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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蔚林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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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寻他们爱情的足迹(原创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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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6 13:54 | 只看该作者
为什么真爱总是没法圆满?
后来呢?继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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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6 22:03 | 只看该作者
(六)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当这些东西浅浅淡淡地浮上来的时候,有时会使我们伤感,有时也会温暖着我们的内心


我很顺利地按詹阿姨给出的地址找到林叔叔在天津的住处,林叔叔的小女儿林晶在寓所宽敞的客厅中接待了我。这栋三室两厅的公寓是研究院分给林叔叔的住房,经过历次装修,典雅华丽,四壁生辉。但面容憔悴的林晶带给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十天前,林叔叔给林晶和在甘肃工作的哥哥分别留下一封几乎同样内容的信件,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家出走了。林晶的母亲在一年前因病去世,林晶一直对林叔叔失去伴侣后寡言少语的生活忧心忡忡,生怕思想负担过重的林叔叔有一天会作出极端的举动。林晶除了每天上下班、工作几乎和林叔叔形影不离,但有一天她下班回来,看到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件。林晶把十天前那封林叔叔写给她的信递给了我。
晶晶:
请原谅爸爸的不辞而别,不要为我担心,看到你们兄妹渐渐长大,看到你们纷纷成家立业,事业有成,我感到很宽慰,我没有理由悲观和消沉。也许这一年来我的沉默少语让你们为我担心,但我只是在回忆一些过去的生活,你们的爸爸一生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了,有些是你们今天这一代人无法想象到的,但我不抱怨,虽然是那个年代强加给我们这一代人的。我要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兄妹和你们的母亲给了我太多的幸福和快乐,因为有了你们,我生活得很知足。
我请你原谅我在你们小时候对你们严厉的管教和当时因为生活拮据而没有提供给你们足够的物质基础,但做为你们的父亲,我已尽到了我应尽的责任。多年来我一直努力工作就是为了给你们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对你们的严厉,也是希望你们能够把主要经历都放在学业上。
不要尝试着寻找我,我去了一个你们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我要在那里度过我生命的余下的时光,作为一个男人我已经对事业对家庭做完我该做的一切,剩下的一点点时间,我要留给我自己。我曾对你们说过,人不可能将自己置身于物外,我们在为自己活着的同时,我们也要为我们身边的人活着,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人和人之间就是相互依存,相互依赖的关系,但除此而外,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当这些东西浅浅淡淡地浮上来的时候,有时会使我们伤感,有时也会温暖着我们的内心,那是岁月留给我们的财富,但不管怎样,我需要和它们真实地面对而不是回避,因为只有这样,我在晚年的生活才会获得真正的平静和安宁。我会在一直关注你们的生活,就象从前那样。
                                 父林嘉木
                                           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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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06-5-27 22:40 | 只看该作者
(七)
当我们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们象两个从梦中刚刚醒来的孩子,心中充满对梦境和现实的惶惑。




