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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阎真 《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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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4: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那一年的八月八日,我抵达加拿大的那一天,是一个幸运的日子。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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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4:32 | 只看该作者
在沉沉的睡意中我被广播惊醒,知道飞机马上就要着陆。从座位旁的小圆窗往外看,天色已经大亮,远处的云在朝阳中翻滚着一片柔和的金色,仔细看去却又宁静不 动,使人很难想象飞机在那样快地飞行。机翼下的云层呈现着青白色,一团团轻柔如梦向后移去。我看一眼手表,醒悟到今天正是八月八日,想到能在这样一个难得 的幸运之日来到北美,在迷惑中似乎又得到了一点安慰。马上我在心中又给了自己一个冷面的嘲笑,我从来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那一年我研究生毕业,六月底我完成了毕业论文答辩,答辩的成功使我着实兴奋了好几天。主持答辩是北京来的著名教授,他建议我去他那儿读博士,并主动提出论 文的发表由他负责。我的导师也掩饰不住一脸喜气,答辩出来他在我肩头拍了拍,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传达着一种含蓄的赞许。当然我不会去读什么博士,一个更令 人神往的机会,到北美去,在等待着我。妻子林思文去年八月去了加拿大,几个月前她寄来了所有的材料,催促我尽快赶赴加国。她办事的迅速使那些渴望过去探亲 而等待已久的人吃了一惊,一个个跑到我这里来询问。探亲的护照在五月里已经办好,一环套一环一切顺利。答辩完成的第二天,我登上北上的列车去了北京。由于 去年思文签证时遇到过的波折,我去的时候就做好了折腾几个来回的充分准备。可是在北京只呆了两天,还来不及去看看大学同学看看母校,我就拿到了加拿大使馆 签发的签证。这种意想不到的顺利简直使人难以接受难以相信,那种幸福感乱糟糟的简直来不及仔细梳理仔细体验。无法形容的兴奋以一种巨大的力量逼近,压迫着 我透不过气来。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等了好久才进了厕所,总算有了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让我可以再次品味那种令人昏眩的幸福。我闩好了门,从内衣口袋里小心掏出 护照翻到贴有签证标记的那一页,那黄色的小方卡给了一个伟大梦想的真正实现以权威的证明。我抚着那光滑的表面在列车隆隆声中哈哈大笑,把护照用嘴轻轻叼 了,双手伸过头顶拼命地拍得"叭叭"响。又呆看着拍得通红的双手晃着头微微地笑,嘴唇哆嗦着自言自语地吐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来,直到外面的人等得焦躁 拼命捶门我才出来。回到座位上不多久,我又一次产生了那种渴望又一次排队进了厕所,我心痒难熬抓抓不着非看看那黄色卡片才能稍稍平静。刚下火车我在广场上 遇见了朋友胡大鹏,他妻子两年前去了美国。他正准备去北京办签证。他说:"成了?"我说:"成了"说着领袖式的一挥手。他说:"真成了?拿到手了?"

我 说:"骗你呢!"说着一拍胸前的口袋,雄赳赳地把胸一挺。他说:"看看好吗看看好吗?"我把护照翻到那一页递给他,他双手捧着手直抖。我笑起来:"你抖什 么手,我自己手也没有抖抖的。"他说:"这就等于多活一百年了。"他见我不明白又说:"这里一百年以后还不见得那么发达,你马上就得到了,这可不是多活一 百年么?"我说:"你这个比喻真他妈的太妙了太神了太陶醉人了,一百年呢,你想想真的一百年呢!"他说:"别人搞了几年都搞不通的事你就这样一路通过来, 连我都要为那些搞得可怜的人打抱不平了。"我说:"你别嫉妒过几天就是你了。"他说:"但愿吧。你我都是靠女人出国,男子汉想起来也有点丧气。没有林思文 凭你你想到北美去?"我说:"那是那是,前几天我把思文寄来的一千美元到黑市上兑掉,你猜那个人说什么来着?嘿,看不出你倒是谈了一个好对象啊!我就点着 自己的鼻子问他,嘿,这样子还看不出么?够了!"说着两个都笑起来。

    这些才多久的事呢,梦一样的现在就身在北美了。

在这个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东部边城圣约翰斯凉爽宜人。圣约翰斯,这个座落在纽芬兰岛最东端的海滨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动地想象过无数次了,它和大 西洋一起,一年多来是我心中现代人间的童话世界。我家中地图上的那一块由于无数次的指指点点已经变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尽管思文在信中告诉了 我,这里并不繁华,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那样去想,这种想象之固执已经不可能被别人告知 的事实扭转。我怎么走下飞机来到了候机室我不知道,那种怦然心跳昏眩迷醉的感觉覆盖了一切。候机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行李传送带空寂地转动,有人走过来提 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对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这提醒我回到现实中来,开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给思文打个电话,却没有一枚一夸特的硬 币(夸特:加币单位,为二十五分)。小商店要到七点钟才开始营业,要换零钱还得等一个多小时。我守着行李不敢走远,就那么呆站着有十几分钟,一个白人警察 走过来,屁股后面吊着一尺多长的电棒。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朝我一笑说了声"Good morning",他这一笑给了我一点勇气,我马上回了一声,把那张十加元的钞票摊在手中向他伸过去,用生硬的英语问:"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能帮我换开钱吗)"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话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币的形状,指指电话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他"0k"一声,摸出一枚硬币给我,我连忙把手中的 钱递过去,不知怎么表达,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他摇摇手笑笑走了。因为这一个夸特,加拿大留给我极好的第一印象。接电话的是个外国女人,我反复说 了"林思文"几个音她似乎听不懂,我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她说得飞快似乎是对我这么早就打扰了她不耐烦。我冲着话筒说:"A Chinese girl!(中国姑娘)"她说:"It may be Mary.(哦,可能是玛丽)"她放下话筒去叫人,我又掏出电话号码来看。玛丽?怎么回事!那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谁?"这是妻子的声音吗?我有些陌 生,没有把握。我说:"我找林思文,我是她爱人。"那边声音急促起来:"高力伟!你现在在哪里?"我说:"我在机场。"她声音更加急促:"上海机场吗?" 我知道她又进入打国际长途的紧张状态了。我说:"我在加拿大,在圣约翰斯,我已经来了!"她说:"Wonderful!(好极了)站着别动,我马上就 来。"

一切顺利太顺利了。我这样想着,一个姑娘的幻象在心中一闪而过,那是舒明明。明眸赤颊、轻盈活泼、披发垂肩。这是我留在中国的唯一遗憾。一星期前我离家的 前夜,她在我宿舍里依依地哭了好久,不断有送行的朋友来敲门,我们躲在里面不做声。要出国去只好分手别无选择,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狠心,我除了说些模棱两可 的安慰话再也说不出什么。几天之后,我这就在地球的另一面了。我把行李移到候机厅门口,缓步走下台阶,下到最后一级,我停了一下,带着一种期待,郑重地把 腿跨了下去。这就是加拿大的土地了,它就在我脚下。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在心里嘲讽地"哼"了一声,这片土地被自己想得太神奇了。在国内那种狂热的 气氛中,一个人甚至不能不这样去想。空气纯净如水洗过一般,但我又怀疑这种感觉是出于自我心理暗示。机场前面一片平展的开阔地,绿草如茵、生机勃勃、苍远 平旷,一直伸展到远处小山脚下。许多花奶牛星星点点在草地上从容徜徉。数不清的海鸥来往翔掠,在远山的背景前点缀出些许移动的自影,有几只停在我脚边,我 抬脚吓一吓,却并不飞走,只是跳开一点。天宇清澄,蓝得透明,我没有见过这么纯洁的天幕。眼前的景象与我想象的那么吻合,这使我对进一步的证实有着一种按 捺不住迫不及待的冲动。正四下张望,一辆轿车在我身边停下。我没有去想轿车与自己会有什么联系,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力伟!"我一看思文正从轿车里出 来。她还是那个样子,精精神神,穿着我熟悉的小碎花连衣裙,亭亭而立。在飞机上设想好的拥抱欢乐那样的场面忽然觉得不合适了,也许就是这辆意料不到的轿车 影响了我。我羞涩地笑了说:"林思文,你好哇!"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劲,这是妻子又不是朋友,却想不起说什么才是最好,又叫了一声"思文"。她笑笑表示了 对我窘态的理解,指着行李问:"都在这里?"我"嗯"一声。她说:"可以带七十四公斤呢,别人都是超重的,你不超至少带满。少带只是便宜了航空公司。又是 舍不得买两只大箱子!"车上又下来一个高大的白人,过来提了箱子往车后塞。我想着是她的同学,忙把手提袋提过去。车开了我说:"纽芬兰的风景真好,天都是 透明的。"她说:"早几个月赵霞来,带了一百多公斤的东西。"我说:"这里的鸟也不怕人,赶它也不飞。"她说:"少带东西想是省了钱,到这边来还贵几 倍。"我说:"那片草地看了心里就舒服,在上面翻个跟头才好呢。"她说:"其实到了上海也来得及买。"我说:"上海只呆了两天,搞机票去了没来得及买。" 她说:"好啦好啦,我还不知道你,又是舍不得。"准备了多少话一时都觉得讲着不顺口,搭讪着问:"近来还好吧?"她说:"昨天在上海起飞?"她提示着,我 倒抓住了话头,把旅程讲了一遍。她边听边和司机说着英语,说得很快我听不懂几句。她的手就放在我手旁边,我把手贴着座垫轻轻移过去想抓住她的手,一碰到又 退了回来。我觉得自己真可笑,怎么这也需要勇气,我们之间什么事没干过,抓一下手又算什么,这个人不就是我的妻吗?可心里还是觉得她在西方呆了一年,和原 来的她就有点不一样了,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下了车她付给司机二十二加元,我心里陡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这是出租车。车开走了她告诉我,车费二十元小费二元。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同学帮忙呢!"她 说:"你没看见前面的计程器?"我说:"我哪知道什么叫计程器?第一次坐了出租车还是白人给我开的。天爷爷,快赶得上我一个月工资了。"她说:"要把国内 钱的概念搬到这里来,人就别活了,还要按黑市价算。我刚来那几个星期也不习惯,不过要你在心里转这个变,要准备几个月。你我是知道的。"我说:"赚了钱我 也会花,我现在是穷光蛋,你也不是就富得流油了。二十多加元就没有了,想起也心疼。"说完了又感到自己的抱怨太奇怪,不叫出租车,从机场走过来吗?想是这 样想了可心里还是惦记着那钱。

                    二

思文住的是学校的宿舍,一套朝南四间小房,北边是 一个厅和厨房水房。她的一间一张小床一张小桌放了就只剩下过路的地方。她说:"轻点,她们还没起来。"她告诉我这一套间除她,还有一个印度人,一个巴西人 和一个土耳其人。她拿来牛奶面包,我一摸牛奶是冷的,说:"冷牛奶吃不惯,面包我在飞机上一路吃,都要吐了。"她说:"这里牛奶很好,绝对干净。"我 说:"干净也要煮开,要放糖。"突然觉得应该回到以前,又说:"去热了来,放糖。"她不说什么去了,我发现隔了这么一年,以前的感觉还是在那里。她热了牛 奶来,我喝一口问:"糖呢?我已经说过了要放糖。"她说:"糖吃多了不好,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吃。"我说:"饿得要死了你还跟我讲营养学概论,加拿大呆一年 就跟个假洋鬼子一样。"她笑了说:"糖就糖,一扯又扯出这么多,营养学,假洋鬼子!"还是去舀了一小勺糖来。我大模大样说:"不够甜,要多。"她有点奇怪 地望我一眼,还是去把装糖的筒抱了来,说:"没有一满筒了,不知你够不够?"

吃了早饭她洗了碗进来,我把门轻轻闩了,似笑非笑地朝她笑笑。她马上明白了那笑的意思,也有点羞羞的。我的心情其实相当平静,昨夜在飞机上强烈地体验到的 那种男人迫不及待的渴望,想象中那样的见面后的疯狂,这时却奇怪地消退了,这使我自己也难以理解。可我还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我在她身边坐下,右手习惯地 从她肩头挽过去,徐徐下探,左手把她的脸转过来,舌尖在上面乱点几下,又在她唇边一扫。事情按照那种有些生疏了的程序徐徐展开,她平静地顺从着,并没有我 预想中的热情和激动。好一会我觉得有了些意思,问她:"安全吗,今天?"

她说:"最不安全的时候。要写论文要做赵教授的工 作,紧张得要死,怀孕了就真的不得了。"我说:"没关系,我带了作案的工具,在箱子里。"她说:"你实在想呢那也随你,你要负责就是。"我泄了气说:"我 实在想,你倒越来越会说话了!还说出负责两个字来,我是你丈夫呢。一年没见面了,见了面还跟我说这些。"她说:"不讲清楚出了问题还不是我水深火热,你们 男的缩了脖子站在干岸上。去年吓成那个样子哆嗦了有半个多月你不记得啦?"我缩回手,坐在那里不再做声。她也沉默着。外面客厅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我想 这样沉默下去她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说:"好了你去写论文去工作去,我睡觉了。"她说:"别生我的气好不?一年没见面了,见面怎么又这样?想来你就来吧, 都随你。"我心里别扭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那种愿望占了上风,说:"来吧,来吧就来吧。"

事情别别扭扭不怎么对劲,完了我有些沮丧,在心里骂自己,想象中的威猛都怎么不见了!思文倒安慰我说:"你累了你太累了,休息几天精神会好些。"她去了学 校,我好久也摆脱不了那种别扭的感觉,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心想可能是分别一年,那种陌生感还没有消除,又想自己以为她现在是个什么高级人,不应该这样。 裹了毯子去睡,脑海里却如有干军万马奔腾,好容易才在纷乱中理出一个头绪,集中了精力去想今后可怎么办。这件事在信中和思文讨论过多少次了,现在才感到了 事情的切近。上学呢,英语水平有限;做工呢,又没有技能。当年选来选去怎么就学了个历史学!为什么要来北美我没认真想过,我只认准一条,那么多人倾家荡产 妻离子散都要来,我轻轻松松为什么不来?一踏上这块土地那模糊的目标马上鲜明急切起来:赚钱。呆一天就白呆了一天,就是损失。真的我们是穷怕了。我和思文 结婚三年。省了两年的钱准备买彩电冰箱,她出国全花光了,还借了别人几千元。去年一年我骑着车满城地跑到处赶着上课,弄来的钱还不够买出国的东西。思文借 了钱才寄给我一千美元买飞机票,我兑了人民币还别人三千,这钱原是思文叫我以后还的,借着心里不舒服我一咬牙就还了,其余刚够买那张机票。前几天她刚把借 的钱还完,身上剩下还不到一百加元。她抱怨我东西带得少,其实我哪里还有钱呢。跟她解释我心里愧得慌说不出口,男人呢!想到这里我再也躺不住,一跃而起, 想到外面去看看,也许就有了什么机会。思文说丘吉尔广场就在附近,出了门我不知往那个方向走。想找个人问问,又怕那些黄头发的在心里笑我发音奇怪。看见一 个中国人走过来,我就上去问。他给我指了方向,问我:"刚从大陆来?"我笑了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他说:"看得出来的。台湾来的我也看得出。我从新加 坡来。"他走远了我把周身打量一番,把西装上下拍一拍,摸摸领结,心想,怎么我穿得不好是怎么着,就看得出我是大陆来的。我心里不快,像是受了点打击,胡 思乱想着到了丘吉尔广场。广场上没几个人,一群鸽子在那里啄食,几个印第安人推了车在那里卖龙虾卖海豹肉。我绕广场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中国餐馆。走到超级市 场门口,摸一摸那张十元的钞票还在,就跨进去。看看物价倒也不像原来想的那么贵。在里面我转来转去,心里琢磨着自己能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当收银员肯 定不行,顾客说话飞快我听不懂。看见几个穿绿色马甲的年轻人推着车往货架上堆货,我装作选商品靠近一个,瞟着眼看他怎么工作。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往这边走 来,我在心里措着英文词儿想说找工作的事,动了动嘴唇没勇气说。他跟那年轻人说着什么,我侧了耳听却听不明白,马上在心里我给自己一个否定,经理的吩咐听 不懂还找什么工作。我在里面转着,看见一辆手推车上堆了一些蔬菜,黑色碳笔标出的价格,比货架上便宜得多。我拿起来看看,又到货架那边看看,也看不出质量 有多少差别。我不好意思买便宜东西,在周围转着看有没有别人也买。一个白人老太太推了小车过来,选了一扎生菜放在车上。我马上有了勇气走过去,发现最好的 一扎被拿走了,后悔刚才没有先拿着再说,或者藏在推车下面。选了几种蔬菜,算算还不到五元。手拿不下,我到出口处也推了一辆小车。忽然发现有铁盒装的丹麦 曲奇饼,三元一盒,算起来比国内便宜得多,我拿了一盒。又看见雀巢咖啡,国内几十块钱一瓶的这里只要二加,元,我从来不喝咖啡,但想着这么便宜不买太吃亏 了,又拿了一瓶。在出口处交钱的时候我怕排在后面的人会怎么想,把碳笔标着价格的一面朝下放着,出了门我松了一口气。

到一个加油站,我问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哪里有中国餐馆,他指了一个方向说了街名,我听不明白,他又告诉我要订餐可打电话要餐馆送,电话簿上可查到电话号码。 他怕我不懂,边说边做出打电话和翻查号码的手势。在上楼转弯的地方碰见了思文,她说:"到处找你!坐了一天飞机觉都不睡一个,不要命了!"我说:"时差还 没倒过来,干脆熬到晚上,白天睡了晚上又睡不着,害得你也睡不着,你瞌睡又是最要紧的。"她又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到超级市场看看,想找工作没找到, 顺便买点菜。"她说:"有病吧,刚来就找什么工作。"我说:"这里可不是在中国,呆一天就浪费掉一天,浪费一天就是国内一个月的收入,心里呆得住,怎么可 能!"她笑了说:"你倒想起找工作这么轻松,这么轻松失业的人就不会一大片了,纽芬兰的失业率是全国最高的。"我心里正担心着如果找了个不像样的工作她会 怎么看我,趁机说:"我也不想什么像样的工作,别人都不要的给我,扫厕所我也接了。到这里这副脸就不要了,反正人都不认识。"她"嘿"地一笑说:"睡在鼓 里呢你!以为还有别人都不要的在等着你呢。上个月学校招聘一名清洁工,多少人拥上去,都抢断手!超级市场那些姑娘漂漂亮亮你看见了吧,还不是在收钱,工资 是最低的,四块二毛五一个小时,人家还是生长在这里的。"我说:"照你一说我只有死路一条。"她说:"那不至于,至少我还有奖学金,给赵教授工作还有点 钱。到加拿大来了,活还不容易。"我说:"靠你养那我还不如搓根草绳吊死算了。管它什么事,火葬场也不怕,有四块二毛五一个小时就心满意足了,人民币二十 多块呢!"她伸出手点着我说:"看你看你,又拿人民币来算,还要算黑市价。"我说:"那怎么算?我的理想就是赚一万加元,人民币抵得五万,一个月拿几百块 钱利息,一辈子就可以了。"她哈哈笑了:"你这个理想跟我说了就算了,别跟那些人说,别人在心里会笑你没志气没出息。一万加元,哟哟,好伟大的理想!早来 一年的都已经有了。"我说:"一万不够多少才够呢,未必还要五万?你去年剩了多少钱,一千多!一万元要十年呢。"她说:"你以为一万元多少,几张机票钱! 我们好好干一年,争取存到一万。"我说:"讲相声吧,有五千我就喊上帝万岁了。"说着把胳膊伸了几伸喊了几遍"上帝万岁"。她笑得捂着肚子弯了腰蹲在地 上。喘着气说:"你真的好逗,真的好幼稚好好玩。都三十岁的人了!"我说:"嫌我不成熟老练是不?现在才知道后悔了吧!"她蹲在那里说:"不不!这么可 笑,好玩,我天天笑还多活几年。"

吃中饭的时候赵霞来拿她家托我带的东西,我开了箱把一包东西给她,她千谢万谢去了。思文不高兴说:"总共带这点东西,还有那么多是她的。你跟她带两箱东西 她心里也不会谢谢你。"我说:"你自己要我到上海去她家!"她说:"怕你买不到机票要她家帮忙。你不找她家买机票,她对我说只带双袜子,那你就只带双袜 子。骗了你去塞这么一包给你,你也接了。你这个人不行就在这些地方。"我说:"做做好人也没关系,别人心里会记着。"

她哧地笑一声:"你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吃了中饭我催她陪我找工作,她说:"绝对不行!你这几天休息,赚钱也不靠这几天。"我说:"那说好了明天!"她还是摇头。我急了说:"心里下油锅似的煎 着,怎么睡得着?呆在这房子里门口到墙就是两步,跟个麻雀关在笼子里似的。"她说:"这房子我呆了一年呢,你就烦了?下午我带你去认识几个朋友,小地方中 国人只有这几个,大家都熟都算是朋友。"

  三

正睡着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来说:"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说:"有人会来看你,这小地方来个人也算一件事。早上来的人下午看,这是规矩。"我 说:"看人也有个规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规矩也是洋的。"她堵着我耳根子神秘地说:"这有个故事。"我一听有了兴头,瞌睡也跑了。她告诉我,去年化学系一个 博士妻子探亲来,几个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门丈夫在里面说:"休息了!"几个人在门口吐着舌子挤眉弄眼,出了门哈哈大笑。以后就有了这规矩,谁家妻 子丈夫来了,要留出时间让他们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脸梳头发。我说:"不装饰我也看得过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到水房里。洗了脸看见她蹲在那里在我箱子里翻 寻,找出一件衬衣要我换了。我说:"上午刚换了的又要我换!"她说:"这件好些。"我拗不过只好换了。刚换好就来了一群人,她轻声对我说:"背挺直些别驼 着。"我过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厅里,思文给我介绍他们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一个个都一本正经握了手。一个女的说:"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气,休息好 了!"说着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个说:"瞧她脸色挺滋润的,啊?"几个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着眼只装着不懂。又问我国内的情况,我说:"还不是那样。" 拣自己有兴趣的说了些。又有人间我会不会跳舞,过几天组织个舞会。我说:"跳舞我可不会。"他说:"你太太说你跳得好。"我说:"信她的呢!"思文说:" 信他的呢,他是个舞迷,有一段都跳疯了。去年自由一年没人管,还不是又跳一年。"我说:"过去的事!如今三十岁都过了,还跳什么舞。"那人说:"那不!三 十多岁的人瘾才重呢,旧房子失了火,扑都扑不灭!"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告辞,送到门口有人说:"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中国城)来玩。"我吃一惊问:"这地方还有China Town?"思文解释说,有一套房子住的四个都是中国人,就这样叫了。

他们去了我又问思文刚才几个人谁是谁。思文告诉我戴眼镜那个又是什么博士,穿天蓝衬衣的又是什么博士。说了几个,我说:"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说多了我也还是记不住。碰见是个中国人叫博士同志准没错。"思文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晚 饭后思文要我到小房间里去,我说:"看看加拿大的电视节目。"她说:"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时候我还不懂呢,说得好快!"到了房里,她说:"解完手你把水房 打开一条缝,不然她们不知道里面有人没有,又不好敲门,那个印度人在抱怨了。"我说:"好,反正住不了几天要找房子了。"说着想去客厅看电视。她又拉住我 说:"急什么急!你碰了外国人要说Nice to see you。(见到你很高兴)"我答应了。她要我重复一遍,我重复了。她说:"别忘记了,这是基本的礼貌,不然会以为你没修养。"我说:"明白,碰上人这么来 一句就证明这个人有修养了。交待完没有?我看电视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说:"你去,保证三分钟你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厅打开电视,果然听不懂几 句。思文又站在门口招手叫我去,我过去了说:"又想起什么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说:"你看镜子。"说着对着镜子抿抿头发。我看不出什么,含糊地" 嗯嗯"几声。她说:"你看镜子。"我说:"老叫我看镜子,不就是个人嘛f''她说:"你看镜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来了没有?"我连忙点头说:"真把人 照得好清秀,不过主要还是人清秀得好。"她把我推了一把娇声说:"知道别人喜欢听好听的话,又是事实,就是舍不得讲一句。讲一句几句会累死了你吗?"我心 里忍不住要笑,说:"我又犯错误了,又犯错误了!"说着伸了手在自己脸上刮了几下,"打这个人好不,打!现成的漂亮话都不会讲一句,又是事实!今天立下保 证,以后每天讲三次,每次至少五句。"她笑了说:"要实事求是!"我说:"那当然,虽然我是学文科的,但还是担心找不到那么丰富的词来实事求这个是!那就 定下来了可以翻来覆去地讲,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着把我推到床上,说:"跟我讲讲国内的新闻。"我说:"没有什么新闻,新闻这边的英文报纸上也 有。"她说:"不听政治的,要听人的。"我点了头说:"明白了,要听名人轶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兴趣的东西。"她说:"嗯嗯,知道我的特点就满足我 嘛!"我说:"说起来还是个留学生,下里巴巴!"她说:"这些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他们会在心里笑我的。"我说:"我出去走走。八点钟了天还好亮,那么奇 怪!"她说:"这里北方呢,和哈尔滨差不多就在一条线上。"我起身要走,她挡在门边说:"还没说呢,新闻。"我说:"一说北方我就忘记新闻了。刘晓庆离婚 正打官司呢。""真的?"她兴奋起来,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说详细点,离成了没有?"我说:"详细的我都记不得了,只说刘晓庆是坐小车去的,她丈夫是骑单 车去的,那一次没离成,刘晓庆说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成的婚。"她说:"那倒是实在的,还有谁离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说:"要天天有名人离婚 你就高兴了。"她嘻嘻地笑,又问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说:"胡大鹏就要去美国了,签证都拿到手了,说不定现在就到上海搞机票了。下次我们去纽约,就有个 熟人。"她说:"你倒说得轻松,纽约离这里几千里,这里差不多没人去过。这个鬼地方,闷都把人闷死了。明年要想办法离了这里到多伦多,加拿大繁华的就是多 伦多,工作好找,离美国也近,一步就跨过去了。萧条的就是纽芬兰。"我说:"纽芬兰是世界有名的渔场,怎么会这么萧条?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鱼,要不去剖鱼 也可以。"她说:"纽芬兰渔场早就衰落了,失业的好多是渔民。出海打鱼你倒是想起好浪漫,上个月吴丽曼的丈夫在一条船上找了份季节工,出海几天就在船上趴 了几天,胆水都呕出来了。回来大病一场瘦得像个鬼,逢人就说有金子捡也捡不得了。赚加拿大的钱你想得好容易。"我说:"傻呆在家里也呆不住,呆几天人也呆 傻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加拿大劳动人民一样有个赚钱的机会,再差再苦再累再没有面子再怎么着,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么说的?"她说:"钱瘾这么重, 叫你学会开车来,你又不学,会开车可以到餐馆去做delivery(送餐)。"我说:"你以为国内学开车多容易呢,谁肯教我?"她说:"肯钻哪有办不到的 事?我出国还要怎么难,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来低了头求你才好。自以为是清高,其实是无能。""无能"两个字刺得我一 跳,气汹汹说:"嫌我无能了你!嫌你丈夫无能了你!"她指头一点一点地说:"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有本事的人才不发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我看她的 手指指点点的,心中的火气一下燃起来,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让开了。我嚷道:"我来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气,这是你?"她不做声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会听 见。这一指倒真像有种什么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说:"你也别生气,有能力的人到哪里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说:"别拿这话噎我,我总不会像 你,一年只剩一千块钱。"她说:"我一千块钱都做什么了,你自己说。做人总要讲良心。"我"啊呀"叹一声说:"你说话还有个逻辑性没有,留学生!又扯到良 心上去了。"她跟没听见一样说下去:"你这一趟来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游一样。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说下去,"借钱担 保、银行证明、移民局证明、学校证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北美。"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说:"上帝,上帝啊!"她说:"你自己说!"我说:" 我不是说了吗?上帝!"她说:"你说真的。"我说:"说真的?我是探亲来的,对不?我的探亲签证是附在你的学生签证上的,对不?没有你我绝对到不了这天 堂,对不?这样我就得乖乖的,对不?你说!"她呆望着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发,眼泪从眼角沁出。看着她我心软了,搂着她的肩说:"这就哭了?值不值得 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为笑。我牵了她的手说:"带你出去玩一下,这个地方这么奇怪,都九点了天还不黑。"她很顺从地跟了我出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说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会儿天就黑了。风从大西洋那边吹过来,在高空发出呜呜的轻微闷响。她说:"我们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不要以为呢,博士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说:"我没有以为什么呢,我只是今天懒得 去。"她说:"那你回去,我马上就回。今天我们早点睡,你累了。"她去了我还坐在那里,看着白人学生一对对的手牵手在黑暗中走过,心里琢磨着"我们早点 睡"的意味。懒懒地站起来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国内读的大学比我差,还有本科文凭也没有的,在这里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当年自己全省前几名考到北京,凭这 一点也维持了多年的自信,现在却觉得内心什么东西受了损伤。我出国之前有着心理准备,在洋人面前我头得低一点,他们的国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里会有这种滋 味,却是没去想过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什么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来证明,我来是看世界来的,赚一把钱就跑。"这样想着心里酸酸的意思减了些, 也决定了少跟他们来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种优越感传递过来,谁爱看呢!心里盘算着谁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脸,看我不反过来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来了说:"睡吧,今天我们早点睡。"我隐约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试探着说:"怎么睡呢?"她一怔,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意外,说:"你说呢,你说。"我拍 了拍床说:"床这么窄,床。"她说:"要挤也能挤,不过你今天累了,要好好睡一觉。不过要挤也能挤挤。"我说:"真的是好累了,这时候才觉得。"她说:" 那等会儿我睡地下。"我说:"地下我睡。"争了一会我让了步,她抽出床下的抽屉说:"这里好多毯子呢,你看。别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这里。"看她在地上 铺毯子我心里触动一下说:"要不干脆挤一挤。"她说:"没有关系,你累了,好好睡这一晚。"她又赤着脚踩在毯子上说:"等会儿我就睡在这里。"我说:"等 会儿你就睡那里,现在--"我又拍一拍床。她铺好毯子,挨到我身边坐了,不动也不做声。我知道她的意思,说:"先抱你一下好不?"她说:"好。"就熄了灯 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来将两人的头都盖了。我说:"盖什么盖。"她说:"好羞的。"我说:"羞什么羞,你把房子都封起来别人也想得出林思文 昨晚干了什么勾当。"她说:"其实又没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着又说:"你瘦了,怎么自己一个人还瘦了。"说着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只 胳膊穿过她颈下把她搂了,她把脸埋在我颈边。我说:"在西方学了一年,还是这一套,你学了什么新经验没有?"她说:"我到哪里学?"好一会儿她把身子移下 去,把脸埋在我胸前说:"好多次我梦见自己睡在你怀里,醒来又没有了。"我两只手在她身上摸索, 她不时轻轻哼哼几声。做着这些我心中并不激动,与我想象中的感觉都有很大的距离,我只觉得作为丈夫应该如此。结婚那两年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是在去年她 办理出国那几个月的焦灼和疯狂中,一切都改变了。我只以为这次出了国断了的线索就会很自然地接上,可是并没有。思文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身体接触中传达的信 息,是个什么情绪什么感觉都瞒不过她。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内衣拉下来,说:"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连连打着哈欠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没一点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说话。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呢?我蜷缩在黑暗中回忆着刚才的感觉。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第一夜就是这样的心情。我想为自己这种情绪找到一种解释,想来想去却想不清 楚。因为太累了吗?因为舒明明吗?因为环境陌生吗?想得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看见思文在黑暗中站起来。我问:"怎么了?"她说:"地板太硬了我睡不着,我睡 隔壁去,土耳其人旅游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里。"我答应着她就去了。她去了我心里不安,想起结婚时到黄山去旅游,在山下那一夜两人不愿分开,找到好晚才在 一个偏远的招待所找到一个单间,在那张窄窄的床上挤了一夜,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披了毯子起来想把她叫回来,走到门口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这种愿望,又摸 回床上躺下,裹着毯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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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5:08 | 只看该作者
好象是八八年八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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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5:30 | 只看该作者
                    四

