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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阎真 《沧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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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父亲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真实得虚幻。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15#
发表于 2008-8-21 22:28 | 只看该作者
Post by OLUXION
是,蚁后陛下。
平身,跪安吧你
你就让俺崇拜一下吧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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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08-8-21 22:24 | 只看该作者
Post by xiyuanfans
俺派蚂蚁跟踪
是,蚁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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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08-8-21 22:22 | 只看该作者
俺派蚂蚁跟踪
你就让俺崇拜一下吧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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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08-8-21 22:20 | 只看该作者
Post by butter
每天打印一些看一些
在公车上看得过瘾呢
请继续贴
谢谢
瞧!有识货的上来打抱不平了。我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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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8-8-21 22:11 | 只看该作者

我都是印着看的!

每天打印一些看一些
在公车上看得过瘾呢
请继续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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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8-8-21 09:11 | 只看该作者
哎呀,怎么都删掉了。看来都是我不好,打击了DOUGH同学的热情。原谅!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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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仁美** 该用户已被删除
9#
发表于 2008-8-20 21: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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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3:28 | 只看该作者
我是拷过来放大,自己看方便。
阎真觉得他一辈子写三部书足亦。
可真不敢恭维。
Post by OLUXION
要贴也贴点短的吧。太长没法看,或者自己写一些东西,大家更喜欢:rolleyes: 。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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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42 | 只看该作者
26、人还是不是人

房子中间有一道布幔,晚上拉开就变成两 间。岳母睡在门边的小床上,和我们脚对着脚。刚开始我晚上很难入睡,心里别扭得要命,过了几天也习惯了,人还能不睡觉吗?一波满月之前,晚上都忙着对付 他,也就这么过来了。过了几个月,晚上安静了些,有时候我心中有点动了,碰一碰董柳,她手朝门口指一指,我就算了。第二天我对她说:“昨晚上喊你你还不过 来呢,还要我求你吧!”她说:“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我说:“那还要我写份申请书?”她说:“那你今天晚上再喊我。”到晚上熄了灯,她主动摸到我身边让 我搂了。我搂了一会悄声说:“肚子饿了把馒头放在你面前,就是不准吃,你说这心里难受不难受?”她说:“你才是馒头呢。”又说:“谁叫我们只有这点命!睡 吧。”过一会她睡着了,我总是睡不着,心里有小虫子在咬似的,小虫子的舌子和爪子是什么样子都被我想起来了。我爬起来披着衣服坐着,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 下窗户的方影。我抬头看看月亮,看久了感到了莫名的诱惑。我忍着不去理会自己,忍了一会又仔细去体会那种愿望,似有似无的飘忽不定,我想甩开它却游上来, 我想抓住却又远逝了。我把手伸到董柳身上去,她醒了说:“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又说:“你妈妈她睡着了。”说着轻轻爬过去,隔着布幔听了一听, 又揭开看了看,爬回来说:“真的睡着了,来吧。”董柳反抗了一下,就说:“随你。”刚开始呢,门边有了一点响声,我身子突然一缩,就滚到了一边,气都不敢 出。那边摸索了一会,岳母自言自语说:“上厕所去。”开了门又在门边说:“我还想出去走一走。”就去了。我说:“今天我的脸都撕下来被踩到泥里面去了。” 心里真觉得无地自容。董柳说:“先别讨论那个问题,你要来就快来,完了我去把她叫回来,晚上会凉着的。”我说:“我还来,我是条狗!”她说:“那不怪我 啊。”就坐起来说:“我去把她叫回来。”披上衣服去了。我从窗口往下看,只见岳母坐在台阶上,黑黑的一个身影。

我到快天亮才合了一会眼,起 来了简直不敢望岳母一眼。岳母倒是若无其事,吩咐我去冲牛奶,洗尿布。我体会到了她的意思,她想给我一个安心,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还这么心细。往深里一想 我越发感到羞愧。她是明白人,明白人什么都明白。晚上我从晏老师家下棋回来已经十一点多钟,岳母还没睡,坐在床边拍着一波哼着曲子。我说:“您还不睡?” 她说:“年龄大了,瞌睡就浅了。”又说:“不知怎么胸口有点闷得慌,想到外面去走一走,要好一会才回来。”她去了我想喊她回来,董柳扯我一下。我说:“我 的脸都丢尽了,你跟你妈都说什么了?”她说:“我自己的妈妈没有关系,再说她什么事情不知道?”我摇头叹气说:“这些事都被别人知道了,我把这张脸皮揭下 来贴到街上去算了,还是跟那些治脏病的小广告贴在一起。”董柳说:“你要想其实别人反正都是知道的。”又说:“不是我跟她讲的,是她主动跟我讲的。”我 说:“干脆把自己剥光了站在大街上去,反正除了人,猪啊狗啊谁都是剥光的。人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啊!做什么事总要讲点情绪吧!”董柳说:“好不容易腾出来一 次机会,你抓紧时间。”

接下来的事情真叫人羞愧到要一头碰死,我不行了,怎么也不行。董柳安慰我说:“这是偶然的,没关系,我们下次再试 试。”我说:“快去把妈妈叫回来,不然那坏事做没做都是做了。”以后又找机会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令人羞愧。我掩饰说:“就是那天被吓着了。”她说:“你 自己弄点药吃吃,你是学医的,知道该吃什么药。”我抗拒着这个事实,把药一吃不就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么?我说:“吃药?我还没到那一天吧,把药一吃病就真的 上了身。”以后我就回避着,董柳也不提,就这么过了几个月。

