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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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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5 22: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鬼 剑·

                 (一)

人要得意,去大西北的荒山沟都能捡到黄金白玉。从非洲小息回国到国家围棋组接任后,中国棋手一下子拿了几个世界冠军。其中一个居然是我的半个徒弟在番棋中从李国手手中夺得。这也是韩国天才棋手第一次在决赛中败给外国棋手。我是又喜又悲,感慨万分。美女棋手苗苗搞了个人气很旺的博客,常常采访我。最近突然决定重返韩国的权氏道场深造并表示她可能不得不关闭她的网站。在读者的要求下,她提出要对我作一次决地采访,让棋友知道关于我的从床底下到棋盘上的一切秘密。美女PK天才—一时间媒体搞得张张扬扬。

美女的要求我无法拒绝。在杭州合作讲棋结束后,我邀她到我朋友开的一家饭店去吃饭。我们借住在靠湖边的香格里拉大酒店,离我朋友的饭店不远,但他一定要开车来接我们。下午三点准,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酒店门口我们的面前。在门卫开门之前从车上跳下一个胖胖的男人。染得漆黑发光的头发,园园的脸,园园的肚子,园园的的脚,浑身上下似乎在冒着油。他身上别着两个摩托罗拉,手上还撰着一个正在通话。一看就属于那种可以坐在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的来宾席上代表改革开放丰硕成果的富商。

他示意我接他的位子继续开车,一双小眼却飘忽在苗苗的脸上和她的胸脯。我赶紧介绍说,“这是大名鼎鼎的苗苗,这是浙江一绝包二段。”苗苗笑了。

包二段仍在通话。他坐在我旁边指路。苗苗坐在后排。我开着车沿着湖边慢行。杭州的初夏真是美丽。鲜花点缀着林荫大道。胡面上宽肥的绿叶环抱着粉红的莲花,就像年轻的母亲们的手在逐拥着幼儿的粉脸。亭台楼阁,蓝天白云倒映在一平如镜的水中勾画出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当看见一群洁白的雏鸭追逐着它们的父母穿梭于小桥楼台之间,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车速。后面一片喇叭声。

“怎么样?回杭州安家落户吧,”包二段说。“我给你搞一套房子。”

我说,“算了罢,我北京的房子都有半年是空的。”

“没有找个看房小姐?”包二段的眼睛挤成一条缝。

“我从来不包二奶,”我正色道。

苗苗格格地笑了。

包二段赶紧说“当然,当然,我们鬼剑向来轻灵,来去美女如云,哪用得着包菜青菜的。”

从反光镜里我注意到苗苗的嘴巴翘起来了。

这时他的腰上传出辣妹子的欢快曲调。“怎么又来了?”包二段拔出他的手机对着它吼了一下后,便指点我掉头向市区开去。十分钟后,他示意我停在路口便跳下车向一家金碧辉煌的餐厅跑去。我打量着大红招牌:醉生梦死。这时从餐厅里飞出来一个年轻的孕妇。看见包二段便楼住他亲嘴。包二段挣扎着解脱出身,把一迭人民币塞到她的手里,又鸭子似地颠回来了。苗苗在后面冷冷地哼了一下。

一进车,包二段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第几个二奶了?”我问道。

包二段有些得意地嘿嘿笑了。

转了四五个弯后我们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苗苗下车后吃惊地说,“怎么又是一家醉生梦死?”

“我有十家醉生梦死,这里是总部,”包二段说着,便对门里高喊一声,“老太婆,看谁来了?”

从门里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染得棕色的头发,白胖的脸涂得胜过一个色盲画家的调色板,紧身的连衣裙又把她裹得象是人肉推销商。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沉了一下。老板娘看见我笑得眼睛都没有了。她双手一合说:“我说今天为什么右眼睛直跳,原来是世界冠军来了。”

她又转过身对包二段说,“你这个死老头子,也不早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叫厨师搞些正宗的阳橙湖大闸蟹和西湖醋鱼。”她的眼光停留在苗苗的身上。“鬼剑,从哪儿骗来这么耐看的粉丝?噢哟,这个包好漂亮。肯定是真的吧,”也不问一下,她便抓过苗苗的coach研究起来。看见女孩不快的神色,我赶紧介绍说她是记者,专门到杭州来采访我的。老板娘哈哈一笑,带着我们上楼,穿过几个包厢,来到面对西湖的阳台上。她招呼一个小姐给我们送茶,瓜子,小核桃,关照说她和大哥今晚请我们俩吃饭。正好副省长也会来给他干女儿做生日,大家一起凑个热闹,随后便下楼去了。

