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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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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1 01: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老 笋·

方老师叫方文理,有文理科皆通的含意。他不教书,是体育教研组的器材保管员,叫他老师是因为他教过书,平常严于以教师的规范要求自己,同事们又能明显感觉出他想重返讲台,便送了他一个遂心满意的“方老师”称呼。

方老师孤身一人,独居在校园西北角落体育器材房隔出来的一个边间。边间在东侧,与再东边的校园主活动区隔着大操场和新植的白杨树林,远远看上去象个孤独的世外人站在荒野注视新人类,盼望着新人类的关怀。

新到的老师在熟悉了生活和教学环境后,都好奇地观察起方老师,继而关心起方老师。

方老师五十开外,三小个子,身板挺直,与同事讲话一般保持一定距离,头微仰,但目光偏下,不给人产生矮小的感觉。方老师不主动与陌生人讲话,不常看人的眼睛。他喜欢手放在背后走路,身板挺直。新来的人不敢接进他。大胆的试几次,也得不到感兴趣的材料。为解谜,他们常常到老教师那儿去拾零。

方老师上海人,上海音专毕业。毕业后分在上海一所中学教音乐。五七年中了右派,罪行是藐视党的领导。平时开会或政治学习,他脸上常常挂着讥笑。尤其是当领导宣布第一批右派名单时,他竟然用质疑的目光与党支书对视了很久,然后冷笑了一声,离场。

方老师教音乐,与政治离得较远,平时也不大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对领导有看法习惯放在脸上,不在嘴上。第一批右派名单下达时没有他的名字。后来上级教育局发话了,要求再清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漏网的,算作补课。方老师年轻,单身,不是学校关键人物,让他补课影响最小,又能完成党交给的光荣任务,加之还有那一眼呢。与校支书对一眼表面没什么,他老婆在家里也常常与他对,关键是方对眼时的反党心理被校支书洞察出了。支书用黑字在白纸上再现了方老师黑眼珠在白眼球中的活动内容。鉴于方老师右仅右在脸上,右在心里,校方定了个开除公职,遣送回祖籍四川。右派决定呈报到教育局,支书也算是替党还了方某那恶毒的一眼。

回到山沟里的方老师没想到很快受到了重用。山民们只知道他犯了个他们听不懂的什么政治错误,下来了,可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公社书记看了他的档案,告诉大队支书,这个人心里瞧不起党,但没有做过坏事,可用。于是方老师又教起了书,只是变成了大队小学教师,所教超出了音乐,加了文理,语文的文,地理的理。那年代谁的生活都艰难,方老师也不例外。尤其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生活真是苦不堪言,方老师能在山里挺过来还算幸运。

文革中方老师未受到特别的打击。这要归功于他不交友,不随便讲话,尤其注意控制自己表情的行为准则。当然公社造反总司令“胡造反”还是审查了他一次。为纯洁阶级队伍,胡司令说要去趟上海,调查方老师的历史。为了有旁证,他要求两个人一起去。他本人一定得去,另外一个名额由大家定。六十年代四川山沟里的人去趟上海无疑是出国的待遇,而且还跟着领袖去,谁都递交了申请书,都发誓为完成这项革命任务他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最后还是胡司令集中了大家的民主选举,让革委会妇女主任司徒桂花去了,说她最具有革命献身精神。回来后,胡司令给公社三级干部作报告,神情亢奋地大谈访沪见闻,说上海人把床叫做“席梦思”,睡在上面尽做好梦,那床里塞进了弹簧,往上一坐人就会弹起来。还看见了许多外国人,有白人,有黑人,以前没见过。有一次跟着个漂亮白人走了一段,想多看两眼,结果人家一掉头看了我一眼,吓得我一跳,那眼睛是绿的……报告最后才想起了正事,说还见了上海教育局革委会常主任,查了方文理。他说方历史上没有什么问题,主要观察他现在的政治表现,看他现在做什么,想什么。

方文理做什么,大家有目共睹,就是教书。至于他想什么,革命群众心中没底。于是,胡司令给了当地一个叫“觉光”的算命先生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让他给方文理相面,要求透过现象看本质。“觉光”领命来到学校,他走近方文理,睁大眼睛仔细观察方的脸和眼,又回到远处,眯起眼睛静观方的整个轮廓。反复几次,其中一次还要求方伸出舌头,尽量朝前伸,细检了整条舌头,还要求他做了几个下蹲动作。最后他把胡司令叫到门外,说:“方文理想娶老婆。”

方老师一直没有婚娶,因为没有可恋爱的对象。学校周围的村子里有姑娘,可没有文化,方老师不想成就个没有文化交流的婚姻。后来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听说中心小学来了位女教师,离过婚,没有小孩,便要介绍方老师与她认识,说是一旦双方满意便可结婚。方老师没有答应。一男一女直接以婚姻为目的见面,看中后便可结婚,这太赤裸裸的,有点象镇上赵兽医,牵着种猪下乡到处配种。方老师虽“右派”了,可他不肯降低自己的恋爱标准,坚持婚姻要从自然爱中产生,而且要通过追求获得。他渴望公社能分配一位未婚女教师来,让他享有一次自然追求、恋爱的机会。方老师一年一年地等待,直到一九七九年右派平反还孑然一身。

右派平反给方老师带来了生命的春天。他回了趟上海,找到原学校领导要求平反回原学校。原支书调走了,现支书翻了档案柜后告诉方老师,卷宗未找到,很可能文革中被红卫兵烧了,去找市教育局人事处平反办公室吧。

市局平反办的同志查了当年的右派名单,没有找到一个叫方文理的人。“没有你呀,你真是右派?”

“我是。可我又不是。怎么说呢?他们硬把我划入右派,是后补的,当年被谴送回祖藉四川。”

“去区教育局查查吧,看看那儿有没有过去的材料。这儿没有材料能证明你曾是右派,不能替你办平反回城。”

方老师惊呆了,他直愣地看着对方,黑眼珠从白眼球里射出无数个问号。

方老师最终还是听劝来到区教育局。当时的局长常三思还在任,还记得方文理老师的事。

“方老师,你还不知道吧?你没有被定为右派。不谦虚地说,这还真亏了我。我当时看了学校呈上来的材料,知道你不合格,是凑名额的。我报了几份去市里,把你的拖了一拖,看看形势再说。后来上面不再那么催了,不再强调那些个指标了,我也就把你的材料扣在了区教育局,没有给你定为右派。政治上定性可是天大的事啊!”

“啊?真不是?那,那当时怎么不通知我?怎么不让我回来?怎么……”

方老师放高了喉咙,冲口而出,责问中带着惊讶,惊讶中含着愤怒。他已经不再有过去的含蓄了。

“我可是冒着风险这么做的。当时再把你调回来,安排工作,那我不是找死吗?你不是右派的事这儿谁都不知道。否则,文化大革命我就罪加一等了。”

“那我这么多年不是太冤了吗?!”