2003年冬末的一个傍晚,我在房间里整理母亲的一些信件,窗外的春雪正静悄悄地开始融化,窗檐下又响起了一年一度、细致的滴水声,我的心也因为夜晚的祥和而变得柔软起来。当我正开始蒙生睡意的时候,忽然电话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电话的另一端的方卉带给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此刻的她正在北京西客站广场的公共电话亭,放下电话,我匆匆穿上一件外衣,叫了一辆计程车直奔西客站。
远远地看见方卉在广场另一端翘首企盼,一身雪白防寒服的方卉在人群中显得十分醒目,当我在她的视野中出现的时候,方卉开始向我奔跑过来,我也有意识地加快自己的脚步,当我们近在咫尺的时候,方卉促不急防地扑入我的怀抱,久别的重逢让方卉激动在我的怀里小声啜泣起来。我用手臂轻轻揽着她,少女发际的清香弥漫在我们身边冰冷的空气中。方卉停止了哭泣,神情专注地望着我说:沈炎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望着表情丰富的方卉我一脸迷惑地说。
今天是2月14日,是情人节啊。我千里迢迢地赶到北京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方卉欲擒故纵的表情象是一个向观众突然揭开迷底的电视节目主持人。
望着在寒风中风尘仆仆的方卉,我被她的良苦用心深深打动,她们这一代人身上具有我们这一代人所不具备的品性和激情。人世间的情爱让他们演绎如此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我在我位于北京西郊的寓所附近的宾馆为方卉定了一个房间。一进宾馆,方卉就开始用她随身带了的各种小饰品忙碌起来,不到一刻种的工夫,宾馆的房间就被五颜六色的贴画、彩带、蜡烛、绢花、卡通玩具装饰得象一个爱情电影的片场。我们开了一瓶红酒,烛光俏丽的光影在酒杯中摇曳,我们心中的距离感也因为房间特有的氛围而变的微妙起来,我身不由己进入方卉导演的这场戏中,我必须在剧中扮演一个我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角色,这个传统的西方节日对于我们几乎是两代人来说有着各自不同的意义,方卉的良苦用心确实让我感动,那种特意营造的浪漫氛围美丽得几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我不得不现实地考虑今后的一些事情,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方卉来说,时间就在这一刻凝滞了。
方卉特意准备了一张唱盘,我们在光线朦胧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听着一首老歌,那是三毛编剧的台湾电影中的主题曲《滚滚红尘》
方卉一边啜饮着红酒一边小声复诉着歌词: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        
方卉告诉我说当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的时候就想到七年前颐和园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的我们就象歌曲在一开始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漫不经心,一个心事重重。但我们都无法逃脱那一次宿命的刻意安排。
我看了一下表,佯装歉意地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应该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方卉低头沉默着,对我小心翼翼的提问不置可否,我又自圆其说地解释了几句,然后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当我接近门口的瞬间,方卉突然冲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通道,我还来不及反应,方卉已经泪如雨下了,她哽咽着对我说:“沈炎哥哥,难道你这样狠心吗,七年了,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这七年的时间里,我从来就没有向你索取过什么,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承诺,我象一个徇道者那样执着地、默默地付出我的全部情感,我梦想着有一天能打动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
我象是一个在病人面前束手无策的医生,面对着她声泪俱下的诘问,我无以应对,我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份感情,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你爷爷和我父亲间的特殊关系,更重要的是,这份真纯的感情对于我来说同样是弥足珍贵的,但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既不能给你财富,也不能给你青春的回应,甚至连一个名份也不能给你,我象一个一贫如洗的乞丐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门口,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你。”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难道这些年来我向你索取过什么吗,我只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我不要模棱两可的措辞,也不要含糊其词的敷衍,我要你给我一个你真诚的回答,难道你就那么懦弱,难道你就不能真实为你自己活一次那怕仅仅是一次也行。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畏惧什么,难道你怕我要你为我负责吗。”