穿过阿娜多姿的垂柳我默默地望着被阳光照得通红的西湖和水中的游艇,聆听着知了的喧哗,感觉就好像回到了朦胧初恋的少年时代。苗苗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是不希望她去韩国的。这是一个现在唯一让我动心的女棋手。她也知道我对她有好感。所以频频采访;但我一个已进入官子阶段的中年棋手,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哪?如日中天的古力也许还有机会吧。

苗苗拿出笔和笔记本,直接进行采访。她先让我评价了一下几个顶尖棋手及对下一届农心杯三国擂台赛的展望,随后直奔主题。要我淡淡我的初恋。我说这个问题我最后回答,可以先问与围棋有关的问题。苗苗放下她的笔记本,看着我问:“鬼剑,你的棋以轻灵着称,你又往往摆出一付对下棋无所谓的样子。你是唯一一个多次放弃世界围棋特邀名额的棋手。是什么造就了你这种独来独往的性格?”

我的手盖着她的纤细的小手,看着她的脸慢慢地红起来,然后说,这就是我今天要带你来这儿的原因。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二)

我生长在杭州附近的一个县城属下的乡村。我的家乡是围棋和黄酒的故乡。几乎人人都会下棋都能喝酒。小时候我的爷爷教我下棋发现我进步飞快,六岁时把我们镇上的棋手全部打倒,便把我带到县城,拜曾经在全国比赛中拿过第三名的常老师为师。我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都差不多年纪,比我大六岁。我刚去县城住在师傅家里,老受师兄们欺负,棋又下不过他们,打又打不过他们,都是靠师姐保护的。师姐是师傅的女儿,所以师兄们都听她的。

这两位师兄棋力相差无几,大师兄的棋老成如盾,二师兄的棋锐利似剑。一个滴水不漏,下棋无异于解算一道已碰到多次的数学题;输给他的人都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一个标新立异,每一招都是一幅风景画。往往山穷水尽疑无人之处,他偏偏给你来个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们两人几乎包揽了省城的棋赛的冠亚军。师姐及我的棋和他们比至少差两子,所以我们俩常在一起训练。师姐是个美女。粉色的脸,明亮的眼睛似乎总是在笑。她下棋的时候很好看,特别是到关键处,她紧咬嘴唇,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莲花手指拈着一颗棋子在空中寻找最佳落点。我常常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输给她的。师姐又会弹钢琴,是跟师傅的一个好朋友学的。

据说师姐的妈妈是个唱黄梅戏的戏子,解放前跟了个国民党的军官去了台湾。师傅和她两人相依为命。这家里几乎是她说了算。我因为小,住在师傅家里,师兄们很是羡慕。他们都刚开始工作。大师兄在发电厂运煤,二师兄在酱菜厂打杂。两人都喜欢师姐,却以不同的方式来表示。大师兄下了班总是默默地帮师姐做家务。二师兄喜欢讲笑话,尤其在师姐的面前,他的笑话像倒米袋一般源源不断,有时师姐笑得肚子都疼了,让我把他赶出去,以免要了她性命。师傅喜欢二师兄说他的棋有新意,但他更欣赏大师兄的为人,说他实在可靠。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师傅便倒了霉。因为妻子的关系,他被指控为国民党间谍,先是游斗,再是关押,接着便是爆打。一些在棋盘上从未在他手下占得便宜的同行,这下可是遇到了投井下石的良机。等到两位师兄找到师傅把他轮流背回家时,他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临死前师傅指着我对师姐说,“孺子可教,十年之内打败陈祖德。不得让他回家。”他又对师兄们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我也不便偏心。世道混乱,请记住做人和下棋一样诚实为上。”两位师兄猛点头,但仍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师傅便问师姐,“你喜欢谁?”

