的那么便宜,怎么要这么多钱?"她说:"你以为买几磅猪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够了?两只龙虾二十多块,两箱啤酒,加起来就五十多块了。"我 说:"那没有八十一百块钱这个客就请不成!"她说:"可能八九十块就够了。"我说:"龙虾是我们这样的人吃的吗?啤酒也不用买两箱。"她说:"主要是请赵 教授,他给我这份工作,一个星期有一百多块钱呢。他们海洋系几个学生都在抢,他给了我这个学民俗学的。"我说:"你长得漂亮,舌头上又涂了蜜,要是你歪瓜 裂枣的斜着眼歪着嘴塌着鼻子又一脸阴麻子,看他给不给你!"她赌气说:"反正跟你讲了,这个客是要请的。"我说:"一只龙虾,一箱啤酒算了。"她说:"知 道你就讲不通,太固执了。这件事就是这样定了。"我说:"咦,咦,出国一年就威风多了,什么事我问都问不得。"她说:"算了算了,刚来一天就气我。我还懒 得气,气坏了我的身体。没见过男子汉这么抠的,别人都是用丈夫的钱,我用自己的钱还要怄气。"她的话激活着我心中一点什么,我一股蛮劲上来说:"什么女人 男人!
进了医院的办公室,桌边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跟个高大的年轻人在说什么。思文碰碰我的手说:"找工作的,要他回去听消息。"我说:"是不是我那份工作?" 她说:"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门说:"算了,没戏的。"说着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紧了我的手,站着不动,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微笑。那年轻人离开的时 候,女人站起来送了几步,很热情地握手说,"See you later.(再见)"然后坐回到电脑旁,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说:"l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我想找份工作,在洗衣房的)"她一指桌上一叠表格说:"Fill in this table.(填好这份表)"又低头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摊一摊手,思文手轻轻摇一摇,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门边沙发上去填,几个看不懂 的地方,思文背对着桌子,挡住了那女人的视线给我指点。
交了表女人要我们回去听消息,我转身就想走,思文对我一使眼色,又跟 她描述我怎么能干,工作认真,力气大,随时可加班等等。那人把电脑打得飞快,不时抬头说一两句。后来有点不耐烦了,停下来对思文说:"I hate to tell you......(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下面的话我听得有点模糊,意思却还明白。她在说很多加拿大人都没有工作,这份工作是不可能给你 的。最后拉长声调说了一声"0k?"思文道一声谢和我出来。我阴沉着脸,心里反复念着"I hate to tell you"这句话。思文说:"这有什么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么可能?"我说:"没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干什么!就因为我不是白人?"思文说:"要想得通, 人家自己的国家嘛。"我说:"那这不是种族歧视吗?怎么加拿大也有种族歧视?"她说:"白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来的。其实这也不奇怪, 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里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来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她是不耐烦说漏了嘴。"我说:"照这么说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见不着曙光 了。"她说:"你急什么急,你!昨天才来的。两个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说:"两个月不又等于丢掉几千万把块钱了。"她跺着脚说:"又拿中国钱算,什么 时候把你脑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说:"两个人出国钱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捞点回来。走投无路找中国餐馆算了,洋人他总不会用中国的菜刀。老板再厉 害,我反正只用两只手跟他做事,第三只手暂时还没长出来。"她说:"找中国餐馆算了!好轻松哟!起码你要做碰壁三十次的准备。"我说:"那加拿大对我就太 残酷了。昨天早上我还想着这里跟天堂一样呢。"她说:"放宽了心你只管放宽了心,加拿大怕只怕来不了,来了不怕没有活路。"
鲜水街到纽芬兰大学要走半个小时,是凯塞琳开了小车为我们搬的家。凯塞琳是思文系里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师。我看着她一点都不小,快四十岁了。偷偷问 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两岁。于是我也叫她小老师,她听了一脸的高兴。思文告诉我说:"小老师最善解人意,每次来看我都戴着我送给她的景泰蓝手镯,提着蜡 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地笑。凯塞琳一边开车一边问:"Are you talking about me?(你们在谈论我,是嘛)"我吃一惊,怎么外国人也这么善于察颜观色。我用英语说:"你听不懂中文,怎么知道我们在谈论你?"她说:"Iknow. (我就知道)"我对思文说:"可见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译给她听了,她连连点头说:"I think S0.(我想是这样)"我又说:"在国内只以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来并不是这样。"说了要思文翻译给她听,思文说:"你讲话也要看人看场合。"思文用了家 乡的口音讲这句话,似乎这就可以隐匿得更深一些。几口箱子和一些炊具分两次运完的,第一次我抱一只捡来的黑白电视机坐在前排,第二次后排塞满了,思文就坐 在我身上。小老师说:"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每次高的身上都放了东西)"乐得我和思文笑个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饭,她一口应了。又问能不能把她丈夫麦克也叫来。思文说:"Of course.(当然可以)"她马上就打了电话。做菜的时候思文说:"外国人观念和中国人不一样,凯塞琳是美国加州大学毕业的博士,麦克是餐馆烤面包的, 想不到PE?"我说:"那她丈夫还不是个出气筒,怎么活下来的?"思文说:"我看也挺好。"我趁机说:"要是中国人,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别在阳世上做 个什么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说:"你这是说谁呢?"我说:"说那些得了势的中国太太呢,当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还有谁例外!"