方老师觉得喉咙口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还打了结,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被撕成了碎片,一瓣一瓣往下掉。他竭力控制住自己。

“你不是在下面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吗?!等于调了个工作单位。你走了没几年,搞三线建设,许多上海单位都集体迁到内地去了。再后来文化大革命,我们又下放了,什么人都没有跑掉。”

常局长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把自己也划进了受难者的队伍。

“那我现在要求调回上海。”方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平反右派是政治上平反,工作上落实。你不是右派,又不需要平反。你一直就有工作,还是教师,也不需要另外再给你一份工作。至于在哪儿工作,那还不一样吗?!都是为革命工作,想开些。还有那么多人死掉的呢?你算幸运的了。再说了,要是我们党不平反右派,你又怎么样?搬石头砸天?妈妈错打了儿子,儿子不能再去打妈妈吧?!想开些,回去安心教书吧。”

“那我不是太冤啦,这一辈子?!到现在我还孤身一人,连个家都没有。” 方老师愤怒中带着悲凉。

“方老师,我同情你。你也冷静一下。就是党给你平反右派,也不能发个老婆给你。”

“那我还不如是右派呢,现在可以调回上海。”

“你想做右派?文革中你们那儿的什么造反派来上海,调查你的历史问题。我说你没有历史问题,没有被定为右派。我让他们看了你档案上的结论:人民内部矛盾。并解释了你回原籍的原因。我安排他们住进市教育局招待所,还安排他们在上海玩了几天。如果你是右派,文革中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方老师的大脑一下子没电了,怎么也拼凑不出原本不需要准备的理由。准备好的心酸怨气也不知漏哪儿了。二十多年受苦受难换来的怎么是这种结局?怎么一切又都合理了?!方老师想在心膛上开个口子,透透那里的气。

冷静了好一会儿,方老师脸上的表情由气愤转为平静。“我还是想回上海。常局长,请你帮帮忙,我不想在四川呆一辈子。”

方老师不习惯地在求人。

“只要我们区有学校收你,我一定帮忙。”

常局长推荐了几所学校,拍拍方老师的肩膀,把他送出了大门。

方老师首先去了原校。那儿不缺音乐教师,只缺物理教师,但方老师不行。于是,他又去了其它学校试试。倒是有一所学校缺音乐教师,人家让他试讲了一课,教唱台湾校园歌曲。一个五十岁的半大老头,老声老气,手捧歌词,带着美声美味领唱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声音洪亮,开阔,听起来不象十三四岁的中学生跳蹦在乡间的小路上,而似一群青壮年满怀豪情地去打狼。下面学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传递着不舒服的感觉。试教后,方老师没有去打听结果,便直接去了常局长家。

上海学校不要,那就在上海周边找个学校调过来。回不了上海靠近上海也行啊。常局长有个老战友是江苏淮阴地区教育局负责人。那儿正复办师范学校,听说有音乐班,也许要音乐教师。常局长写了封信给方老师,叫他去试试。

淮阴师范已有三位音乐教师,都是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他们在钢琴房面试了方老师。音乐组组长崔老师,上海人,只认水平不认人。她让方老师唱一首“我爱五指山”,要美声。方老师凝视了崔老师片刻,低头渡到门口,站在那儿朝外看看,停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走到钢琴旁,抬头望着屋梁,酝酿出一份感情。然后,深呼吸,挺胸,示意钢琴前的李老师开始。琴声起,方老师开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

起初几句还行,美声美味,可高了几个音阶上去后,音渐散,渐薄,脖子上青经暴突,象插了几根管子,发直音。崔老师脸上出现了一丝失望。唱完后,她指指钢琴,“就弹首你熟悉的曲子吧。”

“有二十年没弹了,可能弹不好。”“那就风琴吧,‘我爱北京天安门’。”

方老师走到风琴前,坐上琴,熟练地弹了起来。“还会什么民族乐器?”

“二胡!”李老师从墙上取下二胡,递给方老师。方老师拉了一段“二泉映月。”

完了后,崔老师没有评价,留下李老师向他了解些在四川教学的情况。

回到四川山沟没几个月,方老师的学校收到了江苏淮阴教育局的一封商调函。借着平反右派,拨乱反正的春风,方老师说服了公社文教科,县教育局同意放行。再过两个月,方老师收到了正式调令。

二十三年了,天从来没有这么蓝,山从来没有这么青,气从来没有这么爽,身上从来没有那么舒坦。方老师喜欢上了散步,并常常走在路当中,遇谁朝谁看,期待别人的问候。那时,学校如果有一群人在围观什么,那一定是方老师站在人群中回答着别人的恭维。平反啦?!平反了。回上海了?邻省,江苏。方老师的脸上写着前方的路,前方的亮。

临行前两天,方老师举办了答谢宴会,请了平常生活中有点来往的老师和老乡。方老师端着酒杯害羞地感谢着大家多年的关心帮助,大家一个劲地检讨自己做得怎么不够,尤其是没能解决方老师的个人问题。酒到中旬,当年的“胡造反”来了。“方老师怎么忘记请我了?” 说着就往桌子角落上一丫,给自己扩了个座位。“胡司令,你……”

“方老师,你最该请我了。这儿没人比我更了解你。”

胡司令站起身,找了只杯子,一双筷子,重新坐下,大家的眼睛就跟着他转。

“方老师当年被打成右派,来到我们山沟。现在平反了,理应回去。我可惜不是右派。要是,也可以回上海,江苏什么的。”

廖老师开口了:“您不用可惜。您是左派。以后给左派平反,您还可以回镇上工作,弄个革委会主任当当。”

胡司令没理廖老师,还是朝着方。“上次县文教局史局长遇到我,跟我说,现在给右派平反是哪里来哪里去。我上次去上海外调,上海那个革委会常主任向我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你的秘密我知道。这次你去上海见到常主任了吧?他告诉你了?”

桌上投过来莫明的目光,等待方老师或胡司令揭密。方叹了一口气,“世事混沌一片,好事坏事都分不清了。胡司令喝酒。”

“方老师,我们山里人不差,文化大革命没有太为难你吧?!”

“对对!我们胡司令是山上的打虎英雄,专打活的。”

廖老师补上一句。方老师给胡司令斟酒。“方老师,你不是虎。你冤。我也不是虎,最多是一条狗,忠实的狗。主人要我咬谁我就咬谁。现在主人没事,只管找我算帐,我也冤。”

“你当年可是逮谁咬谁,是活的都过一遍。”

“那不是清理阶级队伍吗?!党中央要求人人过关。我是党员,能不服从组织吗?!就现在,党下个命令,你不服从行吗?什么对的错的,不听话全错。”

“你听话了,现在对了吗?”

廖老师拧紧了一把螺丝。“方老师,我们都冤。今天你的冤结束了,我的刚开始。什么时候说不定你又进去了,我又出来了。我们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廖老师站起身给胡司令斟酒。桌上静了,窗外进入子夜。人们开始关心方老师以后教什么。

一九八零年八月底的一天,方老师提着一只旧式皮箱,背着一只竹篓来到淮阴师范报到。校办公室那天有好几位老师来报到,都象从外地调来的。方老师递上介绍信后,张主任就告诉他去音体美教研室报到,工作住宿由音体美教研室安排。

方老师来到教研室,没人,旁边钢琴室却传来琴声,“浏阳河”。琴声行云流水,很是舒情。一位年轻男教师在弹。上次来没见过他。一曲终了,方老师走上前去,作了自我介绍。“听说了,你去找你们体育组的陈老师。他家就住在前面第二排第三间。”

“我们体育组?我不是到你们音乐组吗?”