师姐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在暗淡的灯光下,她像一朵黄昏初开的睡莲。

“她喜欢大师兄,”我想说,但我紧紧咬住我的嘴唇。师傅艰难地喘气,良久他才说,“你们下一盘棋吧,胜者娶小女。”当晚,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师姐刚开始在县文化馆教小学生下棋弹琴,但文化馆也关了,所以她便留在家里。她天天在默默地流泪毫无休止地弹那些忧伤断肠的曲调。我也陪着她伤心但也跟着她学会了弹钢琴。我只要听一遍便能记住乐谱,师姐很吃惊。她觉得我学弹琴会更有出息。可惜她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和她待在一起。当她坐在我的旁边,用她清凉的小手纠正我的指法时,她的温香的鼻息吹在我的耳朵上,我会幸福得索索发抖,觉得自己比贝多芬还要伟大。

师姐有时也给我讲师兄们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大师兄有次在省里参加比赛时感冒发烧。他父母都劝他弃权在家休息,但他不肯。说是师傅讲的,下棋就像打仗,没有退缩的理由。结果他父母在赛场临时搭了个小床,他躺在床上吃了对手一条大龙。二师兄第一次进入地区少年组决赛时,因为紧张,拈着棋的手一哆嗦,把棋子掉到自己的黑阵里去了。他想捡起来重来,对方同意了,但在一旁作裁判的师傅给他一个巴掌,当场宣布他输了。二师兄痛哭流涕气得发誓不再跟师傅学棋。但三个星期后他自己回来向师傅认错了。

两师兄开始天天来看我们,但渐渐地也来得少了。为了保护自己并给师傅报仇,他们也在各自的厂里组织了造反队,不久也借机惩罚了几个迫害师傅的二流棋手。我是很希望他们能下一盘棋,一决胜负的,但他们都回避着这局棋,反而常常和我对弈,我的棋艺大有长进。大师兄还常常陪师姐下棋。有时一盘棋可以下一个下午。他们总是在园子里那棵枫树下对弈。红红的枫叶下,大师兄正襟危坐,俨然像一尊佛像。他不善于让棋,所以每次下完棋后,师姐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二师兄一来总是带来猪头肉,臭豆腐,萝卜干和许多的消息。老县长给抓起来了。第一中学的校长自杀了。粮食局长居然在他老家养了个情妇,是地主的女儿。现在一家四口被赶回去了连城镇户口也被吊销了。他们酱菜厂的东方红造反队占领了所有的县机关,而发电厂的联动只接收了化肥厂和火葬场,人人身上都有一股晦气。

说说笑笑后,他分了一些熟菜给我。他从厨房的酒缸里倒了碗黄酒,把熟菜放在一个竹篮里,便带着师姐上楼进她的卧室去了。师姐总是把门留一个小缝。

我回到自己的阁楼里,默默地打谱。师傅的房子有两层半。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两间卧房,一间是师傅的,现在用作我和师姐下棋的棋房,另一间是师姐的卧房。我的老虎窗阁楼就在师姐卧房的上面。我可以听见二师兄吹口琴和师姐格格的笑。慢慢地楼下陷入一种难以忍受的静,好象一个天大的阴谋正在酝酿。师姐的窃窃私语,变成近乎呻吟。有时我可以听见她低声说“不要么。”紧接着是衣服拉扯的婆娑,床边的格吱,和急促的呼吸。这时我会侧卧而下,耳朵紧紧地贴在地板上。我恨二师兄,觉得他是一个心存鬼计的小偷,正在明目张胆地把师姐和我最珍贵的东西洗劫一空。哪怕只要她一声呐喊,我便会像董承瑞黄继光一样勇敢地营救我心中最美丽的女孩。但是师姐会说一声,“绝对不能,”二师兄似乎就会见好就收。楼下再次进入神秘的休战状态。

那是我少年时代最痛苦的时刻。那年我已经十三岁了。一人孤独地生活在异乡,开始许多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无法面对的梦。我唯一钟情的女人对我毫无感觉。我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晚生几年的我便要永远失去对我师姐表达爱情的机会?

只有一样东西是公平的,围棋。师傅的遗嘱不是说胜者娶小女吗?我知道他是对师兄们说的,但也可以解释为对我们三个人说的。只要我赢了他们,我就有资格向师姐公开表示我的爱情。于是我对着老虎天窗外蓝天下自由飞翔的哨鸽宣誓:我要打败我的师兄们,我要打败天下所有的棋手。

从那天起,我早起晚睡,打《发阳论》和师傅以前托朋友从日本转载送来的棋谱。我的棋艺日飞夜进,在与两师兄的对弈中居然赢多负少。但他们还以为我是偶然碰巧,不值一提。可是我居然把师姐打到让四子!