说 着麦克来了,提着一个巧克力蛋糕,凯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说:"Mike made it,Mike made it.(麦克做的,麦克做的)"吃饭的时候麦克问我到加拿大这几天什么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里想:"最新奇的就是你后脑勺的那根辫子,跟中国清代男人一 样。"又不知说了他会不会不高兴,于是说:"最奇怪的是那么大墓场就在市中心,总是给人一个提醒,不怕伤了每天来来往往的活人的心吗?"思文译给他们听, 他们一齐笑了。
我平静下来再也不愁眉苦脸,也能够看一点书了。《历史分析方法》这门课的期中考试,我居然也通过了。试卷发下来逊克利尔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 than I expected.(你的英语比我想象的要好)"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来,考试时机械地抄上去的。要我临场去组织文字, 我恐怕写不出成句的话来。通过期中考试并没有增强我对学习的兴趣,我的心像散沙一样收也收不拢。我还在想着有机会了还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这样再过两 年直至毕业,那样我在精神上会拖得精疲力尽。圣约翰斯,这个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想象,我现在对它却已经完全失望了。
凛冽的风从更遥远的北方带来了雪,一夜之间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早上我下楼去开门,门已经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几脚,还是打不开。安妮从楼上下来,站 在我身后"咯咯"的笑。我说:"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我在家停一整天都没关系)"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烧了一壶开水,从门缝中倒下去,一推门开了,就站在门口笑,显出少女天真的神 态,又上楼去换了雪靴,出门去了。我站到门口看雪,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紧,被风扯着在空中横飞连街对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铲雪车在门口马路上隆隆开过, 车后就撒下一些大颗粒的盐来。思文从楼上下来说:"又呆了,又在心里抒情吧,可早饭还没吃呢。"
这天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出地下的人影。风还是一样地刮得猛,比前几天更冷。我顶着风骑车到最远的一个商业小区去,风在脸上刀子似地刮,刺刺的尖痛。骑 一段手冷得抓不稳单车龙头,我就停了到路边的小杂货店里去,装着想买东西暖和一会j小店老板以为有了生意,在柜台那边说:"May I helpyou?(我能帮你的忙吗)"我就伸出了冻僵的手指指商品表示自己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出门的时候也不看他,一溜就出去了。这样停了两次才到 了,到了我又灰了心,这么远怎么过来上班?搭车还得转车。
这 样平平淡淡过了几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晚上用餐的人不多,威廉吩咐我和那个炸土豆条的学生,谁得空了就附带照看一下厨房另一边的封闭式电油炉,按照前面交 待下来的数量把鸡或者鱼炸了送上去。电油炉是自动计时的,到时候就会发出"嘟嘟"的声音。这样过了几天,倒也没事。这天晚上我正在煎饼,有人在电油炉那边 喊:"It's burning!(焦了,焦了)"我跑过去一看,七八块鱼已经捞起来,炸过了头变得焦黑。我指了那个学生说:"He put it in!(他放进去的)"这时威廉来了,问:"Whoput it in?(谁放进去的)"我又指了那人说:"He put it in."那学生走过来说:"Not me,Not me.(不是我,不是我)"我一怔,难道自己记错了?我扬起眉一想,肯定不是自己。我看见威廉注意了自己的神态,心里一慌,还想解释,威廉望了我 说:"It'S Ok,Becareful next time.(算了,下次小心点)"那收钱的女孩也在一旁说:"Be careful."我还想解释,看了威廉不必再说的神态,只好住了口心里有气也说不出,凭什么断定就是我!我不是白人,说话不能信!我委屈着又在心里骂自 己:"那么快跑过来干什么!想就想又皱什么眉!沉不住气吃了哑巴亏,你自己太活该了!你怎么这么活该呢?你活该得再不能活该了!猪呀,你真蠢得做猪叫 呀!"