“我不是音乐组的。我是美术组的,姓齐。我弹琴是弹得玩的,不专业。”

“体育组?怎么会是体育组?我会什么体育?”方老师茫然一片。“你去找陈老师。我也不懂。”

陈老师家的门开着,一家三口正坐在桌上吃饭。方老师犹豫了,不知该朝前跨还是朝后退。

“你是,方老师吧?四川来的?”陈老师抬头看到了方老师。

“是是,刚到。”

“家里坐,没吃饭吧?承芝啊,拿付碗筷。”陈老师站起身把方老师迎进来。

“我去食堂吧,或小吃店什么的?”

“我们这儿等于乡下,没有店。食堂明天才开伙,学生后天报到。不客气,今天就在这儿吃。我们淮阴人好客,大朋友,没事。”

方老师不好意思地坐下,介绍了自己这几天的路途情况。俩人边吃边谈,最后谈到工作。方老师见陈老师坦率,爽直,便小心问道,我怎么就到了体育组的呢?音乐组崔老师说你音乐专业技能荒疏了,再恢复也困难,很难胜任教学。她问我们体育组能不能安排?我们组郭老师,我们的头,也是上海人,听说了你的情况,说行。我们正好缺个管体育器材的老师。我们音体美三个组合成一个教研室,政治学习在一起,其它时候各组干各组的。你要喜欢音乐,可以去琴房弹琴。那儿小号,提琴,二胡,手风琴,笛子都有,平常你都可以玩。美术组的齐老师常在那儿弹琴,大家处得不错。

听着陈老师的讲解,方老师大脑经历着从音乐老师到体育保管员的痛苦变化。

饭后,陈老师把方老师带到学校西北角。这儿有一排五间刚砌的平房,朝南。最西边两间是乒乓球室;中间两间是器材室,堆满器材;东边一间前后隔了一下,后面是保管员的宿舍,前面作办公室。陈老师留下钥匙就走了。

方老师坐在木板床上,打量着房间,眼中的一切似有似无。他索性躺了下来,脑子里一幕幕回放着前几天的幸福情景:四川学校用热烈的场面欢送他,人们用甜蜜友好的话语祝贺他。他成了人们视野的焦点,谈论的话题,还有那么多羡慕的目光。他第一次享受到咸鱼翻身的滋味,口中常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翻身农奴把歌唱啊,依,诶,吆…“

可眨眼间,一切都变味了,又都那么突然,让人无法预料,不知道错在那儿。方老师在记忆中反复梳理这几十年的重大事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过失,可也推翻不了自己这种境遇的合理性。方老师分裂成了两个人。方A想来想去都觉得委屈,方B摆来摆去都觉得合理。是待在淮阴还是回四川,或者再去上海找常局长?方老师头晕,疲劳,在三种选择中睡着了。

第二天大早,敲门声把方老师惊醒。打开门,陈老师出现在门口,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同样高大健壮的男子汉,四方脸,乌眉大眼,整个轮廓象雕刻一般,面带微笑。“方老师,侬好。”

带上海口音,一定是郭老师。“一路辛苦了。今天上午你就安排一下自己的宿舍,中午我们学校在食堂请新来的教师吃饭,我们都去。下午我们清点下器材。这儿是课程表,还有课外活动借还器材的规章制度和表格。细致的工作我们下午再谈。这工作不难,做几次就熟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陈老师可以帮你。”

方老师的去留问题被新工作搁置了。他没有时间去分析去留的好处和可能。他每天按课表在课前准备好体育器材。下午课外活动,忙着办借出归还的手续,一直到傍晚才能忙定。早晨六点,早锻炼的学生又开始在他门口的操场上跑步。陈老师还周三周五起早领篮球队训练,他得在之前准备好球。方老师在工作中渐渐告别了四川,放弃了重返音乐讲台的努力,于无奈中适应了新的环境。师生们除了体育活动见到方老师外,晚上常能听到从校园西北角飘来的低沉的箫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佛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争取到新生活的方老师,工作生活平淡,安静,可体内的荷尔蒙常让他不得安宁。我应该谈恋爱,结婚,成家了。我要把毛主席……哦,还四项基本原则着呢。把四人帮,也不对,他们没领导反右运动。把我,对了,把我耽误的几十年补回来。常局长说得好,党给你右派平反,但不会发个老婆给你。是啊,老婆,爱人是自己的事。电影中牧马人和天云山的测量员都是右派,都有爱人,都是自己解决的。奇怪,都是女方主动,女方爱上有问题的男方,男方没办法,就结婚了。可生活中怎么就没人爱过我,给我一次机会呢?对了,我不是右派。看来我得自己主动争取,要创造条件上。

方老师创造条件是从提高自身价值开始的。只有提高自身价值,才会被爱。江苏人民广播电台正播送日语教学节目,方老师的提价工程便从学日语开始了。

每天清晨,淮阴师范西北角多了一固定景色。学生和年青教师围绕操场跑步,方老师手捧江苏日语广播教材第一册,迎着朝霞朗读,“精明若,骄即是大,劳苦叽叽遥……”

没人听懂他在读什么,这不要紧,知道是日语就行。也没人听出对错,这最好,句子连得长就显水平。跑步的人越多,方老师读得越响,跑步人什么时候结束,方老师也就什么时候回宿舍弄早饭吃。学习也是表演,需要有观众的。跟着广播电台学了五个月后,第一册结束了。方老师的书变得比以前厚,每一页都吸上了一层薄薄的油烟,翻起来特别滑溜,还哗哗作响。

第二册开课前,方老师反思了。学到现在也没有人来跟他对个话,问他个问题,或者让他读上一篇,组织个日语角什么的,交流交流。年青男教师倒是问过他学日语的进展和感受,但多属于礼貌,只可粗答,不宜细,细了也没用。年青女教师跑步时会笑吟吟地打声招呼,“方老师,学日语呢?!”