那天二师兄走时,师姐似乎在生他的气,竟不说一声再见。她低着头脸红红的。二师兄显得有些得意,就好象他已经赢得他一生最重要的一局棋。师姐说他不是个好人。我赶紧说我早就知道,并把他留下的熟菜丢到垃圾桶里去了。我恨死他了,但愿他永远也不要再来了。

可是师姐却好象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心不在焉地弹琴,一听到门外有动静,就让我去开门。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她是中了邪了。我知道她是受了诱惑了,但不知道二师兄是用的什么手段。这使我感到既自卑又愤怒。我狠狠地打子,居然敲碎了好几个玻璃棋子。师姐知道我不高兴,过来紧紧地楼住我的头安慰我说,“小师第,姐姐不会离开你的。”

我的脸颊紧贴在她富有弹性的胸脯上,心却在快乐地怦怦大跳。我只是希望师兄们永远不要对弈那要命的一盘棋。

他们好象也在避着对方,也许谁都没有把握赢对方。师姐却催着他们早作定夺,我知道她的最后一道长江天堑在二师兄的宜将胜勇追穷寇般的进攻下快要崩溃了。接下去只要她同意二师兄把她卧室的门彻底关上的话,他就赢了。所以每次他来时,我都要楼上楼下地来回跑暗暗提醒他假如敢欺负师姐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撞开那条细细的门缝,拔刀相助。

                 (三)

没想到改变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况的居然是二师兄自己。他指挥东方红造反队向联动发起突然袭击,把大师兄打伤了。联动的卫兵把他送到师姐这儿来。师姐望着大师兄被包裹在白纱布里的头,心痛得蹼蹼掉泪。她不让来探伤的二师兄进门并责怪他心太狠扬言永远也不要见到他。

因为做语文老师的父母都被赶到乡下去劳动改造,大师兄在我们这儿一养伤就是半个月。他住在棋房里。还是静静的,和师姐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

我喜欢看他们下棋。看晚霞的余光把他们的身影固定在桌边,看黑黑的鸟儿追着白色的风筝在空中盘桓,看远处金黄色的田野里水稻像成千上万个婴儿的小手在晚风里摇动,看烈士墓里高耸入云的纪念碑,看一艘艘乌篷船吱嘎吱嘎地从窗前的河上驰过,拐个弯,溶入通红的天边。

这种美是我能够接受的。这种美对我没有威胁。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们两人的目光不再盯着棋盘而是对方时,我意识到我错了。先是发现桌上的毛主席语录里夹着纸张,接着又注意到他们互相交流学习体会。终于有一天趁他们不注意时,我从红宝书里抽出一张折纸。我急急地赶回自己的小阁楼,关上门,打开纸。里面是一首小诗:

雨中的江南是一块棋盘
你我是紧紧纠缠的白子黑棋
打一个劫,怕伤害了你
弃一个子,又怕失去你

请告诉我,如何才能下一盘
永远的和棋?

我是深深地吃惊了。想不到为人平和的大师兄竟有这样细腻的感情。我感到了真正的威胁。我有可能赢棋,但我不可能写出这样动人的诗。我的父母不是语文老师。作为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我唯一的希望是把两个师兄都打败。让师姐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棋手。我才是我师傅的真正的接班人。但写诗大师兄可以让我九子。

这以后,他们下棋的时候,我再也不下去了。坚持在楼上打谱。当我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便躺在地上,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木板的缝隙间。楼下每一个细微的笑声都是对我的鞭策。

我想象着将来某一天,我所钟爱的女孩会把世界上最美丽的奖杯献给我:鲜花,掌声,和她在我脸上的亲吻。这时候,我会一跃而起,发疯似地继续自学。

这种动物最原始的冲动,驱使我后来越过一座一座超一流的高山。在国家队集训时,因为想讨好上海来的一个美女棋手,我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惜上海人那时认为江浙一带来的都是没有教养的“乡下人”所以我根本没有机会)。

毫无疑问我当时最不能容忍的对手,便是国家队长得最英俊的“乱枪杀手。”直到上世纪末,这种冲动还激励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世界顶峰冲击,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所崇拜的师姐。。。当我得知少年时韩国的李国手也曾借住在他师傅的阁楼上时,我突然理解到,我们也许有着共同的经历。我知道曹国手的太太是个美女,也听说是她先建议让李国手搬出去的,我更理解为什么李国手直到今天仍然未娶。