这天晚上胡一兵来看我,我想等会找机会把这苦恼对他说一说。坐了一会他对董柳 说:“嫂子我带大为去江边兜一下风,你不会骂我吧?”董柳说:“是嫌我家里太挤了吧?”胡一兵说:“岂敢,岂敢。不过再怎么说还是应该多一间房才好,现在 大家不但讲生活水平,也在讲生活质量了。”我说:“一兵你别把董柳的火气点燃了,不然你拍屁股一走,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董柳说:“别让一兵以为我是只 母老虎。”胡一兵带我上了车,放了音乐。我说:“人人都有自己头痛的事,有时候人还是不是人呢。”他说:“你夫人真的是个贤妻良母,这样的生存空间她也过 下来了,要是我这么挤着,我夫人早就拔腿跑了,还跟你过?她一天到晚把生活质量四个字挂在嘴边,我想她从哪里学会这一套,忽然变成了一个享乐主义者?说了 她几次还辩她不赢,想起来人不活生活质量又活什么?那么大家一起讲吧,我们的钱到手就光,好像有鬼在后面追着你。”我想,怎么一兵他也有了点猪人的气息 了?我说:“那个鬼还不是在你心里?跟张三比了还跟李四比,一辈子也没个完。”他说:“细想起来人这一辈子也够恐怖的,一点聪明都拿去应付自己的欲望了。 说到底在物质生活中是找不到归宿的,可是反正找不到还不如把这边的事办好,没有方向总得给自己找个方向,不然活着就灰暗了。首先是活着,然后是怎么活。活 着的问题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不用讨论了,反正你不能去死,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活。怎么活?还不是去追求生活质量?”我说:“时间真能改变人呢,十年前我们 几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唱着‘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去搞农村调查,那时候的胡一兵心中有生活质量这几个字?更不用说当作人生理想了。”这时小车音箱里正唱 道:“是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胡一兵说:“改变世界?那是青年哥哥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以为世界是可以改变特别是由自己来改变的,用虚伪的悲 壮自欺欺人,真不知自己何许人也。以为世界可以按自己的设计而改变的人都是可怕的人物,狂妄分子!”我说:“于是人只剩下了一件事可做,把自己的生活质量 提高提高再提高,那人还是不是人呢!”他叹口气说:“说起来其实也很可悲,自己成了器官的奴仆,每天给主人挣钱弄香的辣的,还要给他洗脸洗脚,看着他慢慢 衰老最后死去,一辈子就把句号划上了。”我说:“有时候想起来人生真是一场喜剧,上亿条精虫只有你跑在前面变成了人,其余的兄弟姐妹都被冲到厕所里去了, 反过来一想又是一场悲剧,精心照顾自己的器官一辈子,它还是要背叛你,一天老一天最后携你逝去。”车到江边,我们下了车,伏在栏杆上看江心船来船往,灯光 闪烁。我忽然感到自己失去了倾诉的愿望,就沉默着,他也不再说什么。

忽然有几天,岳母总是在睡觉前弄了桂元肉煮蛋给我和董柳吃,还放了很多 枸杞。我吃了一点,舍不得多吃,就要董柳吃那碗大的。可每次岳母都把大碗的塞到我手中,我心中就疑惑起来。我问董柳说:“你都跟你妈妈说些什么了?”她 说:“说什么了?这几天变天了,要她记着给一波加衣服。”我看她的脸色平平淡淡,就没有捅穿了问。岳母又买了乌龟回来,红烧了,直往我碗里夹。我说:“我 鸡蛋还舍不得多吃,吃乌龟肉!”岳母说:“今天撞着便宜的,就买了点。”我心中疑疑惑惑,过几天经过菜市场时问了价钱,要三十多块钱一斤,几乎把我吓得栽 了一个跟头。回到家里,岳母又弄了乌龟肉,是清炖的。她不等我问就说:“今天又撞着便宜的了,不买真舍不得。”我望着董柳,他正低头给一波喂米粉糊。我 说:“你们吃,我不喜欢吃。”董柳抢过我的碗,把汤舀到我碗里说:“没听说过不喜欢吃。”我心中突突地跳着,低头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说:“下棋去了。” 就走了。到办公室关上门,我举起一张报纸来看,看了半天也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再逼着看,还是看不进去。突然,自己也没有料到,我把报纸用力撕成了两半, 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再把破报纸撕碎,再撕碎,口里说着:“舒服,真舒服啊!”桌上堆着一大堆纸屑。我把纸屑一把把抓起来,从窗户飘了下去。董柳把 这件事告诉她妈了!想到这里我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呆了不知多久听见董柳在外面叫我我说:“加班!”不去开门。过一会我以为她走了,却又听见她叫了几声,我 说:“告诉你我加班,听不懂中国话!”听见脚步声在楼道里犹豫着,还是去了。

过了不久董柳又在外面叫我。我说:“说了我加班,我儿子都只要 说一遍就懂了。”她说:“我一波他要找爸爸呢。”果然儿子哭了一声,我还不开门,又哭了一声,我把门开了说:“你把一波弄哭干什么,你拧痛他了吧,他犯了 什么错误你要拧他哭!”董柳抱着一波一声不吭眼泪直流。我说:“你还哭,我们自己的事你跟你妈讲什么屁,我今天不回去了,睡在这里。”她说:“大家都是为 你好。”我说:“我哪点不好,还一次两次弄了乌龟来给我吃,真的有病我学中医的我不知吃什么?”她说:“人家是想你好。”我说:“嫌我不好,那你去找好的 去,我保证不会打你的岔。”她把一波抱起来,脸贴着一波的脸哭出声来。我说:“你还哭,我的脸都被你踹到粪坑里去了!”董柳哭得越发有感情,一抽一抽地喘 不过气来,一波也跟着哭起来。我叹口气,走过去把她的肩扳过来说:“好了,好了,好了还不行吗?”伸出舌头把她眼角的泪都舔了。她说:“大为,得想个办 法,我们自己就算了吧,我一波也跟着受罪,你不要以为他没感觉。那么挤的地方,一抱进屋他就哭,要到外面去,他也憋得慌呢。”我说:“我也不能到哪里去抢 一间房子来,你们医院能分给你两间,我愿意天天跑。”她说:“知道人家只是个护士,又不是男人,更不是研究生。”我说:“还拿这个话来噎我!噎死我我也没 有办法!”我双手抱着头蹲了下去,又捏着拳头在头上一下一下敲着,说:“男人,男人!”一下比一下重,“看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做的,看我捶你不死!”董柳抓 住我的手说:“别,大为,别,别!”不知怎么一来,我也抽泣起来,董柳索性放声大哭,一波也哭起来,我抱过儿子,董柳也靠过来,一家人哭在一处。