这又不需要回答。但方老师每次都还是认真地转过身去,满脸挂着幸福的微笑,期待着深入一步的学术交流。学生吧,学英语,不学日语。那第二册还要不要继续呢?方老师朦朦胧胧地记得谁说过,学过四册去日本生活就不成问题了。真要是能去日本那就好了。前几天街上放日本电影“乡村女教师,”

那女教师真漂亮,那海岛也真美。要是右派到那儿去,一辈子也值了。方老师脸上有了憧憬,有了未来。继续吧,也许日语水平再上去一点就有希望了。

第二册学到第四课,方老师跟不上了,记不住单词,对话越来越不流畅,作业也完不成。算了,还是按照自己的速度来吧,反正日本大使也不等着我去做翻译。第五课以后,方老师一课当成三课学。每学一新课,都要把以前学的复习一遍。这时方老师晨读时往往都带两册书,人多时就读第一册,读得溜,读得畅,人少时就学第二册。总之,放在小炉旁的日语书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三册。

日语学习变得艰难,索然无味,没有陪读,没有鼓励,没有期待。那些刚分配来的年青女教师知道方老师的历史后,平常见面会给他个同情和安慰的微笑,但她们决不会朝日语网里跳,不会把青春献给日语,用后半辈来温暖方老师受伤的心。

八三年学校为乡村音乐教师办了个音乐培训班,学制一年,学员都是成年人,接近她们不需要再刻意学什么。方老师于朦胧中又看见了东方的曙光。一群白天鹅将飞至孤独寂静的湖中,其中或许有一只会留下来与他过冬。

音乐班开学后,用琴的学生多了,四十间风琴室不够用,崔老师决定风琴房晚上六点至八点对师范生开放,八点至十点对培训班学员开放。在音体美教研室会上宣布这项决定时,崔老师问谁愿意值八点至十点的班,音乐教师没人答话,方老师说他愿意。崔老师想起他“我爱北京天安门”的风琴表演,键还熟,音还准,值班时还能指导学生。于是方老师成了音乐组的风琴房值班员兼课外辅导员。

由方老师管理琴房没有人不放心,他是全校闻名的严厉教工。学生与他讲话,他首先立正,也要求学生立正,双脚并拢,并保持一定距离,目光直视,认真严肃,从不开玩笑,对女生只是口气上稍稍软一点。学生每与他打一次交道,等于多接受一次师道尊严的教育。久而久之,学生遇见他就象士兵遇见了首长。他对教职工也不例外,借任何器材都需要借条,说明归还时间,归还时认真检查损坏程度。中文组张老师借根绳,不是拔河用的粗绳,也要借条,并一托一托地丈量,共二十一托。归还时检查发现少了半托多了个结,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绳子捆了结婚用的三门大橱往三搂上吊的时候,断了,橱成了油漆柴板。这一次方老师没有追究责任,默默地收起了绳子。

第一次去琴房值班,方老师穿了件西装,是他上星期天在北门桥个体摊位上买的。当时西装刚流行,什么面料都能做,什么人都敢做,什么式样都有。方老师那件是针织尼龙的,灰白竖条,底边不分叉,没有衬胆,与简易中山装的区别是衣领翻得低,右胸少只口袋。他下身穿条相配的西裤,脚蹬一双铮亮的皮鞋,新郎官似地走上琴房中间过道,他的讲台。他每经过一间琴室,都正过身来朝着练琴的学员自我介绍:“我姓方,你们风琴课的课外辅导老师。练习中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就在中间过道或某一间琴室。你们中途如离开琴室,要通知我一声。”

楼上下通知一遍后,方老师找了一间离学生远一点的空琴室坐定。很久不弹了,先练练。咕呼,咕呼……给风琴踩上气,“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还行,有底。再试弹一首“我的中国心”,不畅,有段过渡生硬。反复几遍后,畅了。方老师心中甚喜,信心来了。他走出琴室,开始第二遍巡视。这一次他在每一琴室门口多停留一会儿,眼睛在学员的脸上滑过,注视着他们的手,琴键,思索一会儿,眉头皱皱,再伸伸,不评论,不指导,城府很深地走向下一室。

第一天值班回来,方老师有一种莫明的心慌和兴奋,象独自发现了金矿似的。第七琴室的那位女学员真漂亮,鸭蛋型的脸很饱满,两眼圆溜溜的,且大,睫毛往上翘,微笑,两只酒窝,颧骨那儿白里透红。关键是人大方,不卑不亢,有薛宝钗的气质风貌。那双手,手指长,且圆嫩。多大了?好像只有二十岁左右。可惜,年轻了点。要是三十就好了,再离过婚或受过感情打击什么的……不能诅咒姑娘。这女孩好象很成熟。怎么有点像罗爱娣?!幸亏大学毕业那天没有把信投出去。要是投出去,肯定很尴尬。这几十年也不知道她怎样了。这女孩比她还大方,好象更沉稳。唉,太小了,太年轻了。人长得真漂亮。方老师那天晚上颠颠倒倒地回味着对那女学生的印象。

第二天晚自习八点整,方老师穿着西装又走上了风琴房中间过道,与每位琴室里的学员打招呼,或点个头。走到第七室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向右偏了下头,她在那儿,然后立刻转向左,朝八室的男生打招呼。头是转过去了,可大脑尽在那儿打滑,盯住七室美丽的姑娘。他赶紧朝前走,生怕眼睛里会掉出什么被七室看个明白。方老师来到楼下,三十三室正好空着,顶上就是七室,离姑娘近,她的琴声听得一清二楚。方老师坐下,开始踩踏板给风琴上气。方老师人在楼下,脑子在楼上,眼睛看着自己的键盘,心里想着姑娘的指法,耳朵注意着姑娘的琴声。嗯,这句过渡有问题,很可能指法不对。这儿该长,那儿该短,该急,该慢……方老师用心指导着七室。渐渐地他的琴声没了,只是手还放在琴键上。

“方老师值班呢?”崔老师来了。

“对对。听听他们怎么弹,自己也练练,需要的时候帮他们一下。”

“那太好了!我们教研室的书架上有他们的练习课本,你可以看看。你能帮,我们就轻松了,学生也能学得快。”

“我试试。”

送走崔老师后,方老师去音体美教研室拿了练习册,认真练了起来,他要为明天做准备。

方老师接近七室女生是从帮助八室男生开始的。他清楚漂亮女生都会引起许多人注意,加之他没有已婚的挡箭牌,别人很容易把他朝歪了想。其实,方老师行为是很端正的。方老师主动指导对门的男生,教他用什么手指,先按后按,再换手。他边说边做,声音清晰明亮,耐心,亲切。反复几次后,该男生果真有进步,弹得顺畅多了。接着方老师又去其它室帮助其他学生。几次以后,方老师在学生中建立了信誉,有了威望,学生愿意请教他,七室的女生见了面也朝他礼貌友好地笑一笑,叫一声方老师,方老师的心就蜜一样的甘甜。几周后的一个晚上,方老师走过七室时,七室女生请教如何弹课本上第十练习曲。机会来了。中间过道可以清楚地听见方老师认真严肃地教七室如何弹第十练习曲。方老师反复耐心地教,只鼓励不批评,反复几次,学生终于有了感觉,出了效果。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方老师不怎么坐得住,在宿舍里一圈一圈地转。他想象着农民见到自己田里禾苗出土的心情,比较着鱼咬钩时钓鱼人的激动,体会着马拉松运动员到达终点的成功喜悦。他浑身发热,房间太小,盛不下他的兴奋和想象。他打开门,走到大操场上,顺着跑道又转了两圈。

从那以后,方老师去七室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指导的声音小了,变得柔和中听。学生们常常听到七室传出两种琴声,你一句,我一句;一句老练,成熟,饱满;一句稚嫩,羞涩,平直。两种琴声常常相伴着悄悄地溜过了十点,近了十一点,又越过了十一点。

这断日子,方老师晒到了精神上的太阳,感到自己在返青,拔节,抽穗。生活也变得和谐,滋润,出现了诗意和幻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她。

