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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苏州 zt
送交者: 饭小炒 2003年2月27日08:19:09 于 [星语心愿]http://www.bbsland.com
陶文瑜
大饼店
这一爿大饼店是和老虎灶连在一起的,还有很大的店堂,舅舅每天清早去喝茶,再吃大饼油条。老师傅在他的大饼里放更多的葱和猪油,因此更香更肥。有时候舅舅吃着吃着,想起外甥来了,就要老师傅再做一些,并且趁着热气,跨上自行车给我们送来。
母亲就来叫醒我和弟弟:“舅舅送点心来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天还黑着。
舅舅四点钟起床,到大饼店泡好茶,喝了二开以后,再吃点心,要是能想起我们,六点稍欠就来到了。
如此,每月二、三次。
在书本上读到舅舅,或是在日常生活里自己及别人说起舅舅,我就会想起大饼油条,并隐约有滋滋的香味生出来,反之亦然。
现在的早点,我也吃大饼油条。大饼油条有明确的人间烟火气,而且朴素自然。你要悠闲,就一碗豆浆,沿街坐着,看看车来人往,你要赶上班,夹着卷着立起身就走。
这一幅《大饼店》的照片摄于五十年代,解放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妇女也翻了身,政府号召大家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胖家庭妇女找到瘦家庭妇女说,我们不能再吃闲饭了,也要找些事干干的。瘦家庭妇女想了想说,要么开爿大饼店吧。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妇女们一边烘大饼氽油条,一边轻快地哼着歌曲。大饼店的生意很好。
落市以后大家聚到一起说说笑笑,赵钱孙李,家长里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星期三下午,政治学习读读报纸,胖家族妇女是店主任了,她把大家的心得感想,一一记录在“工作手册”上。
日子连着日子,快乐而井然有序。
墙上标语的是:“妇女今天称英雄,吓煞英美大总统。”
英美国家的领导人,肯定没有吃到过大饼油条,也不会为苏州小巷里的家庭妇女开了一爿大饼店而心有余悸。我认为写这样的句子原因有二,一,当时政治环境和宣传口径。二,押韵。
代写书信
巴西电影《中央车站》,在人来人往的侯车大厅门口,从前的女教师设了一个摊子代人写信。女人带着十岁的儿子来,要寄一封信给男人,她说,其实我心里面是爱你的,你回来吧,我们再也不争争吵吵了,在一起好好的过日子。女人看着女教师提起笔来,积在心底的话终于吐了出来,所以开心而轻松。只是当她立起身来,穿过马路时,一辆大客车将她撞倒了。代写书信的女教师,就收起摊子,牵着十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去寻找那个男人。
普通人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总是在稍纵即逝的瞬间,将藏匿在心底的生动和美丽不知不觉和不由自主地焕发出来。
《代写书信》摄于三十年代。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从我记事起也没有在本地见到过这样的摊子,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苏州的文化水平普遍是比较高的。
但我在老家小镇乡下,见过镇上有代写书信的摊子。他曾经是我堂叔的同事,在小学校里教书。他欢喜讲故事,上课就讲乱七八糟的故事。县里来人检查教育,看见同学的作文里,希奇八怪的东西不少,学校就把他辞退了。
他在课堂上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封神榜》里的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头拿 下来的,一次,在装上去的时候太粗心了,就装歪了,所以同学们要细心,不能粗心。
见了我的堂叔,他就派过来一枝香烟。
“你的农转非解决了吧?”
“解决了。”堂叔说。
“我要是还在学校,这一次也能轮到了。”
他们二个人就不声不响地对着抽烟。
然后他说:“这是你城里的亲戚呀?”
堂叔说是的。
他就对我笑一笑:“平日里托我写信的人还是蛮多的,要么今天 天气不好。”
我在记代写书信这段文字时,突然记起他来,顺便想道,照片上的那位老先生,也是有一些故事的,只是,我不知道。
馄饨担
周作人在同题文字中,记录了这样一首民谣:“台上群玉班,台下都走散,连忙关庙门,两边墙壁都爬坍,连忙扯得牢,只剩一担馄饨担。”说是拙劣的戏班子在台上表演,台下的人乱哄哄地都在走开了,空荡荡的场面上,只落下来了一付馄饨担。为什么人也散了别的担子也走了,偏偏馄饨担还在呢?周作人说,这便为他的担子特别笨重,挑了走不快之故。
周作人问,不知为什么,馄饨担要那么与众不同,于必要的缸灶水桶之外,加上那些抽屉。我想是为了好吃。路上行人匆匆过,光是因为肚皮饿这一个缘故,也不一定会坐到你担子边上来,这么多的抽屉里,装着净肉、菜肉、净素这类的馅心,还有点缀的香菜、虾皮、紫菜、榨菜末以及调味品,路过的人,因为其中的一点产生出想法,走到摊头边上来。