27、好人与能人

董 柳说得不错,要想办法。可怎么才能搞到一间房子,我想不出办法。我觉得对不起董柳,也对不起儿子。儿子不愿进屋,进屋就闹,连他都感到了压抑。我自己委屈 吧压抑吧,我无所谓,我不会因此而去给别人陪笑脸。可全家都跟着我委屈,我心里不好受。我逼着自己又去了行政科,在门口我停了一下,调整好面部的肌肉,进 门时就把脸上的笑堆起来。

我笑嘻嘻地话还没说完呢,申科长就甩过来一句话:“没房。”我还想说,刚开口,他说:“说得再多也说不出一间房来,你信不信?”我的笑挂在脸上,一时不知是放下来好呢,还是更加舒展开好。出了门我恨得痒痒的,把拳头捏了又捏,不想打别人,想打自己。

这 天董卉和任志强来了。任志强进门就说:“姐姐我们是开车来的。”董柳说:“怪不得刚才喇叭在楼下响了好几声。你真的弄了一辆车?”董卉说:“姐姐还以为他 吹牛,他也不是个纯粹的牛皮客呢。”任志强说:“我还升了副总经理呢,银行信贷员被我搞定了,为公司立了一功,奖我这部车,算我的业务专车。”又说:“姐 姐你下去看看车?还是丰田车呢。”董卉说:“姐夫也去?”我说:“我还要洗碗呢。”他们几个就下去了,岳母抱着一波也下去了。我探头在窗口一望,一辆红色 的车停在那里,很神气的。他们一出现我就把头缩了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居然轮到这样的人这么威风,他凭什么?可无论如何他把东西弄到手了,这是事实。其 实吧车对我并不重要,我要了也没什么用,可那点意味实在叫人忍无可忍,我池大为就这么无能?这时董柳上来了,我赶紧作势要去洗碗。董柳抿嘴笑了说:“我们 乘车风光风光去,你去不去?”董柳的笑意使我很狼狈,我说:“我已经跟晏老师说好了,等会要去杀两盘。”董柳说:“随你。”就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董柳和 岳母回来了,还在讲那辆车的事,很是兴奋。看着董柳说笑的神情,我有着说不出的感觉,眼神不对,笑意不对,连嘴也张得不对,以前她不是这样笑的。那时候她 是怎么笑的我说不上来,反正不是这样笑的。董柳问:“谁下赢了?”我知道她是明知故问,还是说:“我又不想去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又说:“以后你 对任志强不要做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董卉都有意见了。”我说:“我理他干什么?他有车?车谁没坐过?只有那么大的意思。”董柳说:“照你说这也没意思那也 没意思,自己没有的东西都没有意思?不知道什么意思才是你的意思。在我看来别说轿车,就是我一波的婴儿车都有意思,日子就是这样方方面面零零碎碎凑起来 的。自己没有也就算了,最好别说人家有了没意思。我没有本钱我不做出那种看不起人的样子,别人能干我就承认他能人,不是个能人也弄不到一辆车在手里玩。说 人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他又凭什么?”我真想发作一番,可一发作我就太失态了。我冷冷地笑几声说:“他也许是个能人,可他是个好人吗?把国家的钱骗来这 么潇洒,他想过要还?骗到手就是利润,这是好人做的事?”我右手抓了左手的小指露出指尖,“有这么一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人还要我去看得起 他,那我就真的贱到家了!他们做的理由,正是我不能做的理由。”董柳望着我,叹口气说:“大为我真的想着你是个好人,还可以说是很好的人,可如今世道是能 人的天下了,好人又能什么用?能人开进口小车,好人三代同堂,这都是摆在我眼皮底下的事实,一个人总不能装作连这点事实都没看见,我还想骗自己,可骗得下 去吗?”我说:“董柳你变了,你变了,你变了。”她说:“主要是世界它变了,它变了,它变了。”

把道理说到天上去,没那间房子这日子还是难 过下去。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二楼又空出来一间房子。我去找申科长,他说:“有安排了。”我还想说,他说:“你的情况我知道,可是房子还是要排队分,你 岳母没有户口,总不能算人口分吧。”说着对着门口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出了门我想,不说一只狗,就是一头猪被逼急了,不定还咬谁一口呢,何况一个人?我池大 为不想做出一副强盗嘴脸,可是没有道理讲你怎么办?我把自己看成一个人,一个好人,甚至一个人物,可有谁把我看成一个好人一个人物?我不可能因为自己是一 个好人而引起别人的同情或关注。我认识到了这只是自恋,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操作主义者。我想起任志强,他什么时候有过良知的包袱?可他 成功了,他的确是一个能人。这样想着我也没跟董柳商量,摸到一把起子就下了楼,一下子就把那间空房的锁给撬了,自己换上了一把锁。晚上董柳下班回来吃惊地 问:“妈妈的床呢?”我说:“搬到楼下去了。”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细眯了眼看着我,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说:“真──的?分给我们了?”说着把双手举上去做 了个胜利的姿态,又捂着脸抽泣起来。我说:“门是撬开的,我撬的,撬得好吧?”她不相信似地望着我:“撬──你?”我说:“撬──我!想不到吧!我怕什 么,道理说到天上去也不能说空一间房在这里,却叫别人三代同堂,那人道吗?”晚上岳母带着一波睡到楼下去了,董柳说:“今晚我搞点桂元肉冲蛋给你吃吧!” 我说:“就那么看不起我?”我有着一种预感,很自信,很有力量,很有把握,甚至有点迫不急待了。事后董柳说:“大为你还跟以前一样,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你以 前是什么样子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班,尹玉娥说:“申科长要你去行政科,刚来的电话。”我说:“不去。”尹玉娥说:“就不去,怎么着?”我 坐在那里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会不会闹到厅里给我一个通报批评,然后还要我搬出来?我心里开始发虚,越来越虚,感到了一种清晰而又不可捉摸的压力。除了 申仁民,还有谁会来整我?我说不清,但心虚的感觉却越来越明确,这时我觉得昨天的那种勇气完全是没有道理的。我凭什么,我?我忽然想到马厅长,他会不会把 我的行动当作挑战?自从有两个挑战的人身败名裂之后,还没有谁敢挑战呢。这样想着我坐不住了,对尹玉娥说:“到图书馆找本书。”就到行政科去了。申科长 说:“池大为你不错啊,真能干啊!”旁边一个办事员说:“卫生厅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有谁自己就把房子占了的事。”我把脸上的肌肉活动了一圈,堆起一脸笑 说:“申科长,你看,哪有一个男人跟岳母娘睡一间房的事?我都这样睡了八九个月了。”他说:“条例是条例,条例上也没定这一条,谁没有特殊情况?”那办事 员说:“条例也不是我们定的,是马厅长亲自审改了的,是马厅长。”我怔住了,不由自主地说:“我本来也不想──”申科长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打断了我 说:“今天搬回去,这件事就算了。否则明天一早,我就向厅里汇报。我是想在科里解决算了,别去打搅领导,但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我一声不响往外走,想 起董柳,让她白高兴一场了,想到这里我再也抬不起双腿。我心一横,怀着赴汤蹈火的悲壮,又夹杂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回到行政科对申科长说:“房子我肯 定是不会搬的。”他大感意外,马上又恢复了镇静说:“那就到厅里解决。马厅长知道厅里还有如此胡作非为的人,那你走着瞧吧。”我说:“我正是要去找马厅 长,问问你这个行政科长怎么当的,让老百姓三代挤一间,那人还是不是人呢,是动物吗?”他愣了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马上又说:“你去你 去。”我说:“我现在就到电视台去,请那里的记者来看一看拍一拍。”他说:“你去你去,你以为是给我的脸上抹黑?是给我们卫生厅的脸上抹黑。”我说:“我 现在就去。”