    我一惊而醒,看看天已经亮透了。第一个念头想起昨天已经和思文说好,今天去职业介绍所。看看表已经七点多钟。我打开门探头一看,客厅里没人。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也不知道思文在左边还是右边的隔壁。

轻 轻咳嗽几声,也没人应。一推水房的门,推不开。我正犹豫是不是扭一扭门钮,忽然听见里面水冲得哗哗响,不知是思文还是别人。我连忙缩回房把门留着一条缝, 往外面张望。半天又没动静,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来,打开门正想到客厅叫几声,听见水房门闩"哗啦"一响。我又退回去从门缝张望,只见那巴西姑娘穿 着短裤裹着浴巾出来,从门边一晃而过。我本能地把门一推,门关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心里一急,完了完了,以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记起她朝门缝里望了一眼。听 听外面没了动静,我出去把门留一条缝,从门边走了一遍,瞟着门缝心里计算着她刚才是否能看清我。试了一遍还不放心,记不起门缝开始留了多宽,推开一点再试 一遍,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这么宽的缝,天这么亮,看得清是个男人在张望嘛!急了一阵心里又想:"管他娘,总不会向什么人汇报说我是个流氓。"心一宽不再想 这件事,又大声咳嗽几声,哼着"东方红,太阳升",还是没动静。我在心里气起来,都什么时候了!想到刚才那巴西姑娘往左边去了,右边这一间一定是思文在里 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门,里边问:"who?(谁)"我想你还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几下,里面的声音呱呱说着听不明白的话。我心里一惊飞快地逃回房里,轻轻 关上门。我心中充满怒气,又不敢开门,躺到床上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那个声音在客厅里抱怨着说什么,好一会才消失。过了好久,客厅电话铃响了,我跳下 床,揉着眼打着哈欠开了门,看客厅没人,就跑过去接了电话。是一个男人打给"Julia"的。我高声叫:"Julia!"门闩一响,巴西姑娘从最左边那间 房出来,乳罩短裤,很坦然走过来。我心里有些慌,拿本画报来看挡了自己的视线,又忍不住把画报移开一点转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电话走了,我就敲了左边隔壁 那一间的门,叫道:"林思文,都八点钟了!"她睡眼惺忪打开门说:"还没睡饱。"

我生气说:"说好了去职业介绍所的。我都起来一个小时了。"她说:"这里人九点钟上班。昨天来的,哪里就急成这样!我还要睡半个小时。"说着又闭了眼倒在床上。我看着她心里一恨一恨的,又没有办法,只得等着。

在去的路上,我心里想着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诉思文。我不说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绘那一番情形,岂不被动。我自言自语骂了一句:"他妈的。"她没注意。我又骂了一 句,她说:"当着别人的面可别骂娘,这里可不是中国。我倒是听惯你的了。"我说:"又抬出加拿大来压我!"她说:"看你看你,神经这么过敏。"我把话说回 来:"今天早上......。"她马上问:"早上什么事?'我说:"有什么呢,好笑。"一直往前走并不往下说。她说:"什么事好笑我偏要你说。"我嘿嘿笑 了说:"什么呢,没什么呢。"她说:"你不说我就不走了。"我说:"下里巴巴好奇心又来了。"于是把早上的事给她说了,问她:"那巴西人不会当我是偷看她 吧,可别以为中国人就那么没见过世面。"她说:"有什么呢,这。你还以为他们呢。她和男朋友做爱房门都开着一条缝,后来我提醒她,她挤着眼跟我笑呢。有时 候做着在里面嗷嗷地叫,满屋子都听到。你偷看她她心里可乐。"我说:"我不是想偷看。"她说:"想也没什么了不起,半裸的外国真人你还没看过呢,好个奇也 是应该的,下午你没事了到处蹈蹈,三点式在晒太阳你看饱的,看厌了还有更开放的,在加拿大这有什么呢。"我说:"你当我就那么馋呢,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 路。那年别人送我们一幅三点式的挂历,我们还不敢挂出来,记得不?"走着她看看前后没人,停下来指头点着自己面颊说:"这里亲一下。"我说:"说别人倒把 你的情绪说上来了。不甘寂寞。"说着搂了她的头亲了一口。她很高兴说:"以后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说:"快走,那里早就开门了。"她牵了我的手走着又 问:"你喜欢我不?"我说:"都问过几百几千次了。"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我说:"已经有几千个最后一次 了。"她笑了说:"要是可以把脑袋剖开把这句话拿走就好了。"走着又说:"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说:"喜欢呢喜欢呢。"她说:"一点都不认真。"我说:" 怎样才算认真呢你说?"我停下来,两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头扭着身子说:"喜、欢、呢!这算认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脚,说:"看你,看你!"又说:" 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里知道,我的第六感觉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听了心里一惊,拿找工作的话岔开了去。她又指着路边的景色给我看。我说:"快走快走,饭 碗都没端着,有心看风景!"

职业介绍所是政府办的,工作机会的介绍都制成一张张小卡片编了号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头去找,能沾上一点边的,就把号码抄下来。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按政 府规定的最低工资和工作时间,我一年扣了税只能赚八千加元,思文的奖学金和助教工作报酬加起来比我还多分曙着介绍上有五六万一年的,我心里恨得痒痒。我把 自己的愤怒对思文说了,她说:"凭什么你和别人去比,这是中国?和国内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几万人民币呢。要那样去比自己先气死算了,别活着做个 人。"我说:"八干加元还不是用掉了,这么贵的房租。"她说:"你还想象中国房租只要几块钱一个月吧。加拿大又没邀请谁来,都是自己削尖脑袋钻来的。再怎 么样,也要存一两万人民币一年吧。"我说:"找中国餐馆吧,反正四块二毛五一小时,中国餐馆还可以超工时,一天让我做十几个小时我就高兴了,做二十四小时 也没什么。"她说:"华人老板太厉害了,他要榨干你的血,让你做死这条命。外国老板人道些,依法办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酸痛了。抄了七八个号码比较一 下,确定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医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区的中国餐馆。排了队和工作人员谈了话,她查了电脑两份工作都还在。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们,要 我们自己去联系。出了门我说:"操他娘的落到这种地步。"思文说:"早就告诉你要有精神准备。看不起这样的工作,能找到还是好事呢。"我说:"说着玩呢, 其实我心里很高兴,至少路还没有绝。昨天我都有点绝望了。这是加国,不是中国,这点我还是懂的,你以为我那么不明白么?"

出了门思文问:"搭车回去?"我吃一惊问-"出租车?"她笑了说:"胆都被出租车吓虚了。这里有bus(公共汽车)到丘吉尔广场。走路要走一个小时呢。" 我说:"多少钱一个人呢?"她说:"上车不管几站都是一块。"我说:"一块中国钱?"她说:"神经,有病吧,这里谁跟你说中国钱。"我说:"我还以为你折 算成人民币呢。加拿大搭个车怎么这么贵?反正没事走回去算了,天气这么好,我一路也看看风景。"她说:"看风景!来的时候要你看你又说没心思看。尾巴一翘 就知道你屙什么屎。"我四下张望着说:"真的,这天气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给我的几张钞票卷成一卷,丢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捡起来,嚷着:"喔,捡了钱。"思文说:"高力伟你还小了吧。=你还记得那一 年,我们刚结婚,你把几百块钱丢着玩,掉了一张十块的你还不知道,还是过路的人喊醒你,你脸都吓白了。"我说:"那是的,丢十块钱我脸就吓白了!我没有钱 总还看过别人手里拿过钱吧!"说着把钱又抛了几次。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个白人中年男子,回头正看见我从地上把钱捡起来,走过来问:"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你捡到了钱是吗?我掉的)"我怔了一下,思文说:"It'S ours.We areplaying with it.(这是我们的钱,我们这是好玩)"我心里想着,加拿大怎么还有这么操蛋的人!于是说:"How much is it?Tell me!(多少呢?告诉我圹我说着把钱举起来挥舞着胳膊。思文说:"别开玩笑。"又向那人解释。那人悻悻地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iust now.I'11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我刚才捡到了钱,没人要就归我了)"那人没听见似的不回头。我问思文:"我骂一句something wrong(有病吧)犯不犯法?"她说:"别玩钱了,有事跟你讲。"我说:"我玩我的。你讲你的。"她说:"你答应了我我才讲。"我说:"不讲就算了,你 以为我有你那样好奇?来逗我呢。答应了才讲,你要是要我抢银行呢?"她说:"你来了,星期天晚上要请一次客。"我笑着捏了她的下巴说:"张开嘴。"她张开 嘴。我说:"看看你的舌头还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着嗓子学着她的声调说:"'你来了,明天晚上要请一次客。'你想请谁就请谁, 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么大一张脸?"她说.:?'趁机请一请赵'蝴和;几个朋友。"我说:"多少钱够呢?"她犹豫一下说:"五六十块差不多了。"我吓一 跳说:"这里吃的那么便宜,怎么要这么多钱?"她说:"你以为买几磅猪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够了?两只龙虾二十多块,两箱啤酒,加起来就五十多块了。"我 说:"那没有八十一百块钱这个客就请不成!"她说:"可能八九十块就够了。"我说:"龙虾是我们这样的人吃的吗?啤酒也不用买两箱。"她说:"主要是请赵 教授,他给我这份工作,一个星期有一百多块钱呢。他们海洋系几个学生都在抢,他给了我这个学民俗学的。"我说:"你长得漂亮,舌头上又涂了蜜,要是你歪瓜 裂枣的斜着眼歪着嘴塌着鼻子又一脸阴麻子,看他给不给你!"她赌气说:"反正跟你讲了,这个客是要请的。"我说:"一只龙虾,一箱啤酒算了。"她说:"知 道你就讲不通,太固执了。这件事就是这样定了。"我说:"咦,咦,出国一年就威风多了,什么事我问都问不得。"她说:"算了算了,刚来一天就气我。我还懒 得气,气坏了我的身体。没见过男子汉这么抠的,别人都是用丈夫的钱,我用自己的钱还要怄气。"她的话激活着我心中一点什么,我一股蛮劲上来说:"什么女人 男人!

再说我就一个人先走了。"她不做声默默地走。走了好久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来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这么小心眼。她 陪我走了这么远来找工作,因为这个我也应让她一步。我心里犹豫着想开口,但又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着。以前有很多次这样的情况,都是我笑 嘻嘻的先搭讪着说话和解,但今天却心里有鬼似的没有笑起来的意思。好几次笑意都荡到了脸上想开口说话,又咽了下去。我没有料到这样一件小事却在我心中激起 了这样顽强的抗拒。就这样一直沉默着走回了学校,我松了一口气,淘了米放到电炉上去煮了。

                   五

不知是谁先突破了那一层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饭时我们又跟没事一样了。我用调羹敲着饭碗说:"给你说个好笑的故事想不想听?"她马上抬头问:"哪个电影明星 的故事?"我说:"古时候人的故事。"她低头去吃饭,说:"那你说。"我说:"古时候有A和B两个人--"她马上打断我说:"一听就是在造谣。"我说:" 古时候有甲和乙两个人吵起来了,甲说四七二十四,乙说四七二十八。争不清楚争到县太爷那里。县太爷扔下签来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说,我对了怎么打我? 县太爷说,他说四七二十四,你还跟他争,不打你打谁?"思文听了直乐,又说:"你就是那个四七二十四。"我说:"那县太爷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县太爷 打算了。"她一撇嘴说:"四七二十四还想打别人。"饭后我催思文打电话问工作的事,她问我先问哪一个,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医院。"她说:"上通晚的 班你可想好。"我说:"通晚的班更好,我一个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见谁。"电话打过去,那边说要男的,思文说是自己丈夫找工作,

他 现在出去了。放下电话思文说:"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说:"就我一个人去?"她说:"那个人讲话飞快,你听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着不动。她 说:"怕什么呢,你怕?了不起白跑一趟。"我说:"白跑一趟倒没事,不知道别人心里会怎么想,话都说不清楚听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脸吗?"她说:" 你要想这是寻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块肉。"我说:"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还要脸干什么。"

快走到医院了思文说:"话没听懂你别回答,由我来说。"我说:"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说:"有什么办法,要你练好口语,你又不听我的。"我说:"这几个 月写论文,哪有时间。到北京去火车上我还带个小录音机听九百句呢。这里人讲话都那么奇怪,跟外国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说:"还说别人奇怪,不说 自己只会说ABC,又有道理!"站在医院门口她又教了我几句口语,我跟她念了几遍,说:"记住了。"

进了医院的办公室,桌边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跟个高大的年轻人在说什么。思文碰碰我的手说:"找工作的,要他回去听消息。"我说:"是不是我那份工作?" 她说:"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门说:"算了,没戏的。"说着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紧了我的手,站着不动,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微笑。那年轻人离开的时 候,女人站起来送了几步,很热情地握手说,"See you later.(再见)"然后坐回到电脑旁,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说:"l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我想找份工作,在洗衣房的)"她一指桌上一叠表格说:"Fill in this table.(填好这份表)"又低头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摊一摊手,思文手轻轻摇一摇,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门边沙发上去填,几个看不懂 的地方,思文背对着桌子,挡住了那女人的视线给我指点。

交了表女人要我们回去听消息,我转身就想走,思文对我一使眼色,又跟 她描述我怎么能干,工作认真,力气大,随时可加班等等。那人把电脑打得飞快,不时抬头说一两句。后来有点不耐烦了,停下来对思文说:"I hate to tell you......(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下面的话我听得有点模糊,意思却还明白。她在说很多加拿大人都没有工作,这份工作是不可能给你 的。最后拉长声调说了一声"0k?"思文道一声谢和我出来。我阴沉着脸,心里反复念着"I hate to tell you"这句话。思文说:"这有什么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么可能?"我说:"没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干什么!就因为我不是白人?"思文说:"要想得通, 人家自己的国家嘛。"我说:"那这不是种族歧视吗?怎么加拿大也有种族歧视?"她说:"白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来的。其实这也不奇怪, 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里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来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她是不耐烦说漏了嘴。"我说:"照这么说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见不着曙光 了。"她说:"你急什么急,你!昨天才来的。两个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说:"两个月不又等于丢掉几千万把块钱了。"她跺着脚说:"又拿中国钱算,什么 时候把你脑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说:"两个人出国钱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捞点回来。走投无路找中国餐馆算了,洋人他总不会用中国的菜刀。老板再厉 害,我反正只用两只手跟他做事,第三只手暂时还没长出来。"她说:"找中国餐馆算了!好轻松哟!起码你要做碰壁三十次的准备。"我说:"那加拿大对我就太 残酷了。昨天早上我还想着这里跟天堂一样呢。"她说:"放宽了心你只管放宽了心,加拿大怕只怕来不了,来了不怕没有活路。"

    思文牵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点点看过去。我说:"怎么你现在变成牵手了,以前你都是挽着我胳膊走的,那样我感觉自然一些。"

她说:"加拿大没有挽胳膊的,你看哪里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张望了说:"倒也是,这里男女平等,手牵手最公平,谁也不依附着谁,你这倒学会了,别的又学不会。"她把我的手一捏说:"流氓分子。"

走在异国八月的阳光下我感到了舒适,风从大西洋那边吹来,皮肤爽爽的。我抖擞着精神去看街景,觉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么自然。像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上。 我把这种感觉对思文讲了,她说:"刚来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我指着来往的小车说:"说不定哪天我们也就买了一辆。"她说:"什么说不定,这还说不定? 肯定的!还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说:"你这么大的野心我压力就大了。"她笑了说:"先不跟你讲这些,现在你胆就虚着,再一吓非破裂了不可。"

走着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书店,橱窗里陈列的杂志色彩艳丽,富于刺激。我停下来指着对思文神秘地说:"看,看。"这时我又注意到书店门口挂着纸牌,写 着"Adult only(儿童不宜)"。思文说:"想看就进去看一下,故意问什么。"我说:"既然到加拿大来了,什么都见识见识,也算增长知识。"她说:"你们男人!想 什么我不知道?增长知识!"我说:"走,走"。她说:"下次又一个人来看是吧?想见识就见识一下,我可没拦着你。"我说:"我一个人不敢进去,你带我进 去。你自己一个人参观过没有?"她说:"到书店我没看过,我一个女的怎么好意思,里面都是男的。"我说:"你还狡辩,没进去过怎么知道都是男的。"她 说:"有人告诉我。杂志别人拿给我看过,这我承认。"我说:"一起进去。"就一起进去了。里面一个女人懒洋洋守在柜台边,几个男人慢吞吞地翻着杂志。没想 到里面的杂志还放浪得多,一切人间存在着的都用彩色大特写镜头拍下来,男男女女的堆在一起。一些封面特别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装了,在画面关键之处贴上一 枚价格标签。

这些画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阅的我也没勇气去翻。我看着那些杂志对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 浏览一圈我浑身开始燥热,头皮也一刺一刺地发炸,周身热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见了,就走到外面。她说:"看就看饱一次,我心里不会说你,有什么呢?"我 说:"你怎么不看?"她说:"没意思。"我牵了她的手说"走"。她说:"门口那些东西你看见没有呢?"我说:"要有的都有了,还能有什么呢?"她说:"进 门柜台对面的橱柜里,我都吓了一跳。"她这一说,我又好奇着推了门进去,先望着柜台,再把脸慢慢转过去,瞟一眼看见一些塑料的模拟器官,头发"刷"的一下 几乎要立起来,心里恶心着马上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门出去。我对思文说:"加拿大怎么这么流氓呢?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流氓到这种地步。"她 说:"自己看了又说别人流氓。这还不算,还是照片,真人都有。"我问:"脱衣舞?"她说:"下次要他们带你去看,一根纱都不带的。"我说:"你怎么知 道?"她说:"听他们讲的。"我警觉起来问:"他们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讲这些,没安好心!"她说:"上次一起包饺子,他们说我听到了。"我追问说:" 上次拿杂志给你看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又多心了,女的!"我站着不走,指了她说:"说真的!"她说:"是赵霞不信你去问她。"我说:"是男的呢肯 定别有用心,拿本杂志跑来说见识见识,试探着就打开一个缺口。你没上过他们的当吧?"她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说:"不这样想才真傻 瓜瓜呢!这样的世道谁放心谁。第一个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证考证。"她说:"你还不放心我,谁放心,你们这些男人,什么好东西呢?"我说:"人到了地 球这一面,什么都翻了个跟头。这里一个男人跟几个女人有感情上的来往,是人性允许的。"她说:"那你想跟几个?"我说:"九个就算了,相信不?"她说:" 相信。那以后对我来说你就是第一个。"

我乐得拍腿笑说:"你是女的!"她说:"刚才还说男女平等呢。"又说:"感情上的来 往,这说法倒妙得紧,还带了几根纱。看看你舌头也还就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忙换了话题说:"那些人一根纱都不带,怎么好意思呢? 她们出去总会碰到熟人。"她说:"问我我问谁去?下次你进去了问她们自己。你想长那个见识,要他们带你去看。里面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身材好得很呢。"我 说:"那她们怎么不嫁个有钱的人,要干这个?"她说:"下次你进去了你问她们自己。她们也是工作,自食其力,政府批准了要收税的。"我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去看。"她说:"看不看随便你。跟别人你别说我不要你去。"我说:"思想很解放啊!"她说:"别故意奉承我,奉承也没有用。你想找女朋友我可绝对不 答应。"我夸张地笑起来说:"我,找女朋友?我一个穷光蛋,跟个落水狗也差不多了,找女朋友!"她说:"谁跟你笑。在这里我知道你没什么戏,我说在中国。 我一年不在,谁知道你干了些什么。"我心里一跳,偷眼去看她的脸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她说:"还调查我呢,我经得起调查你经得起不?"我笑了说:" 要不要组成一个调查委员会,开赴大陆?"她撇一撇嘴说:"别跟我打哈哈,你有什么事迟早我会知道。"

                        六

    第二次找工作又没有成功,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找份工作的困难性大大超出我原来的想象。

    这天回到宿舍我马上给郊区那家餐馆打电话,又看了电话号码才知道是长途电话,心里凉了半截。抓着电话筒望着思文,她说:"打!不行了就住到那里去也没什么。"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女人接了。

我 问:"Can you speak mandarin?(你会说国语吗)"得到肯定的答复,我说找老板。她说自己是老板太太,什么事跟她讲也一样。我说了想找工作,正准备详细说明,她急匆匆 说,现在是餐期,very busy(很忙),要我晚上九点钟以后再去电话。我还想再问一句那份工作还有没有呢,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我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话,思文说:"又怎么 呢?"我说:"想不到那么远的餐馆派头也那么大。"她说:"才知道吧!早就告诉你你还不信。"我把脚往前一踢说:"什么鬼地方圣约翰斯,恨不得就踹它一 脚。"说着把脚又踢几下。她说:"急什么呢,晚上再打过去,不行了再找.再找,二十次三十次,总有个地方就要了你了。"我说:"好人,求你麻烦你谢谢你喊 你做奶奶姑姑姨,快点修完那几门课,把论文写了早点毕业,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多伦多去我就解放了。"她盛了饭来说¨先吃饭。"我说:"气都气饱了,没心思 吃。"她说:"急什么呢,你?你急得在墙上碰死这条命也没人就送份工作来。聪明人才不跟饭赌气呢。"我说:"那我是蠢人,蠢猪,蠢家伙。"她轻声说:"我 这么说你了吗?"我扯过碗来闷闷地吃。她说:"你刚来比我刚来好多了,至少还有了打商量的人。实在找不到工作,看能不能搞到奖学金读书去,我已经跟历史系 主任讲几次了,彭波他妻子申请到了奖学金又跟他到渥太华去了,看能不能转给你。"我说:"托福也没考,有什么希望?我英语麻袋布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读小 学呢还差不太多,读研究生?!"她说:"事情都是人做成的,说不定就争取到了。英文呢,逼一逼也许就逼出来了,你又不蠢。"我只是叹气,摇头。她说:"你 有决心就试一试,奖学金归我去搞,就当是打工赚钱,钱可能少一点但至少学了外语,真的拿到张文凭也让你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惊喜一下,对亲戚朋友也有个交 待。"我说:"我欠谁的了,我要交待!搞得自己痛苦不堪就为了别人一句好听的话,我那么傻!

