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水上日子 (九) 大溪地的落日
THE SUNSET UPON TAHITI
晚上步行去上课, 总会路过拐角的一间面包房. 橱窗里一株高佻的植物, 栽在硕大的陶盆里, 伸展着她油光墨绿的枝叶, 与每天新鲜出炉的各色面包们为伍, 不扎眼, 也不特别.
那天傍晚, 我习以为常地又一次走过她, 无意间督见枝头绽出了一朵如碗口般大的, 血红夺目的花, 吐着纤长嫩黄的蕊, 这才意识到她原是一棵木槿(HIBISCUS)—热带最具代表性, 随处可见, 常年开花的树种. 我停在那里, 诧异着她的惊艳, 仰慕着她的怒放, 为在已下过两场雪的十二月的蒙城, 竟然能见到她, 一时兴奋惊讶成痴. 直到玻璃窗里年轻可爱的伙计朝我点头招呼时, 才反应过来自己跑了神儿, 一副呆样儿全给他瞧了去. 便不好意思地回了个笑, 指指那花, 匆匆走人. 坐在课堂听老师缠缠绵绵的法语, 心却早已随思潮, 浪一般, 涌回了那段短暂的, 耳际戴花的日子.
随船做环太平洋航行的那一年, 把最美的记忆留在了大溪地(TAHITI), 留在了法属波利尼西亚(FRENCH POLYNESIAN)那几颗如珍珠般璀璨的岛屿上. 与大西洋上更具摩登,商业化的海岛截然不同的是, 太平洋上的热带岛屿更宁静安逸, 纯朴归真…
一路由东南亚经大洋洲下到这片南太平洋岛屿, 每到一处, 只要上岸, 我都会去木槿树下拾一朵鲜红的花, 按当地人的习俗, 插入耳边的发际. 这里男女老少, 只要你乐意, 都可以在耳际戴花.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戴在左耳旁代表未婚, 右耳旁代表已婚, 两边都戴, 则是MBA-MARRIED BUT AVIALABLE, 哈哈, 开个玩笑!
第一眼看到当地粗壮黝黑的男人发中戴花, 心里有些斗争, 说服自己再多看他一眼和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后, 便也接纳了下来. 日后越看越爱看, 发现每个戴花的男人, 当地的也好, 外地游客也罢, 俊的也好, 丑的也罢, 都有他们共同的可爱—自然.
PAPEETE, 法波岛群的首府, 坐落在大溪地这座火山岩岛的西北角, 是整个地区商业文化的中心, 有银行, 机场和优雅的港湾. 船将在这里滞留三天. 下了班还不到与同伴们”夜游”的时间. 临时决定去港口外的公共汽车总站, 上了那辆沿滨海路开的公车. 公车的样子有点象旧金山或老上海的有轨电车, 木质的窗格, 木质沿窗的长条板凳. 买票时司机问我要去哪里, 我告诉他我有两个小时, 他能带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说可以一直跟他的车到终点, 再回来. 而这也是那天去那个偏远小村的最后一班车了.
滨海路美丽悠长. 夕阳正浓, 将所有的景致都涂上了一层玫瑰红. 司机不紧不慢, 嫌熟地驾着车, 在弯弯曲曲, 上山下坡的路上前行. 我坐在公车最底的那排木凳上, 看上上下下的当地人. 女的多半丰满安祥, 男的肤黑体壮, 大家裹得花花绿绿的,一个个健健康康.
窗外的海是静的, 刺眼的金黄一片. 气温并不那么灼灼逼人. 徐徐海风和着车内人们的只言片语, 弄得我有点陶醉. 公车自PAPEETE市区出发, 沿海岸北上. 渐渐地站与站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 原来按站牌停站的车, 慢慢改成了随叫随靠式. 乘客也越坐越少. 直到我们拐上了一条碎石铺的小路, 路两旁的芭蕉叶都可以刮到车窗上. 鸡狗屋前屋后地叫着跑着, 我知道我们的终点站快到了.