当然这是我的猜疑,但当某一天,李国手意识到他再也得不到他心中的偶像时—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可能离婚,而是因为她已经衰老时——李国手的棋便会像我的一样一落千丈。虽然人类文明进化发展了上万年,但驱使那个整天躲在阁楼里的少年天才孜孜不倦地努力的还是他那狂风暴雨般的青春的冲动。

当李国手的精神对手老曹突然衰落时,我知道我的半个徒弟的机会来了。因为对李国手来说,赢棋的意义已不复存在。

然而在我少年时代的那个夏天,我却以为我是能够创造奇迹的。

                 (四)

奇迹出现了。那盘似乎是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棋赛被强令进行。中央领导对各地造反派武斗大为不满,派解放军支左。省军区也给我们县城派了个军代表。此人反对武斗,也懂一些棋,他把东方红和联动两派人马召集在一起开会。他宣布,根据省文革小组的指示,两派中有一派将被指定为正统的革命派,而另一派么……他冷笑了一声说,“就算是反革命了。”

会议厅里一片肃静。

“如何确定谁是正统的呢?”有人问。

“你们自己决定吧。”军代表说。“但不能动武。”他走了出去。

会议开了三天三夜没有结论。军代表回来说:“听说你们两个头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围棋高手。让他们下一盘番棋。三局两胜如何?”

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的两个师兄们。他们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大师兄望着二师兄说,“就下一盘棋吧。”二师兄点了点头。

军代表厉声说:“一盘棋偶然性太大。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他们的同伴也让他们三思而行,但他们说这是他们师傅的规定。一句棋赛定终身。

师姐听说后,带着我就去找军代表求他手下留情,免了这场生死决斗。军代表斜眼打量着师姐的胸部说,“久闻小妹大名,我现在更想看看谁是幸运儿了。”他说他可以答应把赛场设在师姐家里,有她做裁判。他会常常来看看。他又说这场决赛的时间就定一整天。找几个会下棋的民兵来监视。

第二天上午,比赛在师姐的棋房里正式举行。军代表当场宣读了规则。每人包干五小时。有我们县里的一个老棋手计时记谱。四个民兵轮流站岗。除了给棋手送饭送茶的师姐,任何人不得入内,否则以反对文革记罪。我们的小房子外挤满了人。许多造反队员的命运都将取决与这盘棋的胜负。我站在二楼棋房门口,看见头发剪得短短的大师兄穿一身崭新的军装坐在棋盘前像一尊铜钟。二师兄站在窗前望着从河上缓缓而过的帆船和远处墓地里孤零零的纪念碑。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一件灰色的尼龙夹克披在他身上好象是从垃圾堆里捡来似的。师姐穿着白衬衣,一条长长的辫子搭在她起伏的胸前。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茶座上的棋盘。当军代表用他那尖尖嗓子宣布比赛开始时,师姐好象是吃了一惊似的。二师兄坐到棋桌前。猜棋后,他拿到黑子。我知道他喜欢下黑棋,因为他往往有新的布局。果真他第一手就打在天元上。大师兄惊讶地看着他不相信他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局棋上冒这样大的一个险。几分钟后他回应了一个小目。二师兄马上高挂了上去。

军代表嘿嘿地笑了。他示意我们离开棋房,关上门。在楼下客厅里,他问师姐,“小妹,你喜欢谁赢啊?”

师姐低着头不答。

军代表用手抬起她的下巴。“你怎么在哭呢?”

“不许碰她!”我瞪着眼说。

军代表斜了我一眼,然后对师姐说,“这是大喜事。一个革命者即将诞生。”顿了顿,他又说,“假如你舍不得他们其中一个变成反革命的话,我可以帮忙。”他的粗糙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师姐红红的脸。

“你怎么帮忙?”我急切地问,因为我不希望胜者的诞生。

“就看小妹你了。”军代表意味深长地说。见师姐没有回答,他走到院门口,拉开大门。外面围着的上百名两派造反队员们一下子拥了上来。军代表马上命令他的助手到外县找援兵并答应在门外的墙上挂一个大棋盘通报最新进展。

                 (五)