那我真的就是傻瓜瓜了!我还是先 找工作,你那边也联系着,实在不行了留条后路。想起读书我就哆嗦,我才认识几个单词能说几句话呢?"我说着颤抖着身体,"你看我都筛糠起来了,怕呢。"她 乐得直笑说:"人家跟你说认真的!人生关键时候就要咬牙挺一挺,挺一挺很多时候就挺过来了,挺了也就挺过来了,不挺也就不挺,挺一挺跟不挺一挺是不同 的。"她说一句,我就把身子往前挺一下,她说着乐得伏下身子笑得喘气,手只拍桌子。她笑完了,我又掩了口望着她直笑。她问:"你笑什么,我说的都是真 理。"我说:"想不到呀,今天居然轮到你给我讲起人生这一课了,我可是在大学里讲这一套的人。"她说:"那些道理可惜太大了点,我讲不赢你,你只讲我挺一 挺的理论对不对"我拍一下桌子吐出一个字,说:"对,对,对!"她说:"对是吧,明天我再去历史系联系。"我说:"先看今天晚上找工作的情况,找工作优先 考虑。"她说:"把话讲好点,我告诉你怎么讲。"我说:"这也要你告诉,你再告诉我怎么张嘴吃饭!"她说:"那好,我就不操心了,我这就去做赵教授的工作 去了。反正一条,"她看看我的脸,一顿,"反正一条,不怕吹牛,问你了你说样样都做过,炒菜呀什么的你本来也是做过的,今天中午和晚上你还炒了菜呢。在这 里只有傻瓜才去谦虚,聪明人都吹牛。你又不好意思吹牛,诚实起来,那电话干脆别打了还省几块钱。"我说:"好,好,好,反正牛皮不怕吹得大,腆着点脸皮吹 就是的了,混进去了再说。问我会不会杀猪杀人我也说杀过。"她说:"还有,问一次就什么都问清楚,先写下来问哪几个问题,又不是国际长途多用不了多少钱, 省了第二次再打过去问就等于省了钱。"我说:"好好好!你交待这么仔细,下次我上厕所你别忘了交待我完了要揩屁股。你当我多大呢,三岁?"她说:"哦,你 三十岁了。找不上呢也好,逼得你去读书。"

离九点钟还有两个小时,一个人呆在小房间里实在乏味。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趁她没准备搜寻搜寻,说不定从哪个角落摸出一封信一张条子一点蛛丝马迹,这里这么多 博士生都是优秀青年,这一年谁保得准?我翻了抽屉没找到什么,又揭开毯子去看那床单,仔细看了也没有什么,心里想着床单也许是我来之前刚换过的,犹豫着是 不是揭了床单再看。正想着忽然觉得非常惭愧,一个男子汉做这些事太猥琐了点,站在那里脸上就烧热起来。走到客厅里,那巴西姑娘和一个男人搂着在看电视,我 一低头就开门走到了外面。七点多钟了外面亮亮光光的和下午三点钟一样,这提醒着我,自己现在是在北方。家里那张地图的轮廓浮现出来,那上面一条纬线从圣约 翰斯拉到了哈尔滨附近。又想起爸爸妈妈的老态,送我上火车时那颤颤巍巍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才是几天以前的事情却恍如隔世。

在清风里我漫无目的缓缓走着。我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行走,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它什么也不是却又是一切。人有了这点感悟,就扼杀了自己的幸福,与痛苦结下 了永恒的姻缘。我想象着自己正存在于一百年一万年之前或之后,我就在那时的天地间缓缓走着。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时间深处化为乌有。这样想着我蠕动着嘴 角给了自己一个嘲笑。大西洋吹来的风挟着一点温热抚过我的面颊,一方小小的池塘上两只鹅娴静地浮着,+几只野鸭在鹅的周围转来转去。远处高速公路上,无穷 无尽的小轿车贴着地平线移动。我在草坪上躺下,感到了太阳留在草中的温暖气息,还有难以捉摸的那一丝草的清香。我望着天空,白云一朵朵如镶在蓝色天幕上, 似乎不动,看久了又发现它们在移动,在改变着形状,在大西洋上飘过来,缓缓地向西边向纽芬兰岛深处飘去。我久久地望着这片天空,觉得它高得有些奇怪有些陌 生。我凝神仔细去体会这种陌生的感觉,想把这种感觉抓住

了用语言表示出来。这种感觉飘来飘去模模糊糊似有似无,我一次次努力使它变得清晰结果归于失败。我实在也说不出这高得奇怪而陌生的天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躺了有多久,周围房子里的灯一间一间亮了起来。我忽然一惊而起,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这时候天还没有黑透。

通电话的结果又给了我一次打击。老板娘说,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周薪二百二十块钱。我向她指出如果这样一小时的工资不到三块钱,提 醒她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资是四块二毛五。她说:"包吃包住呢,吃两餐饭一天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想讨价还价,话没说完她就打断我说:"那就是这样,No bargain,(没有商量)家家中国餐馆都是这样。"我抓着电话筒怔了一会,那边忽然又传来一句:"想好没有?"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按时间收费的长途,也 没有回答就挂上了。。回到小房间里,我摸黑倒在床上,头脑中一片麻木,又像有无数小斑点跳动着布满了那黑暗的空间。我感到了心脏跳动的节奏,应和这节奏, 心中不断地跳动着"怎么办"这三个字。倦意涌了上来,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被倦意所覆盖......忽然灯一亮,我睁开眼看见思文站在床前。她 说:"睡着了?"我说:"不知道,几点钟?"她说:"十一点。"我说:"那可能睡了一下。"她说:"睡了一定要盖东西,这里晚上冷。"我扯过毯子盖了。她 又问:"电话打通了?"我这才记起打电话的事,心里觉得窝囊,说:"问是问了一下,太远了,工资又低。"她说:"早就跟你讲,不要抱希望,碰上了就碰上 了。"说了一会我说:"我还想睡。"她不做声,眼睛若有所询地望着我。我明白那意思,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装作不懂。她说:"那我隔壁睡去了。"却站着不 动。我把身子往里面挪一挪说:"要不你睡这里,挤着睡。"她又说:"那我隔壁睡去了。"我迷糊着眼说:"今天还是好累,没有精神。"她马上说:"那

你睡吧,我也去了。"说着关了灯,门一晃,客厅里一束灯光射进来,马上又消失了。

               七

星期天还是照着思文的意思请了客。我越是找不到工作就越是想省下每一块钱,但终于拗不过思文,一切按她的主意办了。那天下午我提着两箱啤酒跟在她后面,垂 头丧气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嘴里忍不住嘀咕几句。她回过头来说:"男子汉,男子汉!心放宽点就不行?都窄成一条缝了,几十块钱的事,有什么老嘀嘀咕咕的 呢,老太婆!"我说:"听了你的还不可以?现在什么事都听你的了。"她说:"那你还麻雀喳喳地念个不停。"我说:"我才念了两句。"她说:"跟你说要生我 的气现在就生完,可别到了晚上还是这阴沉沉要下雨的脸,别人还以为我们怎么样了呢。看到了什么他们一回去马上就打电话都通知到了,第二天人人见了面就有了 话题。中国人到哪里都是中国人。"我"嗯"了一声。她又说:"你心里不要想那么多,也不是谁一定要听谁的,谁对就听谁的。你刚来有些事又不清楚,我是对的 就照我的办,有什么呢。"我说:"买都买了,还要怎样呢。"

    两人忙了一下午把菜一份份备好,只等人都来了就炒。思文又去问了同屋的两个姑娘,请她们早点做饭。巴西姑娘出去了,印度姑娘就在厨房做起来,满屋子都飘着咖喱味儿。

    赵教授迟迟不来,思文打电话去他家问了,也不在家。思文拿了啤酒要另外几个人先喝着。魏力过几天就要去哈利法克斯读博士,一个劲地鼓动我们搬到他那间房去住,说那里便宜。思文说:"离学校太远了点,冬天在风里雪里走半个小时才到学校,又那么大个上坡。"

魏力说:"七九年开始,到我那间房是第六代大陆留学生了,有人走了总有人接上来,可别在我手里断了。你们去了是第七代,交了班我就安心了。"我听说便宜就有了兴趣,魏力说:"两个人住才两百二十五块,还怎么便宜呢。"思文说:"贫民窟还能不便宜。"

这时一个人兴冲冲进来,思文给我介绍是海洋系老李。我老朋友似的一本正经跟他握了手。他把手中的一封信摇得"哗哗"响,对思文说:"你看这怎么得了,这怎 么得了!"思文问什么事,他说:"刚从渥太华开会回来,纽约又来了信,要我去开会,又要准备大会报告,你看,你看,刚来的!"思文拿了啤酒给他喝说:"好 事呀!"他喝着啤酒说:"手里的研究放不下来!"思文敷衍着去了厨房,老李又挪到我身边坐了,告诉我自己手中那个分子工程的研究项目最近有了突破性进展, 又叹息关键性的突破是出自他的构想,成果却主要归了老板。我说:"那太不公平了!"他说:"就是,就是!"又抱怨那看不见的种族歧视,中国人很难独立地主 持研究项目,总依附了别人。思文从厨房出来把话岔开,他转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题目,满嘴的术语听得我似懂非懂。我看见他这样固执,心里涌上来一种恶毒的冲 动。我朝他那边探了探身子,特别关心似的问:"生物方面有没有诺贝尔奖呢?不好意思我连这个都不知道。"他说:"有医学生理学奖。"我说:"也包括你那个 分子工程吧?"他警觉起来摇摇头说:"不包括不包括。"我叹息一声说:"那太可惜了,这又不公平,不然明年你就是世界名人了。人在这世上活着,大半也就是 为了名是不是?"他把身子往后一缩,斜着身子望着我脸上,想研究出我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特别真诚又好奇地望着他,等他回答,心里却幻现出一张脸挤着 眼睛在嘿嘿地笑。也许我脸上的真诚过分了点,他似乎品咂出一点意味,这并不是什么好话,口里嗫嚅着:"这嘛,这嘛......"

我 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说:"有有有!牛满江就得了诺贝尔奖的,他是搞分子工程的不?"魏力在一旁说:"老李呢,没得说的!"他涨红着脸说:"开玩笑,开玩 笑。"思文从厨房探出头问:"谁来帮帮忙?"他马上站起来说:"我来我来!"放下啤酒瓶去了。魏力对我眨着眼朝他的背影努嘴一笑,我不笑也不搭话,把头偏 开了去。

赵教授来了,大家站起来表示客气。我注意到老李头向另一边偏着,坐着不动拿本杂志看着。不一会思文开始上菜,两只龙虾切成几大块,红红地炒了一大盘。斟啤 酒的时候我看那满桌的菜,没有那盘龙虾还真撑不起场面。思文举了杯说:"高力伟你讲一句,大家到这里都是欢迎你来。"我也举了杯说:"欢迎我来,欢送魏力 走,大家干了这杯。"思文说:"高力伟你忘记赵教授啦!"说着把杯举向赵教授,"您到我们这宿舍来,真是寒舍生辉!"我连忙说:"感谢感谢!"又怕不能传 达对他的谢意,我敬了赵教授三次酒,"感谢"也念了几十次。我看龙虾就那么十几块,心里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自己也夹一块过来吃,从没吃过的东西。看见老李夹 了一块又一块,心里恨恨的却做不得声。还剩两块思文夹一块给赵教授,我马上伸过筷子把最后一块夹过来。吃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这一块就抵我国内 几天的工资?

说说笑笑大家吃完了饭,又听赵教授讲自己征服北美的经历。我尽了做主人的责任伸直脖子认真去听。他说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刚从台湾来的时候,出海捕过龙虾,餐 馆洗过盘子。又说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委员会的什么委员,经常在渥太华等地飞来飞去,东海岸每年捕杀海豹的数量都要由他批准,因此他从来不轻易说Yes和 N0。几个人听得入神,脸上生出兴奋的神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我的野心却一点也没被激发起来,这一切

离我非常遥远。 只有老李在一边看他的杂志,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都听多少遍了。"不时轻轻抽动一下嘴角,不屑似的哼哼几声。我凑到他身边悄悄说:"是你们系教授 呢。"他又哼出一声说:"怕什么,又不是我老板。"说着手放下去翘一翘大拇指说:"我老板。"又翘一翘小指头,"他。"我本来觉得吃饭前噎他厉害了点,毕 竟是客人。心里悬悬地过意不去,凑过来想委婉地陪个小心,见他气还这么盛,也就算了。

赵教授走了气氛更加活跃,几个人抢着说话报告最新动 态。一个说,赵霞这个月打了七个长途回上海,联系她先生来的事,电话帐单来了却不肯认帐,气得她同屋的加拿大姑娘跑到电讯公司查了电话号码是打到上海的, 她这才付了钱。一个说,小刘为了一个月省share(共用)电话那五块钱,对同屋的人申明自己不用电话,要打电话了跑到我这里来打。可老有电话找他,最后 不好意思还是出钱了。说完故事又评论说:"看看同胞们都做了些什么事,我脸上都臊得发烧。他宿舍我可没勇气去,见了他的同屋我脸上都挂不住。同胞们被人看 不起呢,也不要都说是种族歧视。"又一个说:"要听真正的最新动态啊......"说一半又不说了,说:"晚了吧,该回去了。"思文把门堵了说:"你说, 不说今天不能走。"他又说:"要听真正的最新动态啊......这才算真正的新闻呢。"有人说:"什么神神秘秘的东西,羞羞怯怯半天也说不出来。?思文 说:"你今晚可喝了我两瓶啤酒的!"那人说:"都记着了!我刚好是喝了两瓶。林思文的东西可不是吃了就吃了的,都记本子上。"思文说:"不讲也随你,反正 讲了才能回去。"那人说:"看在两瓶啤酒分上我这就讲了,再开瓶啤酒给我,喝着讲着,有情绪。这新闻不说三瓶啤酒,三十瓶也抵得。"喝口啤酒伸直了脖子" 咕噜"一声吞了,压低声音说:"知道不,文静上星期又换男朋友了。"一圈人情绪马上调动起来,催问那男的是谁,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来。那人详细报

告 了。有人说:"文静有句名言大家知道不,她说这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孩子,潇洒着活到四十岁就去自杀。"别人插话说:"活到四十岁她哪里就舍得去死,,,说 着扮个鬼脸,"起码要活到四十九。"大家轰地笑了,都伸直了身子,头一起向后仰去。我笑得打跌说:"都还是留学生博士生呢。"马上有人说:"留学生也是人 嘛,博士生也是人嘛。"那人说:"这算什么名言,还有一句才算真正的名言呢。我这可不是听传说来的,是不转弯听她前面男朋友说来的。她说--"顿一顿 说,"两位女士到厨房里去一分钟好不好?不去?反正我今天有点醉了,就着说句醉话。她说,听着了,枕边的话!她说,男人呢,怎么对她好爱她说好听的话都没 有用,要把男人的本事拿出来,真满足了她才行。"大家又哄笑起来,直了身子头往后仰去。思文拉着另一个女士的手说:"看这些男人,看这些男人!"那女士 说:"这男的是谁,也太缺德了,占了便宜还往外炫耀。"魏力。说:"你这个论点就不对了,封建!男女平等,谁占谁的便宜呢。来加拿大都几年了,封建思想还 没肃清,一冒就出来了。"又催那人招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说:"我醉是有点醉了,机密我还是知道泄露不得的。"大家掰着手指数着文静有过的男朋友,一边 说:"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那个了。"那人一概摇头说:"别套别套,套也套不出。我这里说了明天他不掐死我!你们愿意我被掐死?"一共数出来七个,听 了这话又把两个走了的刨去,再刨去文静的白人老板,在那四个里面猜来猜去定不下来。有人说:"这七个是公开的还有秘密的要进一步考证。说不定这屋里就有一 两个。"互相指着鼻子说:"下个被考证出来的就是你了。"又嬉笑一回,都说文静还算是个女中豪杰,她那样想了,就那样做了,她居然就敢。喝光了啤酒,一个 个舌头醉里打着滚说:"你喝醉了。""你自己才喝醉了。"醉意朦咙地离去。

                      八

和思文天天买了报纸来看,在外面跑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在魏力走的那天,我们搬到鲜水街的那幢房子里去了。魏力说:"这我走就把心给放下来了, 传了六代的香火没有断在我手里,你们将来搬走也传给新来的人。"又指着墙上贴的春、夏、秋、冬四幅山水日历画说:"还是七九年的,都这么多年了。画的主人 的名字都没人知道了。"我说:"怎么就知道是大陆人,说不定是台湾香港人。"魏力指一处圈了日的小字说:"打电话做的记号,简体字。"我凑近看了是"上海 长途,三分钟"几个字,于是说:"将来有人修留学生史,这就是文物了。将来的博士总要找个题目做论文。"

学校附近实在找不到便宜点的房子思文才答应搬到鲜水街去的,搬去之前还抱怨我不肯耐心点好好找。我问她怎么学校附近房子就贵了这么多,她说:"这是夏天, 到冬天你就知道了,这么深的雪,"说着在膝盖上划一下,"这么大的风,"说着晃一晃身子,"人都会吹跑。去年我从教室到宿舍,都是弯了腰退着走回去的。" 我问她学校有没有小套间租,她说:"有的,一室一厅,五百块一个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说:"别吓我,我胆子小。"她说:"文静就自己一个人住了一套, 她想得开。"我说:"跟她比,她活四十岁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说:"学生总有有钱的,加拿大学生很多两个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个学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换 人了,不算奇怪。他们不像我们几块钱也算着要省。我们的留学生靠奖学金养了老婆孩子,还开辆破车,还有钱存到银行去,外国学生没人相信,都说难以想象。" 我说:"中国人生存能力是强,穷惯了嘛!"

鲜水街到纽芬兰大学要走半个小时,是凯塞琳开了小车为我们搬的家。凯塞琳是思文系里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师。我看着她一点都不小,快四十岁了。偷偷问 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两岁。于是我也叫她小老师,她听了一脸的高兴。思文告诉我说:"小老师最善解人意,每次来看我都戴着我送给她的景泰蓝手镯,提着蜡 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地笑。凯塞琳一边开车一边问:"Are you talking about me?(你们在谈论我,是嘛)"我吃一惊,怎么外国人也这么善于察颜观色。我用英语说:"你听不懂中文,怎么知道我们在谈论你?"她说:"Iknow. (我就知道)"我对思文说:"可见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译给她听了,她连连点头说:"I think S0.(我想是这样)"我又说:"在国内只以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来并不是这样。"说了要思文翻译给她听,思文说:"你讲话也要看人看场合。"思文用了家 乡的口音讲这句话,似乎这就可以隐匿得更深一些。几口箱子和一些炊具分两次运完的,第一次我抱一只捡来的黑白电视机坐在前排,第二次后排塞满了,思文就坐 在我身上。小老师说:"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每次高的身上都放了东西)"乐得我和思文笑个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饭,她一口应了。又问能不能把她丈夫麦克也叫来。思文说:"Of course.(当然可以)"她马上就打了电话。做菜的时候思文说:"外国人观念和中国人不一样,凯塞琳是美国加州大学毕业的博士,麦克是餐馆烤面包的, 想不到PE?"我说:"那她丈夫还不是个出气筒,怎么活下来的?"思文说:"我看也挺好。"我趁机说:"要是中国人,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别在阳世上做 个什么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说:"你这是说谁呢?"我说:"说那些得了势的中国太太呢,当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还有谁例外!"

说 着麦克来了,提着一个巧克力蛋糕,凯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说:"Mike made it,Mike made it.(麦克做的,麦克做的)"吃饭的时候麦克问我到加拿大这几天什么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里想:"最新奇的就是你后脑勺的那根辫子,跟中国清代男人一 样。"又不知说了他会不会不高兴,于是说:"最奇怪的是那么大墓场就在市中心,总是给人一个提醒,不怕伤了每天来来往往的活人的心吗?"思文译给他们听, 他们一齐笑了。

他们去了我问思文:"这里算不算贫民窟呢,这么脏的地毯。"她说:"也许就算,谁知道呢。"我说:"有电炉、暖气、热水和冰箱,在中国也算好的了。"她 说:"你又拿中国来打比,你现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么大家都想往这里跑,来了就不想 走?"我说:"那得谢谢你,让我跌到福窝里了。"她说:"要换了别人的丈夫会这样想,你心里却无动于衷。"我说:"电炉呢,暖气呢,有了也就这回事,没有 什么了不起。"她说:"没有也就那回事,更没有什么了不起。当个总统皇帝,亿万富翁也就这回事,也不会长生不老,所以跟当个讨饭的也一样,埋到那坟场都是 一样,大家都公平了,对不?"说着微笑着望着我。我说:"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学,想得多了!进步了!"她说:"天下事什么不是有了也就这回事,可没有 就不行!死了的皇帝和叫花子也没有区别,活着时这点区别对一个人来说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东西你不到加拿大来就不会有。"我说:"看你现在假洋鬼子样 的!"她笑了说:"人家好你也不想承认,以为这就卫护了你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吗?我还不知道你!"我说:"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别沾了个洋字屁也 是香的。还起了个名字叫玛丽呢,你知道玛丽是谁,是《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那个女特务!"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滚,上气不接下气说:"高力伟,你真的逗 死人,真的可爱真的好玩。

跟了你我真的会多活几年。"说着爬起来抱着我的头吻了一下。我说:"严肃点,什么可爱,好玩,以为 你是幼儿园的阿姨吧!"她又笑着倒在床上,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笑完了又喘着气说:"你记错了,那个女特务是曲曼莉,不是玛丽。"我说:"那证明你还不是 女特务。"她又乐得从床上跳起来,笑着嚷着来抓我的脸,"这一年你怎么学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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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6:02 | 只看该作者
                   九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一夜没睡。睡下去才知道那张席梦思的弹簧完全松了。睡着睡着两个人都往中间滑。思文说:"也不知魏力和他太太这两年怎么睡的。"我说:" 这床都睡过六代留学生了,多少对人在上面干过事儿,它能不松吗?它的历史使命早完成了,现在是超期服役。"思文说:"要算也可以算文物了,和那几张画一样 有历史意义。"我在黑暗中搂了她说:"两个人又滚到一起来了,这是天意,不知你现在有情绪没有?"她说:"你今天搬东西累了,明天好不?"我说:"好容易 有了一点情绪,你还推来推去。我也不一定要,只要你以后别怪我没有热情。"她说:"今天不安全,过了这几天就好了。"我说:"随你。"说着想把手抽回来, 她用脖子压住了不放。我说:"怎么啦?我瞌睡了。"她凑在我身边说:"抱一下也不行吗?"声音轻柔不胜娇羞。我说:"抱有什么意思,抱得我有了情绪你又不 肯来,害得我自己睡不着。"她说:"你要来就来。"我说:"什么叫你要来就来,算了!"她说:"光是抱一抱不行吗?你总是叫我不满足。"我说:"你总是无 法满足。"她说:"我不是,我不是。"我说:"你不是不是,你是是。"她说:"不肯抱就算了。

只有我们,一年没见面,倒好像 天天在一起呆了一辈子都厌烦了。"我说:"这怎么怪我,我说要来你自己不肯。"她说:"你只知道来,来!除了这个总还有点别的内容。"我想也是,这几天竟 没说过几句亲热的话,平平淡淡就过来了。我想来想去想想出一句好听又显得自然的话,想来想去却想也想不出来。"我爱你"呢,太做作了,"亲爱的"呢,又太 肉麻了。正为嘴笨生自己的气,情急之中突然冒上来一句就说:"其实这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呢。"这话我自己听去也空空洞洞,觉得言不由衷,幸亏在黑暗的掩护下 她看不见我的表情,不然以她那么敏锐的观察力,会要当场揭穿我的做作了。我正担心着她会不会察觉我话语中的虚伪,克服着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阻拦,鼓 起勇气,准备她提出疑问我就以坚定的口气坚持下去,忽然感到她的头往我肩头靠拢,一只手也慢慢摸索过来,犹犹豫豫似乎在克服着心里的羞怯,终于停到了我的 胸前轻柔地触摸。这温情的举动使我感到了惭愧,也有点难以接受。心想女人真是感情的动物,一句好听的话就把她的判断力瓦解掉了。我正想再补充说点什么以巩 固她的印象,听见她在我耳边说:"是真的天天想我啦,你没骗我吧?"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怀疑,而是想催促着我把那句话再复述一次,而其中所包含的娇羞,我相 信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只有在黑暗的掩盖下才有勇气表露出来。我忽然感到,思文,这个女人,我的妻子,虽然整天地在外面冲锋陷阵,精明强干咄咄逼人,但内心 依然非常软弱。这种软弱使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快感。这些天来,我心中的自卑越来越浓厚,在她面前也越来越没有勇气表露出男人的自信,越来越依仗那种执 拗来掩饰内心的虚弱。现在忽然觉得,生活中居然还有一个人在感情上需要我,在这天涯海角,我存在的意义还可以得到一种渺小的证实。在这一瞬间,我内心的自 卑消逝了,用胳膊把她搂得更紧,直到她发

出几声轻轻的呻唤,似乎这样就能够更充分地证实自己作为男人的力量。她陶醉地把头贴 着我的肩,呼吸有点急促吹得我耳根子痒痒的,在黑暗中听得清清楚楚。这时,我心里有一种自责,无论如何,思文对我的忠诚是无可怀疑的,我却怀着一种阴暗的 心理想探究她是否在这一年中有着什么隐私。而且,她直到今天还生活在占有我全部感情的幻觉之中,她不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名义上属于她的东西已经有人在分 享,甚至有了喧宾夺主的意味。在白天,她那种精干引起了我不可抗拒的反感,现在,却又觉得她有些可怜。毕竟那种气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压力逼出来的,在这 异国它乡你不关心己就没有人关心你。我这时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出国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多么大的损伤。可她现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梦幻之中,对这一点 毫无意识。也许,我得强迫着自己调整了心理状态,去接受这样一个新的妻子的形象。正想着思文的头在我肩头动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嘿,女人撒娇起来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的笑脸。我忍着笑,我知道一笑她就会把羞怯全撤了回去。我凑在她耳边尽可能 轻柔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语气中掺入了一点玩笑似的温柔,为了给她的娇憨一种鼓励。她果然领悟了这种鼓励,舌子含在口中几乎说不清 话:"问你呢,你刚才讲的话是真的?"我吃了一惊,在心里重复着:"你刚才讲的话是真的吗?"我刚才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哪里讲了什么话呢。我在心里紧张 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讲了什么话,值得她来反问,又疑心自己心里想着的什么,被她用一种难以说明的方式偷听了去。我试探着说:"我刚才讲了那么多话,你 问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缩在我怀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说:"这你都不知道,可见你不是认真说的。你说这一年天天想我!"