我无法回答方卉,因为在我心中也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这七年的时间已经有一些东西潜移默化地存在于我们彼此之间,这不是一句话可以总结,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可以收场的,岁月已经改变了许多东西,我知道今晚的我已经无法迈出方卉身后的这扇大门。
当我们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们象两个从梦中刚刚醒来的孩子,心中充满对梦境和现实的惶惑。为了缓解这种气氛,方卉问我是否看过她介绍给我的那部小说《荆棘鸟》。
我诚实地告诉她说看过了,但还没有看完。方卉没有再责备我,于是她给我讲诉这部小说的主要情节:小说以来自新西兰的少女梅吉和神父拉尔夫的爱情纠葛为主线,描写了克利里一家三代的故事。拉尔夫一心向往教会的权力,却爱上了克利里家的美丽少女梅吉。为了他追求的“上帝”,他抛弃了世俗的爱情,然而内心又极度矛盾和痛苦。以此为中心,克利里家族十余名成员的悲欢离合也得以展现。小说在结尾的部分这样写到:“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方卉忧郁地对我说:她就是那只被荆棘刺穿身体的小鸟,从她十三岁的那个颐和园的夏天开始,她就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感,但她义无反顾,因为那是她生命中爱情的绝唱,虽然有一天她也会象书中的梅吉一样和他人结婚生子,但对初恋的耿耿于怀就象一张宿命的巨网笼罩着她的一生。
那个夜晚我们在宾馆的床上和衣而卧,方卉靠在我的肩上,象是一个走失后刚刚回家的孩子,心中充满简单的知足和安详。电视机整晚都在播放一首又一首的爱情歌曲,银幕上演绎着一对对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我们却因为那一刻的相互拥有而感觉不到时间无情的流逝。
在后来的几天中,我和方卉开始了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二次的京城漫游,我们一起瞻仰一栋栋气势恢宏的皇家宫殿,徜徉于山林间的古刹禅院,漫步在灯火阑珊的城市街头,最后我们回到了那座对我们具有特殊意义的、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园林——颐和园,故地重游的方卉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怀旧之情,但我们在每一个当年到过的景点都拍了照。当我们路过十七孔桥的时候,方卉被两位放风筝的老年夫妇所吸引,我们不由得在桥上驻足,视线也被他们手中的风筝所牵引,方卉忍不住向其中一位老人索取风筝的线轴,老人友好地递给了她,方卉有些忘乎所以地沉浸在风筝的飞翔中。等我们离开十七孔桥时方卉已是泪流满面,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寻问缘由,方卉只是说,看到那两位老人,使她想到自己的未来,她不知道有谁可以和她这样白头携老,相伴一生。
临走的那一天,方卉坚持不让我到车站送行,但我终于说服了她,我们在月台上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来冲淡离别的气氛,火车铃响的那一刻方卉和我简单地道了一声别便向车厢门口走去,当我心中隐隐约约地升起一丝惆怅的时候,方卉突然掉转身冲到我的面前,我感到少女温热、颤抖的双唇象雾一般传达着一种飘逸、伤感的信息,那一刻我痛苦地意识到方卉是在用这一吻和她少女时代的初恋告别。
我原本决定在火车开动的瞬间转身离去,我希望用一个方卉视线中的背影来增添她离别的勇气,可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车轮的节排而移动起来,最后这种移动几乎随着火车的提速而变成奔跑,当火车在我视野中彻底消逝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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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31 22:10 | 只看该作者
(八)
那辆当年在暮色中行驶的列车闪幻着一张张年轻生动的面庞,他们的青春年华象窗外晚霞四溢的天空,绚丽多姿、激情飞扬。那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年代,而今天的琴声