因为不能进棋房,我回到自己的小阁楼。师姐也不时上来和我一起摆棋研究。上午的棋进展很慢。大师兄以取地为主,步步为营。二师兄下得厚实,积蓄力量。我好几次猜中了他们的下一步子,甚至设计了一个妙手点,但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到。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我的棋艺已经超过他们了。师姐似乎也认识到这一点。她不断地要我判断形势。

午饭,师姐下了汤面。我们一人一碗。军代表也来了,说一定要尝尝师姐的手艺。他进屋看了看棋局,对我们说,这两位高手都有点怕死。下了一上午居然就走了那么几步棋。

当他看见大师兄到园子里的茅房去上厕所时,他下令把便桶搬到师姐的卧室去。这样可以避免作弊。随后他又说,从来没有想到你们两个孩子住在这么宽敞的地方。这次比赛后,应该重新分配。你们两人住一个屋子就行了。师姐说这是她父亲留下的。

“你父亲,一个下棋的哪来的钱?还不是你那个不清不白的老娘搞来的?”军代表说。“怎么样,我跟你互相学习学习?”

师姐指着我说,“和他下,他比我厉害。”

军代表撇了撇嘴说,“小孩子懂什么?就是赢了他也没有味道。”然后怏怏不乐地走了。

下午开始时棋走得依然很慢。师姐不断地来问我有什么危险。我说还早。但到三点时双方加快了速度。先是二师兄一个飞,一个靠,把两个白棋断了进来。中盘格斗开始了。几个回合下来,侵入的白棋活了,但角上的白棋被黑棋围得水泄不通。看上去是做不活的。我走下楼,从门缝里看进去,只见大师兄的脸涨得通红。他痛苦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啪啪的响声回荡在静静的楼房里。二师兄的头快要遮住半个棋盘了。

当报棋的人把最新的一步黑子放到门外的大棋盘上时,喧闹的大街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现在谁都知道假如这个角死的话,这盘棋就完了。师姐在阁楼里来回走着。“怎么办?”她不停地问。

我望着青春洋溢的她,怎么也不能接受二师兄将会成为他的丈夫在她的卧室里和她做那些使她脸涨得通红却又欲罢不能的事情。那最后的一道门缝将要永远地在我的面前关上。

“师姐,”我的声音在颤抖。“你到底希望谁赢啊?”

“谁都不能输。”师姐咬着牙说。

她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救救你大师兄吧。”

我盯着角上看,终于找到了一个盲点。大师兄可以先从外边飞问一手。假如黑棋坚持要角的话,他可以弃角并利用收气取外空,然后先手跳入黑棋的左角。这样白棋稍稍领先。

“你觉得大师兄会想到这一手吗?”师姐担心地问。

我摇摇头。他不是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师姐决定告诉他。她说顾不上棋德了。她不能见死不救。我的这步棋是上天给我们的。她不能违抗天意。她在信纸上写了“外边飞问一手。”然后让我把信纸放在她的卧室里便桶旁边的小桌上;有字的一面朝下。

她吸了口气,推开棋房的门。先问二师兄要不要上厕所,二师兄摇了摇头。师姐在索索发抖。我抓住她的手,给她勇气。大师兄惘然地看着她。好象在说我都要输了你还问我这些生活琐事?但当他看见师姐给了他一个眼色时,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老棋手似乎不放心我们。他先到师姐的卧室看来一下。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大跳。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大师兄进了卧室后,师姐把我推出棋房,然后从里面关上门。我听见她和老棋手在里面聊天。

我在心里数到五十,卧室里现在鸦雀无声,我推开门。大师兄正伏在师姐的床上哭泣。见我进去,他跳了起来。我从桌上抓过信纸,塞在他手里,便跑了出来。师姐开门后,我钻了进去。老棋手也没吭声。我们心惊胆战地等着。过了许久,大师兄从卧室里出来。我注意到他两手空空。他坐在棋盘前呆呆地看着,面部的肌肉在微微地跳动。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师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大师兄把双手遮住脸,看上去非常痛苦的样子好象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抓住。又过了几分钟,他的颤抖的手才拈起一颗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所期待的地方。好象是听到一声炸雷,二师兄站了起来。老棋手走上来仔细看看棋盘,不停地点头。他疑惑地盯着师姐,显然是不相信她能够想出这么一招。