我 没料到她这半天没有做声,是一直在想着这句话,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里惭愧着,含糊其辞地说:"我讲的话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过我, 说:"不说句句话,后面的话我都没听清楚,我只问这一句。"我这时很恨自己还没有修养到睁了眼说瞎话也脸不变色心不跳的程度,被催逼着说出漂亮的话,感到 非常痛苦。每逢遇到有这种必要性的时候,我心中总有一种本能的力量在抗拒,以维护内心的骄傲。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它除了说明自己的不成熟再也不能 说明什么,但却很难克服这种内心的反抗。现在思文又在催逼着我,我如果滔滔不绝说出一大篇动听的话,她也不会有什么怀疑,或者一边表示着不相信一边就全盘 接受了。但这些动听的话即使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也不愿因为迎合别人的欢心而说出来,特别当这个人是我的妻子。我掩饰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睡吧, 我瞌睡了。"她把我一推说:"最不喜欢听这句话!"我笑了说:"瞌睡了都不准,都快两点钟了。"她说:"你还没回答我呢,回答了我就让你睡。"我心里暗笑 女人真是奇怪,多听一遍就过瘾了还是怎么的呢。于是说:"我说的话每句都是真的,当然那句话也是真的。"为了自己内心的骄傲,我绕了个弯子回答她,又生怕 她会不满意,非要我把原话重复一遍。我在心里做好了妥协的准备,打算她再追问就放弃这种含蓄的抵抗。不料她很满足地说:"好,就相信你了。我最喜欢的是别 人喜欢我,最不喜欢的是别人不喜欢我。别人喜欢我我才喜欢他,别人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他。我喜欢不喜欢一个人主要看他喜欢不喜欢我。"我忍着笑,对着黑暗 伸伸舌头做做鬼脸,说:"那你这个人没有原则。"她马上说:"那你说谁有原则?人都这样。"我说:"人都这样。要是人只有原则没有偏见人都不是人了,而且 人的偏见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的,这是理解人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

她说:"那你对我有没有偏见?"我说:" 那当然有,不然我怎么喜欢你不喜欢别人?"她说:"我怎么就没怎么感到你喜欢我?"我意识到这又是个扯不清的话题,避开了说:"今天月亮好,都照到屋里来 了--好啦,我睡了啊。"说着向另一侧转了身子,把毯子拉紧。她把我的身子掰过来,把我的手从她颈下拉过去绕到胸前安放好,轻轻拍一拍,似乎对那只手做了 某种暗示性的交待。我只装作不懂,手停在那上面却一动不动。她又按一按我的手背,让我体会那一团柔软。我的手这才盘旋起来。这时她把身子滑下去用头抵了我 的胸说:"那我再问你,你是怎么想我的?"我暗暗叫苦,这问来问去没个完了。我说:"怎么想你?还是放到心里想。总不能向世界宣布说,我想着林思文呢,那 不合适吧。你问也问得太奇怪了。"她也意识到问得没有道理,却仍不放过我,说:"我再问你一句,真的是最后一句了。"说完又不往下说,等我催促她。我偏不 催,故意出几口粗气又打起鼾来,她一推我说:"装什么傻,你又不打鼾的。"我说:"那你快说,我真的眼睛也睁不开了。"说着夸张着打了个哈欠,把手从她胸 前移开,想从她颈下抽出来。她压紧了我的手,又把它放回去说:"问了这一句就让你睡去。你说真的,不准说假的,这一年有别人到我们房里去过没有?"我又在 暗中一笑说:"有啊,好多人去过,胡大鹏也去过。我们打牌还打过通宵呢。一年没去过人那怎么可能?"她说:"别扯,有别的女的去过没有?"我说:"别的女 的,让我想想,哦,隔壁马老师爱人来借过餐票,对门方老师爱人还来借过拖把。"她在我胳膊上一拧说:"讲真的不?不讲真的我又用大劲了。"我恍然大悟 说:"搞半天你问的是莉妹子!"我们把第三者都叫做莉妹子,"让我想一想--想清楚了,有莉妹子来过,这一年十多个都不止。"她把手用力一拧说:"你说真 的,不说我又用大劲了。"我"哎哟"一声说:"轻点轻点,我说真的你又要揪疼我的肉,逼我说假的。

没有呢!"她松了手说:" 假的是没有真的那就肯定是有了。你告诉我她是谁。其实这一年你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吃醋的人。真的她是谁呢, 长得漂亮不?漂亮还好,不漂亮我都没面子了。"我嘿嘿笑了说:"林思文呢,你当我真的瞌睡糊涂了是不?"我尖了嗓子学她的声音:"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知 道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吃醋的人。"她又要拧我,嚷着:"你说真的,你说真的!"我说:"说真的我倒要问你,你是为自己在这里有了莉伢子造舆论吗?你一个人在 这里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真的他是谁呢,漂亮还好,不漂亮我都没面子了。"她说:"放不得心的只有男人!一个个都是花心花肠子花脚猫。"我说:" 那文静是男人还是女人?"她说:"好啊,你把我去比她!"伸了手又要拧我,我抓住了说:"再拧我的神经兴奋了,这一晚又没有了。我怎么会有莉妹子,我只有 你。"说着这话我心里想起舒明明,惭愧着夹在这中间,两方面都在迫不得已地背叛。思文松开手说:"这还差不多,好,你睡吧。"她说着在我肩上亲出一声脆 响,转了身过去说:"我睡了你别动我,要是明天做事没有精神,那我要怪你。"

在黑暗中我睁了眼,呆望着天花板的一片漆黑。偶尔有车从门前马 路上驶过,车轮擦地的沙沙声听得真真切切。一束街灯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在玻璃茶几上幽幽地泛着淡自的光。我想着舒明明在地球的那一面是不是睡了,马上 又省悟到现在是国内的白天。来了这么些天,我没给她写信,我们之间的事就这么完了,又何必再去招惹。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回信寄到哪里才不至于泄露了秘密。我 极力想回忆起她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清晰。我感到有点恐惧,这么熟悉的人,这才二十多天,怎么会呢?我又想着如果地球可以打个洞,是不是可以用一根绳子吊 到那一面去。我在北方她在南方,而且又不是在正对面,这个洞得斜着打。

我考虑着怎样在头脑中那个想象的地球上打这个洞,角度 该怎么倾斜,想来想去越想越不明白,头脑里、r、r叉叉的像架着许多树枝。这时突然像有一道电光掠过我心中,一下子把舒明明的面影照得如此生动如此清晰。 我想象着舒明明那小巧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在我房子前面那条林荫道上,手里提着那只缀着蓝色小碎花的布袋,眼睛痴痴迷迷地望着前面的路口,我就在那里等她。 互相看见了交换了眼神,却又装着不认识,我推了单车,她就跟在我后面走。到了僻静之处,我跨上单车脚点了地,也不往后看,感到她在后面坐上了,猛地蹬一下 就飞驶起来,她的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衣角。正想着思文轻轻叫一声:"高力伟。"我吓了一跳,闭上眼不动,她又轻叫几声,把身体往我这边靠一点,我还不动。 她又靠近一点,贴近了轻轻碰我,见还是没反应,坐起来把电灯打开。我含糊地哼哼几声,用手遮了灯光。她说:"人总是往中间滚,这个席梦思要不得了。"我叫 她下了床,把装书的纸盒一掀,书都倒在地毯上,把纸盒折起来塞到席梦思中间,试一试果然好得多。我说:"下次去捡一张好的来。"重新睡下,她推着我说:" 睡不着。"我说:"别想那么多就睡着了。"她说:"好,不过我还要问你最后一句话。"我说:"My God(我的天啊)!都有十几个最后一句了。要是明天做事没精神,那就要怪你。"她说:"我只问你,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我说:"都问过多少次了。这傻 问题我再不回答了。"她说:"跟你说认真的你别绕来绕去。我刚才睡在这里想这件事,想也想不明白。"我说:"我是喜欢你呢,不喜欢跟你结婚干什么?"她马 上说:"那是以前,我问的是现在。"我说:"天,天!要我怎么说!"她冷静地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说:"你来有这 么多天了,我没有觉得你喜欢我,我觉得你变掉了。我等待了又等待,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来问你。"我想,女人的直感你想骗也骗不过。

我 说:"思文你抱怨我我也不为自己辩护,到了这里我心情一点都不好。我觉得自己一钱不值,一堆垃圾,我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自信都没有,这叫我怎么有心情?真的 我没有心情,没有心情。"说着我鼻子一酸,声音也颤抖了。她一只手慢慢地摸到我脸上,又摸我眼边有没有泪,说:"我理解你,力伟,我理解你。我实在忍不住 了才问一句,你没变心就好,就好。是我不对,我不该惹你不高兴。我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我放心了,睡吧,天都快要亮了。天四点钟就会亮了。"

   

             十

这天思文去了学校,我在房子里闲得无聊,懒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无感觉地走过了许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想起应该回去了。对走过来的路我完全没有印 象,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拿出地图查看,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都快到港口了。我干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El才知道这是一个海湾,对面的山 遮挡了那一望无际的波涛。我靠在水泥栏杆上看下面的船只在卸货,吆喝声一阵阵传来。北方的太阳温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点醉醺醺的感觉。我解开衬衣敞着怀 对着太阳,海风吹鼓着衣襟哗哗响。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着墙根在太阳下捉着虱子,在嘴中咬得毕剥响,身上也麻酥酥痒起来,心里知道不会有那小动物,仍在肩 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个太阳就是这个太阳,永远照耀人间却永远无动于衷,这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可笑。我摸索着身上想着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 到。在几十年后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个太阳下,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想起他来。那年他肚子饿着在未庄看见熟识的

酒店熟识的馒头, 都走过去并不想要,原来是他知道那都不属于他,正像我刚才走过那些挂着Help want(需要帮工)招牌的小店,却木然地走过并不想进去问一声,知道那都不属于我。我在心里把阿Q当做了一个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写的那篇论文对这个朋 友的批评太严厉太苛刻了一点,无可奈何的人总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着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个长着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着一只手望了我说:"Give me some money.(给我一点钱)"我觉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别人讨点钱呢。我摇摇手说:"No money,I'm poor.(没有钱,我是穷人)"他仍固执地伸了手。我呲着牙做了一副凶狠的嘴脸,又张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吓得一退,飞快地转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 又回头来望我。一我在心里一笑,摸一摸口袋还有一些硬币。又招手叫他过来。他迟疑着走到离我几步的地方,眼睛盯紧了我随时准备跑开。我手伸进口袋把硬币捞 在手心,仔细摸一摸把两个二毛五一枚的弹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来,手掌合起来摇得哗哗地响,又把右手捏成一个空心拳头,再把那些钱摇得哗哗响,伸向 他。他走上来在我拳头下伸了小手。我让硬币一枚一枚地从手缝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顿一下,去享受那一声轻微的脆响,心里有着一种痒痒的快意。有一枚二 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见,伸了左手想抓回来,小孩把手一捏拢,捅到口袋里去了。我摇一摇拳头还响着,他又伸了手。最后几个我拖延着,他以为没有了手想缩 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后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悬着,他等着见没有动静,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慢慢张开拳头朝他一笑说:"No more.(再没有了)"他说声"Thanks",就马上跑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计算着刚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块钱,有点后悔起来,但又觉得一块钱也值 得,到底还是值得的。

往回走的时候路边有一处超级市场,我并不想买什么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拐了进去。在里面游荡着忽然眼睛一亮,发现货架上有几包豆芽,心里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 出国之前我特意到豆芽作坊去看过几次,详细地问了每一个细节,心想到加拿大万一不行了就去发豆芽。看到丘吉尔广场上那个超级市场没有豆芽还很失望,以为这 里的人不吃豆芽,就把这件事忘了。这里居然还有豆芽卖。我跨过去一看价钱,竟然要一块二毛钱一磅,还贵过别的蔬菜。我想着豆芽四五天就长好了,为什么这么 值钱?我仔细研究了豆芽的质量,也很一般,包装也简单。想买一包回去再做研究,拿起来又放下了。出了门我差不多要飞跑起来,跑了一段路想起应该去看看绿豆 的价格,又返回去一看,绿豆只要九毛九分一磅。我在心里盘算着一磅绿豆可发出八磅豆芽,这样九毛九分钱差不多就可以变成十块钱。这样想着我感到了自己的心 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好像胸腔已经无法容纳那颗激动的心,一种窒息性的兴奋使我张开着嘴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买了十磅绿豆提着,快到家的时候我又犯了愁,用什 么容器来发这豆芽呢?在国内看别人用的是大水缸,这里不会有的。而且,每天浇那么多水,水又流到哪里去?想到这些我心里又沮丧了。要是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单 元,不和别人共水房,我就在浴池里发。现在是七个人共着水房呢。要是去租一个独立单元,起码也得四百多一个月,冒不起这个险。走到家门口我又懒洋洋的了, 后悔不该一时冲动买了这一袋绿豆。

    我把绿豆藏在楼下厨房的柜子里,对思文不敢说这件事,怕她说我乱花钱。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她。她说:"买了还不是算了,慢慢煮绿豆粥,总有一天会吃完。"说着她踢一踢脚下的塑料小字纸篓说:"用这个成吗?"我跳起来把里面的废纸倒在地毯上,观察一番

把 字纸篓举到空中说:"有了,有了!在底下钻几个孔流水,下面再用一个接水就成了。"她说:"又得意忘形了,这么小发了给自己吃还差不多,卖钱?"我说:" 不,不!你的发现太伟大了,我先试一下,以后用大垃圾桶,上面一个发豆芽,下面一个接水,接满了用桶提出去倒了。"我当即就用温水泡了一点绿豆,四天以后 就吃上了豆芽。那天炒豆芽吃我对思文说:"不卖钱自己吃也好,比在外面买小菜便宜多了。"她说:"碰鬼!几个小时浇一次水,半夜还起来浇,水提进提出的, 合算?"我说:"发得多就合算了,半夜起来我只当是起来上厕所。"她说:"发出来谁要呢?"我说:"我比别人便宜点,八毛钱一磅送到超级市场,总可以了。 慢慢把别人挤出去。"她说:"你发,真的发出来了,我帮你推销。"我跑过去亲她一口,她说:"前世也没看见过外汇,看见就笑!可惜现在影子毛都见不着一根 呢。"我说:"五天之后,想象中的钱就会捏在手心了。"

天黑之后我对思文说:"陪我出去走走。"她连忙摇头说:"你想去你去,赵教授的事我做不完。他今天催我了,叫我workhard(努力工作),这在这里就 是很重的话了,我听了难受了半天,心里猫抓似的。这些生物方面的文章我要看好多遍才能决定key words(关键词)。"我说:"晚一点就晚一点,他杀了你不成!"她说:"你以为钱那么好赚,我都急得睡不着了。"我说:"其实呢,我也不是出去走走, 我哪里有心思去走走!我要你帮我看着点。"她不解地望着我,我说:"我到外面四处去看看,人家没收进去的垃圾桶,我捡一两个回来。你给我张望张望。"她睁 圆了眼轻声问:"你偷啊?"我说:"捡一个,捡。"她说:"案板下面有鸡腿捡!偷。"我说:"说那么难听!买要十几块钱一个呢。"见她犹豫着我又说:"你 不去我一个人去了。"说着作势往外走。她拦了我说:"陪你去我陪你去。被别人抓起来了你说也说不清。"我笑了说:"你真当这是做贼啊? 怕什么怕,

谁 叫他晚上不收进去的?我只当是谁丢在路边我捡着的。"我们在黑暗中走了几条街,没有发现。看见人家的台阶上有,我想走上去拿,思文拖着我不放,说:"那就 真的是偷了!"又走了好远发现了一个。思文站在对面马路上张望,约好了有人来了她就咳嗽。我吹着口哨走过去,手插在口袋里前后走了几个来回,看看前后没人 没车了.提起来就走。回到了家里洗刷干净,用起子在桶底钻几个眼,可起子拔出来,眼又被挤紧了,水还是流不畅。我找到一把汤勺。把小的一端放在电炉上烧 红,再在桶底钻眼,满屋子都是塑料的焦味儿。三楼那个酒鬼站在楼梯转弯处探出头问:"what'S thematter?Something is burning?(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烧焦了)"我听到脚步声已把桶藏过一边,笑了对他说:"Nothing hap-pend,Don't worry.(没什么事,别担心)"

我正策划着怎么把发豆芽这件事好好做一下,这天思文回来兴冲冲地说:"今天有好消息,真的好消息。"我问她她不肯说,要我猜。我说:"会有什么好事轮到 我?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豆芽有人要了。"她还要我猜。我想着是不是奖学金有希望了,却说:"别弯弯绕了,你!"她说:"你只管往最好的方面去猜,胆子大一 点。"我心想,你弯弯绕我也绕弯弯,于是说:"那一定是家里有信来了。"她摇头得意地笑。我猜来猜去就是不猜奖学金的事,她自己忍不住了说:"奖学金得 了!"我问:"你见到逊克利尔啦?"她说:"见了!"逊克利尔是历史系主任。这些Ft子思文一直与逊克利尔联系,总是告诉他说,高力伟就会来加拿大了,却 不让我出面,怕一见面我的英语露了底就没有希望了。在国内时我按历史系的需要设计了课程,编造了成绩单,又在杂志上找一篇论文请别人翻译了自己抄一遍,把 中文原文上别人的署名用自己的名字贴了,复印后作了技术处理再复印一遍,毫无痕迹,然后几样东西一起寄出,得了录取通知。

没 料到现在奖学金也有了。思文说:"逊克利尔一见我就说,keep smile(保持笑意),我知道奖学金有了,马上告诉他你昨天已经来了。明天陪你去见他。"我沉默不语。她问:"又怎么呢?"我说:"我的英语出不得场还 是出不得场。结结巴巴的英语也讲不来倒敢去见他,那不是不要脸吗?"她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口语不好,读和写没有问题。"我说:"那又能骗几天,暴露是 迟早的事。外国人他再也想不到,成绩单和论文还可以编造,连文凭是造出来的还不知多少,我至少还有文凭这一样东西是真的。"她说:"现在都定下来了,你再 出面也不怕了。"我说:"我心里畏怯,压力好大。别人在心里笑呢,这种水平还读研究生!我一辈子也没做过这么不要脸的事!"她说:"你呢,你呢!你那张脸 是什么脸,倒比总统的脸还威武些!你那么多自信都到哪里去了,恨不得就吹口气把你吹起来。反正人都不认得,你怕什么怕!"我说:"我跟自己心里说,不怕, 不怕,可还是怕,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生了气说:"跟你搞好了现成的还不敢上阵,那现在连我都要靠你这个男子汉怎么办?"我心里一动,像有什么东西要拼着 冲出来,又像被什么压住了,吸一口大气把闷气强压下去。她说:"出国,拿到奖学金,别人拼了半条命才能得到呢,你倒是坐在这里就有了。好多人要他少活十年 他也会愿意!生在福中要知福。"我说:"怕听不懂课,丢了中国人的脸。"她说:"别想着自己就代表了中国人,你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英语不行不会学吗!万 一拿个文凭也好向国内交待,万一不行了退出来再找工作,就当是拿了钱学几个月英语,进语言学校还要交钱呢。"我心里沮丧得要命,豁出去说:"明天一定去, 坚决彻底去!大不了不要我,会死人呀!"思文笑了说:"看,看,这个人!要你去读书又不是要你去上刑场,有那么可怕吗?"我说:"只是我又欠你的了。"她 上来捂了我的嘴说:"你我是什么人,

说什么欠不欠的!"她就在我身边。我想一把搂了她,含蓄地表现一下感激,可心里那鬼鬼怪 怪的力量在反抗着。她顺势在我腿上坐下来,搂了我的脖子撒娇着说:"只要喜欢我就什么都有了。"我抱了她倒像抱了什么,别别扭扭着很不自然。她凑在我耳边 说:"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也应了说:"天无绝人之路。"一下子我想起二十年前,文革中学校不上课,我和另一个孩子去捡玻璃卖钱,有一天看见一整块玻 璃碎在地上,欢呼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都二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想着思文仰了脸问我:"又怎么呢?"我掩饰着搂紧了她,在她肩头一下一下拍 着。她闭了眼一动不动。看看她的脸,我想,不知别的男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没了心理优势就没了情绪。现在我是死鱼一条了。有什么办法,我想活,可活得起来 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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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7:29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见到逊克利尔把奖学金的事最后定了下来,但见面时的尴尬我事后还心虚了好久。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逊克利尔从安乐、椅上转过身来,我按照思文在门外交待的, 说:"Nice to meetyou.(很高兴见到你)"又上去握了握手。他也不起身,指指沙发要我们坐,思文坦然坐了,我也在沙发的边沿坐了,欠着点身子,似乎这样就能表示 一点谦卑,对自己的资格不足有点弥补。思文跟他说话,说得很快听不明白。我竭力想去听懂,又装作明白了似的不断微微点头。逊克利尔两个指头不停地在桌面上 敲着,目光转向我的时候,眍进去的双眼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审视我,我鼓了勇气坚持着迎了他的目光也不避开,仍然点头微笑。墙上那幅东方仕女图,是去年跟思文 在王府井买的,不知思文什么时候送给了他。

我装着去看那幅图避开逊克利尔的目光,怕点头点不到点子上。思文说话时很快地夹了一句中文:"别看着别的地方。"又把英文很快地说下去,眼睛并不望我一 望。我又把目光移过来看着逊克利尔,点头微笑。有一次我得了机会以为听懂了,插问了一句,问原来那个得奖学金的人还会不会来?思文挨着我脚的那只脚用了点 劲给我一个提醒,我再也不敢插话。逊克利尔拿出一封打印的信,飞快地签了名递给我,一边吩咐什么。我听不懂但知道是告诉我奖学金的事,站起来双手捧了,微 笑着深深点头,一边说着Yes。出了门我问思文碰我一下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急得要跳!他刚说了那个人不会来了你又问。他说你听力还是有问题,要我快帮 你提高。"我说:"读小学我也许差不多,读研究生!他以为英语几个月就可以过关的!"她说:"他又没欠你的,你还抱怨他。"我说:"怪只怪自己争不了这口 气,还怪谁呢?拿了这份奖学金通知我心里铅球一样坠沉沉的。"她说:"怎么办你自己想好,该做的我都做了。路在你脚下你自己去走。注册就在这几天了。千辛 万苦得来奖学金,你又犹豫了。"我说:"真的我宁肯去做工。"她说:"做工好啊,可谁要你呢,找工作你试也试过了。"我心里憋着气默默走着,走到公路边, 在来来往往的小轿车喇叭声掩护下,我冲着天空喊着:"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思文冷冷瞟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装作没有见,心里却是恨恨的。 走了好久思文说:"反正就是这样,你自己决定,不想读书在家里学几个月英语也可以。到了北美英语反正要过关的,反正又不是没有饭吃。"我说:"是的是的, 反正加拿大没有饿死人这一说。"心里想着:"吃你的饭,这口饭我能咽得下去吗?"

    思文不再提这件事,每天仍然是早出晚归,我决心在注册之·前再挣扎一下。每天思文一去了学校,我就去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聘广告。

看 了三天有几个稍微沾点边的,我鼓了勇气打电话过去,又结结巴巴讲不清楚。放下电话我就跟自己生气,对了镜子呲牙咧嘴地作出种种嘲笑的表情,又指了镜子里的 影子,手指一点一点的,在心里骂那影子是猪是狗,是豆腐渣,又撮了嘴唇作势要唾。骂了自己又伤心起来,几乎要落泪,闭了眼强忍住了。还有两次,通话后我说 要找工作,对方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没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心里像做了贼似的跳得厉害。又想象那边的人拿了电话筒在发怔,生气,觉得自己还有点用,能 够害人。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还是找中国餐馆,就把电话簿上中国餐馆的地址抄了满满一张纸,标了东南西北几个方向,骑车过去挨家去问。有时推门进去,应侍小 姐以为我是食客,笑盈盈迎上来引我入座,我连忙申明是来找工作的,马上就收了笑脸,淡淡地往里面一指。这时我心里像被钝器打了沉重的一下,隐隐作痛。心 想,我是来找工作的,又不是来讨饭的,恨恨的想踏这些香港台湾来的小姐一脚,骂一声"狗",又不漂亮,傲什么傲呢。那种神态一次次打击了我最后一点信心, 明白了找工作原来是一件讨人嫌的事。每次被拒绝我都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一钱不值,根本就不配来问什么工作,也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什么命。有一家老板 会说国语,问我会不会炒菜,我回答说会。他见我回答不坚决,很和气的一笑说:"跟家里炒菜不同呢。你在餐馆做过大厨没有?"我只好说没有。他告诉我,他的 一个厨师下个月去多伦多,想招一个新的。我厚了脸皮说:"让我试行吗,不行了你把我炒了我不说二话。"他说:"冒不起这个险呀,顾客一次没吃好就再不回头 了,中国餐馆太多了。"我看他好说话,问他要不要豆芽。他说有人送了,要我留了电话号码,下次要了打电话给我。我说声谢谢准备走,他说:"不忙坐会嘛。" 又问我在国内干什么,我说:"教书的。"他说:"同行,同行!"我以为他是台湾人,他告诉我是上海人,姓顾,都来有九年了。又说:"听说国内变化很大,九 年没回去,也不知上海怎么样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九年前上海什么样子,这次在上海上飞机看了,很繁华的。"他眼睛向上翻着,似乎在想象着上海的繁华, 自言自语说:"该回去一次了。"我想跟他拉拉关系留条后路,干脆多呆一会,说:"你当老板了,回去威风很大呢,现在国内摸着外字的边就吃香,什么时候你也 回去把威风甩出来抖一抖。"他说:"有这么个理想,过几年吧。"我说:"你们回去还不容易,今天想走明天就到上海了。"他说:"走不开呀,自己的生意要自 己守着,一下不守就砸了再扶不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点晚上十二点。No choice(别无选择)。"我说:"要是我有这赚钱的机会,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也可以,有钱赚了还睡什么觉!"他又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他是鲜水路二十 一号,他惊奇地说:"是吗?九年前我刚来就住在那里,八二年博士毕了业才搬走。"我有点激动说:"那春夏秋冬的年历画是你贴的?"他说:"山水画,还在 吗?都六年了!"又摇摇头,"六年了,六年了。"我说:"大陆第一个来纽芬兰留学的就是你?"他说:"是啊是啊。"我说:"你都读了博士还干这个?"他 说:"干这个不好?有钱就好。"他告诉我他夫妻俩都是文革中从中国科技大学毕业的,学量子化学。他在这里拿了博士学位却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学比他差,因为 是白人,毕业就留校工作了。讲到这里他一笑说:"现在他们都当教授了,不过我赚的比他还多。当时我那个气啊,不公平!又挣扎着找了一年,放不下那个事业的 理想。突然一天就恍然大悟了,事业是什么,说到底不就是活得好点吗?活得好不就是钱吗?"我抓住这个机会说:"是啊,钱,钱都把人逼死了。我太太在大学读 书,也没奖学金,还靠我挣钱供她呢,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份工,心里那个急啊!"他也叹气说:"难啊难啊,刚来谁也是难,我刚来的时候还难呢。"

我 见他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心里急着再去找工作,便告辞出来。他送我门口说:"苦几年自己找份生意做,当自己的老板,还是有希望的。"我心里一动问:"你这餐 馆多少钱开的张呢?"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张合几下说:"五万块。铺面租金每月三干五,我心里压力比你还大呢,生意不好就要了命了。"我说:"五万块我想着就 是天文数字了。"他说:"刚来你这样想,明年你想法就两样了。"我念叨着:"五万块,五万块。"觉得这个数字有着某种神圣的意义,它在很远的地方向我遥遥 呼唤。他又告诉我去年在城北富人区买了一幢房子二十多间,分期付款二十五年付清。他现在的理想就是提前十年付清。我说:"你前前后后二十多年辛苦,就是一 幢房子啊!"他连连点头说:"加拿大就是这点理想。想着那房子,梦里醒来也笑一笑。在上海我们是挤怕了。我们一辈子这样了,为了孩子嘛。两个女儿都念中学 了,成绩是这个。"说着伸了大拇指翘一翘。我怕他又要跟我谈自己的女儿,连忙赞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啊。"跨上单车准备走。他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什么 生意带过来,凭名片就是特价。"我说:"等我有生意带,我就出头了,还早了点。"他说:"不要小看自己,什么事也是可能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嘛!"

踩 着单车我在心里问自己,就算走运,有朝一日我混到了这一步,会不会觉得很满足很充实呢?这条路太艰难也太可怕了。我没有这份勇气,只能赚一把就跑。这样想 着心里更急起来,觉得那颗心在油锅里煎着,恨不得到什么地方去抢一份工来做。回到家里思文还没有回来,我把标了记号的报纸丢到楼下垃圾桶去,用废纸盖住, 计算着明天该怎么行动。听见楼梯上思文的脚步在响,我马上拿起《新概念英语》第四册歪在床上看。晚上思文在桌子上写东西,我捧着英语书坐在床上,心里乱糟 糟的哄哄一片,像是有很多小蜂子爬在蜂窝上嗡嗡的响。手中的书看不下成句的话,心里沮丧着悲哀着,脸上仍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我明白自己纸老虎的本相越来 越难以掩饰,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自信也越来越难以维持了。

第二天思文一走我又出了门。在门口我停了一下,心里有一种豁出去的慷慨,自己激动着似乎有了告别这个世界的勇气。骑车到了一家大的中国餐馆门口,那勇气又 荡然无存。我觉得自己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讨钱。自己一无所长,老板凭什么要你?还没有进门我就预想到了失败的结局,这几天的忙碌使我有了这样的经验。算一 算我已经跑了二十几个地方了。我把单车停在马路对面,来来回回地走,想等到中午看看这餐馆生意怎么样,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有用,昨天还敢问一问呢,今天这 都怕了。可骂完了还是没有用,不敢还是不敢,真没有办法。我想着如果它生意好,马虎一点凑合着也许就要我了。我又恨自己戴副眼镜不像个能做事的样子。到了 午餐的时间,进去的客人不多,我心里凉了半截,每一个过路的人我都盯着他,希望他进去。又把自己的目光想象成一双无形的爪子,每一个从那门边路过的人被这 爪子那么轻轻一拎就进去了。餐期快过去了,我越过马路从餐馆的窗下走过,窗帘遮住了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我发现最边上的窗帘张开了一条缝,便凑在那里朝里面 看。还没看得太清楚,发现一个应侍小姐端着盘子停在那里,以哑口的惊讶注视着我。我马上往旁边一躲,绕一个大圈子越过马路,跨上单车飞踩。回头看时,那小 姐正站到了门口朝这边张望。

                     

                      十二

完全绝望了。明天是注册的最后一天,我不得不回过头来认真考虑去读书的问题。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我也不

能 消除内心那种恐惧感,没有办法。对自己的英语我完全没有信心,发音也经常是奇奇怪怪,生硬着经常被别人模仿调笑,没有办法。平时话都听不明白说不明白,能 听懂课吗?可惜逊克利尔不知道我那论文是怎么问世的。我在想象中描绘着自己那一副狼狈的样子:低了头夹着书包走进教室,不敢看老师也不敢看同学,瞥见靠墙 有一个空位,就溜了过去。至少墙的一面能给我~种安全感。往那儿一坐浑身就冒出汗来,脸上发烧,不知老师讲些什么,却紧盯了书掩饰着。想到这些我身上潮起 了汗。但回过头去想找工作的绝望,想起那六千元奖学金,我又有了勇气。除了交学费,我的奖学金也够我们俩过最俭朴的生活了,思文的奖学金和助教收入可以存 下来,这样一年的辛苦艰难也有一点结果,否则苦就白苦了。我在心里把读书当作一个缓冲阶段,一旦有了工作机会,就不读了。这样想着我打定了主意:"管他妈 的娘的,丢脸怕什么!面子是有钱人的奢侈,轮得到我操这个席心吗?"