2003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我忽然接到林晶从天津打过来的长途,这个电话给我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她终于找到了林叔叔的下落。寻父心切的林晶居然私自撬开了一个公共邮筒,住在附近的林叔叔的同事每月按时从这里把退休金和医药报销单寄出,所有的信件都寄往一个外地城市-黄石。林晶等待即将回国的哥哥然后一同奔赴那里,而我则匆匆买了一张车票,再次踏上了一年前那段南下的旅程。
林叔叔在他陈设简洁的居室中接待了冒然来访的我,他表情中显示出的平静让我吃惊,那是经历了岁月的历炼而宠辱不惊的表情,这位年近七十多岁的老人举止已经有些缓慢,但他目光依然清澈,思路依然敏捷,我的这次意外造访把林叔叔的思绪带到那些遥远的逝去的岁月中。
林嘉木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是在五十七年前的一个初夏的早晨,一辆老式福特汽车载着外祖父一家来到当时位于威尔逊大街上的天津海关家属大院.这一家来自南方家庭的特殊打扮引起了那些住在大院中的北方人的好奇。戴着白色太阳帽、身着蓝鹦鹉牌深色西服上装和浅黄色亚麻短裤的外祖父站在白蜡树浓密的树阴下,气宇轩昂地打量着这座辰光中优雅的建筑,穿着裸袖真丝旗袍的外祖母忙着指挥着几个脚夫搬运行李,两个年纪稍幼的女儿在花坛间相互追打着,一个穿着蝶结蝙蝠袖连衣裙、年纪稍大的长发女孩端坐在一个柳条编织的衣箱上,林嘉木绕到花坛的一侧,这样他可以看见那个长发女孩的侧影,可是晨风总是撩起她那细密的发丝,遮住她那轮廓秀美的面庞.就在那天的下午,林嘉木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原来那个长发女孩就是父亲十多年前在上海海关税务司的同事岑英杰的大女儿岑海龄.那个初夏的早晨,少年的林嘉木初次感到了来自异性的魅力,这种魅力象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林嘉木日渐成熟的身体中经久不散,而后随之而来的压迫感使林嘉木在和母亲日后的相处中总是谨慎地保持一定的距离。
谈到当年这段怦然心动的时刻,林叔叔的表情居然象一个患了单相思的少年那样腼腆。他接着回忆说,虽然他们同住在一个大院中,双方的父母又是共事多年的朋友,但林嘉木和母亲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表现得很拘谨,他们的之间的交谈总是含蓄地避开主题。由于当时男女分校学习,所以大院中长大男孩女孩很少有机会深入交往,他们在相对沉闷的环境中度过了少年时光,只到有一天他们各自考上大学的那一刻,母亲竟然惊讶地发现林嘉木居然和他考中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林叔叔说,这是他当年用心良苦的设计,他不顾父母的阻挠,学习成绩优异的林嘉木毅然放弃考取清华、北大的机会报考母亲所报考的那所大学。但是即使在那一刻,他们也没有相互袒露出内心的秘密,这个秘密又被搁浅了整整四个年华只到那个鄂州多雨的夜晚。林叔叔最后地说,当年他们在各自的目光中几乎完美得咄咄逼人,这种存在他们之间的压抑感使年青的他们陷入了矜持和自卑的矛盾境地。而他们孕育多年的相互暗恋就在一个的无情的雨夜,被离奇的命运之手不可思议地断送了。
黄昏十分,林叔叔独自靠在窗口边的软椅上,沉醉地用手风琴演奏着一首苏联五十年代的歌曲,这首歌曲就是四十五年前他在那辆开往黄石的列车中演奏的曲目-《山楂树》。窗外夜幕中的楼群灯火阑珊,晚风拂入微启的窗户,吹乱林叔叔额前的长发,“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正在闪光,列车在飞快地奔驰,车厢内灯火辉煌。。。。”那辆当年在暮色中行驶的列车闪幻着一张张年轻生动的面庞,他们的青春年华象窗外晚霞四溢的天空,绚丽多姿、激情飞扬。那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年代,而今天的琴声依旧演绎着往昔的旋律,只是时光不再,物是人非了。
琴声嘠然而止后,林叔叔怔坐在那里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那是1965年一个夏末的清晨,林叔叔需要把一台设备护送到位与林芝的林场,在临上车的时候,林叔叔接到从北京寄来的包裹,来不急打开包裹的林叔叔只好带着它匆忙上路。包裹中的物品是詹崇芸受林叔叔之托在北京购买的专业书籍。在那堆专业书籍中夹杂着一封厚厚的信件,那是詹阿姨写给林叔叔的,信中介绍了他们大学同学的近况,特别提到了母亲,詹阿姨告诉林叔叔说,母亲已经结婚,在信的末尾詹阿姨详细描述了六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告诉林叔叔那仅仅一分钟的时间改变他和母亲的命运。林区的山路颠簸不平,阳光象是捉迷藏般地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间闪幻,湍急的河水在公路边幽暗的深谷间喧响,林叔叔在剧烈摇晃的卡车上努力地捕捉着信件上的文字,命运的无情捉弄使他在那个险象环生的林区公路上潸然泪下。最后,林叔叔决定在工程结束后申请调回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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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 22:08 | 只看该作者
(九)
那是一场只有两个观众的爱情电影,在那个压抑人性的年代,在那个黑白画面交织的夜晚,两个被命运曾经捉弄的人深深沉浸在影片所设计的情节中,而忘记了随时可能断送他们一生政治生命的危险。