我夹紧了双手,蹲下来缩成一团。风从衣服的缝隙中灌进来,我又蹲着转过去背对了风,把身子缩 得更紧。一辆小车开到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后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人抱了一条狗下来,生着气往回走,一个男人从前门下来,追上那个女人想拖她回车上 去。俩人推搡着,大声争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还是抱紧了那条狗。我蹲在那里喊:"You can't treat her like that!(你不能这样对待她)"男人四下张望,看不出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发现雪堆边那儿原来蹲着一个人。他对着这边叫 道:"None of yourbusiness!(不关你的事)"把女人拖上车开走了。
收了工站在马路边想等夜班车回城去,丹尼开车过来,从车窗探了头出来说:"I'll bring you to St.John's.(我带你回圣约翰斯)"他住在城里,每天开车来上班。上了车他说起葛老板好,厚道,又说丽莎太吝啬。我想着丹尼这个人不错,前几天葛 老板骂他,他只笑。背了老板还说他的好话呢。又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把老板当起来,雇几个洋人找了他的错骂骂,挺过瘾的。到了一个加油站,他停了车自己拿着油 枪往油箱加油,又到小店里买了几张六四九彩票。回到车里,他说每天来回跑,要八块钱的油,工资才几十块钱。说了两遍我忽然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在刚发的钱 中摸了那张五块的捏在手里,准备下车时给他。又跟他说彩票是骗人的,在四十九个数号中填六个,不可能填得中。他说,一辈子只中一次就够了。我说,中了就是 几十万,你一辈子都不要做事了。他马上否定说,不,我要当老板,自己当老板。
哪一天不开点玩笑就难得这一天完。记得这天大家都盛了饭坐在餐厅吃,丹尼尔夹了一叠纸盒皮子过来折叠,见珍妮穿了短裙,诡秘地笑着走过来,把一张纸盒皮子 往地上一丢,掉在珍妮脚下,又弯了腰侧了脸去捡,眼盯了珍妮的腿。珍妮夹紧了腿,嘻嘻笑着说:"Dirty,too dirty.(下流,太下流了)"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还有一次丹尼尔动手动脚去招惹珍妮,珍妮跺脚笑着:"Don't touch me!(别碰我)"我在一边笑道:"He touchesyou every day.(他每天都碰碰你)"丹尼尔指了我说:"I touchher every day,vOU touch her every night.(我碰碰她是每个白天,你碰碰她是每个晚上)"老周笑得用手直拍案板。
从飞机上看,多伦多像一座玻璃城,现在看去却平平淡淡。我朝着灯亮的那边走,怕走远了找不 着回来的路,转一个弯就停下来记住街角建筑物的标志。在一家小店里我买了一张城市地图,对着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发现离著名的央街已经很近。我便横 过去,央街果然热闹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来来往往,是国际大都会风貌。灯光下各种各样的面孔闪烁起伏,如纸糊的脸飘浮在梦中一 般。看着这无数的脸在眼前晃动,我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理解他们。街道两边都是商店,有的还开着门。一张玻璃门上贴着一些半裸的女人像,我停下来看清楚 些,明白了这是脱衣舞厅。正想走开,一个声音在耳边问:"Do you want