我想要思文来提及去注册的事,这样至少对自己走投无路的 窘境还有一点遮掩。但她回来对这件事只字不提。我心里气愤着,甚至有点恨她。我知道自己这样是毫无道理的,却无法消除那种愤恨。我感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隐 约的对立,似乎是在进行着一场意志的角力。闷闷地吃了晚饭,我更加觉得她的沉默是一种预设的姿态,想找一个借口来找她一点麻烦。吃完饭我把汤勺一丢,"咣 当"一声在碗里跳着发出一声脆响,然后看了她会有什么表示。出乎我的意料,思文毫无反应,默默洗了碗上楼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楼梯上一步步走上去,感到 了一阵羞辱,一种轻蔑,恨不得拖了她下来逼迫她和自己吵一架。我上了楼,她伏在桌子上看书却并不抬头看我一眼。我捧了英语书靠在床上去看,好久好久,眼睁 睁的一片模糊。终于我坚持不住,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这几天要报到了吧?"说了马上知道自己装得并不很像。她说:"注册?我今天已经注册了。"接下来又是 沉默,并不提到明天是最后一天。我意识到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我折了腰,自己把问题提出来。我把书放下一点,目光越过书去观察她的侧影,忽然觉得她并不是像我 既定概念中的那么漂亮,甚至有点丑,举动中也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不顺眼不对头之处。我惊异自己为什么结婚几年来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当她的头一动,我马上把 书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她又把打字机打得"啪啪"的响,我想到这声音妨碍了我看书,正可以作了一个生气的理由,心中像捞着一根稻草正想生气,她却又停 了。我准备着只等响声一起,就毫不迟疑马上发作。一口气停在喉咙里随时准备冲出来,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心里恨得痒痒的。我鼓着气,想象着自己是关在铁栏 中的一只狮子,四面奔突也冲不出这拘禁的樊笼,只好伏在那里,竖起头上的鬃毛,发出低沉的吼声,眼睛四面搜寻,肌肉紧张着做好了不易察觉的进攻姿态,一旦 发现目标就奋力扑了上去。

快睡觉的时候来了一个找思文的电话,她通话后忽然转换了话题问对方注册了没有,又提到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知道她 这是给我一个侧面的提醒,启发着我主动去问她这件事。我心里赌气地想,你想要我去注册我偏不去又怎么样?又一想这是跟谁赌气呢,不是跟钱赌气吗?只有这一 条路可走我别无选择。想清楚这一点我决定妥协了。明天注册还得她陪了我去,我怕搞不清程序又怕听不明白别人的意思。这样想着心里又有了那种豁出去以后视死 如归的慷慨,不管她对这样一个低能的丈夫有什么想法,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有关系。我想象中浮现出一个古雅的瓷瓶,上面那暗红色花纹的立体感真真切切,往 墙上一碰,就粉碎了落在地上。我耳边似乎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响声,嘴角便也浮了一丝刻毒而残忍的微笑。

我想着怎么开口。我感到了内心那种顽强的抵抗。我记起有一年春天到河边去游泳,河水很凉,我在岸边犹豫了很久,先用脚去水里探了探水温,又掬了几捧擦在胸 前微微瑟缩着,并没有去下最后的决心,不知怎么一来便一跃入水。在水中马上就获得了那种安全感,意识到水中并没有那么可怕,先前的犹豫简直毫无必要毫无意 义。这样想着就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内心挣扎也毫无意义。下了决心我心里轻松起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你今天注册人多不多?"她侧过脸来说:"要排队,明 天人就少了。"她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我知道她在心里已经暗暗设计好了,哪怕我给自己铺下了一级台阶,她也不接续着,要我自己一直铺下 去。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又问:"那我呢?"我顿顿看她仍不接口,马上又说下去,"那我明天下午去可以不?"她说:"下午人更少办得快。"我启发 着说:"办手续麻烦不?"说着我心里想,你还装傻我就硬着头皮自己去了。她说:"还是我带你去吧,怕你说不清楚。"我说:"好好,你带我去。"我把"带" 字咬得很重,她笑了说:"又咬文嚼字了,陪你去,陪你去不行吗?睡吧。"

睡下去的时候她在毯子那边伸过手来轻轻拉了我胳膊一下,示意我主动靠近她。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心想,也轮到我来装傻了,想不到这么快我就有了 机会。我熄了灯就侧过身,背对了她一声不吭。她的手在我肩上轻轻触摸了一下,犹豫着又缩回去了。我心里好笑着想,你自己再铺两级台阶我再接续下去,等了好 久却再不见动静。我又有点于心不忍,轻轻哼哼几声又咳嗽几声,等她来问"睡着没有感冒没有",她却也一声不吭,看她倔着我也就算了。

我睡了好久总也睡不着,身上却渐渐潮起了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近来变得有些陌生,今天却出其不意地袭来。我想置之不理仍闭了眼去睡,心里却像有轻柔的波涛一 波一波拍着似的痒痒。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咳嗽几声,又叫了一声"思文",没有反应。我想她是睡着了,于是把身体往床边挪挪离她远点,一只手往身下轻轻移 动,头脑里也随着生出一些难以告人的幻象。

渐渐地靠近那种令人喘息的时刻,忽然思文伸过一只手来抓住我的手,说:"干什么呢!"我一惊,吓 得浑身剔除了骨头似的瘫软,那些幻象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屏住呼吸,装着睡着了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思文说:"有个wife(妻子)在身边你还这样!"我想不 到思文也明白这种男人的秘密,惭愧得无地自容,含糊地哼出几声说:"瞌睡了瞌睡了。"思文听着我话语中的恳求,也不再深究,只是说:"下次可再别这样!" 我蜷缩着不动,夸张着呼吸声假装睡着。

                    

                     十三

这么着我也算个留学生了。联谊会主席老宋拿着驻渥太华的中国大使馆寄来的调查表格要我登记,我还不好意思,心里觉着别扭。看他也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就在写 着我名字的那一行把自己的情况写了。从"留学生"这个词儿想到别人,总还有几分神秘几分崇高,想到自己却只是几分滑稽几分荒谬。我正经也是个留学生了,这 真太可笑了。我在自己脸上抓摸了几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着镜子照了自己的脸,嘴里喃喃着:"留学生,留学生了。"心里直想笑。

我从 此在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下。英语太差,又没有感情上的投入,度日如年地活在这天地之间。我尽量少选课,但至少要选两门。我把选课表分析了半天,选了历史分 析方法和社会发展史两门,猜测着比较容易。历史分析方法和大学生一起上课,老师就是逊克利尔。第一次上课我夹着书包走进教室,不敢看老师也不敢看同学,瞥 见靠墙有一个空位就溜了过去,想着至少墙这一面能给我安全感。往那儿一坐浑身就冒出汗来,脸上发烧。逊克利尔给同学介绍说,从中国来了一个研究生一起上 课。所有三十多个学生都转了脸看我。逊克利尔朝我微微一点头示意着,我什么也没想充了电似地站起来,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过一会才明白应自我介绍,腿在颤 抖着,恨没有地缝可让我掉进去。结结巴巴似通非通地介绍了自己,坐下来浑身更加燥热,背上的汗一滴滴痒痒地往下滚,像一只只甲壳虫在爬着。头发也一炸一炸 的像埋了许多小针,又不敢伸了手去挠,咬了牙强忍着。一堂课我眼睛盯了课桌不敢望讲台上,像是要把桌子盯穿似的。第二堂课看见逊克利尔捧了书坐在讲台的台 面上讲,又有女学生在若无其事地嚼着口香糖,心里才轻松了一点。教科书要自己到书店去买。我也没听清那书名,记着那封面的样子。到书店也不敢问,找了好久 才找到了。一看要五十多块钱一本,吓了一跳。我想借别人的复印一本,要思文到民俗学系去印根本不要钱。但一想别人都是成本的书我却是复印的一叠纸,实在丢 不起这脸,犹豫好久,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还是狠心买了一本。买了心里总也想不通,觉得不踏实,这书就抵我在国内两个多月的工资?

历史分析方 法这门课混在众人中间还能够暂时地逃避,社会发展史这课可真要了我的命了。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威尔逊教授就隔着桌子给我上课,有时在黑板上画画写写。每当 他讲着笑了起来,我并没听懂也傻子似的跟着笑,点头,表示对他的笑有所理解。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成材的演员。这个美国来的教授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头,对我蹩脚 的英语也表示了理解。每星期两次我经历着心灵的煎熬,每上完一次课我都如释重负,想到下一次课还要隔几天,心里就充溢着一种巨大的幸福,我可以暂时地逃避 了。每次去上课我想起教授有了我这样一个学生,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气,就有了赴刑场的感觉。征得了他的同意我用小录音机把讲课内容录下来,拿回去要思文翻 译了给我听。这样我在思文面前也做不出有志气的样子。我隐约地感到了一种现实原则在我们夫妻之间也同样在起作用,一个男人,他不能征服世界,就不可能征服 女人。我不愿承认它想反抗想挣扎,却又觉得那将是徒劳无益。我心里感激着她,但却羞于将这种感情表露出来。而且,这种感激并不掺揉着爱的体验。

这期间有一个发现使我心里小小地快乐了一阵子。那天上完历史分析方法的课,我去厕所坐在那里看见三面隔板都写满了污言秽语,还有一些不堪的画。以前我总是 撤了尿就走了,没有注意到这些。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想着,干吗要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那些白人学生一个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其实也不过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杰 作。这样想着我似乎恢复了一点自信。我把那些句子都仔细读了,在心里翻译成中文,明白了天下的人原来都是一般心思。突然发现了几个中文字"五号雅座"我就 笑了。走了出来我只记得了一句:"感谢上帝,发明了爱滋病,杀死同性恋者。"以后我看见他们,心里自卑起来,就想起那些话那些画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这 种令人沮丧的生活持续着,我心里充满了悲哀和凄凉。有几次我半夜里睡不着,蹑手蹑脚摸索着下了床在楼下的公用.客厅里呆坐。周围一片浓黑一片寂静,黑暗中 像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下来。我想象着自已是困在一口很深的枯井里,四周都是黑暗,洋溢着潮湿的瘴气,不时闪现出厉鬼狰狞的面孔,不时又传来一两声似人似鬼 的嘻嘻之声,又似有什么人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轻轻诉说轻轻叹息,使我毛骨悚然遍体冰凉。我抬起头,穿越那浓厚沉重的黑暗,望见了枯井顶上小小的一方光亮那是 之所在是我的一线希望。我悲切地跪在湿润的枯井深处,向着天空徒然地伸出双手,天空中那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却忽略了这黑洞洞的深处,目光木然地从这井口边 扫过。我从想象中惊醒过来果真遍体冰凉。我抚着自己的胳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想着,这就是世界的一个遥远的渺小的角落,这就是无尽时间之流的某一个瞬间,这 就是在这个角落这个瞬间呼吸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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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7:59 | 只看该作者
             十四

   

我们住的地方也许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了。

隔 壁邻居比尔高高大大,一部大胡子绕脸一周,很威风似的。据说他在那间房里已经住了八年。我们共用一个电话,这是魏力留下来的传统。每次电话来了若是他的, 我们就叫一声:"Bill,your phone.(比尔,你的电话)"等他接了电话再把话筒挂了。每个月的那一天,他就拿了帐单来向我们收电话费。他平时不理人,见了我们连头也不点一下,若 不是共用电话,那大概住上一年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他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很少出门,也不知道他凭什么生活。最奇怪的是从来没有姑娘来找过他,我很难想象一个 外国人竟是这样窝囊地生活。我对思文说:"怎么他们加拿大人也省这几块钱,和我们共电话?这家伙到中国去了不知该多威风呢,屁股后面姑娘跟着一串,谁知他 在这里是个废人。中国不知多少好姑娘都被这样的人骗了,真可惜糟踏了。我要是他呢,就到中国去。"思文说:"要是你去了就不可惜糟踏了。"我说:"思文你 一开口就是酸的。"她说:"别以为呢,你去了谁跟你屁股后面?他可以把她们搞到北美来,你可以吗?"我说:"原来到北美还要付出如此的代价,我真的是忘记 自己有多么幸福了。"

有一晚上我正捧了教科书在看,忽然隔壁什么东西倒了似的一声巨响。我和思文跑出去,比尔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有呻吟之声。我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思文点点头 答应了。我们开门,看见比尔穿着一条短裤光着身子在地毯上筛糠般的抖动,肥大的肚子往一边垂着。我们叫了他几声毫无反应。思文忙去打电话叫医生。几分钟后 医院来了救护车,几个人抬他去了。我们猜他是吸毒,又猜是羊癫疯。几天后比尔回来了,见了我们理也不理。最后我们也不知他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楼上是一对从家里逃出来的少年同居男女,经常半夜在上面打架,踏得楼板"咚咚"地响。我忍不住就沿用大学读书时的方法,拿根棍子戳得天花板"咚咚" 地响,这样他们就安静一些。以为他们打了架第二天会生气互相不理,谁知道还是缠在一起亲密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在厨房做饭时那姑娘也在做饭,问了她知道她名 字叫安妮,在一家餐馆做应侍,工资很低。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眼睛亮亮的惹人想入非非。说着话我们忽然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从她眼中似乎看出一种轻浮的允 诺。我全身的血一涌,双手像通了电似的就要伸了过去。她忽然就不做声了,我也不做声。沉默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我感到周身的血在流动,激荡着使人憋 涨,又如饥鼠般的心痒难熬。犹豫着终于决定了放弃,放弃了又觉得遗憾。站在那里感到了头脑中的血带着轻微的隐约的隆隆声流回四肢,发烧的面孔带着微痒渐渐 平静。我体会到有些遥远的梦想要实现了是多么容易,在心里暗暗叹息自己没有钱也没有勇气。还有一次思文告诉我安妮借了她五块钱几个星期了问她要她竟不肯 还。思文一定要我一起上楼去。我说:"五块钱就算了,加起来也只有五块钱。"她说:"五块钱只有五块钱,让她赖过去我就不心甘。"我说:"吵一架费去的精 神也不止五块钱。"她说:"你反过来包庇她?照你的意思是算了?"我只好去了。安妮和另一个姑娘在脸上涂着什么,花花自白的。她抽着烟说:"I am broken.(我破产了)"不肯还钱。说着要把门关了。我用脚抵了门一声不吭,听思文和她争吵。最后安妮答应过一星期还钱。我真的难以想象她一个加拿大 人连五块钱还要赖帐,就一包烟钱。

楼上还住着两个单身男人。一个五十多岁,说话结结巴巴。他住着一间几乎只能放一张床的小房间,从来没有人来看他。他从不做饭,每天靠喝啤酒为生,我和思文 叫这个可怜人做"啤酒老倌"。另一个是年轻的酒鬼,我们搬来不久的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倒在我们门口,拼命地拍打我们的门,嚷着:"We aregood friends.Open the door.(开门,我们是好朋友)"我和思文吓得不敢开门,隔着门叫他走开。这样僵持有一个多小时,思文打电话到警察局,不一会来了两个穿着深色制服的高 大的警察。听见警察在上楼我们开了门,酒鬼看见警察似乎有了一点清醒,四肢着地从楼梯上爬到三楼去,一边回头望着警察。思文怕他等会又要下来敲门,建议警 察把他送到医院去醒酒,警察说,他自己不愿意去我们也没有权利。只好算了。

过了几天在一个周末的中午,那两个警察又来了。我正在厨房做饭, 他们自己推了门进来问:"Does Lin Siwen live here?(林思文是住在这里吗)"我拍拍自己的胸说:"My wife,mywife!(我妻子,我妻子)"警察诡秘地一笑,指指门外。我跟他们说不清楚,把电炉拧

关了说:"My wife is upstairs!(我妻子在楼上)"警察像是吃了一惊,交换一个眼色,我拿着英文的调儿喊着"思文,思文"跑上楼去。思文跑出来,警察也跟上楼来。思文 跟他们谈了一阵,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商店行窃)被逮住了,自称是林思文,住在这里。思文冲到楼下隔了玻璃车窗看见警车后面坐着的是赵霞。 警察问她可认识这个人,我在一边悄声要思文说"不认识",思文不理我,马上告诉警察说认识这个人,是纽芬兰大学的学生。警察把赵霞放出来,赵霞说要解手 了,拉着思文的手上楼去,说了好一会又下来。思文下楼时慢一步,告诉我赵霞已经哭着给她道歉了。赵霞装着不懂英文,警察问什么她都摇头。警察要带她去警察 局,请思文去做翻译。赵霞恳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别去。思文等赵霞进了警车,把我的手甩开说:"干什么呢!以为做了好人她会惦你的恩吧。一 个人再没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钻进了车子。

到了晚上思文才回来。她告诉我,赵霞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红一瓶洗发香波,被老板发现,问她三 次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付钱了,她都否认,只好打电话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说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后告诉她不说就要在警察局过夜了,她才说了。为了这八 块钱的东西,赵霞还要在两个星期后上法庭,警察已经请了自己去做翻译。

吃了晚饭思文兴奋着开始打电话。我说:"你答应了赵霞保密的,放她一马算了。"她说:"她偷东西冒我的名我还替她保密!傻瓜也没有那么傻!"她搬张椅子坐 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把事情告诉每一个要好的人,最后又嘱咐他们一定要保密。电话打了一两个小时完了,思文说:"高力伟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没有用,别人 都骑到你头上来屙粪了你还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对谁!"我说:"你自己说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多一

个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说:"好

人 啊,看着你可怜呢,好人!这世界人自己没有几拳几爪可怎么活!,'这时电话铃又一个接一个响起来,那些间接听到消息的人不满足,打电话过来追问细节种种。 思文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复述详细过程,打完电话已经十一点多钟,我说:"你舌头起茧了没有,我耳朵听了十多二十遍可真听起茧来了。"

这件事当晚就在纽芬兰大学几十个留学生中传遍了。大家愤怒着也满意着,异口同声地责骂赵霞丢了中国人的脸丢了留学生的脸,同时又为能有这么一件新奇的事给 平寂单调的日子带来一点活力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有人又把赵霞打了国际长途拒绝交钱的故事拿出来重新传播,还有人补充说,有一次赵霞在旧货市场买了一 张沙发,在门口拦了几个白人帮忙抬回去,说是只有几步路,路上几次说快了快了,结果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使那几个人哭笑不得。以后几天总有人打电话来问事 情的最新进展,对"上法庭"这样一个富于刺激性的事件兴奋不已。一星期后思文收到了警察局的正式通知,请她在某一天去法庭当翻译,并告知了报酬的多少。到 了那天早上,赵霞突然打了电话来说,开庭已经取消。思文马上打了电话去警察局询问,得知开庭如期举行。她马上换了衣服就走,一边说:"跟我耍小聪明!以为 我是谁呢!我不奉陪到底那我还算个人!"我说:"关你什么事呢,你就是好奇!不管这闲事心里就痒抓抓的吗!"她也不理我,把两块面包涂了黄油果酱,急急地 骑车走了。

从法庭回来她有些失望,说,有个华人牧师帮赵霞出了主意,要她说当时手里拿了伞,把东西塞在口袋里,加上考试昏了头,忘记了。法庭竟倾向于同意这种解释, 等第二次开庭再作结论。然后补充说:"加拿大的法官太蠢了,SO foolish(这样傻)!"我说:"那下次你再去,又好了奇又报了仇又赚了翻译费。"她说:"懒得去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第二次开庭的情况无人知晓。

十五

    对那天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料到,然而发生了。事后回想起来,我仍然疑惑为什么那样一件小事会在自己心中产生那样绝望的感觉,人常常会连自己也难以理解。

和思文结婚这几年来,我们争吵过很多次,但我从来没有认真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也没有感到两人之间已经不可理喻已经无可奈何。我还常常有意制造一些小小矛 盾,使平静如镜的生活湖面也有轻微的碧波荡漾。如有时她要我陪着上街,我偏说不想去,一定要听她诉说别人的丈夫多么有耐心,外面天气多么好,商店的东西多 么诱人,直到她拉下脸来,我才恩赐般的姗姗起程。又有时她要我到她家去,我马上说前不久刚刚去过,等她说尽好话作出种种许诺,我才勉强同意。哪怕是她出国 之前发生过几次真正的争吵,我也不觉得自己就丧失了主动,因此也不必认真。然而这一次,我却产生了真正的无奈之感,随之也对她产生了一点厌恶性反感。我当 时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心灵的轻轻一动,就预示了一种完全相反的感情方向。

那天晚上,思文说要准备写论文了,要我把从国内带来的资料找给她。 我很高兴地说:"你快写,明年离开这个地方。你快写叫你外婆奶奶也做得。"她说:"外婆奶奶,我不喜欢听!"我说:"一高兴忘记就把你叫老了,叫你小姑娘 你喜欢听不?"我从箱子里把资料找给她。我在国内的时候她写信给我,要我从三个可能方向去为她的论文找资料。她所列的方向都很狭窄,我花了十多天在图书馆 反复查找,复印了二三十篇文章。她接了资料吃一惊似地说:"这么一点,我以为有多少呢!"

她说着比划了一个厚厚一摞的手势。 我说:"你列出的方向,要找的我全部找了,几十年前的杂志都翻到了。"她拿了资料在灯下一篇篇翻看,我坐到床上去看《历史分析方法》。她把那些资料翻得哗 哗的响,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用书挡了脸装作没看见。突然她把那些资料往地上一扫,站起来说:"Garbage,garbage,all garbage!(垃圾,垃圾,都是垃圾)"我放下书看着她不做声,撇嘴望着她。她更加生气,跺着脚去踩那些资料,又踢得到处都是,然后双手搂起来抓成一 团,用力地拧塞到字纸篓里。我感到非常意外,这不是我认识的林思文,我无法回避心里涌动着的那种生疏的感觉。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在不能过一种有自信的生活 时的悲哀,这悲哀迅速地化作一种抗拒的心理冲动。到加拿大来这些日子,我在屡屡碰壁之后,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承认了现实的冷酷,任何一件事在尚 未开始之前我就准备接受否定的结果,只有对思文我不是这样想的。毕竟她是我的妻子,我在心里很难以现实的态度去看待两人的关系,也没有任何随着环境的变化 调整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的心理准备。至少她可以理解,我的能力不必在这个社会得到证明。现在我觉得现实又以不动声色的冷漠向我逼近了一步。

我 默然望着她,把她的举动看作一种表演,平静中带着一点忧伤一点嘲讽。她怒气冲冲地望着我,用挑战的眼光回答我的冷漠。我不动声色,心想,她一点都不傻,她 能够理解我目光中的冷漠和轻蔑。我知道她在期待着我的反击,这样她的怒气的进一步爆发就有了足够的动力。我偏不生气。对视了一会,我干脆把目光转开了去, 又开了门准备下楼去。她挡到门口,把门用力一拉,压得我手指生痛。我火气一冲,点着了似的要燃烧起来。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又压了下去。我从容地走到字 纸篓边,弯了腰想把那些资料捡起来。她像终于发现了挑战的方向,冲过来推开我,把套在字纸篓上的塑料袋扎起来,"蹬蹬"地跑下楼,丢到垃圾桶里去。我抱了 头坐在椅子上,脑中空空洞洞一片麻木。她也坐在那里,怔怔地望了灯出神。桌上的小闹钟合着心脏跳动的拍节,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斜了眼去偷看她,觉得她是另 一个人与我没有关系。怎么可能呢,我的妻子我却毫无办法。这事情何其荒谬又何其现实,荒谬得难以理解又现实得无法摆脱。人世间一定有许多这样的故事,两个 最亲近的人却相距最遥远最难沟通最难理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哈欠涌上来,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开了门走下楼去。和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冷落她,也折磨自己,我在这含蓄的报复中感到了快 意。窗外几个小孩敲着窗子,鼻子贴在玻璃上,举着手中的啤酒瓶,想问我有啤酒瓶没有。我对他们做个吓人的鬼脸,他们也对我吐舌头做鬼脸。我又嘻嘻地笑,他 们也做了笑脸。我拉上窗帘,他们又敲一敲玻璃,走了。我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把思文丢掉的塑料袋打开,把资料拿出来,压在沙发下面。三楼的那对少年男女从外 面逍遥回来,安妮嘻哈着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躺在沙发上。我说,学你丈夫的,吵架了就在这里过夜。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男的说,今晚我们不能吵了,再吵我 只能睡地毯了,"So dirty!(这么脏)"说着两个搂抱着上楼去了。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只冰冷的手触醒了。朦胧中看见思文站在那里。 我又闭了眼装睡,她说:"都看见你眉毛动了。"我忍不住要笑,说:"别吵,我睡得好好的又被你吵醒了。"她说:"上楼去,这会着凉的。"我说:"着了凉也 不关你的事,我自己凉自己的。"她说:"不关我的事,谁带你去看医生呢?跟你说好的,你就别再固执。"我还赌气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你拍拍左边我就左 边走,拍拍右边我就右边走。"她说:"你躺在这里,我也睡不着。你不生气了好不?你生病了买药又要花几十几百块钱呢!"我说:"我身子骨棒,病在我身上扎 不住。"她说:"跟我充什么好汉大爷!"说着把我用力一拉。我起来跟她上楼说:"把我瞌睡吵醒了。"她说:"说什么都没有用,求你也没有用,一说要花钱剜 你的肉你就怕了。"我挣开她的手说:"那我还睡回去。"她一把拖住我,笑着说:"高力伟,你好玩,真的很好玩。"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思文不在了。我走出去,听见厨房里有琐细的声音。我轻轻走下几级楼梯,弯腰探头一看,思文正在垃圾桶里翻找。我心里好笑,故意弄出点 响声,又把楼梯踩得"咚咚"响走下去。她马上回到电炉边,从冰箱里拿了牛奶去煮。我说:"干什么呢?"她说:"煮牛奶。今天早上吃牛奶麦片粥好不?"我望 了窗外说:"哦,煮牛奶,牛奶在垃圾桶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些资料呢,你捡到哪里去了,我想再看它一看。"我说:"还看什 么,Garbage,all garbage。"她说:"你是男子汉胸怀就宽广点,跟我这样的人认什么真生什么气呢,你知道我一气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我说:"这倒是你的新脾气,在 加拿大培养起来的,你别急,马上我就会适应了。昨天还是有收获,起码我知道了,你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不管了。"她说:"高力伟你不要太敏感,我是,是心里 着急,只想赶快写完论文离开这鬼地方。你不也想早走?"我说:"你急找我生气,我急又找谁,找逊克利尔成吗?--资料在沙发底下。"