1966年冬末的一个傍晚,街道上行人廖落,路灯昏暗,寒风低沉地象是一个人压抑的呜咽。只有偶而响起的自行车铃声给凄清的街面带来些少许的生气。那天母亲坐公车去外祖父家,下车后她需要步行一段距离,临近外祖父母家的时候,母亲发现有人在骑车跟踪她,周围的行人很少,而天色渐渐黑暗起来,母亲不觉加快脚步,但是跟踪的人似乎也同时加快了车速,这种肆意针对性的行为,使母亲非常愤怒,愤怒使母亲反而平添了一股勇气。在接近外祖父母家中的时候,母亲忽然回转过身,立在人行道上直面跟踪她的人.跟踪她的人是一个三十来岁,高个子的北方人,穿着一件厚重的棉服,棉服的连体翻毛帽子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两个人沉默地对望着,在冬日昏暗的街道上大口喘着气,呼出的气体迅速蒸腾着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消散。海龄,你不认识我了吗?对面的人忽然摘掉帽子说,母亲借着路边昏黄的光线仔细打量着来人,那是一张经过长期日晒后黝黑的面庞,瘦销的脸上犹如雕刻般地线条分明,目光似乎总是停留在遥不可知的远方,那是一种生之俱来的忧郁的神情。虽然高原的紫外线和凛冽的寒风已经彻底改变他年轻时的容颜,但母亲马上认出他就是七年前在鄂州那个雨夜分别的林嘉木。
七年的分别使他们的重逢显得有些拘谨,两个人先是客套地含喧,彼此问了大家一些近况,母亲才知林嘉木刚刚从西藏借调回天津,借调的单位是天津一所粉末冶金研究院,接下来母亲邀请林嘉木到外祖父家中一起吃晚饭。但林嘉木象是早有准备,他邀请母亲和他一起去一个地方并说那里有一件许多年前就为母亲准备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礼物。林嘉木的诚意使母亲无法拒绝,她坐在林嘉木的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一起前往那个神秘的地方。冬天厚重的棉衣使他们坐在那辆单薄的自行车上显得很拥挤,但据林叔叔讲那种感觉很美好,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和母亲这么近的距离挨坐在一起。母亲的默许使那时的林叔叔兴奋不已,他仿佛看到了他多年前的那个策划成功在望。
他们的脚踏车在城市夜晚昏暗的街道上默默的行进,那辆脚踏车有些陈旧,配合不紧的链条发出很清晰的金属撞击声,这单调的声响是那个寂静的冬夜唯一印在他们日后记忆中的声音。最后他们的脚踏车进入了一家位与海河附近研究院家属宿舍,他们的车子在地形复杂的宿舍区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一个报废的礼堂旁。他们进门后没有直接启动尚存的照明系统,而是点亮一个林叔叔事先准备好的煤油灯,母亲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四周,这是个过去曾用坐电影放映和集会用的礼堂,电影放映时的幕布和讲演台还在,但后来这里被改建成临时库房,座椅已经拆除,水泥地面上到处都是码放货物时残留的木制垫板和货架,空气中弥漫着冷冰冰的尘土和机械润滑油的味道。林嘉木进门之后将门迅速反锁上,林嘉木一连串神秘的举动使母亲当时感到他们象两个窃贼闯入即将实施盗窃的领地。接着林嘉木让母亲坐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折叠椅上,然后揭去一个用来包装设备的油布,一台老式电影放映机展露在母亲的眼前,林嘉木熟练地操作着机器,接下来一道强烈的锥形放映光刺穿室内压抑的黑暗,把一部老式黑白电影的画面投射在对面的屏幕上。当幕布上出现米高梅电影公司的画面时,母亲几乎惊叫起来,这在当时那个年代绝对是近乎疯狂的举动,母亲站起身惊慌失措地走到林叔叔身边,劝说他立刻停止这个疯狂的举动,但林嘉木在黑暗中神色坚定地望着母亲说,你可以马上离开,但我依然会把这部电影放映完毕。林嘉木那种捣死不顾的神情使母亲安定下来,她再次回到黑暗中那个为她设置的唯一剧场座位,那是一部母亲在少女时代就期望已久的好莱屋经典故事片<魂断蓝桥>。由于怕惊动礼堂外边的人,所以整部电影一直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好在母亲对故事的情节耳熟能详,她此刻已经忘记了惊慌和恐惧渐渐地进入电影凄美的情节中。
那是由当时好莱坞两位著名的影星费雯丽和罗伯特.泰乐主演的经典黑白故事片.描述在一次大战时期发生英国伦敦的一个凄美绝纶的爱情故事.故事从伦敦地铁站两个人在轰炸中邂逅开始,到滑铁卢桥上女主人公香销玉损而去结束,整个故事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尤其是影片中女主人公在伦敦火车站的月台上追逐列车的画面把母亲带到七年前那个黄石车站的雨夜,在那个风雨肆虐的夜晚,母亲也是这样绝望地伫立在月台上,看着心中恋人乘坐的列车渐渐远去,命中注定地和自己初恋擦肩而过。那是一场只有两个观众的爱情电影,在那个压抑人性的年代,在那个黑白画面交织的夜晚,两个被命运曾经捉弄的人深深沉浸在影片所设计的情节中,而忘记了随时可能断送他们一生政治生命的危险。
影片结束时,母亲依然悲哀地呆坐在那里,思绪停留在影片伤感的气氛中。林叔叔缓缓地走近的母亲,忽然他那高大的身躯半跪在母亲的面前,他那郑重其事的姿势象是一个中世纪求婚的骑士,他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母亲严肃地说,海龄,你还记得十二年前那个夜晚吗,你还记得你和薛卿桦在谈论这部影片时说过的话吗?