jige jige?(你需要吱咯吱咯吗)"我吓一跳,看见一个棕色皮肤的混血姑娘望了我笑,嘴唇涂得鲜红,头发向后梳着,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倒也漂亮。我意识到 遇上了妓女,又看见周围还有几个姑娘在徘徊。我沉住了气问她:"What does jt'ge jt。ge mean?(吱咯吱咯是什么意思)"她笑起来,立即明白我不是一个人物,但仍不放弃,点了自己鼻子说:"Me.(就是我)"我问:"How much?(多少钱呢)"她说:"One hundredfor me,thirty for the hotel.(一百块钱给我,加三十块钱旅馆费)"我说:"It may be contagious.(这也许会传染病的)"她说:"I am clean.(我很干净)"说着挥手要叫出租车。我拔腿就走,走远了她还在那里朝我笑着。招手要我回去。 .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赵文斌还没有来。我用单车占了一个位子。一会农场送菜的车来了,是西红柿和扁豆两样。车上的人嚷着:"Twelve dollars one basket!(十二块钱一筐)"我就各要了一筐。等我搬了下来,有个女的在我旁边说:"只要十块的,你出十二块!"又跟车上的讲价。车上人指了我 说:"All twelvedollars!(都是十二块)"几个小贩围了车讲价,都不提货,车上的人说:"We'1190 if you don't want any!(再不要就走了)"把车发动了却不开走。最后还是以十块成交。我心里好恼,还没赚呢,就掉了四块钱!我把西红柿扁豆各装了一篮放在前面,估计着一 筐可以卖三十块钱。我正鼓了勇气想喊,一个人拍了我的肩说:"Go!(让开)"我一看是个青年人,推了一车小商品。我说:"我先来我占了,你想占明天早点 来!"他说:"Don't maketrouble!(别找麻烦)"又怕我听不懂,自己翻译说:"别找麻烦,每天都是我在这里。"好凶!我说:"I don't fear trouble](麻烦我怕什么)"他说:"移不移开?"说着踢我菜筐一脚,"脚下的地我站过一站永远都是我的!"说着一只脚用力跺一跺,"不信是不是? 一定要那样了你才相信!"又跺一跺脚。扬本能地把手插进口袋,摸了那把弹簧刀,心想:"莫非他比我还不怕死些?"我从来不是
这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不动,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几个送餐的司机和包装的小姐也手脚不停。我很兴奋,总算站到炒锅 的位子上来了。渐渐地有点坚持不住,手再挥不动菜勺。好容易坚持到十点,菜单都做完了。阿来说:"高先生,今天你做晚饭。"我应了,担心着做不好叫别人笑 话。我选自己最拿手的,做了一个豉汁排骨,一个油泡豆腐,大家吃了没人说好倒也没人说不好。吃饭的时候,做油炉的阿唐问我原来是干什么的,我说:"教小 学。"不知怎么我就说不出口自己教大学。他又问我教哪一科,我说:"教语文。"他说:"那你文章写得好。"我说:"几句话还是写得通的。"他又问我念过大 学没有,我说:"也念过一下。"他叹气说:"念过大学怎么不去读书,在厨房里做有什么出息。"吃着饭阿来又指着周围的人说:"这里的人都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只有我和阿唐Made in Hong Kong(香港制造)。"说着很得意的样子。我在想象中踹了他一脚,在心里骂:"都是几个蒙黄皮的人,还要分成几等,怎么就这么操蛋!"