喝着麦片粥她又说:"明年你真的准备走?"我说:"跟你开玩笑呢!这里再多呆一年,我得不得神经病也难说。"她说:"书你也不读了?"我说:"读?读个鬼 屁!奖学金能骗多久骗多久暂时就这么骗着。"她说:"那太可惜了,你会后悔的。"我说:"要后悔只后悔到这鬼屁地方来了。心呢,天天下油锅一样,煎也煎焦 了。

要不挖出来你看看,真的焦了。"她笑了用勺敲着碗说:"吃不下了吃不下了!这么说是我害了你了!"我说:"别的都算了,你把论文快点写 完就是做了善事积了德。我恨不得今天就到多伦多去。"她说:"那你不走!"我说:"要是我英语好有手艺,我不走?那么大的城市,好恐怖的。"她说:"不是 放不下我呀?"我说:"放不下你,你气得我好!"她说:"你个男子汉呢,记仇记这么久!"说着丢了碗把头伏在我大腿上说:"这次我不对,你胸怀好宽广,原 谅了我这一次,我下次改正好不?"我看着她的后脑勺心里挺不自然,又没想到她会这样,含糊着说:"好,好,好啦,好啦。"她侧了头仰起脸说:"你真的原谅 我没有你说清楚。"我说:"好好好,就这样了。我洗碗去。"她抬起身子说:"你说清楚一句话,就让你去了。"我说:"我本没往心里去,这些小事我还放在心 上?你一定要我说,我反而就不说了。这你是知道我的。"她说:"变得好倔个人!反正你已经答应我了,下次再提昨天的事,你就不是男子汉。"我说:"绝对 的,绝对。你现在又记得我是男子汉了。再别说什么男子汉男子汉,太羞人了。这三个字重有几万斤,我都肩不起了。"

           

               十六

那一阵子思文每天伏在桌子上看那些资料。她说:"高力伟,我怎么办?材料都看完了我也不知道写什么。"我说:"别看你是留学生,你的思维能力我一点都不佩 服。"她说:"那你帮帮我。"我说:"民俗学我听都没听说过,我怎么懂!我开口都是胡说八道。"她说:"那你胡说八道我听听。"我说:"你不能写纯理论的 题目,

这你没有优势,承认不?"她说:"这是事实。"我说:"今天倒挺谦虚的。还有,你不能用北美的资料去做文章,这你也没有优势,承 认不?"她说:"我才来一年多,北美我知道多少呢。"我说:"承认就好,那你说怎么办?"她说:"那我用这里学的理论分析中国的事情。你一说我心里就清楚 了,我题目也有个方向了。"

她又伏到那里去看那些材料。到了晚上忽然拍了桌子说:"有了有了!"说着拿了一篇给我看,是分析中国现代离婚状况的历史变迁的。我说:"这也算民俗学 吗?"她说:"算的算的,我把它转一下就变成我的论文了。"我说:"硕士论文,混一混就过去了。"她说:"至少要保证拿到文凭。我自己写一点,这上面抄一 点,再到图书馆抄一点。我最会抄了,别人不查对原书看根本看不出痕迹。谁会那么勤快找原书查对?几次作业都是这样得了A。"我说:"这篇论文还不是垃圾堆 里捡来的。"她说:"你答应我了你又提它,你不是男子汉。"我说:"那就把我的脑袋剖开把那件事拿走好不?"她说:"今天我再向你赔一次礼好不好?"说完 诡秘一笑。

   

她把桌子让给我看书。有些单词我带的小词典查不到,就用她的<新英汉词典>。她说:"这多不方便,读研究生没本正经词典。要你家再寄一本 来。"我说:"值得寄吗,豆腐盘成肉价钱!"她说:"说起钱又触到你的痛神经了。"我望她一眼,她不再说话。过一会她扔了手上的书说:"今天早点睡好 吗?"我说:"才十点钟呢,十点钟!"她说:"你就今天一次早点睡不行吗?"我在心里笑着,嘿,倒撒起娇来了。于是说:"睡觉的时间也要由你决定。"

  

  我从水房回来,她已经睡到毯子里去了。我说:"这么快就睡了!"她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只露出双眼追随着我,一声不吭。我说:"我再看几分钟书引一引瞌睡来。"一边把衣服脱了,钻到毯子里看书。

偶 然瞟她一眼,她望着我,眼神好奇怪。我说:"把鼻子嘴巴露到外面!里面有香气吧。':她不做声把毯子退到脖子处裹紧,眼睛依然望了我。我用眼角去瞟她,想 起自己很多次在灯下观察她的侧影,她现在也观察我了,只是不知她想什么。恐怕她看久了,也发现了我的毛病。又想着还不至于,自己鼻子长得直,还经常跟她开 玩笑说是"国标的",以前的侧影像张张都成功。看她眼神怪怪的,想问一句,马上又觉得没意思,搞不好又引出"喜欢不喜欢"这种永无休止的令人难堪的话题。 在这世上有很多男人,他们对婚姻生活已经麻木疲惫甚至厌倦,在内心渴望有一次出人意料的艳遇再次激发起如火的热情;但他们在妻子永无休止的追问中,仍然从 容不迫镇定自若,干百遍不厌其烦地回答那些毫无意义的追问。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被追问着说出那些缠绵的话,就会感到心里受了损伤。我觉得那些花言巧语说出 去虚伪透顶可笑之至,飘在空气中有一种金属般空洞的轻响。虽然我也明白,那些话尽管已经重复干百遍,在妻子的耳中却永葆青春。我内心那种执着的清高,阻止 着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去逢迎他人。有时在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势下,偶尔说了几句,脸上就热烘烘地发烧。我打着哈欠说:"好瞌睡了。"马上又意识到这话说漏了 嘴,又说了她最不喜欢听的一句话,于是默默熄了灯,一片浓黑马上布满了四壁。在黑暗中我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在夜的掩护下,我可以自由地与自己的心灵对话。 我在睡觉之前经常有这种期待,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

我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吸气声,渐渐地化成了一阵抽泣。我吃了一惊,翻身去摸思文的脸,湿漉漉的一片,显然她已经默默地哭了好久。我把左手伸到她脖子底下 去搂她,心忽地"咚"地一跳,我的右手顺着她的肩膀一直摸了下去,天啊,原来她赤裸着身子躺在这里,而我却根本没有去碰她一下!

我身子挨了过去说:"思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怎么不告诉我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原谅我好吗原谅这一次,你胸怀宽广。"我说得语无伦次,回答我的是一声 突然迸发出来的恸哭。她哭着用力把我推开,我又用力挨了过去,把她的头搂过来,去吻她的唇。她竭力闪避着,我胳膊搂紧了她的头,舌子想抵开她的嘴唇。她的 牙齿紧紧咬着,无论如何也不张开,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反抗声。她又两只手撑着把我推开,双脚也弯曲了抵住我的身体,我想用力突破她的抵抗,她双手狠命一推 说:"不要碰我!"一边大口的喘息。我还想挨过去,她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阵尖刻的刺痛。我忍了痛说:"思文,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就混蛋这唯 一的一次。我心情不好,做什么都没有情绪,这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我不知她在哭泣中是不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说:"高力伟你 不要碰我,说了不要碰就不要碰,碰了我只会感到不舒服。"她说着松开双手。一股凉意倏地在我心中划过,我身子哆嗦一下。在这冷峻声音的沉重压力下,我只好 放弃了靠近的努力。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内衣。我伸手开了灯让她看得清些,她在灯光亮的那一瞬间用衣服遮了胸说:"关灯。"见我不动,她又用更严厉 的声音说:"关灯!"我只好把灯关了。她穿好衣服说:"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呢。"我说:"思文,你一定要听我说--"她打断我的话:"算了,你也不必解 释,那都是多余的,还可以说是滑稽可笑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来这么久了,我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我说:"我承认的确是在逃避,但不是为了别的。我情绪太 压抑了,没有心情,在情绪压抑的时候没有心情就只好逃避。这是真的,你别想得太多。"她很平静地说:"睡吧,明天还有事呢,我不怨你,真的我一点都不怨 你。"

    我还想勰释什么,但就是想不出一两句有力的话来。

如果我是一个善于矫饰的人,也许还可以在她心 中维持更长久一些的幻觉。我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接受对方首先是一种生理性的接受,排拒也首先是一种生理性的排拒。这种接受和排拒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说 明,力量却异常地强大。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到加拿大以后我对她渐渐地有了这样一种排拒,这是我心中秘不示人的结婚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当她生气起 来,眼角皱纹的线条一道一道清清楚楚,在我心中就引起这样一种感觉。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对这一点没有一点意识?我内心有一种很执着的心理定势,促使着我 接受一个柔弱的而不是强干的女性。女性的柔弱在我心中激起一种怜爱,这种怜爱又会化为强大的心理动力,我在荫庇了对方的同时证实着自己。而强干的女性则总 是不断地证明着我的无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多余感到沮丧。这种心理好奇怪,我自己也在心里给自己以严厉的批评,却是徒劳无益。后来我知道这已经成为一种无法 说明的本能,也许在我一生中已经无法改变。

月亮升起来了,冷冷的圆圆的嵌在窗柜里。天边的圆月使我产生了昏眩的遐想。在这岁月长河的某一天,我为什么会在天涯海角遥望着他乡明月?为什么这样一个遥 远的女人会睡在我身边?这一切是不是有着什么永恒的神秘意义?好像隔着茫远的空间和悠长的岁月,宇宙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轻轻诉说。我在寂静中感到了一个 巨大而无形的影子的迫近。

               

               

               十七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的月亮。这些年来它一直明晃晃地悬在我记忆中的某一个地方。那一夜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明亮,没有风,也没有云。

碎 小的星星在遥遥闪亮。苍穹在淡黑色中透出一点幽幽的蓝,久久凝望着,又似乎泛着白色的微光。月亮的边缘非常清晰,并没有我记忆中那种毛茸茸的潮湿的感觉, 它白白大大,在窗口缓缓移动,像有一只神奇而无形的手在艰难地推着。我忽然就强烈地感到它是有灵性的,正默然注视着人间多少正在展开的故事。我记起了今天 是中秋节,白天上课时想起来后来又忘记它了。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么大而白的月亮,我奇怪地想着家乡的月亮是不是就是这一个。为什么看去不同?想了很久也没有 想清楚。也许因为这是遥远的北方,北方的一切都是这样陌生而凄凉。

这么多年以后我有时还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思文不用那么冷漠的声音镇住了自己,或者,如果我的心不是那么脆弱,而执着地请求她原谅哪怕一直到天 明,以后的一切会不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开?如果我是学的其它专业,在北美能够如鱼得水,我和她的结局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如果......但是,人的一 生是用偶然的碎片组合起来的拼花图案,每一块碎片都不会有第二次安排,却又决定着图案是否完美的最终结局。没有如果......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前年记 不清的哪一天,随口说了一句,要思文写信给已经回国的外籍教授贝克,请他寄三十美元考托福,那就根本不会有后来的一切。那时她的同学一个个都赶赴北美,由 于我没有兴趣,她也没动过心。那时候,我的话对她来说几乎就是上帝的声音。就是那三十美元,作为最初的动力,推动了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如果,贝克寄回的 那封信,偶然地被别人拿走或退回......思文怕寄到她的系里引起议论,要贝克回信到我们系里。信封上有人在英文名字旁批了一个"凌"字,搁在办公室桌 子上起码有两个月,我天天看见却毫无感觉。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思文也从不提起。当有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悟到这封信是写给她的,拆开来看里面夹着三 十美元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美元,那暗绿色的图案引起人的多少幻想。几天之后,我陪着她南下广州,怕只是写信会报考不上托福。 如果,思文的托福考试再多错一道题......纽芬兰大学是当时唯一考虑提供奖学金的学校,最初发出的三十多封信经过几个回合,只剩下这最后一线希望。学 校要求托福成绩过六百分,而思文是六百零一分。真的好悬。以后每当她说起这件事,就说冥冥中有个看不见的上帝在保佑,这使她对一切总是充满信心,从不退 缩。她的信念是,是困难就可以被克服。很多小事中暗含着生命的转折,它恢宏的内涵和重大意义在很久以后才会呈现出来。如果......还有很多。一切生命 的谜底都潜藏在这两个字之中。但是,没有如果。如果有的话,每一个生命都会是另一个样子。一切都如大江东去无可逆转无法挽回。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圆,在那个圆月之夜我想得很远。

跟思文认识的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在找女朋友的问题上,我有着所向披靡的自信。思文虽然无可挑剔,但我还是有几分犹豫。我没有把握她是不是自己所想象所渴 望的那种女性。有一次她说:"Husband(丈夫)说的都是对的,因为他是husband。"正是这一句话彻底地征服了我,使我消除了最后的犹豫。对女 性我需要有一点精神优势,需要她对我有一点小崇拜,这使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尽管有时我也想到这不过是一个无能的人想自我证实的愿望,是 幻想中的附加抚慰,是一个自己设置的人生骗局。但既然人一生都在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的自欺中度过,并在这种幻觉中维持着心灵的平静,那么这种幻觉就不必 残忍地打破。明白了这一点我就不再往深处细想。当我的一个熟人,也是思文的中学老师告诉我,林思文曾是校学生会主席,

是 一个很能干的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随之又付之一笑。我觉得他们并不理解她,认真考虑一下这话的念头在我头脑中一闪就过去了。婚后的生活似乎也证实着我的 判断。思文多次说到她的最大愿望就是做一个贤妻良母,事业只是附带的追求。反而是我多次督促她不要无所作为。在家庭中我感到自己很有力量,这种感觉持续了 两年直到出国之前。直到今天我还无法判断,思文在结婚前所作的姿态到底是出于一种实用主义的考虑,还是她的确真心实意地打算扮演一个柔顺的妻子的角色。可 以肯定的只是,她的确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如果没有出国这件事,她的这种素质也许永远不会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来。

出国打破了生活的平静,我和思文在几年的生活中形成的种种默契顷刻瓦解。随着目标的逐步靠近,出国在她心目中由一个淡漠的概念变成一种狂热的奋不顾身的追 求。从收到奖学金通知书那天开始,思文陷入了一种半疯狂状态。在她的面前还有太多的困难需要克服。那时她正在读研究生,而研究生按规定不能出国,她必须找 到足够充分的理由退学。她又是从本系考上的研究生,退了学回到本系,这时申请出国,马上会暴露出退学的理由是一场骗局,所以又必须立刻调动工作,这又要得 到系领导和校组织处的同意。然后,还要找到一个接收单位,这个单位不但要同意接受她,而且还要同意她马上办理出国手续。还有,她的奖学金只有六干加元,而 签证至少要八千五百加元,她必须另外找人作经济担保。而这一切,必须在两个多月之内完成。

   

一开始我就和她发生了矛盾。我建议她对校研究生处说明退学的真实理由,这样就不存在同意调走和找接收单位的问题,直接在本校办出国手续。在我看来这么短的时间内办好调动根本不可能。

但 她要一步步走,宁可麻烦也要稳妥。她毫不迟疑地否决了我的建议。几天之后有消息传来,另外一个研究生想退学去日本对研究生处说明真实理由,遭到坚决的拒 绝,还找了文件给他看。得到这个消息思文拖了我连夜拜访了他,那研究生直赞扬思文精明,骂自己糊涂,不懂世事,又说自己能变个女的就好了,装作有了身孕就 可以退学。思文说:"这一点早就想到了。"出了门思文说:"看到了吧!听了你的我就完了,你的话真的信不得。本来我想靠你,看起来是靠不住的。以后你最多 只能建议,不能作决定。"

思文从一个怀孕的女友那里弄到了尿,要我填了她的名字去化验。然后取了证实怀孕的化验单,找到一个与她有一面之交 的副校长,请他帮助说服研究生处同意退学。她说:"我都快三十岁了才怀了孕,想去做掉他又不同意,"说着指一指我,我马上硬了脸上的肌肉做出坚决反对的神 态。"想读下去又实在无法兼顾......"她说着这些的时候神色凝重,讲到研究生学位丢了太可惜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声音哽咽,掏出手绢侧了脸去擦眼 泪。副校长显然被感动了,答应明天就打电话给研究生处。我木偶似地呆在一旁,如此生动的表演使我如坐针毡,我万没想到思文还有这么一手。我相信在那一瞬间 她自己一定也动了感情,连我这个知情人也看不出丝毫的做作,细想之下就甚至感到些许恐怖。出来我说:"思文凭你这张嘴,说水上能点灯我也会相信的。你去加 拿大怎么学民俗学呢?"她望了我不知什么意思。我又说:"你应该学电影表演才是,你肯定有天赋,得奥斯卡奖也没问题。"她说:"你在心里笑我了吧,被逼成 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说:"你倒是心里放得下架子做得出来!"她说:"不做有什么办法你倒告诉我!你当我是有表演欲呢。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按达到目的的 需要去做,不能说自己想怎么做。算了算了,你心里的傲慢先收拾好了,要不你有本事把路都走通了什么都不要我管。"第二天中午她说副校长电话已经打了,要我 陪她到研究生处处长家去,我知道她心里想着我在场可以加强现场效果。想到她又要把那番表演重新来一遍,我忙不迭地推辞。她说:"好,你在外面等我。下次到 组织处长家你一定要去。"我只求当时脱身,一口就答应了。半天她从里面出来说:"有希望了。"我看她眼眶湿湿的,说:"又伤心一场,白死了一批细胞。"她 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过几天就办了退学手续。办了手续她说:"现在学也退了,只有背水_战,不是死就是活。万里长征才走了一步呢。"我说:"你别吓我,死 死活活的!"她瞪了眼说:"吓你?现在谁有心思吓你!"看着她的眼神我心里一惊,说:"你是林思文不呢?"她又瞪了眼说:"别开玩笑,现在刀都架在脖子上 命都去半条了,你还开玩笑。"看她那陌生的眼神我心里恐惧着不再做声。

下一步要去找组织处长,请求调动。她认识处长先生的女儿但没有深交,找上门去要求帮忙够不上交情,也太突虺她设计好了,在处长家附近路上等着,装作在外面 碰到,再谈拢了到她家去玩,这样去接近处长,等了几次没有等到,回来就找我发脾气,我稍一反抗她就表现出失去控制的疯狂,说:"别跟我吵了,你,你!我会 背刀砍会放火的!"我只好摇头叹气不再吭声。这天她回来说:"到戴处长家去了,在外面碰上了他女儿,说上路就跟着去了。今晚你陪我去。"我说:"我去干什 么,我去一点用都没有,我最不喜欢求人。你就饶了我这一回。"我说着抱拳作揖打拱。她马上沉了脸说:"我喜欢求人,我最喜欢求人,这是我的爱好!我是求人 的专业户!高力伟我跟你说,现在学也退了,死路一条,不成功便成仁,不成功我会发疯,你总不愿有个神经病妻子吧?"我说:"又吓我了,你这个人命最要紧, 不会神经。"

她"嘿嘿"笑两声,我心里直发凉。她笑了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会,不会。"我怕她的神态,说:"主要是我去 了也没有用。"她说:"戴处长凭什么帮我的忙?有内容呢!她女儿只比我小一岁,在市政府工作,还没有对象。我们学校找遍了没有合适的,现在要把范围扩大到 你们学校去,所以你非去不可。"我吓一跳说:"我们这里自己还有很多大姑娘呢,我到哪里去找?要不我们先离了婚,你把我介绍给她。"她说:"成不成是另外 一回事,做是一定要做的。"我还想找理由推托,她叫起来,"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谁叫你开始叫我写信要美元考托福,把我推到水里你想袖了手站在岸上不管 我?"我只好答应了陪她去。走到戴处长家门口我站了不肯进去,她也不做声,直了双眼盯着我,一只手抓着我的肩,指甲深掐进去。我痛得想叫又不敢叫出声来。 她忽然又松开手,"扑哧"一笑轻声说:"求你还不行吗?一辈子我又能求你几回呢?"她那一笑惊得我打了个哆嗦,一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心软下来,点点头,抱 着豁出去的心情看她按了电铃。里面人应了来开门,她又匆匆吩咐我说:"表情自然,笑。"进了门她像老朋友久别重逢笑得生动,并不提出国调动的事,也不提他 女儿的事,和处长天南地北扯得热火朝天。处长女儿娴静地坐在一边竟插不上嘴,只是含笑听着。扯了好久又很自然地转到他女儿的婚事,指了我似乎是不经意地随 口说:"他们学校还有一些不错的小伙子,要他去说。"我连忙点头应和。要走了站起来到门口,思文才说到调动的事要请戴处长帮助。戴处长一口应了说:"组织 处放你没问题,你们系里肯不肯?"思文说:"系里的工作我会去做。"处长送出好远,分手时思文又把话题转到他女儿身上,说:"这几天就会有消息。"处长 说:"把漂亮放在第一位的年轻人没有出息,还是要找有出息的。"我想笑又不敢笑。

处长去了,我说:"思文你胆子太大了,怎么敢说这几天就有消息的话!"

她 说:"那归你负责。"我急得出汗搓着手说:"我没有办法,他女儿又长得不漂亮。"她说:"漂亮还劳驾你,早抢跑了。"我说:"真的我没有办法,我自己的堂 妹我还......"她猛地一推我,我说:"你打人?"她说:"打人?明天杀不杀人还不知道,放火不放火也不一定。你这样实在的人,那是应了我爸爸一句 话,吃屎还没有人开茅厕。谁规定了一定要搞成呢,你现在的责任就是找几个去见面。"

只好硬了头皮上了。说真的我自己找对象都没有用过这份心思。辗转托朋友物色到一个,思文把处长女儿夸成一朵牡丹。我心想恐怕一见面男的就会摇头,谁知道处 长女儿还不愿意。我说:"她眼界这么高,哪里会有戏?"她说:"有没有戏不要紧,要紧的是见面,你再找。"她提到我最好的朋友黄天庭。我说:"他眼界高得 不得了,怎么可能?你自己摸了良心说两个配不雪,我想说给堂妹也不敢呢。"她说:"又讲实在了,我真的要咬牙切齿骂你一句,蠢人啊!要紧的是见个面,懂 不?再说世界上的事有时候也说不定。"那几天总是在和她讨论这件事,说来说去我都有了一种媒人的眼光,发现市场原则在这中间起了支配性作用。我冷笑一声 说:"你别指望有奇迹发生,不会有奇迹发生。明明看不上,你把黄天庭叫去了,不说我对不起朋友,你就不怕伤了他女儿的面子?"她说:"按你这么说,我的事 就算了?"我说:"我最怕做这些尴尬的事,你就饶了我,好吧?"她睁了双眼说:"固执的人,喉咙讲枯了也没有用!小心我扑上来咬你一口!你到底说不说,你 不说你叫他来玩,我说。"我见她情绪又要失控了,于是说:"又来吓我,胆吓破了会变残废,你总不愿自己有个残废的丈夫吧。"我约了黄天庭来玩,思文跟他东 扯西扯,突然记起似的问他可有了女朋友。黄天庭说:"也可以说没有。"思文转了眼想了一阵,像记起了处长的女儿,跟黄天庭说了,说她幽静贤淑,才华出众

黄 天庭开口就问长得怎么样,我心里直想笑,又是一个没出息的年轻人。思文毫不迟疑地说:"漂亮啊,知道你爱漂亮的,不漂亮敢跟你说?"我这才知道"天花乱 坠"是个什么意境,在一边听着浑身大汗。黄天庭还爱去不去犹犹豫豫,又问我见过没有。我想着这样哄朋友,真不地道,也只好腆了脸把戏唱下去,只差没作揖 说,朋友,帮个忙,戏也帮我去演一遭。答应去看看了,我和思文陪他去了戴处长家,在门口思文笑笑说:"看人各人眼光不同,你如果看不上,脸上别现出来叫高 力伟难堪。当然我这话也是多余的,黄天庭你哪里就是那样没有修养的人。"结果可想而知,女的乐意,黄天庭哪里会肯。走出来我看他脸上不自在,装作不懂,拉 了他去餐馆吃饭。

以后又介绍了几个,没有结果。有一个是在报上看到征婚广告,觉得合适,大热天在太阳下骑了好久的车找上门去,那人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一听火气冒 上来说:"那你还登广告!"思文却温和地问:"你那女朋友定了没有,没定多接触几个说不定还是机会。"那人说:"定了,我父母不同意。广告是他们登的,要 不你去找他们。"我差一点就要当场骂娘,思文却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打搅了。"走到街上思文不停地说:"怎么办,高力伟你说怎么办!"我只能用空泛的 话去安慰她。

最困难的还是找到一个同意思文马上出国的接收单位。我和她每天骑了车在太阳底下跑,找遍了全市二十多所高校和中专,没有一家愿接收。第一次就在我所在的学 校碰了钉子,以后连续地碰钉子,几乎要绝望了。思文完全变了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晚上刚入睡就惊醒,再也睡不着,还要把我也叫醒了陪她整夜的讨论。听我 把那些空洞的安慰之辞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才安心一些。她的神经特别脆弱而敏感,我一句说不好,她就会发脾气。我疑惑着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那个温柔 的思文到哪里去了。

又担心这种局面以后无法改变,那我真不知怎样跟她生活下去。为了使她那种带有神经质的激动有所中和,我尝 试着不动声色地抵抗,但这种抵抗除了引起她发泄式的激动之外再也没有意义。我在几次尝试之后无计可施,便采取了完全退让的态度。对这种家庭角色的急遽转换 我根本不能适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事成之后回到原来的状态。面对冲动的思文我压抑着自己,心情沉重。有天晚上,我一句话说得不合她的心意,她马上激动起 来,冲到我面前和我吵。我觉得她实在太没道理如此冲动,回了几句嘴,她就做了拼命的姿态把我顶到墙上搡揉着,说:"到今天我还要命干什么,把这条命拼死算 了。"我只好垂了头不再做声,再要记起引起这一场冲突的那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心里叹息着世事的荒诞。沉默着经过一片废墟,我躲到一堵墙后解了手。 看见周围一片空旷,我一股气从心底涌出来,忍不住拼命吼了几声,像野狼的嚎叫回荡在旷野。我回到马路上,路灯下思文露出嘲讽的笑,自言自语似地轻轻吐出几 个字:"蠢气,别丢人了。"这使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伴随着一种耻辱感我心底漂移着一阵憎恨。

那个月思文身上又来得特别迟,超期一个星 期还没有消息。思文劈头劈脑骂我说:"叫你不要碰我,你要!你图了自己痛快又不顾我的死活。"我想来想去实在记不起自己何曾犯过错误,申辩了几句她哪里肯 听,声称"你要负全部责任。"逼急了我说:"不可能,除非你自己在别的地方......"她像一只小兽似地扑过来,伸了五指抓我的脸,我吓得推开门就跑。 她追出来站在楼梯上,怕邻居听见,用手势比划着打的动作,我在楼梯下,嘴张合着不发出声音,一次一次地摊开双手,比划自己没有错。两人手比划着演哑剧式的 好一会,楼上有人下来,她马上回屋去了。那人过去了,我上到楼梯中间,看着没有动静正想走上去再解释。她突然冲了出来,我转身就跑。她站在上面说:"男子 汉,男子汉呢。"我在下面昂了头说:"我不跑你要打我呀!"后来拿尿去化验了,并没有怀孕。她看了化验单还不信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都过有十天 了。"我说:"那你从来没有这样忧虑激动过。"又过了一个星期,她高兴地告诉我说:"怪你怪错了,你别生我的气,要是平时我也不会那样呢。"我叹息说:" 出国都把人折磨成什么了,北美有钱捡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接收单位还是没有希望,思文需要的只是一纸证明去市公安局办护照,但就是没有 哪个单位愿盖这个章。我们的亲友全部出动,活动了一个月也没有进展,思文几乎就要疯了。有一天我开玩笑说:"不就是一个章吗,实在没办法,自己刻一个算 了。多出点钱找街上那些流动的刻章人。"她说:"那怎么行,到公安局开玩笑。露了馅我这个国就出不成了,还要判刑。"我说:"说笑话呢,谁真的敢?"她沉 默一会,像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又下决心似地说:"最后没有办法了,判刑也要试一试,我反正是不要命了。找人刻也要坐了火车到别的城市去找,万一出了事 也不连累到他。"我看她认真起来,想得这么细,心里怕了说:"开玩笑的啊,你当真什么!你想要我坐几年牢吧。"她说:"你自己说出来的,那自己去做,我不 管你怎么做,不问过程只问结果。出了事我就说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坐牢也是我去坐。"看她那神态我心里想,出国不成恐怕要闹出人命来的。