林叔叔的诱导式的提问把母亲的思绪带到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当时她正和薛卿桦阿姨谈论这部故事片,薛卿桦阿姨是母亲少年时代的密友,她比母亲大6岁,是天津海关文物鉴定处处长薛从戎的女儿。薛阿姨出生在上海,当这部影片在上海公映的时候,薛阿姨陪同她母亲一起观看过这部影片。薛阿姨对影片绘声绘色描述使母亲被影片的情节深深地打动,但在那个思想和艺术禁锢的年代,观看这部影片几乎不再可能,母亲在嘘唏赞叹影片的同时也抱怨自己的生不逢时,当时薛卿桦阿姨曾笑着跟母亲打趣说,将来想办法嫁给电影译制片厂的厂长吧,没准哪天可以带你出国考察,在国外可以有机会看到任何一部你想看的电影。母亲也在那里很郑重地发狠誓说,要是有一天有谁让她有机会观看到这部电影,她就立刻嫁给这个人。当年母亲和薛阿姨的这段对话被偶然经过窗前的林嘉木听到,那个月光明净的春夜,两个少女在窗前的窃窃私语成为一个少年日后成长中挥之不去的心事。
林嘉木高大的身躯跪在地上,他动容地对母亲说,海龄,嫁给我吧,如果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你和薛卿桦在窗前说过的话,你就应该信守这个承诺。林叔叔那孩子般真诚的表情和他这番苦心的设计让当时有些不知所措的母亲再次在黑暗中潇然泪下。但是母亲象是突然醒悟过来什么似的痛苦地摇了摇头,林叔叔地说,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家庭,詹崇芸告诉我你当时很失落很无助,你是想找个解脱找个依靠才嫁给他对吗,母亲依然用拼命的摇头来否定林叔叔的设问,最后,母亲突然站起身来地向门外走去,林嘉木绝望地一把抓住母亲颤抖的肩膀说,你爱的是我,你当初爱的是我,对吗。已是泪流满面的母亲一边努力地挣脱林叔叔的手臂一边哽咽着说,嘉木,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林叔叔依然不肯放弃地说,你不爱他,对吗,你一直爱的是我,对吗。母亲忽然止住了流泪,表情冰冷地看着林叔叔说,不,你错了,我爱他,我们彼此相爱。母亲陌生的表情和平静的语调使林嘉木象被雷电击中一样久久地呆立在黑暗的礼堂中。两年后,已经正式调回天津的林叔叔和一个研究院的同事在他父亲的家中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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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7 01:13 | 只看该作者
(十)他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在人群中寻觅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即使那一天他们已经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使在那一刻岁月已经把他们的容颜摧残得面目全非,他们也会在人群中彼此轻易地相认出来。


在我出发的那一天,林叔叔坚持送我去车站,我考虑他身体的状况一再推辞,但林叔叔说他只是顺便送我,因为他正好去车站办事,林叔叔所居住的公寓离火车站不远,我们步行了十分钟左右便到达了车站,林叔叔买了张站台票和我一起进入送行的月台,一路上,林叔叔不停和迎面走来车站工作人员打招呼,有时他们还直呼彼此的姓氏相互寒喧。林叔叔的举动让我感到诧异,我询问林叔叔是不是在车站工作。林叔叔微笑着摇头予以否定,他解释说,他之所以和车站的工作人员很熟,只是因为每天他都按时到车站来。
“您每天都要接人吗?”我迷惑不解地继续询问。
“是,我是在等一个人。”:林叔叔在送我上车的那一刻,目光移向人头攒动的月台,林叔叔平静地说:“许多年前我和我的爱人在这个车站失散了,我让她在冰冷的风雨中等了我整整一个夜晚,今天我要在同一个地方用我生命余下的时间等待她回来,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原谅我年青时的愚蠢和我一起回到当年那个夜晚,再给我一次机会表达我心中的想法,我绝对不会浪费这次机会,因为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老人平静的表情象是一个固执的孩子,一个轻易相信自己梦想的孩子。望着老人无辜的面庞,我突然决定不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我不能剥夺这位老人在生命余下的时间里那点微薄梦想。我尽量控制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在改变,您还是忘掉那个夜晚吧,你又何必让它一直困扰着您哪。”
“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林叔叔沉吟了一下说:“因为我相信她知道我在这里一直等她。”
林叔叔对我的回答竟然和许多年前母亲对詹阿姨的回答惊人地相似,难道人的生命真能跨越时空回到从前吗。我带着这种永远不会给出答案的思考登上了那辆北去的列车。
一路上我的眼前总是不断重复着一个画面,一个身材清瘦、目光忧郁的老人总是每天准时出现在小城的月台上,每当有从北方开来的列车停靠在月台时,他就会紧张地在出站的人群中寻寻觅觅,他每天总是站在车站同一个地方,因为那里可以看到所有出站的人们,无论寒暑,从不间断,他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在人群中寻觅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即使那一天他们已经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使在那一刻岁月已经把他们的容颜摧残得面目全非,他们也会在人群中彼此轻易地相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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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7 21:19 | 只看该作者

作家

还真是个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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