七室叫哈宝香,江苏泗阳人,民族回,祖上从西部迁徙过来。她在泗阳县一个回民乡的中心小学教音乐,是公办教师。她父亲是乡里的一个干部,家住镇上。母亲原来在生产队种田,后来随丈夫进镇,便没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务。哈宝香姊妹三个,她老大,弟妹正在中学读书。宝香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差几分。她想复读,可复读要花钱,弟妹还在读书,家里生活不宽裕。那年中心小学正好缺教师,父母跟她商量,她就以代课教师身份进入了小学,后来转为正式教师。但宝香始终渴望能有机会走出乡镇,去县城或比县城大一点的地方学习进修,不能成为正式学生也行,只要能受到正规的教育。她想见见外部世界,哪怕能在那儿喘息几口气也行。三年多的教学中,宝香从没有停止过这种梦想。为了争取这种机会,她除了努力工作,并与校领导和其他老师保持友好关系。这次音乐教师进修一年的名额就是经她千辛万苦磨来的。

哈宝香生活挡案中没有方老师理想的章节。例如,结过婚,由于男人的问题离了婚,最好刚结就离,给宝香身心留下点创伤;于是她需要一个成熟的,有稳定工作的人来接纳她,保护她;这人最好不在本地,因为宝香想离开那是非之地;这人最好多才多艺,没结过婚;这人最好能把家交给她掌管,等等。方老师直接用自己做模子刻画宝香未来的老公。她会在乎年龄吗?她要是能冲破世俗的偏见,不在乎年龄就好了,象外国电影“简爱。”

可惜简爱是孤儿。宝香有父亲,和我差不多大。这怎么办?以后怎么称呼?是有点离奇。如果能成真,以后也能出部电影“牧琴人。”

方老师望着窗外,现实与梦幻交映在脸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往外吐。

方老师生活中,上午充满了希望,工作有干劲,象八九点钟的太阳;下午有些焦急,说话和做事速度明显加快,决定借与不借球给学生态度坚决,明确,对于过期还球的学生,施于严厉地批评;晚上态度平和,友好,耐心,学生有问必答,认真指导。他要在学生中竖立一种亲善的形象,赢得宝香的好感。每天晚上他第一个看望的琴室一定不是七号,但最后一个肯定是七号,而且在那儿呆得时间总比别的琴室长些。

时间久了,学生中有议论,并且传到崔老师耳朵里。崔老师有次带着李老师,音乐班班主任,晚十点十分去了琴室。七室门开着,灯亮着,方老师坐长凳的一头,宝香坐另一头,两人的上半身朝中间靠,一个教,一个学。

“方老师还没有休息啊?!“

“李老师,崔老师,你们好!就完了。哈宝香最后一断弹得不太好,我帮她一下。”

“难怪哈宝香这段琴弹得进步很快。那都是亏了方老师单独指导。”

宝香脸有点红,不知所措,好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立刻起身,收拾了自己的书,说:“崔老师,李老师,方老师,你们谈,我先走了。”

然后就匆匆离开。方老师有点尴尬。

“方老师,学校规定学生十点回宿舍,十点半就寝。学生迟回了不好。”

崔老师表情严肃。

“好的,好的。我下次一定十点准时关门。”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方老师有点不安,他反复解读着崔老师、李老师每个动作、眼神,以及语气,仔细回忆自己与宝香的接触有没有不妥之处,有没有任何违反校规的地方。没有,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心里有没有不好的意识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呢?这个,这个……两个方老师出现了。外面一个说没有,里面一个说有。外面的方老师与里面的方老师在争论,让他的心无法平静下来。

一连几天,方老师都在等待着校领导找他谈话。别怕,他为自己壮胆,没有做过坏事你怕什么?!怎么没来?看来多疑了。方老师有点放心了。他还去值班,还是最后去七室。可宝香似乎有了什么变化,还接受方老师的指导,可被动得多。每当方老师坐下时,她都会再朝长凳的顶头让一让,给他们之间留出最大距离。说话,弹琴的动作都不太自然,眼神常躲闪着方老师,常常不到十点就离开琴室。

方老师对此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向宝香说清楚什么,可他要说清楚什么呢?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不清吗?没有!哪还有什么需要说的?没有。但有些事不说心里又觉得别扭。方老师犹豫了几天,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开始晚上十点准时关门,检查每一间琴室。宝香不在,他也朝七室多看两眼,好象人影还留在那儿似的。

八三年春新学期开学,音乐班开始学民族乐器,音体美教研室宣布琴房值班这学期不再有劳方老师,而由音乐组老师负责。方老师晚上没事,便常拿出箫、二胡吹拉一番。只要外面不冷,他就站在门口抒发情怀。天冷或风大,他就在房里吹拉,但朝南的窗子会开成一条缝,好让情怀飞出去,直奔东南方音乐班教室。

方老师张开琴网没几天,便有鱼儿来了,先是音乐班的男生,然后有几个女生。他们站在或坐在方老师周围,欣赏他二胡的缠绵和箫的低沉诉说。方老师除了表演,还认真教学生如何吹如何拉。于是,学生便深入了解到方老师不但有精湛的琴艺还有无私奉献的品格。方老师常在门口放一条长凳,自己坐在一张方凳上。来学生了,他就与他们同乐,没人来,他就自拉自吹。他不急不噪,不主动出击。

三月底白杨树开始冒芽,大地泛起了星绿,人们感觉到太阳的暖意,户外活动时间也长了,方老师门口成了音乐角。傍晚时分学生带着乐器来了。他们一会儿各拉各的,一会儿合奏一只曲子。方老师那把二胡声音最响,合奏时其他人便随着他高低快慢,带啊带的,学生的水平便提高了。没有人给他们练习或演奏打分,或要求他们一定得怎么做,他们只是无忧无虑地跟着头羊跑,到哪儿都是对的,都是前进。他们在练习中得到了欢乐,在欢乐中提高了演奏技巧。

四月中旬的一天,宝香也随几个同学来了,带着二胡。方老师那天不怎么坐得住,走动得多,胸挺得高,手臂时常在空中挥动,仿佛不是在调教几个音乐爱好者,而是指挥千军万马。那天他选了“草原情歌”来练习,示范时全身都在歌里,没有一处地方不在表达。“……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琴弦诉说着他的失望和无奈。天色虽晚,方老师凄楚的表情仍然依稀可见。“……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科格鞑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方老师脸上又出现了希望。姑娘是来了,来练琴的,跟方老师练容易提高。

宝香第二次来,方老师便在她身上多花了点时间和精力,练的还是“草原情歌,”

怎样握弦,怎样拉弓,怎样才能拉出歌词的含意。再过几次,学生发现方老师不知不觉地很少坐在自己的方凳上,而是与宝香共坐一长凳。再后来其他同学就很少去了,人们常见方老师与宝香两人在门口练。有一次,人们只见琴声不见人,琴声从方老师房间里传出来,是两种琴声。人们开始担心了。学校里的许多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次在教职工食堂排队买饭,数学组的陈老师忧虑地对音乐班班主任李老师说:“哈宝香一个女孩子常去方老师那儿影响不好。方老师没结过婚,一个半大老头跟一个姑娘在一起弄出点什么事来,学校脸上不好看。”

“是的,我看到了。我跟哈宝香暗示过一次,告诉她学琴不见得非得在课后找专门人教。课上认真学,课后勤练就行。就是要找人单独指导,最好找音乐老师。她低头没吭声。”

“你是班主任,出了事你要负责。人家父母找来,你怎么解释?”