在一 筹莫展走投无路之际,事情忽然轻易解决了。我的一个朋友一天来访,知道后自告奋勇说,他在一个研究所有熟人,关系不太密切但可以试试。我说:"早就试过 了,想送东西也送不进去。"思文却马上提出陪他一起去,当天就得到消息同意接收,几天后派人去思文学校拿了档案,又开出了接收调令。两天之内办完了调动手 续,马上又开出了申请护照的证明。有些事情真是想都想不到。拿到护照那天思文捧了在嘴上亲得"啧啧"有声说:"为你这鬼东西我都差点死了。"又贴在面颊上 摩挲。我说:"还不是靠了我,我的朋友。"她说:"靠你我还有今天,以后你讲的话我要多想几想。"以后我再说什么,她也不反驳,只是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冷 笑,那轻轻的一声像刀片子一样刮得我心里生疼,我在心里发出一声压抑着的绝望叹息。

    一个多月以后,我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一下自己内心的感受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思文就去了圣约翰斯。

    那天夜里的月亮又白又大又圆。我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沉沉睡去。我在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丝印象是,那冷冷的圆圆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窗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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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18:35 | 只看该作者
               十八

               

               

和 思文的感情一旦开始走下坡,就以加速度下滑。这是一种难以扭转的恶性循环,我和她都无意出于理智的考虑作出妥协,把发展引向另一个方向。对事情的危险前景 我有了模糊的意识,却没有情绪去补救,倒像自己是个听之任之的旁观者。我并没有在内心精心计算过利弊得失,只是凭着直感去行事,这种直感是理智不能驾驭的 强大心理力量,连自己也无法解释。后来想起来,当时我潜意识中有一种破坏性的恶意,它裹挟着任性、固执和些许残忍向前滚动。不知思文对事情的前景有怎样的 认识,她并不是缺乏想象的人。

于是很小的冲突也有了很强的破坏性。这一天思文说,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妹妹思华弄到圣约翰斯读语言学校。我说:"自己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再背上几十几百斤。思华外语不懂几句,体力又没有,娇娇的弱不禁风,来

了 干什么?"她说:"思华是做工人的,没有你这么多麻烦,只要能赚钱就行。她端盘子总端得起吧。"我说:"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还找不到她找得到?读语 言学校工作许可证也申请不到。"她说:"打黑工,总比中国赚得多。"我说:"来了还不是天天闲在这里,起码房子你要给她租一间。"她说:"这你别怕,不要 你养她,不要你拔一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归我包圆。"我说:"你能负责包圆,你能负责我还会落到这一步!你只能负责一个屁!"她马上说:"我就能负 责你这个屁,不是我你这个屁能放到北美历史系来?"我一次次鞠躬说:"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说:"那我的弟弟也要来。"她说:"那也可以,等思华来了 再说。"我说:"他是男的先来。"她说:"我先来思华先来。"争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楼下去做饭,我心里静不下来,又追到楼下去说,她把饭锅往电炉上一 顿,水溅起来在烧红的电热盘上腾起一股白气,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不要再商量了,你再说我也懒得听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精神来听这 些闲空话。跟你我口水都讲枯了。"说着吐了舌子给我看,我气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害了我们自己还要害思华。"她冲过来 说:"我害了你是吗,我害了你!你良心都喂给狗猫吃去了!"了我咬牙切齿说:"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人!"我说:"那你找了我这个不是人 的人!"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个男人就这么狭隘,你什么时候才会像个男人!"我浑身的血燃烧着,把冰箱踢了一脚说:"放屁!"冰箱的门开了,她把 它关上,笑一笑说:"踩着了你的痛脚是吧!"我说:"放屁,放狗屁!"她说:"你再骂,你敢再骂一句,我拳头都捏得叫了。"我笑起来说:"嘿嘿,你还想打 人!放--"话没说完她一掌打在我脸上,我痛得一叫说:"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脸我还是个男人!"我用手挡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从后面抱 住她,抓住她的手,她弓着身子挣不开,就踩我的脚。我松开她说:"你打,让你打''她不再打我的脸,使劲打我的身上。我闭了眼站在那里不动。她又打了几下 说"没有劲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经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木偶,无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着,坐在椅子上呆望着我。我一时竟不明 白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痴呆着不知多久,时间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泪从眼角沁出来,缓缓流过面颊带来一点微痒。这痒痒的感觉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回到了 现实,想起了刚才那一幕,鼻子一阵酸痛,抿了嘴眼泪默默地流,一颗颗挂在下巴处,再滴下去。思文开始木然地望着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时看到我流泪,她 似乎省悟到了什么,低了头避开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断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动作中带着一种自虐的残忍,像是要平衡一下刚才对 我的粗暴。我装作不理解她这动作的意义,麻木地望了她不做声。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点累了,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颓然地倒在肮脏的地毯上。我听到她 开始轻轻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泪,这也没有引起我心里的那种爱怜的感情。平生第一次,我拒绝了女人的眼泪。

要是我对痛苦的体验不那么 敏感,那就好了,那样我会活得轻松得多。有时候我遗憾自己情绪的触角那么脆弱,轻微的伤害也会引起强烈的难以摆脱的痛苦。我经常在内心说服自己,"这是一 件小事",可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提醒着我这种说服是一种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对自己有着一种痛恨,在心里责骂自己是"没有用的东西","狭隘的小男人", 但内心的沉重仍然无法消除。这种责骂成了徒劳无益的挣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锐地意识到那种沉重,在里面越陷越深。在这次事情之后,我忽然感到思文脸上说不 清楚的一点什么是那样难以忍受,潜意识中那种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确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认识的时候,这一点使我有一点犹豫,我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人唯一 不能欺骗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决心想咬紧牙关冲过去,心想结了婚就不会再想那么多,但又怀着一种很深的恐惧,怕结婚以后那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人人都说思 文长得漂亮,连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没有人提到这一点,这使我想与他们交流一下感受也难于启齿。我在心里叹息着,自己这么敏感可怎么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 经意地提到这一点,朋友马上反驳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轮不到你了。他的话马上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这话真是太对了真是无法反驳。思文 的柔顺消除了我最后一点心理抗拒,我告诉自己这种弥补已经足够。她对我那样爱那样痴心,我不忍也舍不得叫她失望。何况我周围也没有几个姑娘经得起那样近距 离的仔细审视。结婚以后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偶然有点感觉也没有觉得那就是一个问题。可是现在,这种排拒的感觉又强烈起来,它阻挡着我从内心去接受思文暗示 性的和解信号。对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再在内心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对自己长时间的装聋作哑。"离婚"这样一个念头一旦在心里闪过,就再也不能抹 去,它在内心看不清的什么地方发出诱人的遥遥召唤。

   

思文对那天情绪的失控显然很后悔。她也许没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 手,也不遮挡,这样使她的冲动找不到合理性的借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抚自己的内心。如果我还手,她心里反而会舒服一些。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一种木然 的态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对那天的事并没有特别计较,没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种淡漠来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几天我无心看书,上课也集中不起精 神,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这样了。"又羞涩地笑起来。我说:"好好,我都忘了你还老是提起!"她说:"知道你是男子汉胸怀海一样辽阔,怎么会跟 我这样的人计较呢。"我说:"别拍我的马屁,拍也没有用,我不要你说好听的,下次别这样就没事了。"她说:"不会了,哪里还会呢,我又不是疯子。"她去 了,我心里怅然若失。这种感觉如此明显地在心中凸出来一块,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还是不明 白这种感觉的来由。我干脆抛开了去,拿起教科书一句一句地读下去,但那种感觉依然在意识的边缘飘荡,让人感到它的阴影。我放下书,下楼从冰箱里取了一听可 乐来喝。在嘴唇触到冰凉的可乐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我明白了自己。原来我在深心已经把这件事当作了一个机会,一个通向解脱的起点,而现在这 个机会却失去了。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了一种懊恼,怨恨着自己没有足够硬的心肠把冷漠坚持下去。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产生了分手这样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什么。唯一明确的是,我现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这想法连我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在 寂寞的时候,我常常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我觉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他把我当作另一个人来审视。我想了好久,试图弄清楚自己为什么 会产生这么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结婚以后,会因为生活的平淡缺乏预期的浪漫而对妻子失望,这也许并不因为妻子有什么不好,而只是对平淡感到厌倦。他们在 深心渴望着奇迹,有时单独赶赴舞会,想有意料不到的艳遇使乏味的日子富于新鲜的刺激。在思文出国以后,当舒明明以稚气的崇拜昏头昏脑地闯入我的生活时,我 没有拒绝这种热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着这并没有超出人性允许的限度。对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最后的距离,这不是因为有多么道德,而是没有勇气承 担那么沉重的良心责任。好多次我在激动中想做那种我渴望着而又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这时那种畏惧就提醒着我就此止步。我还不至于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凿沉 家这条小船。舒明明好几次对我说:"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希望。"我坦白地告诉她,我不能那样做,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勇气。我心里喜欢着她,又觉得自己虚 伪透顶。到加拿大之后,我想着过去已经成为过去。可近来我又开始了有意识的回忆。在自己的想象中,我已经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温习过许多遍了,那些平平 淡淡琐琐细细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每次与思文发生冲突之后,对过去的回想就特别活跃,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动地浮现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涩, 那迷迷惘惘的询问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这样的安慰我从思文那里也曾得到过,但现在已经很遥远,出国这件事改变了一切。我需要这种感觉,当我在现 实中得不到,就到回忆中去寻找。在这种可悲的处境中,舒明明那小鸟依人般的身影就显得更加珍贵,更加执着地在我心中闪现。犹豫着我给她写了一封信,非常平 淡,对自己内心的感受只字不提,这时我明白了自己对她的真实感情,明白之后更加小心谨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觉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样会 害了她对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念一个人就越是不敢表达。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珍贵,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点, 觉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在这万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起舒明明那信赖的轻轻一点头,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多么领当不 起的生活恩泽。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连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说不清楚,难道因为这些我竟动了离婚的念头?在这种种回想的映衬下,思文的种种优越都失去了 色彩。在国内时,听见别人说思文是女性中的出类拔萃者,我心里还很得意,觉得她真的是无可挑剔。而在这里,当其他留学生,还有她的老板等人众口一辞这样说 的时候,我却感到了沮丧。我总觉得这些话的后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伟配不上她。那天去化学系一个博士家里玩,他太太对我说:"高力伟你真是幸运,有了这样 的太太还有什么可complain(抱怨)的呢?"我当时点头微笑称是,心里却是一声苦笑。人有时对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为什么离婚的念头一旦产生, 就这么强烈,我说不出充分的理由。这是一种直感,我相信这种直感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充分的理由。

十九

纽 芬兰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几乎还没有感觉到秋天,冬天就来了。十月,强劲的风从北方吹来,从大西洋上吹来,天气迅速地变冷。这天我从学校回家,在那个很陡的 坡下我下了单车推着往上走,走到坡中间风吹来一片树叶粘在我脸上,我摇一摇头它还是被风贴在我的脸颊上。我伸手摸着想顺手丢掉,那瞬间却发现是一片红透的 枫叶。这才注意到马路的另一边是一片枫林。我天天路过,眼睛却总是望了路那边的那片墓地,从没有注意这边还有这么大一片枫林。我早已忘记在来加拿大之前, 心中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在这个枫叶之国看一看枫林。好多次在画册上看到加拿大的枫林,心里就有那么一种神往。现在枫叶开始飘落,我才想起了这一点。走到坡 顶我把单车立了,回头去望那一大片枫林。看了却有一点失望,加拿大的枫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骑了车去西山看红叶,当车转了一 个弯,那一片燃烧的火红向我们扑来的时候,大家兴奋得欢呼起来。上了山他们在树下铺开一块塑料布玩扑克,我躺在树下,细眯了眼透过树叶躲躲闪闪去看太阳, 阳光射了眼睛又马上偏了头把目光藏到树叶后面。头轻轻晃来晃去。枯叶在耳边簌簌作响。我们买了面包,就着带来的水吃了,在林子里呆了整整一天,太阳落了下 去,才饿着肚子在暮色苍茫中归去。我把目光从坡上那一片枫林移开,抬了头去看被风吹向天空的树叶。我盯住了一片看它上下飞舞,越飞越高越远,渐渐在空中消 失。我想象着那片枫叶的最后归宿,也许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飘啊飘啊,最后落在大西洋上,随波逐浪,慢慢地沉入寂静的海底渐渐腐烂,或者在一片陌生的土地 上悄悄化为泥土。

无论如何,我该去看看大西洋了。我来圣约翰斯已经这么久了,大西洋近在咫尺,却没有去看一看,纽芬兰的风到了冬天可以吹倒 人,趁现在那可怕的风还在北方,我得去看一看。思文说,看大西洋到圣格雷峰去看最好,前面大西洋一望无际,转过身就是圣约翰斯全城。我说:"明天是周末, 狠了心我一天不看书,去看大西洋。"思文说:"我也要去,你带我去。"我说:"你去难得爬山,你去过了。"她说:"是不想要我去是不?你只有一个人去的情 绪。"我说:"一起去一起去,不去你又要想那么多了。"她说:"我去过是我自己去过,你又没带我去过,我就是想要你带我去。"

第二天阳光很好,我骑车搭了她到山脚下,把车在路边树下停了,走着上山。爬了两个小时,路上休息了几次,才到了顶峰,到了她坐在栏杆上说:"都爬累了,让 我喘喘气,你先过去看。"我走到平台那边,当那波涛无际展现在我眼前,出于自己意外我没有一点激动。山顶风很大,我的头发被吹得竖起来。极远处青天白浪连 成一体,看不见边界。我将视线在波涛上慢慢往前推

移,想发现海天相接处地平线似的一线,却没有成功。我攀了石栏杆探了身子往 下看,山体陡峭地斜插入海中,风裹着海浪一波一波冲过来,一次一次扑在岩石上摔成白色的碎沫,传上来一种夹着清脆声响的隆隆声。思文跑过来拖了我的衣服 说:"不要命了你!作死呀!"我说着"没关系"身体缩了回来。风在高空呜呜的叫,峰顶上有数不清的海鸥飞掠,远远近近黑影白影舒开了翅膀在风中漂浮,不时 也扇动几下。我疑惑这些轻盈的鸟儿怎么就能够抵抗这强劲的风,而不被吹到遥远的南方去。我想盯紧了一只海鸥看它是不是被吹走,可怎么也盯不住,它翔掠着融 入了那天边的海鸥之阵。旁边有个金发的年轻姑娘,指了海鸥对一个白发的老头兴奋地大叫,那老头就举起长焦距镜头的相机昂了头去拍摄。拍完了又用眼看那姑 娘,像是问她满意不满意。我看那姑娘长得性感,正猜测是不是父女俩呢,那姑娘又扑上去搂了老头的脖子亲吻,原来是一对情人。这种情景我已经习惯了,在课间 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在楼道里就是这样干的。思文的眼神忽然变得含情脉脉,眼瞟着那亲热的一对示意着我也来一点浪漫。我轻轻摇摇头表示不好意思,手往周围划 一圈示意着,这么多人呢。她马上放弃了那种意愿,侧过脸去不再望我。我转身投了一个夸特到望远镜中,开关打开,我看见天海相接之处有一条隐约的弧线,又看 见一个小黑点,以为是海岛,看清了原来是一条船。我又抚着漆黑的钢炮,想象着自己是一两百年前守卫在这里的战士,头戴欧洲武士的盔甲,凝视着永恒的大西 洋。又想象自己是一个游泳健儿,从这峰上一跃入海,一直游到欧洲,在英吉利海峡登陆,轰动世界。海边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红衣自帽的仪仗队奏着歌曲,一 个甜甜的金发少女向我献花,并在我脸侧亲吻一下,我出乎自己的预料趁她头一偏的时候舌尖在她脸上轻轻一触。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怕她会叫起来,她却还是崇拜 地望了我笑。在欢呼声中我注意着她会不会用手在脸上那个地方擦一下,没有,这样我放了心。

正胡思乱想着,思文在那边喊:"回去吧,风太大 了。"我说:"你还没看海呢,走这么远来。"她说:"我坐在这里已经看到了。"往回走思文沉默不语,我故意扯出一些事来问她,她爱理不理。我碰一碰她的 手,用一个指头去勾她的指头,想牵了她的手,她却轻轻避开了。我说:"又不高兴了!"她说:"脚走痛了。"我说:"脚走痛了到草地上去休息一下。"她 说:"风这么大人都要吹病了。"我说:"要不我脱了夹克给你穿了,我不冷。"她说:"明天是星期天我还要去学校有事。"我说:"星期天有什么事,星期一去 做算了,难得跑一趟。"她说:"脚走痛了,真的走痛了。"她又坐到路边一块岩石上,脱了鞋揉脚,我站在旁边眺望圣约翰斯城。她说:"高力伟,和你商量一 下,叫一辆出租车下山。"我说:"下山多少钱呢?"她说:"十块钱不得了。"我说:"今天反正没事,慢慢走到山下你就不要走了,我单车载你回去。"她 说:"走不动了。"我说:"十块钱别小看它,抵我国内半个月工资呢。"她一撇嘴说:"还是老一套。怎么加拿大这几个月就不能在你心上烙上一点什么?"正说 着一辆出租车驶下来,思文招手就停下了。我说:"问问到山下多少钱,就到山下。"思文已经打开后门坐了进去,我只好也跟了进去。车开了我说:"又不先问问 多少钱。"她说:"这里都是看计程表,没有问钱的。"十几分钟到了山下,连小费花了十二块钱。下了车,我单车载了她说:"出租车哪里是我们享受的,几分钟 就去了十几块钱,赚这点钱要几个小时,还要有地方去赚呢。"她说:"节约了时间就是省了钱。"我说:"洋人为你服务,你开心啊,满足了。"我说着又一只手 拍了胳膊拍了大腿,"你说这把骨头,配要洋人服务不?我倒是想为他服务,可服务不上!"她说:"十二块钱剜了你一块肉吧,我们一个月还可存几百块钱呢。" 我说:"几百块钱那是牙齿缝缝里抠出来的,什么时候才到一万?"她说:"你只会想一万,不敢想十万,想象力太贫乏了。"我说:"一万就是伟大理想了,人民 币五万元,在中国一辈子敢想不?豆芽呢,我还是想发起来,当它是读书累了调剂一下情绪。每星期赚几十块钱也好。"她说:"你想搞呢也由你去,我看你还是专 心读你的书。"我笑了说:"读书我没兴趣,洋学位我也无所谓,我也不必去想向谁交待。赚点钱回去是硬梆梆的。"她说≯别人拼了命出来哪里轻易就回去?谁不 想移民呢,只有你。"我说:"咦,前几天你还答应了我回去的,又变卦了。要移民你自己一个人移去,你可想好!"她不回答,在车后轻声"哼"地一笑。我回头 去看她的神态,她溜我一眼把目光转到别处,又是轻声"哼"地一笑。我心往下一沉,也轻声笑笑说:"好,好,好。"不再说什么。

                     二十

我 要思文从化学系搞来一个温度计,用桶在水房里接了冷水热水兑在一起,测了水温,把上次买的绿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里的电暖气开大一些。过一天绿豆吐出一 点小小的白芽。我把绿豆倒入那只塑料大桶中,用湿毛巾压好,每天从水房提了温水浇几次。水流到底下一个大桶里,快满了就舀出来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几次。晚 上把水准备好,半夜也起来浇一次,怕烧坏了。豆芽一天天长上来,四天后竟长满了一桶。我抽了几根看了,长长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爱。我说:"好 了。"便和思文把塑料桶抬到水房里,闩上门,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进去,再一把一把捞起来,这样洗掉绿豆壳儿。洗了两遍洗干净了,有一大桶,称了有 四十多磅。我心里高兴着,多搞几桶就来钱了。我给顾老板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他问多少钱一斤,我说:"八毛可以吗?"他说:"这个星期生意好,七毛五, 你送点来吧。"我问四十磅可不可以,他要我都送去。我用一个纸盒装好豆芽,绑在单车后面,骑车去了。顾老板看了说:"不错不错,挺能干的啊,挺能干的。" 他称了后给我三十五块钱,我说:"多了点吧。"他说:"按八毛算了。"我接了钱心里高兴得想笑,一桶豆芽就抵中国一个多月工资了,到底天无绝人之路。我 说:"下个星期要多少呢?"他说:"生意算不准呢,有个人会送八十磅来。"我说:"我比他便宜点。"他说:"他都送几年了,不好意思呢,不好意思。要了再 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回去我把钱掏出来给思文看,她也很高兴,又耽心我误了学习。我说:"学习学不学都行,钱可不是赚不赚都行。"她又说,赵教授已经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 工作就没有做了。我说:"刚可以多赚几块钱,又一个洞,豆芽的钱也填不满。不过也好,舍了那点钱你论文就快马加鞭了。早点到多伦多去赚是一样的。"她 说:"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里好紧张的,生怕一点没做好。"我说:"下个星期豆芽再多发一桶,什么地方有那种大桶呢?"她说:"学校教学楼有,有些都空在 那里。"我说:"那今晚去拿一两个来。"她说:"还是买吧。"我说:"拿一个算了,买一个也要到超级市场跑一趟,还远些。今晚没有机会拿到,买也要买一两 个。"她犹豫一下同意了。说:"十点钟你到赵教授实验室来找我,十点钟以后教室里就没有人了。"晚上我骑了车到赵教授实验室找她,她说:"我有点怕。"我 说:"怕什么呢,我真的当这是偷,我就不去拿了。我只当家里没有垃圾桶,顺手拿一个。"她说;"如果碰了人问你,你就说,I think it useless(我想这是没有用的)。"她要我复述一遍,我复述了。她说:"有人了我就唱歌。"

我说:"干什么呢这么紧张,自己吓自己吧。有人来了又怎么样,我当他的面也拿了。"她说:"小心,去吧。"

上了楼我查看了教室都空着,便熄了走廊里的灯,教室里的灯射到走廊来,静静的反而有了一种紧张气氛。我轻声自言自语壮胆说:"自己吓自己呀。"又把灯开 了,心里反而坦然起来。我提了两只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倒到另一只桶里去,又把两只桶叠起来拎着。快走到转弯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里唱起了歌,背对着我一 只手在后面摇着。我马上把桶靠墙放了,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踱着步。一对男女学生牵着手下楼,望也没望这边一眼。下了楼我拎了桶在前面走,她推着单车远远跟在 后面。到了马路上她跟上来了,我说:"进了安全地带了。赵霞为了八块钱上了法庭,这两只桶要三十块钱呢。"她说:"那不一样。"我也笑了说:"那不一 样。"我要她上车,她说:"风这么大,又拿这么大两个桶,会吹倒的。"我说:"我骑车你还怕,你搭我的车也有几年了,出过事没有?"她说:"出事还用两 次!"却一边在车后坐了,一只手拎了两只桶。我骑起来,她说:"小心啊,两条命!"我说:"死也不是你自个去死。"后面来的小车经过我们的时候都放慢了速 度,鸣着喇叭小心地开过。有辆小车开得很慢经过,一个妇女摇下车窗说:"Too dangerous,be careful!(太危险了,小心)"思文说:"我还是下来。"我踩得更快说:"外国人命要紧,没有事也说危险。他们又没有骑过单车,知道什么。"

这一次发出来的豆芽有七十多磅。我和思文在水房里洗了半个上午。听见三楼有人下来,脚步声在水房门口徘徊,知道有人等着解手,我急得汗都出来。外面的人等 不及了敲了门,我们又不敢开门怕他进来看见这种场面。匆匆洗完一遍,听听外面人走了,开了门赶快把豆芽抬到自己房里。等啤酒老倌解了手,再抬进去洗一遍, 俩人累得直喘,怕水房占得太久,别人不高兴了报告了房东。洗完后思文翻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有两家超级市场要我们一袋袋装好,拿去试试。我又临时去买 了塑料袋,一磅一袋装好。下午我送过去,有的说包装还不行,有的说质量差点,总还是接受了。最后剩下十几磅,我说:"算了,留着自己吃,这个星期不要买小 菜了。"思文不肯,又抓起电话去联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餐馆要十磅。。我说:"我送去了,你在家做饭。"她说:"反正今天是没心看书了,一起去吧,当它 是散步。:'在地图上找到位置,俩人一起送过去。谁知走起来比想象的远得多,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拿了八块钱又往回走,思文说:"脚又走痛了。"我说:" 这八块钱坐出租车回去不知够不够?"她说:"来得这么苦的钱,真的舍不得用。"走到半路她说:"肚子饿痛了。"我说:"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她说:" 我饿不得,饿了头就发晕。"花一块钱买了一包炸土豆片。我说:"俩人跑这一趟赚了七块钱。"她说:"肚子饿痛了那没办法。"回到家一算,得了六十多块钱, 除了成本赚了五十块钱。思文拿着钱呆呆地看了一会,一张张摸索着,说:"这是钱,力伟,你看这是钱。"我说:"是的,是钱,还是外汇。"她忽然哭了起来。 我说:"哭什么呢,你买土豆片我又没有说你。"她只是哭不说话。我说:"怎么我又得罪你了?"她用衣袖擦着泪说:"下次别发豆芽了好不?"我说:"好不容 易找一条缝能赚几块钱,又不搞了!"她说:"两个人忙这一整天,那几天天天要浇水还不算,半夜还要起来,算起来两块钱一个小时也没有。我想起我们自己,真 的好可怜啊。国内的亲戚朋友,只以为这里有钱捡,我妈妈知道我们这样,真的会哭的。我们有苦也说不出来。"我说:"有办法谁愿这样?没有办法!这也是没有 办法的办法,哪天有好办法了我们按那个办法去做,现在没有办法还是按没有办法的办法去做。"她说:"我知道没有办法说服你,没有办法。"我说:"一大袋绿 豆还剩几十磅呢,吃得完

不?扔了它不?你不想搞你就不搞,我反正要搞。"她说:"你反正不会听我的,我也没抱希望说服了你。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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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20:00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这天思文告诉我说,她大概是怀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 紧张着感到了燥热,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我马上镇定下来说:"到医院验了没呢?"她说:"还没呢,我想就是的。"我说:"怕又是情绪波动作怪了,要不我明天 陪你去医院。"她说:"也可以吧。这次感觉不一样。"我说:"也好,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她马上说:"什么叫也好也好,生个加籍公民不是我们一个主要 的目的吗?"说着眼睛直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说:"很好,很好。"她说:"你心里不太高兴?"我心里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情绪体验明白,被她这一问,倒真 像心里不高兴被她发现了,便昂了头迎了她的目光说:"怎么不高兴,怎么会不高兴?怎么会呢?"她冷冷地说:"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么高兴。"她这一说我倒 像在商店行窃被现场抓获,已经无可抵赖非得找一个说明的借口了。我机械地说着:"很好,很好,很好。"我说得很慢,拖延着时间,自己也感到很虚假在掩饰什 么。当说到最后一个"很好"时,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气,说:"只是我们现在太难太大压力了,我简直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再有个孩子怎么应付得 过来。"说了这句话我觉得轻松了,又想起赵霞在法庭上说手里拿了一把伞。可是我并没有做贼的心态怎么神态却像个贼!思文听了这句话,脸上却柔和了,说:" 怕什么呢,这么多人都生了,也没见有谁就过不去。没想到他会来,可来了就来了,还等到什么时候呢。我都快三十岁了,难道不成去把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 难也要熬,都是熬过来的。