回到办公室我给胡一兵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写封信过来,我们作为群众来信处理,去两个人了解一下。”我说:“他明天就要我 搬。”他说:“我先打个电话到你们行政科,就说有群众反映卫生厅有人几代同居一室,问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看他怎么说,我们再说。信你还是写一封过来。” 我当即就写了一封信,刚写完胡一兵就打电话过来,说:“刚才打电话找了你们申科长,他说卫生厅没有这样的事。我说一个叫池大为的群众反映了,他说那是以前 的事。”胡一兵叫我暂时别搬,有了问题再说。

我想事情不至于这么简单吧,就等着。一有电话来我心中就抽缩几下,怕是行政科或者厅里打来的。 等了几天居然没有什么动静,事情就是这样解决了。事后我想了很多,怎么一个人要把手伸出来才会有机会?等是等不到的,没有人会主动想起你的难处,想起你是 个好人。做一个好人是我做人的原则,可意义已经渺茫。为什么要做个好人,我找不到坚实的理由回答自己。我动了一点脑筋,用了一点能人的手段,就把问题解决 了。其实,也许,很多事情都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问题是自己脸要放得下来,把手伸出去,要做得出,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可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我又 怎么做得出那一种姿态?

28、屁股与脑袋

董柳做了母亲以后话多了起来,话题不论从哪里开始,总是会落实到一波身上去,而且不 容分说一定是儿子怎么好得不得了。这天她说:“我一波刚才对我笑了呢,他只对我一个人笑。”我说:“他才三个月他认识谁?不合逻辑吧。”她说:“说给你听 你也不信,你没发现我一波智力比别人发育得早些?”说着把一波从摇篮抱出来,逗了一会,说:“望我笑了吧,笑了吧。”我说:“我没看见。”她说:“明明笑 了你没看见,你眼睛里没有儿子。”这天岳母抱着一波拉屎,拉完了喊董柳去看。董柳从门外把便盆端进来说:“看吧。”我说:“屎有什么看的,快倒了去。”她 不高兴说:“知道你就看不懂吧。”岳母在一旁说:“你仔细看,仔细看。”董柳说:“还没看出来吧,你儿子的杰作呢。”又启发我说:“像个什么?”我看了 说:“也不像什么。”她说:“怎么我跑过去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我一波他写了一个8字呢。”我一看倒也像是一个8。我说:“再吉利的数字 也是一泡屎,快倒了去。”董柳不肯,要借照相机照下来,我忍不住笑说:“不怕别人笑你?”她说:“我就是要照,将来留作纪念,我一波长大给他看,不是谁都 写得出来的,你几个月的时候有这么高的水平?”她跑到楼上去,找丁小槐的妻子宋娜去借照相机,宋娜也是个好事的,抱着儿子下来了。董柳把照相机塞到我手 中,我只好照了。宋娜在一旁捂着鼻子偷偷地笑,董柳一点感觉也没有。董柳说:“先放在床下,我等会还要看。”我说:“你不怕臭了自己,就不怕臭了客人。” 她说“我没闻到,我从来没闻到,我一波不像别的小孩屙臭屎。”宋娜本来是一只手捂着鼻子的,只好把手放了下来。

宿舍几个年轻母亲经常抱着孩 子在楼下晒太阳,几个人抢着说自己的孩子怎么怎么的好。一个人说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吧,另一个马上说自己的也不差,举出的事例其实是更好,好像一定 要把别人压下去,心里才踏实似的。有几次我看见她们争着说自己孩子的故事,说自己的孩子怎么顽皮,不听话,说出来的故事却是怎么聪明。董柳再一次把一波拉 屎的事说出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我在旁边听着,简直是一群疯子兼谣言家。我对董柳说:“宋娜差不多就是个没文化的人,你跟她去争什么儿子好儿子好的, 跟她争那是比喉咙大,你赢了也是输了。”我把听说的关于宋娜的故事告诉董柳。有一次几个人在丁小槐打扑克,有人问:“丁小槐睡觉打那么重的鼾,宋娜你怎么 睡得着?”宋娜说:“我平时不跟他睡呢。”几个人哈哈大笑。丁小槐说:“出宝了,出宝了。”宋娜还呆望着大家不知笑什么。别人说:“平时不跟他睡,战时就 另说了。”她这才明白过来。讲完了我说:“这样的人,你跟她去争赢高?”董柳说:“我跟她争,那不是降低了我,是降低了我一波。她说她家强强比一波智力还 发育得好,有人信没有?吹牛也要摸个边边吹。我看她家强强三个月时根本不会笑,半岁写8字,那是做梦!”又说:“你看一波吧,嘴巴是嘴巴,鼻子是鼻子,睫 毛都翘起来了,她家的强强哪一点能比?”接下来又比头发,比手脚,还要比下去,我说:“可以了,可以了。”她说:“强强胖些是真的,胖又是什么好事?小心 得肥胖病。”接着又吩咐岳母每天给一波多喂两次牛奶。