“是啊,现在外面正好严打,小事都弄成大事。方老师这把年纪怎么就不知道避嫌的呢!?”

李老师有点着急。

“真要是出事就惨了,前半生被冤了,后半生实打实进局子了。”

“看来我们还得想办法来挽救这位即将失足的老年。”

李老师和陈老师商量的结果是请体育组的陈老师出面替方老师物色个对象。他们坚信只要方老师有了老婆,或先谈起来,就不会与女学生关系那么近了。

体育组陈老师是学校驻地淮阴县人,本地人头熟,与方老师关系也不错。他在离学校最近的小营镇上替方老师筛选出一位。星期六下午打完球,他邀请了方老师来家喝酒,桌上与方老师称兄道弟,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该找老婆了。尽管桌子上没别人,陈老师还时不时地用一只手遮住半边脸凑近方老师的耳朵说话,象是列举有老婆的种种不便公开的好处。方老师脸红了,有些害羞,眼睛定神在一个地方,好象你愿意说他就愿意听。

“我替你物色了一位。这家男的前几年去世了,生病死的。这好,不是什么感情破裂离婚什么的,让人放心。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说明有生育能力。家里有三间房,墙下半段是砖,上半段是粘土。房顶是半草半瓦,下半屋面是瓦,上半是草。住房没问题。房子在小营镇边上,淮阴至徐州的公路在门前经过。家里开了爿熏烧店,生意不错,每月收入比我们多,过日子没话说。”

方老师脸上没了刚刚的兴奋。开熏烧店的。真叫人失望。他不语,等着陈老师继续讲。

“怎么样?行不行?”陈老师满脸兴奋地看着方老师,等着他说行。

“人,人,怎么样?”

“长得一般,大世人。但身体好,白里透红,壮实,全身肉紧绷绷的,有劲。”

“多大了?“

”三十九,虚岁。”

“以前学什么的?”

“还学什么的呢?!小学毕业。以前在生产队做,后来允许开店了,家里便开了个店。日子过得不错,对人热情。”

“学历低了一点。”

“大学毕业才好呢,年纪再轻点,象我们学校刚分来的大学生。可人家都不拿正眼瞧咱。没用,还是现实点。人不错,见了面你会喜欢的,孩子也懂事。”

“你容我想想。我是该结婚了,成个家。否则一辈子就过去了。可我……没有想好要找个什么样的人。”

“会过日子就行。“

“这事,这事……”

“方老师,我看可以见个面,双方看中就继续接触,看不中就走人,哪个也不欠哪个的,不用怕。”

“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学校开大会,传达上级领导关于严打形势的报告,列举了社会上许多犯罪现象,讲到性犯罪,会场尤其安静。校领导要求教师为人师表,注意职业道德和遵守学校一切规章制度,千万不要做出违背职业道德的事,不要给学校丢脸。这时许多人的目光在找方老师。开完会,分组讨论。崔老师告诉教研室全体人员,琴室一律准时关门,不接受任何单独辅导,对学生一视同仁,不要做容易引起误解的事。

方老师低着头,一声不吭。音体美教研室会议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会后,方老师单独跟陈老师说:“我答应跟女方见个面。但是,如果看不中,不要怪我。她看不中我,我也不怪她。”

“管!我去说说看。”

星期六下午四点半,陈老师骑自行车后面坐着方老师去相亲了。方老师穿着琴房值班用的西装和皮鞋,一脸委屈和勉强。陈老师骑在车上逢人便打招呼,方老师则低头尽量不看人,不讲话,出了校门过了门口公共汽车站,才挺起胸坐好。

一会儿陈老师说到了,方老师跳下车,看着眼前他未来的家。

房子与陈老师描述的一样,门口用白布和长杆支起个凉棚,中间放两张条桌和长凳,凉棚口立张方桌,上面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玻璃橱,里面挂着上过红的熏烧猪肺,酱色猪肝,用线扎紧后酱煮过的捆肉,还有猪头肉。来往过路的人可秤点带走,也可就在凉棚里吃。门口的白牌上用红字写着:面条,馒头,玉米稀饭。

“羊秀英啊,我们来了。”陈老师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噢,来了。”

一位妇女走了出来,白白胖胖,脸上有点红,个子比方老师略高一点,身上穿了件新衣服,象是当地人过年穿的。羊秀英眼睛在方老师身上扫了一下,便转过头去看陈老师,等他介绍。

“这就是方老师,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现在我们学校教音乐,钢琴,风琴,二胡,箫全会,全才。”

然后指着羊秀英,“这就是羊秀英,小营镇上的阿庆嫂,老板娘,生意做得红火。”

“家里坐,家里坐。”羊秀英把他们让进屋里。

“方老师会音乐好,我们店门口正想放一台四喇叭收录机,放放歌,热闹一点。到时候请方老师给我们选个牌子,买几盒带子放放。”

“哪里,哪里。我不懂收录机,懂点音乐。”

“方老师谦虚。他又会弹,又会唱。”陈老师高调赞赏。

“现在外面邓丽君的歌最时髦,真好听。方老师会不会唱?”羊秀英问。

“那是女声,不适合我唱。”

“要是会就好了,说是能把唱的录下来,然后再放。”

“老板娘,秤两斤猪头肉。”外面客人一声喊,羊秀英打一声招呼出去了。

方老师仔细打量起房屋内部结构和装饰。室内没有天花板,木头屋梁裸露着,堂屋与两边厢房由木山墙相隔,整座建筑实际上是木结构,拿掉所有墙房子都不会倒,这家看来以前底子还不错。堂屋有个后门通到后院,后院里还有三间房,矮些,简陋些,估计是厨房什么的。家具不新潮,大都是农村的老几样,大小方桌、长条香案、柜子、长凳、架子床、踏板……墙上挂了两个镜框,中间大小有几张相片。房间光线不好,方老师垫着脚尖也没能看清楚相片上的人。

“怎么样?房子不错吧?!你看这柱子多粗。”陈老师拍拍顶粱柱。

“嗯,房子不错。”

一会儿秀英进来了,端着两杯新泡的绿茶。方老师双手接过茶杯,杯把上有油,带有猪头味,直钻他的心。

“生意还好吧?”方老师也找不到其它话说,只是想礼貌一下。

“生意还可以。主要是过往客人,开车的,做生意的。我们给的秤足,桌子上的小菜,象盐水黄豆、萝卜条,不要钱,随便吃,我们少赚一点。”

“你们这些猪下水,猪头,猪爪从哪儿买来的?”陈老师关心地问。

“我们隔壁就是一家杀猪的,我们许多东西都从他那儿拿。”

方老师身上每处地方都紧绷起来,他不敢放松,怕松下来就碰到猪。

“晚上你们一般要工作到几点才能下班?”方老师又成功地找到了一项交谈内容。

“我们不象你们工作人员,哪儿有上下班。早晨起来一直干到晚上没有客人才收摊,一般九点钟。有时你睡下了,老客人还来敲门,秤点熟菜回家喝酒。”