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没个容易那么一说。"听她说"这孩子"的时候,我心里也泛起一阵温柔,仿佛一个赤裸的大胖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事的样子。我拿了教科书说:"我到楼下客厅里去看。"把书翻了几下,就那样打开了 捧着下楼去了。下了楼我把一张沙发移动一下,背对了楼梯坐了,又把书摊了放在膝上。我坐在那里心里乱七八糟,一会想会有个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一件 事;一会又想这一来跟思文的关系就板上钉钉再也无法改变,要她改变现在的性格几乎不可能,一辈子感情生活就这样没希望了,怎么甘心!我心里还萌发着一种新 的期望呢。想过来想过去总想不清楚,在心里对自己发狠说:"想什么想呢,想!想也罢不想也罢,你想他生下来他会生,不想也会生,想不想都是一样,想也是空 想了,干脆别想!"这样想了心中一阵轻松,用力合上书站起来准备上楼去。书合上时"叭"地一响,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种沮丧,脚再不敢迈动,仿佛跨一步就是 作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定。我站在那里呼吸紧张,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渐渐的沮丧变成了恐慌和绝望。我喉咙里哼着"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声音含糊,只有 我自己能懂得那声音的意义。这样哼着我又颓丧地坐下去,这时心里已经明白,这件事对自己是一个确定的打击。

第二天我骑单车搭了思文去了 医院。我对自己心中的阴冷感到害怕,可又没有办法很自然地做出兴奋的样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来了,她说:"难道你真的怕到这样的程度,我一个女 人还不怕呢!孕是我怀,生是我生,你实在要怕还有几个月呢。"我放宽了心,像是被她说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脸说:"我真的怕,真的生下来怎么办,自己也顾 不过来呢。"我不会扮演一个假面的角色,内心的高傲也使我不屑于这样去做。现在勉强做着,自己也觉得不自然,心里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转了 身去问护士小姐什么问题,没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务台我们交了社会保险卡和医疗保险卡,领一张卡片填了。护士叫我们等着。为 了掩饰自己不安的神态,我拿了桌上的TIMES(时代周刊)来看。上面报道苏联的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发生大规模冲突,这对戈尔巴乔夫民主化进程是个巨大考 验。又有麦当娜在多伦多演出,全城轰动。我想着现在在多伦多的话,说不定有机会一睹麦当娜的风采,但还没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门票起码几百元一张,我进得 去吗?正胡思乱想,护士叫她,思文就进去了。我想跟进去,护士微笑着扬手挡住了我。我不断地来回踱着,脚根本停不下来。心里祈祷着,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 场虚惊。又想着当年母亲怀了我去看医生,父亲的心情不知如何?这时候我对自己的心看得特别清楚,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个事实,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 这样想着我更加感到了这个事实对我的残酷性。在内心我并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我很怕伤害了别人,哪怕无意中给了别人轻微的伤害,我会感到非常不安,这种不 安可能还会持续很久,我甚至没有力量去拒绝别人的意愿。但是这一次,天啊,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这个念头对思文是残忍的,那么也请上帝原谅我在这一生中唯 一的一次。我在走道里来回地走着,心被撕成了碎片。这一刻与思文分手的愿望是这样强烈,简直在这一瞬间成为了铁一样的决心。我这时觉得痛苦绝对不只是一种 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种肉体的感受,不然它为什么这样具体到可以触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释这时自己这种愿望为什么会这样强烈,以至对于钱的愿望 也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

我想心里向自己证明,这不过十一时冲动,是由于要接受一个新的事实而激发出来的过分恐惧,由于人的那种难以实现的意愿就更加强烈无可回避。我觉得过一会如果这个事实得到最后的正证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幸福可言。

这 时思文从诊室里出来说:"医生叫你。"我从她脸上看出,怀孕的事已经确证。我心里往下一沉,马上又恢复了冷静,反而又一种痛苦的顶点已经度过的轻松。医生 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笑容满面的向我祝贺,我也微笑着点头会应。他的话我听不明白,知道是再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么。出了门思文文:"医生说的你都听懂没 有?"我说:"半懂不懂。"她又把医生的话转述给我听我都应了。单车搭了她往回走,走不多远我停了说:"不知单车能搭不?又震动。"她说:"没有事,医生 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和平时一样。"继续骑了车走。思文再后面说:"不知道事男的还是女的?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说:"加拿大分什么男的女的,又不是中 国,中国城里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权利还大些。"她说:"是个男的呢,幸福操再自己手里,女的呢幸福操再别人手里。还是男的好。"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来,我真没想到。看来她已经领悟了男女之间的另一种奥秘,想起来也是我伤了她的心。我敷衍着说:"又出息呢,幸福都再自己手里,没出息呢幸福都再别人手 里。你看我不是个男的,工作机会和奖学金都操再别人手里。"她说:"你是特殊情况,不算。我说的是男人女人的区别,你别打岔。毕竟三十岁的男人和三十岁的 女人就不一回事,老天爷设计人的时候就没有特别的公平。"我说:"那我们生个男的。"她说:"已经都定了,你这都不懂。"又说:"如果生了就把我妈妈接过 来带,满一岁了让她带回国骑,我们再好好干几年。"我说:"连怀孕这两年差不多就完了。"她又说了很多,我心里正痛苦着,没听清她说什么,她

说 一句,我"嗯"一声。她忽然提高声音说:"高力伟!"我吓一跳,回头望她一下说:"怎么,又犯错误了?"她说:"你不高兴?"我说:"没有啊,就是想起有 点怕,这两年差不多就完了。"她说:"问你什么都是一个'嗯','嗯'什么呢?"我说:"我想着总有点怕。"她说:"谁知道你想什么呢,你的心思我永远不 懂。"

那几天我心事重重,总想着"怎么办"这几个字,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有时候人在某种处境中想挣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余地越来越小,这时才 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间就是那么一点,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规定好了,并不因为这个人是自己,老天爷就做出一种特别的安排。这样想着我试图豁 达起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活动,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总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内心的清高也在反抗着这种矫作,反而显出一副遮遮掩掩做贼心虚的神 态。思文显然已经有所察觉,"处境太艰难"这样的理由开始被她怀疑。有时她以审视的目光望着我,或者,在我做着什么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悠闲地 交叠着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行动。这种沉默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我想说几句轻松的话使气氛不要这么凝重,可思维特别的迟钝,勉强笑着说几 句,思文也不像平时那样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反问一句:"是吗?"这简直就是在表示说,你的表演蹩脚透了,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这更加强了我那种心虚的感 觉。有几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决心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免得这样相互折磨,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谈一次除了彻底打破幻想之外,又能有 什么结果?

那几天的内心挣扎使我简直要发狂,我感到了神经由于过度紧张而快要崩裂。我想象着大脑中那根细细的肉质的线,渐渐 地拉紧再拉紧,临到极限,终于在一瞬间断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然后,大脑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个空间。想到这里我打一个冷战,拼命摇一摇头似乎想把烦恼 甩开。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我还要勉力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有时候拿起书来看,在书的掩护下尽情地沉思默想。虽然书上写了些什么全然不知,但我还是过一会翻 动一下书页,翻得很响似乎证明着一种事实,并不时地悄悄转了眼去观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经相信我沉浸在书中了。

终于我彻底意识到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必须面对现实,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缓和与思文的关系,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当"别无选择"几个 字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感到了一阵痉挛性的痛楚,想着人生这唯一的过程竞如此可怜,在自己最关注的问题上受到如此的制约,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我把" 别无选择"这几个字含在口中啧啧有声反复品味,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处境在某一天竟会轮到了自己。既然别无选择,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纵了内心的痛 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烦恼。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这事实又何等残酷,但既然别无选择,也就不必焦虑,真的,人不能为别无选择的事情焦虑。命运已经做了这样 的安排我没有力量反抗。这样想了我在内心推卸了责任,心境也开朗了一点。

沿着这个方向想到了极限之后,我又回过头来想。毕竟,思文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她变了这不是她的错,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什么都是从零开 始,要她在外面应付裕如而在家中温柔谦顺,这种要求也太不现实,她不可能随时完成这种角色的转换,毕竟女人不是上帝为了谁的需要造就出来的。我能够理解她 但却仍然难以接受她。在这里我们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经转换,我想不清楚这种家庭角色随着环境变化而转换是不是必然的。别人都羡慕她,称赞她,我却从这些话中 听到了一种别的意味,一种判断,一种嘲讽,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里伏着一只反抗的兽,等待着,窥视着,渴望着一切反击的机会,让这个机会给自己一种力 量的证明。世界上也许真的就有那种强干而温顺的理想女性,这是奇迹,奇迹培养了人们的幻想。但谁去设想奇迹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这个人将是注定了的悲剧 人物。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就这样承认了我们之间关系眼下的格局,我总还是个男人,这一点无法改变。我在心里设计着,要软硬兼施想办法改变了她,回到从前。不 然我不能想象以后几十年该怎么度过。

我平静下来再也不愁眉苦脸,也能够看一点书了。《历史分析方法》这门课的期中考试,我居然也通过了。试卷发下来逊克利尔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 than I expected.(你的英语比我想象的要好)"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来,考试时机械地抄上去的。要我临场去组织文字, 我恐怕写不出成句的话来。通过期中考试并没有增强我对学习的兴趣,我的心像散沙一样收也收不拢。我还在想着有机会了还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这样再过两 年直至毕业,那样我在精神上会拖得精疲力尽。圣约翰斯,这个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想象,我现在对它却已经完全失望了。

                  二十二

现 在我能够以平静的心情对待思文,但要说到爱,却仍难爱起来。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的感情,仿佛那是被鬼而不是被我自己控制着,说是说不明白的。生活又回到正 常的轨道,但那一层阴影却再也难以拂去。好几次我突破内心的抵抗,让内心的骄傲在那种游戏的口吻和掩护下,对她做出亲热的举动,玩笑似地说着亲热话:"林 妹妹什么事又不高兴呢?《红楼梦》里那个林妹妹是世界上第二喜欢生气的人,第一我就不知道是谁了。其实她心里没有生气呢,你以为她心胸那么狭窄吧。"说了 就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搔几下。又抱了她说:"大家来看啦,高力伟和她太太好亲热呢,就是他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思文把其中的矫作看得透彻。她温和地抗 拒着我,把我轻轻推开。我说:"又不理我!又不理我!你猜是你不理我我急些还是我不理你你急些,你自己猜吧!"她淡然说:"算了算了,又何必呢。"我像被 揭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面前一样羞愧。尴尬地笑一声说:"你这样对我,你以为我脸皮有多厚呢?只有九寸可没有一尺那么厚,我还想给自己的自尊心留一寸余 地呢。算了算了,可是你说出来的,以后别怪我。"她说:"是我说的。说了又怎样,可不说又怎样?我要的是真的,不掺水的。别以为自己的自尊心是西瓜,别人 的是芝麻。"在茫茫暮色中,她的表情平静如水,让我感到恐惧。我猜不透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还是在酝酿着一场新的爆发。

幸好我们都很忙。思文忙着写论文,上选修课,还要帮赵教授工作。我除了上课,看书,做作业,还要时时耳朵塞了小耳机提高听力。其它时间我就弄我的豆芽,一 个星期也能赚五十多元,比我的奖学金也少不了多少。星期天我去华文学校上两节课,教那些华人小孩"人手口,牛马走",也有二十块钱。忙能够使人暂时地忘记 烦恼,痛苦也要在时间中去体验。

    有一天中午思文问我:"我们现在钱有多少了?"我说:"三千来块吧。"她问:"什么时候可以到一万块呢?"我说:"明年五、六  月吧。

看 起来一年一万块的目标可以实现。"她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嘿,她倒学乖了!转念又一想,她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打这钱的主意了。想着心中 警惕起来,本能地想去保护那点钱。于是我收了脸上的笑意说:"什么求不求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赚。"她说:"那也有你赚的在里面。我是这样想,我想把这些 钱拿了,再找谁借几千块钱,凑齐一个一万块,买一张money order(汇票)寄给思华去,只周转一个来回,办了签证.马上寄回来,她现在快申请到护照了。"我问:"借钱要付利息不呢?"她说:"那是要付的,这是 在加拿大。"我说:"真的我倒不是舍不得钱,的确你妹妹来了毫无意义,白白地劳民伤财。"她说:"那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着这个急。"这件事我本来觉得不合 适,她又口口声声说"不关我的事",我心中的抵触更加强烈。我说:"不关我的事,你倒是说得好听!我们还是夫妻不呢?"她烦躁起来说:"你是个什么意思 呢,我说什么你也不听,只要是我说的就一定不听,对也不听!"我说:"可惜你从来没错过。"她说:"我没有精神跟你喷口水,这样固执的人天下少有,舌子讲 枯了也没有用。对你这样的人只有--"我马上说:"杀一刀。"她说:"杀一刀也杀不出血来。我找了那么多年找一个人,到底还是误会了,想起来心里一抽一抽 的痛。"我说:"那还来得及消除这个误会。"她说:"消除就消除,我舍不得!你吓我吗?我怕!以后再跟你罗嗦七八,现在道理不跟你讲,就算你是积德,做一 次好事好不?"我说:"我没有做过一次好事,好吧?"她说:"那也可以这样说,你还以为你是谦虚吧。"我不做声,想起了那天计划好了要改变她,现在该怎么 办?看起来要相安无事只有什么事都听她的,在大事情上她一定要坚持的,不会妥协,只有我退让。我心中怎么也服不下去,坐在那里细眯了眼不做声。她过来扯我 的手说:"别又想装无赖装过去,存折拿来。"我用力把她的手甩开。她睁大了眼说:"那天医生跟你讲了,我现在情绪不正常是正常现象,你记得不?"我说:" 知道自己不正常就是正常。你倒是想威胁我是吗?不要为自己瞎萌闹找理由。"她说:"我威胁你是吗?我心里其实怕是吗?"说着靠拢一步,把拳头虚晃一下。我 吓得一让,笑了说:"又来了又要来了。又想打人吧!"她晃一晃拳说:"我是看你值得打才打的,到哪天我恐怕自己打也没情绪打了。"我说:"以为自己是什么 大人物吧,瞎胡闹。"没料到她真的一拳打过来,落在我肩上,说:"我瞎胡闹了!"说着又打过来。我用手拦了她说:"打不得了,再打不得了,再打就会出事 了!"她哪又肯听,边打边说:"打,打!就是要打!对你这样固执的人就是要打,你不喜欢我我就是要打。对你除了打还有第二个办法没有?你自己说!"我一边 拦她,嚷道:"打我还要我喜欢你!"她说:"你不喜欢我就要打!"我说:"打一个人还要一个人喜欢她!"她说:"一个人不喜欢我我就是要打!"我开了门想 跑出去,她用脚把门抵了,又打过来。我迎面抓住她两只手,她说:"你松不松?不松我数三下!一、二、三f''我还不松,她弯了腰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痛得 叫一声松了手,说:"我跟你说,再打就会出事的,到时候别怪我!"她边打边说:"出事怕什么,要离就离,以为谁稀罕你!还在想着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吧!"她追得我满屋子跑,我东窜西窜几次想打开门跑出去都被她堵住。这样窜着我感到了羞耻,一股倔劲上来站住说:"你打,你打,反正你现在打人是打惯 了。"她扑上来又打几下,说:"我还懒得打了,今天够了。"说着坐在椅子上喘气。我看着她,冷笑几声,冷笑着声音渐渐增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发出一阵 哈哈大笑。住了笑我把手拍得"叭叭"响说:"打得好,打得好!"说着开了门说:"太好了,太好了!"慢慢走下楼去。

一出了门就被强劲的风裹住,我哆嗉一下,想上去加件衣服,想想又算了,到厨房里把房东搞卫生穿的塑

料 雨衣披了。站在门口我歪了嘴朝空中笑一声,自己也不明白是嘲笑还是苦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过去。走了不远忽然听见思文在后面叫:"高力伟,高力伟!" 我忙躲到人家的门边,看见她在风中艰难地走着,一边叫着急急地过去了,头发在风中一飘一飘的。我又往回走,心中非常平静,没有激动也没有伤痛,只是手足沉 沉的有些迟钝。我沿了街慢慢地走,街上没有人,人都被大风吹到屋子里去了。阳光带着一丝温热在大风中照出一个明朗的白天。走了很久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折 回去又不知怎么走到没有到过的街道上去了。忽然听到肚子"咕咕"一阵响,记起还没吃午饭,摸摸口袋有几个硬币,掏出来一只一只数了,有一块多钱。在路边的 小杂货店买了两个面包,边走边咬,不知道有什么味道,真跟嚼蜡一样。心想可以骗肚子就算了,勉强塞进去几口。想冷静地考虑一下与思文的关系,想一会也想不 出什么名堂,又觉得毫无意义,干脆抛开了不想。我对自己这种平静感到奇怪,想着大概是习惯了。面包还剩下一个实以难在下咽,就丢到路边,心想过一会就会有 路过的狗叼走了,又想加拿大的狗可能不吃面包,要吃肉,刚才只买一个就好了。忽然我抬起头,发现自己面前是坡侧的那一片墓地。

二十三

    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墓地的全貌。

墓地四周被铁丝网圈着,高高低低不同式样不同颜色的墓碑一层一层斜斜地排下去,一直到坡底,大概有几千个,在太阳之下显得格外沉寂。风吹着落叶在墓碑间滚动,发出簌簌的轻响,又有几片被卷着向空中飘去。

枯草在风中摇晃。几只白色海鸥停在碑顶一动不动,又有几只在墓地上空盘旋,渐飞渐低,发出嘶哑的叫声停到墓碑上。我慢慢绕了过去,往下走,我记得马路那边坡侧有一张铁丝网的门。

几 个月前我第一次经过墓地,心中一动,又奇怪这么大一片墓地却在城市中心。每天经过,好几次想进去看看,但忙忙碌碌把这件事淡忘了。我绕到门边,马路对面的 枫林完全落叶,黑色枝杆铁似的举向空中。小车在马路上来来往往。我从铁丝网门中走进去,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我沿了一条小路往里面走,枯叶在脚下发出 轻微的断裂之声。这些墓碑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只齐膝盖。一个大理石的墓碑两米多高,我伸出指头在上面一按,马上感到了那光滑的质感,一张冰凉的感觉传过 来。手指移开在碑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印,一圈一圈的看得清清楚楚。我仔细去读上面刻的碑文,在心里翻译过来:这个男人1836年生于圣约翰斯。 l905年死去,生前曾经做过二十多年的市政府议员。又一个墓碑只有腰那么高,石质碑的下端生着绿苔。碑前放着一束花,已经枯萎,干枯的花朵还显出最后的 残红,在风中颤抖。碑面没有尘埃,显然不久前有人清擦过了。我在墓前蹲下去看碑文,这是一个女人的墓碑,她死去也已经有四十年了。我惊奇地发现碑文上记载 着她生前竟是纽芬兰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心跳起来,怕是自己看错了,又一行一行看一遍,在心里翻译着,的确如此。我努力去想象四十年前的历史学系是什么样 子,不知系图书室中可还有她的一部著作?一种空漠而怅然的感觉在心中涌动。四十年后的今天,居然还有人来清擦献花,难道是她女儿?我想象着四十年前的那个 风华正茂的金发少女,如今已成白发老妪。几十年只是时间的一瞬,但把一个少女变成老妇人却已经足够。她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就在不久前,她颤巍巍地走过这条 小路,在墓前献上一束鲜花。也许,不久以后,她也将告别人世,这个墓碑将永远地被人遗忘。在这个墓碑前我停了好久,看那凹进去的碑文轮廓依然清晰。我似乎 朦胧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突然发出几声自己也不明白的"嘿嘿"冷笑,那声音空洞洞的使我自己打个冷战。我默默穿过整个墓地,然后沿着尽头的小路向上走。墓 地最上端是一道石砌的矮墙,我顺着矮墙往回走,一边检阅似地俯瞰整个墓地。我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我所站的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大西洋的一角。我坐在矮墙 上,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在凝神中我听到一种沉闷的隐约声响,这种声音我开始也听到了却没有注意,这时忽然领悟到了可能是大西洋的涛声。我静下心来侧了耳仔 细辨别,终于确认了这是真的。

太阳渐渐偏西,大西洋的波涛在疲惫的阳光下远远地闪着万点鳞光。我,一个孤独的异乡旅人,在这遥远的地方,沉 默地望着墓地、太阳、波涛。海鸥们在碑顶断续地发出悲戚的叫声,人死去真的还不如一只鸟呢。面对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它像墓碑 表面一样有着真实的质感。如果不是有这么大一片墓场作证,我很难想象在这么偏远的世界一角,也有那么多人曾经在时间里存在,在这片土地上诞生、成长、奋 斗、成功,然后,寂然而逝,在时间之流中化为乌有。曾经存在过的全部痕迹,就是这一座墓碑,这静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结。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没有人 去追问他们曾经是怎样存在,他们的存在又有怎样的意义。时间什么也不是却又是一切,它以无声的虚空残酷掩盖着抹杀着一切,使伟大的奋斗目标,剧烈的人生创 痛,最后都归于虚无。一个人一旦理解了时间,他就与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时间使伟大变成渺小,骄傲变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气风发变成老年的沉默不语,使一切 变得意义模糊,唯有它永恒存在。它以寂然的平

和把许多趾高气扬的人都打败了,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了一种公平,一点安慰。从小我就在内心强烈地 感到历史深处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使我有一种模糊的使命感,觉得自己这生命存在的重要。在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暂渺小无可掩饰地显示着本 来面目,我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虚妄。一个人当他成熟到能够明白自己在时空坐标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没有勇气骄傲。这时我觉得自己与这些长眠于地下的异国人 有了一种精神感应,他们并不像我以前设想的那样,在对生命的迟钝麻木中混混沌沌度过一生。他们与还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唯一区别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之中, 他们已经被岁月漫不经心地轻轻掩盖。眼前的岁月显得重要,这只是现在还存在着的生命的感受,时间在均匀地冷漠地移动,它并不理会这些。历史以不动声色的沉 默,掩盖了这些逝者的奋斗足迹,他们的伟大和荣光。只有回到历史的情境中才能体会到历史的无奈,前人其实已经做了他们能够做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吧,就这么 回到历史中去,其实并不能真的就做点什么,真的不能。一切尖锐的呼唤和强悍的突入,都将幻化到那漫无边际的广阔和不动声色的绵长之中去。我想象着几十年一 百年之后,我早已长眠在地下,和这些墓中人呆在一起。也还会有人来这里作哀伤的凭吊。并惊异地发现一块刻有中国人名字的墓碑。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洞 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参透了生死。生与死、痛苦与欢乐、伟大与渺小、成功与失败、希望与绝望、爱与恨......扭结着、渗透着,汇聚掺揉、相互激荡,直 至最后的界限渐渐消失。我忽然有了一种滑稽感,为什么名和利会像木偶后面的提线人,用苍白的双手操纵了人世间的一切。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就在历史这一 瞬间,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沸腾着,喧嚣着,上海街头人头涌动,华尔街笑语喧哗。

同时,非洲丛林大象在安详地散步,暗处的猎人 已经悄悄伸出枪Vi;北京机场飞机正在升空,送别的亲人向一闪而过的飞机招手;克里姆林宫戈尔巴乔夫正在敲定决定世界面貌的最后计划;好莱坞一座豪华住宅 中曾红极一时的明星正与爱滋病做最后的搏斗。就在这一瞬间,在圣约翰斯这偏远的人间一角,人们生活着,为了生活忙碌着,这些与世界都没有关系。世界已将这 人间一角忘记。生活着,为了更好地生活忙碌着,过去如此,永远如此,这就是生命,这就是被重重芜莱掩盖着的简单事实。如此透彻地意识到真象我感到沮丧,心 中充满悲凉。这一切正在成为不可逆转的过去......而我,一个异乡的旅人,在这偏远的人间一角,正默然凝视着这一片墓地。没有什么景观能够更强有力地 启发人们的心灵,在它面前你的心无法回避。这时,我体验到了一种不清晰的感悟,一种强烈而意义暖昧的冲动,浩荡邃远,汹涌澎湃,深不可测,它像一条大鱼在 水中游动,我屏心静气想抓住它。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大鱼的脊背和鳍翅,看到了它在阳光下闪烁的鳞光,在水中游动卷起的漩涡。可是,当我快要抓住它的那一 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觉千聚万汇激越奔涌却无法表达,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类语言的苍白。一遍又一遍,我竭力在心中挖掘,却是徒劳无益,徒劳无益。

我 在冥想中忘记了时间。似乎在一刹那间,太阳已经西沉,遥遥地透着殷红,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阳中一片金光闪动,北风在高空呜咽,海鸥低翔,衰草颤动,墓碑排列 着整齐的方阵,在金色阳光的点染下,庄严肃穆,雄伟悲凉。历史上一定曾有过无数像这样在北风夕阳中伫立的瞬间,在那些瞬间先人们也曾无限悲凉地感受到了这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岁月如雪山般纷然崩塌,千万年历史像几页书一样被轻轻翻过。就这么简单地,历史在我眼中裸呈着,一片宁静的惨烈。我感到了一种神 圣的召唤,想象着自己迎着夕阳飘过去,在大海上飘

逸如飞,履水无痕,前面是陡峭的岛屿,晶莹的冰山。我在岛屿冰山之间飞驰,刀光一闪,剑影 一飞,刀光剑影中开拓出一片纯净的天地。那里没有忧虑没有烦恼直至永恒。于是在凛冽的北风中仗剑立于天地之间,凝视着夕阳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闪动,嘴角浮出 沉静的微笑。这样想着我缓缓站起来,以一种压抑的平静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最后的宣判。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像无尽时间之流中的 电光一闪,无法也没有必要去追寻最后的意义,那电光一闪的瞬间就是终极的意义。人不是为了承受苦难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苦难没有绝对的价值,苦难使苦难的意 义化为乌有。在时间之流中每一个生命都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是生命者意义的全部。时间的伟大和冷漠无情使人只有站在个体生命的基点上去体验世界,他别无选 择。时间像太阳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摄了去,而不留下一点痕迹。站在那里我感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从容地、沉静而执着地向我逼近。隔着茫远的空间和悠远的岁 月,我似乎听到了宇宙间那个苍老的声音。

我迎着夕阳走过去,许多逝去的圣人的身影浮在夕阳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峨冠博带, 面孔模糊,一个一个向我飘来。我想象着圣人们的步态,把手操在背后,挺直了身子,从容地一步一步地走着,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响,心里满意着自己的姿势。走 到铁丝网门边我忽地打了一个冷战,我突然意识到在风中已经呆得太久,浑身冰凉。这种冷的感觉使我回到了现实,刚才的万端思绪像一个飘忽的梦忽然逝去。我心 情沉重起来,想到了思文,想到了中午那一幕。北风呼啸,野旷天低,夕阳宁静地在地平线上射出最后的光,在天边点染出一片绚丽。我沉默地走着,我心里明白自 己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回家。我的心猛地一紧,想起了出来已经有几个小时,不知思文可给豆芽浇了水?心中焦急着加快了脚,恐怕会烧坏,这个星期的几十块钱 又没有了。走着我去想象那些圣人们是否也曾面临只属于他自己的平凡琐细的苦恼,如此卑微却无法超脱?路边那远远近近的一幢幢别墅式的房子与我都没有关系, 属于我的只有鲜水街的那一间。我实在太冷也太饿了,无论如何,那是我在这大干世界的唯一归宿。我要赶快回到那里,给豆芽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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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20:44 | 只看该作者
男人真的很悲哀。
常常犯一些低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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