有天半夜里一波哭了,董柳爬起来一看,一波的手伸到摇篮蚊帐外,被蚊子叮了几个包,不 一会就连成了一片,手背都肿了起来。董柳抱着儿子的那支手呜呜地哭,突然把一波往岳母手里一塞,一头撞到我的胸前,口里嚷着:“就是你就是你!”我用力撑 着她的肩说:“怎么呢又怎么呢?”她哭着说:“你好呀,你做父亲做得好!让你儿子睡在鸽子笼里,蚊子不在这里成堆又到哪里去成堆?在我身上咬一百个一万个 包都没关系,把我关在牢里喂蚊子也没关系,咬了我一波我心里就绞着痛!”岳母把她扯开,她呜呜哭着,说出一连串的事情来,证明我对不起儿子,连没看出那泡 屎的意味也算一条罪状。我没有回嘴,我是对不起儿子。这幢宿舍有老鼠有蟑螂,有蚊子有蚂蚁。前几天我半夜起来把牛奶瓶在热水中泡了准备喂一波,董柳眼尖, 看见奶瓶上爬了许多蚂蚁,伸手过来把奶瓶打掉了,说:“还不知我一波吃过多少蚂蚁了,以后他得了什么病,那你要负全部责任。”一波重新睡下后,董柳不一会 又推我去看蚊帐是不是又打开了,还要把手伸到蚊帐外面去让蚊子咬,说蚊子吃饱了就不会咬一波了,被我扯了进来。她又伸出去说:“我偏要,我偏要,蚊子反正 是要吸一个人的血才会甘心的,我了解它们。”几乎一夜没睡。

后来把二楼那间房弄到了,岳母带着一波睡到楼下去了。董柳说:“这下你满意了 吧,没人吵你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一波吵。你其实是最自私的,别人在外面自私,把好处都往家里搬,你在外面做好人,跑到家里来自私。”我说:“到外面去自 私,我学不会,我生来就不会侧着身子走路,我池家里没有这样的传统。”她说:“到外面自不到私就算了,我也不怪你。我吃亏是吃定了,你别让我儿子吃亏。” 几乎每天晚上董柳都心神不定,想着儿子处在危险状态。蚊子咬着没有?毯子盖好没有?我说:“你总是吓自己,小心老得快!”她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不 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老得快怕你丢了我?你真的丢了我,儿子归我,你碰都没有资格碰一下。我有了我一波就够了,我抱着他我怀里是满的,心里是满的。再 说丢了我你以为还有谁会来闻一闻你?”又说:“现在的蚊子可不像以前的蚊子,跟现在的人一样,好像都是大学本科毕业,好聪明的呢,纱门纱窗也挡不住,一溜 就进去了。”这样她规定岳母一天只能开五次房门。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大众卫生报》,忽然尖叫一声,说:“快,快!”我吃一惊。她说:“这里说有个小孩 被老鼠咬掉半边耳朵,去看看一波不会有问题吧。”马上就下楼去看了,回来说:“我的心还在跳。”我说:“你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倒挺丰富,大事有这么丰富就好 了。”她一把揪着我的耳朵说:“儿子不是大事还有什么大事?你那些大事都是对着天想,想一万年还抵不上一包力多精,更别说一间厨房了。”又有好几次半夜推 醒我说:“我一波在哭呢。”楼上楼下有好几个婴儿,半夜有人哭她必定醒来,尖了耳朵辨别是不是儿子的声音,又要我陪她下楼去看,她自己不敢去。最后连岳母 都不高兴了说:“我带不好,你自己带去。”她带了几晚,还是让岳母带去了。

通过董柳我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在他特别关注的事情上,由于情感 还有利益的遮蔽,总会有盲点,使他不能客观地去认识事情。人就是偏见,有了偏见就不可能有客观性,也不可能有自觉的公正。我用这种观点去看周围的人,发现 同样是有效的一种观察方式。就说丁小槐吧,他走在马厅长身边时总是侧着身子,他自己肯定没意识到这种姿态有多么难看,而马厅长呢,也不会意识到身边人的这 种姿态有什么不正常。想到马厅长我又想起了一连串的事。马厅长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何等自信,可为什么也经常会犯糊涂呢?他一下楼,几个人抢着帮他开车 门,他似乎浑然无觉。他自信到了偏执,别人的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好几个有自己看法的副厅长都被他弄走了,这样在身边留下一群唯唯诺诺的人,这群人又随时 可以露出狗的嘴脸,叫他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咬几口。他经常说,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到今天仍这样说,可谁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又能平安无事?我就是 其中一个,只怪自己太相信大人物了。还有,他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农民的本性使他最痛恨奴颜媚骨,但为什么在奴颜媚骨的包围之中无动于衷?还有施厅长,他 在位的时候定下的退休原则是六十岁一刀切,这把刀切了许多人,就是不切自己,六十三了还坚守在岗位上,省里宣布了他退休,他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人都有 一些生活原则,可都又本能地把自己当作这些原则的例外,原则的手电筒都是用来照别人的。自我是人性的盲点,人太爱自己,本能地从自我的立场去体验一切,评 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人们对事情的态度总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决定的,没有什么客观性可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 无故的赞成和反对,可那些缘故的依据又是什么?不论事情转了多少个弯,说到底那些缘故只能是自己。偏见无法依据逻辑来矫正,它本身就是一个逻辑起点,这实 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能要求董柳客观地看一波吗?人有脑袋,可他的脑袋是由屁股决定的,屁股坐在哪里就说哪里的话,而且坚定不移坚如磐石。道理是假的, 利益是真的。道理随着利益转,因此各有各的说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没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这么想开去我对理性和公正失去了 信心,甚至感到了恐怖。