二师兄的脸变得苍白。汗水从他的脸上吧哒吧哒的掉下来。师姐赶紧给他送上手绢。他感激地点点头,还不知道他已经给我们出卖了呢。他最终选择了妥协,没有杀角,而是取外势。

当传信的民兵把结果挂出去后,本来寂静的街上又活跃起来了。

其实这样他也不差,但二师兄的意志受到了意外的冲击。他下了两步缓手。大师兄的空膨胀起来。棋盘开始缩小了。

我回到自己的阁楼里,怎么也想不出起死回生的办法。也许二师兄注定是不能娶师姐的。但我也不愿意师姐和大师兄在一起。更何况这位师兄是作弊用我教他的一招才取胜的。师姐上来了。她告诉我现在二师兄的头快要沉到棋盘上去了。

“救救他吧。”她说。

“不可能,总有一个人要输的。”

“不能是他,我,我喜欢他。”师姐的脸又红了。

我也喜欢你,我想这样大声地对她说。但我只轻轻地问,“那大师兄呢?”

她想了想说,“他是个好人。假如我能活一百次,九十九次我会嫁给他。但我只能活一次,那只能嫁给你二师兄。”

我从来也没有听见有人说得这么好。这一切是那么的荒谬又是那么的明确。我愣愣地看着她。

我想成全她,可世界上没有不输的棋阿。

我真想说什么,楼下传来军代表大声说话的声音。以为出事了,我们冲下楼去。厨房里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原来联动的队员给大师兄送来了银耳炖鸡汤,东方红的战友贡献了火腿蒸鲫鱼。军代表也不客气。自己倒了一碗黄酒又在里边打了一个生鸡蛋在吃喝着。见我们下去,他招呼师姐陪他喝一碗。他肯定在外边已经喝了不少,布满血丝的眼睛有点直了。他讲话时头快要碰到师姐的胸部。他问师姐谁要输了。见她没有回答,他又说他理解她的心情。这两人对她来说是手心手背,可惜一盘棋总有见分晓的时候。过不了多久,他们其中一个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而另一个则将变成个倒霉鬼。现在只有他可以解救这两名棋手了,他拍着胸脯说。

“军代表,我求求你了。”师姐绝望地哭了。

军代表油腻的爪子握着师姐的手说,“这个很容易。我只要你在我的宿舍里教我下一盘快棋,我马上可以宣布比赛暂停。”

师姐全身像触电般的颤抖起来。

“你不能去,”我突然尖叫道,自己也觉得吃惊。

军代表吃吃地笑了。“小家伙,你那么体贴她,你可以跟她一块来。五湖四海都是一家人么。”

“我想想,”师姐低声说。

“那就快点。楼上可是等不起的,”军代表说。

我跟着师姐上楼,看了一下棋局。二师兄双手楸着头发还在长考。

“师姐,”回到我的阁楼,我抓住她的手说,”你不能去。我死也不能让你去。”

师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但我不能看着他死啊。”

我坐在她身边用手背给她擦泪。她紧紧地抱着我说,“师弟,想想办法吧?我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输棋。”

我鼓起勇气伸出手臂抱着她柔软的身子说,“我不愿意让他们任何一个人赢棋。”我感到她身子僵直了一下。过了许久,她才喃喃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不是,”我急切地争辩道。“我已经会做饭做菜了,我已经会做很多的稀奇古怪而又令我羞耻的梦,我已经可以保护你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能力在棋盘上打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了。”

“我相信你,”师姐说。

我们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让夕阳温暖的手抚摸着我们紧紧贴在一起的脸。我的脑子里却如一部正在高速拍摄中的黑白电影,成千上万上万个选择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终于,有一种棋形重复出现。我突然说,“我找到了答案了!他们可以打一个循环劫。这是二师兄唯一的选择。”

“万一大师兄不配合呢?”师姐担心地问。

我说不会的。大师兄生性谨慎。他一定会跟着应几步,等他意识到已经太晚了。假如他弃角在边上继续打生死大劫的话,他的劫材恐怕不够。师姐觉得有道理。我把提示写在一张小纸上,折成一个小方块并用胶水封好。我怕生性高傲的二师兄将来不承认是受了我的启发。

我们下楼到厨房换了新茶。军代表在用牙签挑牙。看见师姐他站了起来说,“想通了吗?只是一盘快棋。我可以命令他们暂定。学习毛主席语录。”他掏出口袋里的红宝书。

师姐冷冷地说,“不用了,您还是自己好好学习吧。”