“秀英啊,给我秤斤半肠子。”秀英随外面叫声出去了。

“陈老师,人家忙。我们下次再来。”

方老师有点坐不住,陈老师也觉得时间不合适。一会儿秀英进来,方老师起身说就走了,下次再来。

“不走,不走。就在这儿吃晚饭。陈老师,你又不是外人,不用客气。我去切几盘熟菜。我们家熏烧红猪肺最有名,大补的。方老师第一次来,尝尝。”

说着就往外走,去准备菜。

方老师赶紧用手臂拦住她。“不能,不能。下次,下次。”

方老师手臂使了劲。他不敢在这儿吃,一吃关系就近了一层,就难回掉了。秀英看着陈老师,想让陈老师做个主。陈老师点点头,说下次再来。

出了秀英家,方老师请陈老师去了一家饭店,要了酒和菜一直吃到很晚。桌上方老师回忆了他在四川的生活,陈老师叙述了自己从恋爱到婚姻的过程,算是给方老师一点启蒙教育。当他们回到学校经过传达室时,遇到了一群刚在淮阴市看过电影回来的学生,其中有哈宝香。看着两位老师满脸通红,一股酒味,学生们笑了。宝香笑得羞涩,笑得甜。秀英在甜笑中消失了。

自从见过了羊秀英,全校师生对方老师的那份担心都不见了。从领导到学生见了方老师都微笑,笑中隐含着歉意和诡秘,还有成功的预期。方老师门前的音乐兴趣小组又开始活动,班主任们不再担心方老师会污染纯洁的花朵。他与学生之间好象已经隔了一层什么。他投入的只会是技,不会有心,让人担心受怕的希望和幻想都被过虑掉了。

宝香还经常晚自习去方老师那儿,有时一起吹拉歌曲,有时促膝谈心。每次宝香来,方老师就兴奋,宿舍就干净,桌上就有水果。端午节那天晚上,宝香带来一小布袋泗阳小花生,说是父亲带来送给方老师喝酒的。方老师激动地接过布袋,连声谢谢。“我这儿正好有洋河大曲,想喝吗?”

“不能喝,不能喝。”宝香急促地说。

“好好,不雅,不雅。待毕业以后吧。再过两个月你们就要毕业了,毕业后就要全部回去。你想回去吗?”

“真舍不得离开这儿。这儿有水平的人多,条件也好,很容易学到东西,大家相处也得很愉快,真不想回去。可也没办法。” 宝香叹一口气。

“会有办法的,如果真想出来的话。小地方闭塞,没有发展,生活也平淡。”

“是啊,想到再过两个月就回去了真不可思意。好象昨天刚来,还没学到什么呢,就又回去了。”

“以后想办法再出来,还是外面好。”

“可怎么出得来哪?”

“方老师给你出个点子。你千万别责怪我,千万。”方老师神秘地说。

“好的,你说吧!”

“结婚,然后调动。”

“方老师,你真是!”宝香满脸通红,嗔怒地看着方老师。

“好的,不说,不说。”

方老师又和宝香闲聊了些她家的情况,便让宝香走了。临走,塞了两只苹果在宝香的布袋里。

方老师每个周末还去见羊秀英。可每次回来,他脑子里一会儿是秀英坦诚的脸,能干的手,一会儿又是猪肝,大肠,猪头肉。这些生的熟的部位在他脑子里轮番旋转,让他烦心。直到他又见着了哈宝香,心里才平静,精神才振奋,生活中才出现阳光。

那段时间,方老师无意中成了淮阴师范最浪漫的人物,有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明的,大家认可的,白天晚上见面都不会有人担心或嫉妒;另一个人是明的,关系是暗的,他们每次见面都考验着人们的道德弹性。前一个女友为方老师创建了物质世界,后一个为方老师创建了精神世界。精神世界对方老师产生强烈的诱惑,是他理想的归宿,可就是无法变成他的现实生活。物质世界提供他生活需求,可吃可住,但满足不了他的精神需要。尤其是听到物质世界中的杀猪声,再看看门前玻璃柜中挂着的整烧猪头,他感到自己正站在猪圈旁,再走一步后半辈绚丽多彩的人生就会打上猪的底色。方老师生活在两难之中,他的心和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过着不同的生活。

六月,离宝香结业只有一个月,方老师有点坐不住了。秀英那边摧他明确表个态,给她个期限。秀英一家对他真好,每次去,一家人都以主人相待他,秀英慷慨的招待和无微不至的关心给他心理上增加了一种难以摆脱的责任和负担。秀英的熏烧事业虽不入流他的音乐世界,但她要用熏烧产品挣来的钱给他买架钢琴的誓言还是赢得了他的感激。宝香这边他也不想放弃,这一辈子总得谈次恋爱追求一次吧?!说不定宝香有意呢?给个条件和期限也行。关键是不知怎么向宝香表明。直接说出来?不妥。人家如果没有这种想法岂不尴尬?自己在宝香心中长久建立起来的美好形象也会毁了。找人试探或传话呢?更不妥。那等于是向校领导自首,学校没人会容忍他这种追求。那怎么办呢?写信吧。一来比较慎重,二来不让人难堪,相信宝香不会把信的内容公开的。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宝香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内详”二字。这几天宝香已收到过几封“内详”来信,估计信中会有相似的内容。她揣着信走出校园,来到校园东边的一条小河旁,在河旁的树林中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打开信。

宝香:

你好!

恕我冒昧给你写信,用信的方式表达我对你的好感,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亲口对你说出我此刻的心情和想法。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被你的美貌和文雅的举止折服了。我惊疑见到你的第一眼怎么一点都不感陌生,好象我们早就熟悉似的。我在年轻时,经常在自己的头脑中勾勒未来心上人的形象,每次想象和描绘出的都是同一个人。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着她的出现。几十年过去了,心中的姑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直到见到了你。

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我一直没有结过婚,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几十年一个人在四川山沟里接受思想改造。平反以后,我来到淮阴师范学校,重返工作岗位,可人已不再年轻了。然而,我追求梦中姑娘的欲望并和她共渡人生的梦想没有消失。

我知道年龄差距会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世俗中的婚姻观将我们间隔开来。可我不甘心,我祈求上帝能赋予我们共同冲破这层阻碍的勇气和能力,并给我们一次发展友谊的机会,让我们一起走进共同生活的殿堂。

也许我的祈求太过分了太不知量力了。果真如此,请原谅我的冲动,宽容我这次真诚的内心表白。我还希望我们能保持我们之间业已建立的师生情意,毕业后还能来看我,让我们再在一起共同演奏我们心中的歌。

你所熟悉的人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日

宝香一下把信捂在胸口,抬头迅速朝四周看看,生怕有人偷看到信的内容。她面色潮红,心跳难受,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封信。她不能在树林里继续待下去了,但又不敢回校园,怕遇见方老师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树林中徘徊,心里乱透了。这种事可不能找同学商量,传出去对方老师影响不好,可自已又没主张,宝香人生第一次感到那么无助。她在树林里待到天色将暗才回校园,设法躲开所有人的视线。

信发出后,方老师便开始全身心地体会焦虑、尴尬和后悔的滋味。他既盼宝香的回答,又怕过早地知道那失望的内容。一连几天他都发现宝香在躲他,在路上遇到了,总是低着头,离得远远地,匆匆走过,脸上带着羞红。方老师初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不甜,尽酸,酸得心发紧,打颤。几天下来,他心脏有点吃不消。他决定找宝香来个了断,收回那颗刚撒出去的爱情种子。

一天下晚自习,方老师在路上候住了宝香,他已顾不得旁人的闲言碎语了。

“宝香?!”