29、无根的人生

在中医学会呆了两年,开始感觉还不错,自由,也没有压力,用不着与别人去争什么,也 不怕别人来争什么,真有点审美人生的意味。我觉得做一个边缘人有好处,像个现代隐士与世无争。有了家小生活上有些困难,咬咬牙也挺过去了。可这么过了两年 后,我心中渐渐地有了不是滋味的滋味,一种自己也无法确切描述的沉重。就像一个人双脚悬着,没有踩在地上的那份踏实之感。我开始还不太在意这样一种感觉。 在我看来,没有麻烦事来找我那是最好,难道谁还喜欢麻烦吗?可久而久之我觉得这种想法不那么可靠,没有事情来找我,就说明了世界并不需要我。不被需要的感 觉一旦明了,就越来越难以忍受。每天上班我基本上就那么闲着,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就过去了一天。闲得无聊希望有一些事情来找我,把我从这种阴气沉沉的绝望状 态下拯救出来。我以前想着能有这么一份悠闲真是人生一大福气,现在这福气越来越被意识到是一种痛苦。我沉在水底,感觉不到生活中的风浪,却无法躲避日甚一 日的无聊。无聊感纠缠着我,我找不到一条排遣的通道,便日甚一日地聚集起来,在心中凝成一个沉重的结。边缘的滋味,被人遗忘的滋味,可真不是滋味。我写了 几篇论文排遣无聊,在北京的刊物上发表了,可发了也就发了,没人来说好,也没人来说不好。我好像生活在杳无人烟的荒原,一望无际都是皑皑白雪,我形单影只 地站在风中,倾听那一种从天边吹来的神秘声音。有时候我晚上就陪着董柳看电视剧,二十集三十集一晚一晚看下去。有几个月一集接一集地看巴西的电视连续剧 《卞卡》,七十多集看完了心里还有点遗憾,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部。后来又看上了《血疑》,这样也算心里有了一点牵挂,牵挂着其中主人公的命运。经常是假得 不得了,我一边骂着一边又牵挂着。我简直是疯了,我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幸亏还有象棋,有晏之鹤,这也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

到头来 我还是有了一种恐慌,时间过去了,生命在流逝,可我仍呆在原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随着时间一起前行。我每天吃了,喝了,睡了,总之,活下来了,可这 活下来也就是活下来而已,没有获得超出活下来的意义。我一旦问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我就心里发痛,不敢再往深里想。闲着的时候那种无聊的感觉追逐着 我,紧紧地追逐着我,使我不敢面对自己。有时实在无处逃避,就到大街上去走一走,故意走得很远,很累,然后回来。我想着古代的那些大人先生们肯定也有过这 样的感觉,所以他们要写作,要云游天下,为无根的人生找到一条根,一种活着的依据。

这天我到监察室去玩,看到小莫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排文件 夹,我把标有“人事”的一本取下来,随手翻了翻。这是今年以来的任免文件,好些人我都不认识。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眼前一闪,捕捉到了几个非常熟悉的字。我 看那一行黑体标题,是“关于丁小槐等同志的任免通知”。原来丁小槐当厅办公室副主任了,一时我脸上发烧,心跳得厉害。我把文件夹挂回去,口里说:“想不到 丁小槐他倒是上去了。”一边做出很随意的神态,笑了一回。小莫说:“下来都几天了,你不知道?”我说:“中医学会没人送文件去,还不够那几张纸的份量。尹 玉娥她是人事通,这几天又病了。”小莫说:“丁主任他现在,现在人家都叫他丁主任了,他现在比以前就神气了很多。”我说:“至少别人就不用提着名字叫了 吧,几十岁了还被别人提着名字叫,有什么意思?”小莫说:“你也努一把力才好,大男人的,我们女人有个办公室坐一坐也就很幸福了。你毕竟不一样,男人的心 要大一些。其实你条件哪点不好,好也要去表现表现,哪怕钻那么一钻。”我笑着说:“人长得太高了,标杆又太低了,身子躬得太低也很不是滋味的。”小莫没做 声,好一会说:“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回到办公室,在把钥匙塞进锁眼的时候,那种金属摩擦的微响像一种神秘的提示,我心中忽地炸雷式地一响:“机会 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对这句话引起特别的注意?我坐在那里想把自己弄个明白,丁小槐得到的东西,是不是我所需要的?说是吧,我似乎也 没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说不是呢,我今天为什么又受到这样的震撼?平时张三李四提上去了,我没有去细想,想着他们是不错的人吧,可丁小槐我就太了解了,那年 拿烟盒的造型就能够说明一切。可现在怎么回事,人家上去了,是副处级了。我再怎么想保持内心的平静,也不能没有灰头土脸的感觉。

晚上我到晏 老师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输了一盘。我叹一口气,他说:“今天你心里有点不那么舒坦?”我说:“输了心里还舒坦,那还是人吗?”我说着笑一笑:“再来一 盘?”摆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他说:“怎么了,小池今天你?”说着手停下来。我的手也停了,说:“怎么能痛快起来,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 他说:“小池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到今天还来叹这个,早就应该把它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了。世界它炎凉几千几万年了,就像人有手有脚一样,你叹口气它就 为你变了不成?一加一等于二!”我说:“说起来吧,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我叹气干什么?看起来我还没修炼到家。”他说:“想参禅又不能 入定。人是什么东西,人?你要想着人是什么好东西,你一辈子苦恼就没个完。对人对世界你不抱希望了,那倒有点希望了。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话是怎么来 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清高的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听着他的话我身子抽缩了一 下,为了掩饰我又故意把肩耸了几耸。我说:“晏老师把话都说透了。”他说:“我做人一辈子,这是一点失败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也可以称作心得的话。”又 说:“小池我看着你,有时候不忍心看下去,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几年比你小一截的人都当了你的领导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了。”我说:“我也不是看不清 局面,有时候也想顺势入局,如鱼得水,可心里就是顺不了那个势,性格就是入不了那个局,入局的痛苦还要大过得到的幸福,我想着我何必为了小幸福带来大痛苦 呢?”他说:“大小之辩析因人而异,轻重之权衡各各不同,真能心平气和倒也好,可人总是一个人啊!”我说:“历史上有些大人物他真的是逆流而动,他们真的 是人物啊。”他说:“那你想想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凭你这份气性你做得到?”你想着自己顺那个势并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这样你的苦恼就不是苦恼了。不然你赶 快离开卫生厅,去做一个业务工作,把业务抓在手里,一辈子也不至于这么不官不商地悬在空中。”我说:“晏老师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悬着的感觉。说真的有 没有那点好处并不是那么大的事,别人见了你是不是连连点头挤一副笑脸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就是那种悬着不着地的感觉真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你 跟世界没有关系,你不能为自己找到一种活着的证明。怎么才能跟世界产生真正的联系?还是要往那条路上走。说真的要是考科举就好了,大家下场子考那么一考, 我也不标榜自己有什么清高。”他说:“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我说:“晏老师您这么一说,把我说 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我低头不语,想着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表演的舞台,读书人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舞台。没有舞台,就惶惶不可终日。晏老 师给我倒茶说:“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来了。”我说:“我没品出什么味道。”,他说:“那你的感觉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叶都是立着的,湖南一个朋友带 给我的。”我举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着的。我说:“好茶叶它都有个气性,它立起来。”他说:“那些人的气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学是学不得的。我景仰了一 辈子,学了一辈子,怎么样?”他说着捏一捏自己的手腕,又抚一抚胳膊,似乎是怜惜自己,又似乎为自己感到遗憾。好一会他说:“再杀一盘?”