接了这个电话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下了班我在央街地铁站下了车,心想,这个位置好,每天上下班也不必转车。我没有开楼下大门的钥匙,进不去那玻璃大 门。在通话器上找思文的名字也找不到。我等急了胡乱按了一个按钮,上面有人问我找谁,我说:"lease open the door for me.I forgot to take thekey.(请帮忙我开门,我忘带钥匙了)"那个男人说:"Fuck you!Don't you know the time?(操你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吗)"我这才记起已经快一点钟,把别人吵醒了。已经吵醒了一个,就不要吵醒第二个了,我总得进去。至少我也得让这 个骂人的人不得安宁,逼得他在上面按了按钮替我开门。我又按了那个按钮,那个人骂了一下不再理我。我不停地按,再也没有回应。我想:"反正我没事,对不起 我就这么按下去了,吵着了你是你活该,谁叫你骂人。"正一下一下按得来劲,电梯响了。我想可能是那人下来骂人了,赶忙坐到一边假装打瞌睡,想着他要是问 我,我就说刚才有个人在按那些按钮,又走了。正低了头笑呢,有个声音叫"高力伟",是思文。我说:"我都准备在这里过夜了。"她说:"等了多久?"我 说:"反正这段时间如果在赚钱够买一袋米了。"
突然,那边伸过来一只手在我肩上用力一推,我抱了树仰面倒在地上。我一看,电梯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自人,正用手摸着脸,大约是树枝擦着了他的脸。我爬起 来把树甩到一边,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大叫一声:"What happens!(怎么啦)"从后面攀了他的肩,嚷着:"How can you push me SO hard!(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推我)"他说:"Get off first.Your tree brushed myface.(先出后进。树枝都擦到我脸上来了)"我说:"So youpushed me SO hard!(所以你推我这么重)"他竟点点头,说:"Yes.(是的)"我气得嘴唇直颤,又绽开一个笑,突然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口里边说:"Fuck you!(操你妈的)"他差点摔倒,身子晃了晃,站直了。他正想说什么,外面进来一对白人青年男女。
那女的对我说:"You shouldn't have pushed him.(你不应该推他)"那男的也说:"You shouldn't.(你不应该)"我心里想:"又关着你们的事了!"我说:"He pushed me first,do you know?(他先推我,你知道吗)"那女的说:"You shouldn't."我冲着她说:"Doyou think I shouldn't push him but he could push me?(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推他,他却可以推我)"那女的说不出话。那个中年男人用愤恨的眼光望着我。我不理他们,拖了树进了电梯,看见他们三个人还站 在那里议论着。
第二天上午我陪他去了移民局,坐在那里等到十点多钟,总算约见了他。他走到三号约见台去,好奇着我站在后面看。移民官听了他的申 诉,到后面查了一会回来说:"This girl is reallyin Toront0.But she doesn't want to tell others where she stays.We can't help you.(这姑娘现在是在多伦多,但她不愿其他人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不能帮助你)"刘晓冬急了,把头伸过去嚷着:"Tell me,please tell me.(告诉我请告诉我)"移民官摊开双手微笑着摇头。我跑上去拉他一把说:"没有用的,这是人权。"
那个休息日我在家呆了一天,磨磨蹭蹭地把白天度过去了。打开冰箱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要买什么,银行的利率昨天也看过了。可怕的夜晚来了,我骑车到央街逛了 一圈,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回来才十点多钟。我后悔下午不该睡了那一觉,现在一点瞌睡也没有。我想找件事做,用力按了按肚子,想体会清楚里面是不是空了, 偏又一点也不饿。我的思维像通了电一样灵敏,又像原始时代的穴居人一样贫弱。我把电话本摸出来想跟几个熟人打电话。平时我很少跟他们联系,今天急了没话也 要找些话来说,问一声"近来可好"。拨了几处竟没有一个人在家,失望地把话筒放了。