周作人又问,为什么馄饨担要朱漆描画,像是新娘嫁妆似的。我想就为了好看吧。从街上走过,乍一眼,什么东西呀,倒蛮好看的呢,仔细一瞧,哦,原来是一付馄饨担,肚皮倒是有点儿饿了,或者是好久没有吃馄饨了,就要一碗吧,歇歇脚顺便还好看看担子上描的画呢。
小说《小贩世家》里的朱源达,挑着馄饨担走街串巷,一边还敲着竹梆子,那声音:“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变化很多,在夜暗的笼罩之中,总觉得是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这是朱源达父亲敲的,因为他年纪大了,再也挑不动那付担子了就“敲着竹梆子走在前面,向儿子指明他一生所走过的、能够卖掉馄饨而又坎坷不平的路。”
读到这一句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感动了起来,就放下书坐一会,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刚放学,刚到家。”儿子在那一头说。
“陶理乖,爸爸欢喜。”我说。
儿子顿了顿说:“嗯。”
一时大家没什么话说,隔一会,儿子说:“我搁了?”就把电话挂了。
《馄饨担》摄于三十年代,这是一个固定的摊点,摊主从外地流落到苏州,摆一付馄饨担养家糊口。他是一个实在又本份的人,趁着生意空挡,认真地做着准备工作。
这样的摊头,在现今的街头上也能见到。有一夜很晚了,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从朋友家玩了出来,发觉车胎漏了。亏得在干将路和养育巷相交的口子上有修车的。他说,深夜了,修理费要加五毛钱,行不行?我说,行的。
他说,下岗了,歇着也歇着,这样出来做做也蛮好的。
他在说话的时候,一个外地口音的姑娘来找她兑另钱。
“谁替你看馄饨担呀?”他在翻口袋时问。
“一会工夫,没事。”
“当心生意溜走掉。”
“不会。”姑娘接过钱推起车要走。
“明天空了你过来,车子我链条要紧一紧了。”
“今天卖得快,还有二三碗了,我今天可以早回家了。”姑娘很开心地这么说,说完了,骑上车,消去在夜色中。
老虎灶
苏州人在平日里买进卖出时,遇到一堆的零钱,总要说上一句,赛过开老虎灶的。
上小学前,我和祖父祖母一道住在仓街,我们屋子对面的一家人家,就开着一爿老虎灶。老虎灶养五个女儿,梅花、兰花、菊花、春花和秋花。
邻居说,刚好是五朵金花呀。
老板说,五子登科还好说说,五朵金花有啥劲道?
“嫁出女儿泼出水呀。”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刚好从汤罐里舀起一瓢开水灌进漏斗。
老虎灶的生意,傍晚时候就忙起来了。七月里热哄哄,下了班也懒得在煤炉边上呆更多辰光。腊月时煤炉上的火是一付慢吞吞的样子,而到老虎灶上去冲汤婆子要爽快得多。
再晚一点,生意清了,老板就坐在灯下,打开装钱的木盒子,一五一十有滋有味地清点起来。
老虎灶的春花要出嫁了,邻居都来祝贺,小孩子也来凑热闹。起哄的时候,小男孩被人家挤倒在砻糠堆上了,小女孩就过来扶他起来。
这个小女孩就是秋花。
“我不出嫁的,妈妈说我要招女婿的,妈妈说要把老虎灶传给我呢。”秋花说。 小男孩不知如何回答。
“你肯不肯呀?”秋花问道。
“什么?”
“你到我家来,我和你一道开老虎灶。”
“我不行,我碰了砻糠浑身要痒的,妈妈说我是皮肤过敏。”
“那我来烧火泡水,你就晚上数钱,好不好?”
“要不我回去问问我妈。”
小男孩回到家里就忘记了,再后来小女孩也忘了这个事。再说起童年,似乎老虎灶仅仅是老虎灶了。
接驾桥
与四周的建筑相比,这座牌楼明显是辉煌而崭新的,上面的标语是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七十年初,柬埔赛人民的友好使者西哈努克亲王要来苏州,热情好客而当时又略有点儿无所事事的苏州人民,在接驾桥搭制了这座牌楼。
住在我们院子里的徐阿姨是军属,徐叔叔是空军,但不是开飞机的那种,也不到天上去。徐叔叔长期在部队里,所以徐阿姨是比较空闲的。
这一天早上,徐阿姨去上了一会班就回来了,换过一身衣服,又要出去。
许好婆看见了就问,你穿了出客衣服到那儿去呀?
许好婆退体了,本来要做居委会主任的,她自已也蛮看好这个工作的,后来街道里说她还不是党员,不合规范的。许好婆说,其实我是早打过入党申请的了,街道里说,要么过一阵再说吧。
徐阿姨没有回答许好婆的问话,只说了一声我有事体呢,就出门去了。
原来负责接待西哈努克亲王的领导从厂矿机关,抽调出一批表现良好又五官端正的男男女女,让他们穿上节日的服装,在固定的地段来来往往。
亲王要过个把月再来,这一天徐阿姨是去参加排练的,和她走在一起的,是附近小学校二年级一班的副班长,起初副班长是有点怕生的,过了二个来回,徐阿姨搀起他的小手,说了些你叫什么名字呀,期中考算术得了几分呀,副班长回答后,就自然得多了。
参加走路的群众向负责接待的同志表示,我们一定好好走,不辜负上级领导的信任。
在客人到达的当天,人民路开始戒严,三三二二的人走来走去,仿佛散步,又有点儿游手好闲的意思。
大红旗轿车开过来了,糯糯笑着的西哈努克亲王,摇下车窗,频频招手。
数年以后的一个傍晚,一群民工在交警的协调下,拆去牌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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