那 天从晏老师家出来,走到门口我说了一个笑话,他顺着我也说了一个笑话,似乎我们没谈什么严肃的问题。我想用达观的神态来掩饰内心的震动。我惊异地感到了自 己的信念并不是那么强韧,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亲融贯到自己血液中的东西,原来也不是不可以讨论的。那么父亲一辈子是不是值得?我不敢往下想。既然选择了, 就不能把为什么永远地追问下去。信念就是信念,这是一种情感的选择。情感的选择不能以理性去作无穷的反思,无穷的追问,没有什么崇高和神圣禁得起无穷的追 问,把一切追问到底,必然是摧毁一切。我对自己内心的怀疑精神感到了恐惧。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人将悬浮到空中去。我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我就把自己全否定 了,那怎么行?可是我又不能不想,我是个知识分子,我有想的能力,也有想的权利。我有理性,我不能不想,这使我害怕自己。我感到了一种潮湿,这种湿气渐渐 地浸润到我的深心。

30、你以为你是谁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 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我也挤出一个笑脸说:“不错不错。”就走过去了。 又看见小孔和小魏在帮着搬冰箱,一步步往下很吃力的样子,我想搭一手帮他们下楼,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 ”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这就把碗一放,帮着搬 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蠕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一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走到 楼梯口,听见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腻腻的声音使我心中一麻。我身子本能地一闪,躲到厕所里去。我边解手,边从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着桌子往那边 去。这些人吧,毕业没几年,倒比我还懂事,将来都是有出息的。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想象着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顶,心里说:“狗东 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一声,手顶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这时有人进来 解手,看了我的神态,奇怪地望着我。我把手放下来,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楼上走。在转弯处我看见宋娜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像有什么力量把我往后一拉,我停住 了。我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心里对自己说:“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不是好汉哪怕只是个人,你就不能过去搬哪怕一张椅子。”宋娜看见了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 说:“下面都客满了,到你们五楼来旅行一趟。”就钻到厕所里去了。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里,董柳已经睡了。我把灯拉亮,董柳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 来,把灯拉灭。我再拉亮,她再拉灭,反复几次。我以为她怨我回来晚了,也不解释,摸索着把拉线从床头解下来,把灯拉亮。董柳睡在那里伸手捞了个空,跳下床 把拉线从我手中抢过去,把灯灭了。我说:“凭白无故又生我的气?”她说:“生你的气也没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么不聪明。”两人你一拉我一拉,灯一 明一暗,拉线断了,灯还亮着。我说:“董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像吃错了药一样?”她生硬地说:“我吃错了药,还怎么好好说话?”我实在也没什么事惹得 她这么不高兴,心里火得要命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撑着这张脸像蒙了蛇皮一样。”她睡着一动不动说:“我生了儿子你还想我是杨玉莹?蒙了蛇皮?还有蒙 老虎皮的那一天。”我说:“董柳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人没有变的权利?变是我的自由。”又说:“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 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从来就没夸过我半句,别人都长得好,只差没说你外婆你妈妈长得好了。自己一身的疤,人格都有疤。我的好你看 不到,天天看着不顺眼,只看别人的脸漂不漂亮,还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我说:“董柳你总要讲道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干什 么?”她翻身坐起来说:“讲道理?你到厅里跟你的同志们讲道理去,看他们跟不跟你讲道理?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老鼠窝蟑螂窝里?”

绕了半天是 房子的事。我说:“人家搬家那是人家的事,世界上天天有人搬好房子,你要生气,那生得完?别说两室一厅,还有那么多人住在别墅里呢。比起来是没个尽头的, 丁小槐他也要搓根绳子把自己挂到树上去。”她说:“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窝里窝一辈子我都没意见,我跟了你我早就没有任何想法了。董卉一针见血地指 出,我结婚以后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了。我全都忍了,我只是为我一波打抱不平。我一波他比谁差,差在哪里?他要比别人住得窝囊!我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 是个做娘的人。”我说:“我们一间房子也住了那么久,现在两间了,比以前好一倍了,你还不满足?”她说:“那你看着别人搬了家,别人的儿子住到套间里去 了,你心里动都不动一下?我只问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我只想我一波有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别人都一心一意想着把日子过好,你一心一意想什么?连我都不明 白,不明白你脑袋里塞着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那又是犯了法。”我看着董柳,觉得她的眼神跟以前是不一样了,很不一 样。董柳说:“你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总要给我一波一点希望吧!”我说:“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她说:“大为你是男 子汉你拿出承担责任的勇气来,跟我耍无赖有什么用?”我说:“你再这样说我就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她站在床上说:“你走,你前脚出了门,我后脚就把一波 送到你办公室门口。”听了这无赖似的话,我转身就走。走到楼下,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噤。不一会我看见岳母房里的灯亮了,她真去抱一波!董柳抱着一波下楼来 了,我闪过一边,她一直朝办公楼走去,我轻轻跟在后面。办公楼前灯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就进去了,想不到她胆子真有这么大。到二楼再往 上走就没有灯光了,她在楼梯口摸索着开关,我从后面伸过手去,把灯开了。她吓得尖叫一声,见是我,马上把脸绷紧,把一波放在地上,走下楼去。一波就在水泥 地躺着,哼了一声,睡着了一动不动。我把儿子抱起来,搂在胸前。我抱着儿子到了办公室门口,董柳从后面追上来说:“我的儿子,就让你这么抱?”一只手从我 胸前插下去,要抱一波。我马上说:“你不要他了,你把他丢在水泥地上。”她说:“我生的肉,给你?”两人一用力,一波“哇”一地声哭了。就这么僵持了一 会,谁也不敢用力。我说:“你没有资格做母亲,这么冷的天你把他往水泥上丢,明天病了我看你面对他!”她说:“你有资格做父亲!别人的儿子什么生活环境, 你的儿子呢?明年他懂事了,他问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强强住好房子,我看你面对他!”她又一用力,把儿子抱过去了。我开了门,她就跟了进来。她坐下来拍 着一波说:“将来我一波我要培养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我说:“至少要一波不要把自己的儿子往地下甩,又不要把电 灯线那么扯断。”董柳说:“你的嘴这么会说话你去堵一堵你的同志们,你敢吗?老是堵着我!”