我想起今天一整天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坐到床上去,靠着墙,闭了眼 把自己设想成两个人,在心里一问一答:"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你从哪里来?你是干什么的?"这样问答着终于突破了那种莫名其 妙的心理障碍,长长地叹出一声,顺着这一声,把那些问话在嘴里说了出来。听着自己的声音非常奇怪,又不知道问答者哪一个代表真正的自己,哪一个代表设想中 的自己,想来想去来来回回设想了好几次,都觉得不合适。这样神经病似地自言自语有几分钟,自己感到了无聊又觉得有点恐怖,终于停下来。又下了楼走到街上 去,碰了一个人就拦了他问:"Excuse ille,Would Youshow me the way to Yong street.'?(对不起,能告诉我去央街怎么走吗)"这样拦了有十几个人问了,每个人都很耐心地告诉我方向,我非常恭敬地点头致谢,"Thank you(谢谢)"前后也说了有几十遍一百多遍。最后自己也问得厌烦了,把双手伸过头顶拍响着,一个人神经质地笑。再往前走,忽然看见对面的马路的路灯下, 有一辆警车停着,几个警察扭着两个黑人在搜身,黑人很老实地举着双手。我马上横过去看,刚走到旁边站了,一个警察说:"May I help you.?(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只好知趣地走开,远远看着警察把那两个人塞进警车带走了。
时间还早,不到十二点,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自 己走到丹佛士街口。这是多伦多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很多次深夜回家在电车上看见妓女们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街角路旁,或者慢悠悠走着,等待着生意。我忽然感到 自己心跳得厉害,有一种非分的向往。沉住了气一想,自己也并不是想去干那勾当,而是想去跟那些姑娘们说几句话。明白了自己又有点不放心,又想到自己口袋里 也并没有钱,才彻底放心了往那边走去。我站在街对面一个黑暗的角落远远地看那些姑娘,大多数是白人,也有黑人,有的吸着烟,有的三五成群在灯下嬉笑。小车 开过来,她们就向那些车招手。有的小车停了,开车人探出头来招呼自己看中的角色,一个谈不成了,另一个再上去,成交了就开车带走。不断的有姑娘被接走,又 不断的有人被送回来。我很奇怪,不远的地方就有几个警察站在那里,却不去干涉这种非法交易。我没有做车,连和她们开个玩笑的勇气也没有,看了好久觉得自己 像个偷窥者,感到了惭愧想转回去,又觉得应该鼓起了勇气上去跟她们说几句话。犹豫了一会,看看自己衣服还整齐,心想,我一直走过去,有人叫我就停下来,没 人叫就看看这风景也好。我按捺了心跳,尽量悠闲地走过去,走过姑娘们身边却又不敢望她们,偏了头一直走过去。她们把我当成了过路人。过去了又在心里埋怨自 己没有勇气。对面又一个白人姑娘走过来,见我神情迟迟疑疑,就和我打着飞眼,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来回伸缩几下,眼睛问我要不要那个。我马上做了个 轻微的否定手势,又摇摇头。还想跟她说句话呢,至少也问一问干什么不好呢要干这一行。她见我没有做生意的意愿,马上就没了兴趣走过去了。迎面又一个姑娘走 过来,十八九岁的样子,戴着十八世纪那种插着鹅毛的帽子,美得叫人心动。我心里一颤,万一她叫住我呢?走近了我不敢看她,擦肩而过我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 了她的背影。我真想追了她问,这么漂亮嫁个有钱的人也容易,怎么还要到这街上来揽生意?前面又有一个白人姑娘站在那里张望,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微笑 着一直走过去。走近了她望着我笑,对我说声"哈罗"。我也"哈罗"一声,她说:"May I help you?(我能为你服务吗)"我也不回答她,却问:"Is your business OK?(生意好吗)"她走到跟前和我说话,说了几句知道我没有成交的意思。我说:"Sorry.(对不起了)"她说:"It's OK.(没关系)"我又问她年龄多大,一次生意多少钱,整夜又是多少钱,一般一夜能做几趟生意,警察去不去旅馆抓人,怕不怕染上病等等,她都回答了我。说 了这些话我觉得自己最想问的"干吗要干这行"的问题简直就没有必要再问,世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得清楚的。我感到她们多少也有点可怜有点能够理解,并 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直就是一团毒。正说着一个男人手持大哥大从黑暗中闪出来,用很熟的口气和这姑娘说话。我猜想这是她们后面的保护人,不敢再停留,说一 声"Good night"(晚安)就匆匆离去。好多次餐馆的同事都说自己干过这种事,我只当他们是吹牛呢,现在想起来他们可能是真的干了。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有胆量有 钱就行。