听到方老师一声叫,宝香吓了一跳。“我们去操场散会儿步好吗?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宝香在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去。“去吧,不用担心。”

说完,方老师就转过身去,先朝操场方向走了,宝香只好诚惶诚恐地跟着他来到操场。

“宝香,我知道你看过我的信了。对不起,我太唐突了。现在想想真不该写,让你为难了。” 方老师低着头,一边在前面走,一边象是自言自语。宝香在他右后侧一两步远,小心地跟着,象一只小羊跟在狼后面,随时提防狼回过头来咬她一口。

“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大,可我还是想努力一次,表白一下我对你的好感,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了。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更好,就写了信。你不同意就算了,忘掉这件事吧。”

静了一会儿,听到宝香的声音。“方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心里乱乱的。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

宝香止住了,她不知下面要说什么,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她现在的心情表达清楚。

“不说了,宝香。不同意不要紧,方老师不为难你。只要你以后生活得好就行。”

宝香没有讲话,默默地在旁跟着。天上没有星星、月亮,黑暗的苍穹向她压下来,把她挤得很小。她不知道黑暗外面有什么正等待着她,只担心天是否还会再亮?她知道方老师喜欢她,在方老师没有提到这事之前,方老师象父亲,与他在一起宝香感到温暖、安全。可现在方老师请求调换身份,宝香不适应了。她心目中的方老师忽然变得那么陌生,遥远,令她不放心。

“宝香,毕业以后还能来看看方老师吗?方老师希望你能常来学校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

“嗯!“

从那晚与宝香厘清关系后,方老师就不怎么出门活动了。即使出来,也不见穿西装,也不去秀英家。在路上遇见人,只打招呼不给表情。晚上夜深人静时,常坐在门口吹箫。箫声低沉,沙哑,凄凉,好象方老师正走在人迹稀疏的西北古道上。

转眼就到了七月,一届学生面临毕业,音乐培训班也要结业了。学校决定开个毕业典礼,仪式后是文娱表演,由音乐班负责筹办。音乐班主任李老师找到方老师,请他也出个节目,方答应了,说是来个独唱台湾民歌“阿里山郎。”

报名后方老师便大胆邀请宝香手风琴伴奏。每天晚自习只见宝香拉,方老师唱,两人在西北角配合默契。有秀英垫底,人们不太担心会发生狼吃羊的故事。狼不饿,羊也快走了。

典礼那天,礼堂里坐满了师生员工,音乐班坐在最前面。他们节目多,便于上下台。文娱节目开始不久就是方老师的独唱。

报幕员报:“下面是独唱,台湾民歌‘阿里山郎’,由方文理老师演唱,哈宝香同学伴奏。” 下面掌声四起,坐前排的学生拍得尤其响。

方老师脸上化了淡妆,身穿民族服装,半长的对襟大褂,没有纽扣,袖长至小臂,是不是阿里山族师生不清楚,倒有点象四川边远山区哪个民族的服装式样。裤子下半节用什么带子扎了个绑腿,脚蹬布带编成的网状便鞋,挺着胸走到前台聚光灯下,象上山砍柴的,又象唱山歌的。他朝着台下神情凝视一刻,台下安静,伸左手请站在左侧的宝香起奏。琴声起,过门,方老师左脚朝前迈了半步,举首仰望左前方,好象看到了阿里山。“高山苍翠,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小伙子壮如山,啊……”

方老师精神饱满,神采飞扬,就象中午十二点钟的太阳,用旺盛的精力和自信的神态告诉台下学生阿里山年轻人的身体状况和自然风景。“姑娘和那小伙儿不分离啊,绿水常绕着青山转---”

每一节“转”都伴随着右臂有节奏地向右扩展……

一遍完,台下掌声起,方老师不骄不噪,左手朝宝香又一伸一抬,示意上过门。宝香迟疑一下,立刻又拉,“高山苍翠,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小伙子壮如山,啊……”

舞台监督李老师发现不对,怎么方老师又唱第二遍了。他快步走到第一层幕后方老师能看到的地方,向方老师做手势,告诉他该结束了。方老师已经进了阿里山,周围尽是绿水,根本看不见其他人。下一节目的表演者已在后台等上场了。李老师怕他再唱第三遍,直接走上台去拉拉方老师的民族服装,唱兴正浓的方老师吓了一跳,有点生气:“干什么?”

“你唱第二遍了。下面还有人等着上台呢!”

“就好,就好。这一遍完了就没有了。”

方老师头猛一转朝向观众,脚一跺:“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小伙子壮如山,啊。嗨!嗨!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小伙子壮如山,啊!”

方老师提高声调,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休止符,终于结束了。下面掌声再起,有人喊“方老师再来一遍!方老师再来一遍!”

“快拉幕!快拉幕!”

李老师吩咐拉幕的学生。方老师余兴未尽地走出后台,脸上充满成功的喜悦。

七月六日毕业班离校,方老师心里空荡荡的。他坐在宿舍等待着什么,他期盼宝香能来看他,跟他说声再见。等到中午没见来,心开始慌了。许多学生都走了,剩下的也会在中饭后立刻离校。他们要赶下午的长途汽车,再迟就没车了。方老师走出宿舍,朝校门慢慢走,期待能在路上不经意地碰见宝香。到了校门口也没见着。门外公共汽车站上有几个学生,可宝香不在。再折回来去学生食堂看看,路上与几个学生心不在焉地打了招呼,也不见宝香。再到女生宿舍,他不便进去,在围墙外徘徊。

“方老师,你在这儿?!刚刚哈宝香去你宿舍了,说要跟你道别。”

一个学生手里拎着行礼走过方老师身旁。

“谢谢!”

方老师立刻大步朝宿舍走去,一路后悔不该离开。走到可以看清自己宿舍时,不见宝香身影。走到门口,看见门还锁着,没有纸条什么的。立刻再朝校门口疾走,宝香很可能已经在公共汽车站。方老师真想跑,可又觉有人正注视着自己,跑了会让人笑话,只好快走。赶到校门口,见一群学生已经上了车,哈宝香就在里面。方老师跑起来了,眼睛固定在一个点上,四肢有力地划动。

车门关了,车轮已经转动。宝香看见了方老师,把身体往窗口挤,向方老师挥动右臂:“方老师再见!方老师再……”宝香声音沙哑,喊不下去了。方老师一边追车一边挥动手臂:“哈宝香!再见!再见啦,姑娘!”

车越开越远,越开越小。方老师站在空荡荡的路上,望着路的尽头。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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