自从有了两间房子,我没再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想 过。说起来,这件事也还是件事。丁小槐搬了,使这个问题变得紧迫起来。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说:“董柳,我们有两间房子就不错了,你别再拿这些鸡毛事来烦 我。”她说:“鸡毛事,那你说什么事才是大事?你以为你是谁?总理?”我说:“集体宿舍的房子不是人住的?”她马上说:“那破烂不是人捡的,你去捡?牢里 关的也是别人的儿子,你把我一波也关进去。”我忍不住笑了说:“没想到董柳还有嘴巴这么便利的时候。”她说:“大为我了解你,你有你的性格。正因为如此, 多少事我都忍了,你看家里有几样像样的东西,我说过一句没有?我一年到头几件衣服翻来复去地穿,我也没说什么。我是乡下上来的,我什么不能忍?我唯一不能 忍的就是看着我一波受委屈。你看我一波他这么乖,看着就让人心疼,他生下来比谁差了哪点,他要比别人过得差?要说差就差了没个好爸爸。”我心里一抽一抽地 痛,说:“你当年也长了一双眼睛,你怎么不为一波找个好爸爸?”她说:“我的眼没有别人那么尖!你看有些人长了一双千里眼,多少年以后的事都看到了,果然 都到眼前来了。以前我看不起那些人,现在我倒佩服她!要不怎么说找对象呢,找!”我生硬地说:“董柳你现在还不老,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再去投一次胎,你再 去找,找!”她说:“一个女人还可以回到以前吗?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没第二春,女人一辈子就是一锤子的买卖!我再怎么找,可以给我一波找个亲生父亲?”我 说:“董柳你找对象真的找错了。”她望也不望我说:“那也可以这么说。”我说:“不过生儿子倒还是生对了。”她哧地笑了,说:“你的口才这么便利,怎么不 到马厅长丁主任哪里去表演表演?”

半天两人都不做声。董柳说:“都半夜了,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你先回去,等会我抱着一波回 来。”她说:“为什么?”我说:“你先走。”董柳笑一声说“倔劲又上来吧。我看你都看到骨头里去了,就是要争个赢高,跟我争赢了有什么用?你挺起来争赢了 世界,那是你的真本事,我一波也少受点委屈。”我说:“我争你都争不赢,我争赢世界?”她笑了说:“你赢了,我先回去。我一路怕,你抱着一波跟在我后面。 ”回到家她抿嘴笑了说:“你赢了,你取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我把一波放在床上说:“再不睡就天亮了。”我踩在桌子上把灯泡取下来,房间里黑了。董柳在黑 暗中说:“反正睡不着,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别激动,丁小槐到药政处当副处长了。”我淡淡地说:“早就知道了,要不他怎么搬了家呢?”她说:“你真的没 想法?”我说:“人家能干吧,还有什么想法?卫生厅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又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我还没精力去应付那些人和事呢。我想得通,自己带好儿子算了。 你说一顶乌纱帽戴在头上舒服些,还是儿子睡在身边舒服些?”她马上说:“妙论,谬论!正因为要带好儿子,所以要那顶帽子,做父亲的总该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的 成长环境。我不相信你三十出头就心如止水了。”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她说:“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一辈子苦到头黑到头我都不会哼哼一声。你总要对得 起儿子吧,为他成长创造一点条件吧?人这一辈子,总要扑腾扑腾那么几下吧?”我说:“你以为卫生厅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明天地震都震光了地球还照样转。 再说一潭臭水有什么好扑腾的。”她说:“你瞧不来一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扑腾去,你去得了吗?在海里扑腾不了,那你就得在这潭里扑腾。你以为自己是谁,还 嫌这潭小?小人物就扑腾眼皮底下那几件事,该扑腾的还得扑腾,扑腾不扑腾总不一样吧,丁小槐就走在前面了。”说起丁小槐我一肚子气,我转过身子朝墙壁睡 了,说:“要我去学侧着身子走路的人?真想不到董柳你也用这么俗的眼睛看世界。”她说:“我不像有些人,眼睛看着星星,多雅啊!看星星有什么用?你又不能 把它搬回家里来煮着吃了。我只看着我一波,看着家里这几件事,这才是真的!我不像有些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人,天下就没几件他屑于的事情。其实他不屑于的, 是他想要都要不到的。好东西手伸长了再伸长都捞不到,还有人讲客气,真是好死了那些伸手的人。你池大为是男子汉,站起来也这么高,锯马桶也能锯几个,你比 谁差了哪里?宋娜好得意地告诉我,她搬家了,她先生提上去了,你比谁差了哪里,把得意都双手捧给别人去了。”我说:“董柳你别堵我,堵我我又走了。别人愿 意怎样那是他的事,他得意那是他的福气。脸盆里的风暴有什么可得意?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差别比人与猪的差别还大呢?”

这天晚上我整晚不眠。 我卧着不动,怕翻来复去董柳会怎么想我。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茫茫世界,有谁把我放在心上?连董柳也这么陌生。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一想, 真令人不寒而栗。董柳讲的,不能说错了,可到今天要我来脱胎换骨,那又怎么可能?我问自己,我不能回答自己。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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