他下楼。在楼梯上他说:"让她休息几天。"我说:"要她明天不去上课。"他换了一种语调说:"让她休息 几天。"我说:"躺在床上可以吧。"他笑一下,说:"Don't make lovein a few days!(这几天不要做爱)"我忙解释说:"张小禾她还没结婚呢。"他说:"我知道。反正你按我说的去做。"我说:"我只是住在隔壁的,真的没有什 么。"他竟不听我的解释,又交待说:"记住了,让她休息几天。"我说:"真的没有什么。"他说:"你记着好了。"我哭笑不得,只好不做声,又千谢万谢,送 他驾车去了。上楼才发现自己仍穿着短球裤,也怪不得医生那样想。
到了家我说:"我先去洗个澡。"她说:"快点。"洗澡的时候我想:"这'快点'是个什么意思,刚才在湖边把她的情绪惹上来了吗?"洗了澡,我穿了球裤,赤 膊着到她房里。她坐在椅子上,看了我说:"快去把衣服穿了,好怕人的。"我以为她装羞作态,把身子拍得叭叭的响,说:"怕什么,这么健美。"又把胸肌鼓出 来,捏一捏说:"看,肌肉,肌肉呢。"她把身子转过去说:"不看。"我又把大腿拍得叭叭响,说:"你敢不敢转过来,1 will show you some.thing(我给样东西给你看)。"说了这话我自己心直跳,我敢吗?她转过头来,我马上做出一个造型动作,问:"你看我这像李玉和吗?"她闭了 眼说:"不看。"我放下双手准备去穿衣,她睁开眼,我马上又恢复了造型,说:"看!还是看了吧。"她神情已经变了,说:"去穿了衣服来,跟你正经说件 事。"她的严肃使我大吃一惊,一时觉得无地自容,赶紧跑了出去。
下 午四点多钟出了魁北克城,沿着圣劳伦斯河而下,准备到大坨沙看溯流而上的鲸鱼。夕阳下一幢幢房子散布在河坡上,一片荒凉,使我想起远古的部落。时间在那一 片宁静中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已经凝固,忽然又往前跃进了几百年,一切依旧。天黑了车停下来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我已经两天没吃中国饭,闻到了面包的气息, 心里想吐。应侍小姐比起多伦多姑娘有些土气,又多了几分朴质,说起英语比我还差得多,才知道加拿大也有这样不开化的人。我要了一份西红柿汤一个汉堡勉强咽 下去,溜到外面去看风景。有个人在洗车,我想起原来的打算,心中完全没有情绪,但还是过去打了招呼,问他小镇有多少人,有没有中国餐馆。他用不流利的英语 告诉我,小镇上三四百人,没有中国餐馆。我听了有点失望,几百人的小镇不够维持一家中国餐馆,但又放了心,没有机会又是一件好事,做不成什么也怨不得自 己。晚上十一点多钟看到有两个到大坨沙的人下了车,也跟着下了。下了车四周一团漆黑,并没有车站,近处连房子也没有,才知道下早了,连忙追上那两个人,问 旅馆在哪里。一个人用含糊不清的英语要我跟他走,我满心狐疑,没有办法也只好跟了去。离了公路转了几个弯,到一幢房子里,才看清是两个老人。我又问旅馆, 他们要我坐了,又去打电话,一句也听不懂。打完电话一个走了,另一个说:"You can stay here for the night.(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我看他一个老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又找不到旅馆,还能省几十块钱,就答应了。问起来知道他叫海斯,是退休的海员,孤身 一人。以前在海轮上做厨师,到过很多国家。他拿了相册给我看,相片都发黄了。他指了一个姑娘告诉我,那是他年轻时的情人,又告诉我哪张是在哈瓦那照的,哪 张是在里约
把抓起电话筒,问:"哪位?"没有声音。我用广东话问:"找谁?"没有声 音。我又问:"who do you callfor?(你找谁)"还是没有声音。我仔细去听,听见了呼吸声。我说:"你是张小禾,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我等你的电话等一上午了。"那边还是沉默 着。我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也没长张嘴吗?"马上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温和地说:"你现在还好吧!问你一句话,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还是沉默。我用 心去听,呼吸声也听不见了,接着听见了挂断的声音。我对着话筒连吼几声:"喂喂喂!"绝望地倒在床上,连声叹气。平静下来又想:"怎么就证明了是张小禾 呢?"听别人说过,有些男人在电话簿上翻了号码乱打,男人接了呢,就一声不吭。如果是女人接了,就试着谈上,然后开了车接过去。这个电话,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