也许没有预料到,军代表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上楼。门开了。二师兄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绝望。老棋手在不断地摇头大概是嫌棋下得太慢。两个民兵坐在椅子上在打磕睡。军代表也上来了。他警惕的双眼像探照灯似地在我们的身上扫来扫去。师姐默默地给大师兄倒茶。她又说屋里太暗,只有一个顶灯不够,让我把墙上的壁灯都打开。我按错了开关,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就在这一刹那,师姐把那团纸塞到二师兄的手里。我马上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军代表哼了句,“搞什么鬼名堂。”进屋从老棋手手中结过棋谱看了看。

二师兄站起来说他要上厕所。军代表打开师姐的卧室想了想说,“用院子里的。”

二师兄下楼去了。我担心那儿太暗,但记得外边的路灯就在厕所上面。便放下心来跟着师姐回到阁楼上去了。我们两人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等待着二师兄回棋房。但他似乎是在茅房里睡着了,过了很久我们才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我想他一定是算清了每一步。师姐叹了口气。这时我才注意到外边的熙攘声。我走到老虎窗前,天上是一弯新月,楼下的街上是成百上千的蜡烛,像银色的河水在流淌。

师姐站在我旁边,我可以闻到她的洗发水的香味。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感叹道,“真是一个美丽的晚上。”

因为有你,我想说。但我那时太年轻,还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情。我的心里却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我的师姐再也不用嫁人了。她可以等我长大,就好象从新月等到满月,从小河流到长江。这世界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人算胜过天算。

过了一回儿,师姐说,“你下去看看吧。”

棋房的门半开着。军代表的脸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二师兄的棋下得很快。我仔细一看,差点昏过去。他根本就没有按照我的思路下。一番打劫后,他的中腹被打穿。他继续往下走,一直收完最后一个官子。两位师兄都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老棋手把子数完。

军代表一挥手。两个民兵给二师兄上手铐把他带走了。师姐正下楼看见这情景惨叫一声摔了下去,即刻昏死过去。大师兄冲下去背着她往医院里跑。我在后面紧紧跟着。一路上,看见东方红造反队的人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心也碎了。

                 (六)

东方红被勒令立即解散。几个头被抓了起来。经过彻夜审查,他们交代了二师兄的一系列罪行。包括煽动武斗导致五人死亡。报批省里后,二师兄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剥夺一切政治权力。

枪决那天是个阳光灿然的日子。天兰得像是用墨水洗过似的。还在养病的师姐挣扎着起床想和我一起去给二师兄送行,但她脚一软,又倒了下去。我一个人赶到刑场,看见二师兄的父母默默地站在边上。二师兄被剃了个光头。穿一身白底黑条的囚衣。他的目光如冬夜的路灯死死地盯着我。我注意到他紧握的拳头。

宣读最终判决后,一个刑警在他的脑后扣动扳机。他的同事又对着躺在地上的尸体补了一枪。二师兄的母亲终于熬不住大哭起来。他的父亲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说,“我们要相信毛主席,相信共产党。”

两个刑警问他们要了两毛八分钱的子弹费后就走了。

二师兄的母亲扑倒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无言地哭泣着。他的父亲走出刑场去找拉尸体去火葬场的拖车。我望了望远处肃穆耸立的烈士记念碑,蹲下身子,使劲板开二师兄僵硬的手指。

在他的拳头里握着的是从未打开过的纸条。

                 (七)

当我讲完故事时,苗苗早已泪流满面。西子湖上晚风席席,暗香浮动。小巷深处歌声笑声不断。

“为什么二师兄不打开看一眼呢?”良久,苗苗问。

“我也为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许是因为他把每一步子都想象得太神圣了。在院子里挣扎了很久最终在瞬间的苟活和永恒的诚实之间选择了后者。就这么一个决定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顿了顿我又说,”大师兄和师姐不久就结婚了。我在那前一天去了省城,投靠我师傅的老朋友去了。我的棋艺从此突飞猛进,不久就近乎天下无敌。大师兄的棋却再无长进。尽管如此,许多当年联动造反派的人视他如英雄,把他们的结合当作天赐良缘。

“他们现在在哪儿呢?”苗苗问。

我真想说什么,听见有人过来,便转身对着主人喊道,“师兄师姐。我正在讲你们的故事呢。”望着象北京烤鸭一样肥硕的包二段拥着披金挂玉的老板娘,苗苗的嘴巴久久没有合拢。

□ 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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