碎石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石滩, 有几株高高的椰树和一座顿实的灯塔. 车调了个头在一间毛坯草棚前停下. 司机下车去和草棚里杂货铺的老板打招呼. 一边掏烟一边回头对唯一忠实于他的乘客说: 别跑远啦, 我抽完烟就走! 我点点头, 就近挑了棵椰树靠着, 听鸟雀们在灌木里开会研讨. 奇怪全世界的鸟雀怎么都一样准时? 开起会来也一样喧闹. 只要气温在摄氏20度以上, 傍晚5-6点钟之间, 无论上海,日内瓦,蒙城或世界任何地方的树丛, 你一定能听到它们集体的高谈阔论…
司机踩灭了烟蒂回到驾驶座. 我也跟着上了车. 不知何时车内已坐了一个乘客. 年轻的她散着长发, 着一件淡蓝碎花的衬衫和牛仔裤. 眼睛又大又亮一如这里所有孩子的眼睛—海岛上空清澈的星. 她在微笑. 我也回报以微笑.
“是游客?” 她一点儿不怕生地问到.
“是也不是! 上班的时侯是船员, 下了班是游客.”
“啊, 你是随游轮来的! 快跟我讲讲! 我很早就想着去那些大游船上工作了! 你们要不要人?!”
“你多大了?”
“16”
“还在念书吧?!”
“马上就毕业了!我奶奶住这儿. 每星期我都过来看她. 我一个人住城里. 一面上学,一面打工.”
“那你的父母兄妹呢?”
“有个弟弟与妈妈住. 父亲不在了.”
…
一路上两个人问东问西话题不止, 一晃就回了城里. 华灯初上的港口外多出了好些推车的排档. 一位亚裔老太朝刚下车的我们大声招拦, 夸她的东方炒面一流. 我诚意请女孩吃饭, 她也欣然接受. 面对着50米外泊着的游轮, 夹着油腻过头的上海粗炒, 我津津乐道地同她讲起了船体内外的结构和船上所提供的各式服务.
吃完饭, 到了说再见的时侯, 她突然问我要地址. 说想要做我的笔友. 这下真让我有点抓耳挠腮了. 一来是整年在海上漂, 所有邮件都是由港口代理收转. 每次出行, 留给家里的总是一张长长的航程表, 和几十个不同城市代理公司的地址; 二来是语言. 结巴几句法语还凑和, 可要我写信, 能要上我命半条. 正为难, 她匆匆写下了她的地址递过来, 轻柔地说:” 记得有机会给我寄明信片吧. 让我也有一个周游世界的朋友!”
入夜, 与朋友相约去泡吧. 来PAPEETE不能不去的是镇上最时髦的那间GAY吧. 离港口仅一个街区. 午夜后几乎整条船的海员们都聚在这儿了, 把原本就够热闹的地方挤了个水邂不通. 高官至大副二副, 低职到冲甲板的, 人人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 舒舒服服出来过夜生活.
震耳的音乐让每个人都费劲地高八度地聊天. 闷热的环境不一会儿就让我缺了氧, 便一个人踱到门廊外透气, 遥望缀满灯饰的心爱的船. 半晌, 下意识感到身后黑暗的角落里有人盯着, 便转身欲走, 听到那黑影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中国人. 我一边应着一边狐疑, 对暗处那个不现身的家伙有些不满.
“是国内来的?”
这一次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 这一次是一个刮去了半边头发, 另一边染得绿绿的, 眉毛鼻子耳朵上都戴着环儿的年轻白人, 站在我面前, 痞蹋的牛仔服千沧百孔!
这一次他真的把我给震住了! 不仅是他纯正的普通话, 更是他用了”国内”两字而非”大陆”或”中国”, 严然一个中国通! 让我想起了北京的大山.
“你是美国人吧.”我也改用了中文. 吃惊之余有些别扭.
“是啊. 我来这里体验生活.” 他边说边闪给我一个幼稚的笑.
“你在哪儿学的国语?”
“南大.”
“看样子你一定喜欢中国!”
对方点头道”我在美国念书时, 就很向往去中国. 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内. 在南大两年学中文. 现在放假到处跑跑, 写点东西.”
我开始正重其事地端详他. 想象他非庞克时的模样. 暗自提醒自己再也不要以貌取人, 再也不要想当然的去看任何一个人了!
好象是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眨了下眼说:
“上个星期刚剃的头, 扎了洞. 怎么样, 还行?”
我脑袋晃来晃去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正无奈, 对方又换成了英语说:
“ANY WAY, IT’S KIND OF FUN. LET’S GO DANCING.”
我们回到了人群, 回到了嘈杂和喧嚣将一切都淹末了的迷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