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东部边城圣约翰斯凉爽宜人。圣约翰斯,这个座落在纽芬兰岛最东端的海滨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动地想象过无数次了,它和大 西洋一起,一年多来是我心中现代人间的童话世界。我家中地图上的那一块由于无数次的指指点点已经变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尽管思文在信中告诉了 我,这里并不繁华,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那样去想,这种想象之固执已经不可能被别人告知 的事实扭转。我怎么走下飞机来到了候机室我不知道,那种怦然心跳昏眩迷醉的感觉覆盖了一切。候机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行李传送带空寂地转动,有人走过来提 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对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这提醒我回到现实中来,开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给思文打个电话,却没有一枚一夸特的硬 币(夸特:加币单位,为二十五分)。小商店要到七点钟才开始营业,要换零钱还得等一个多小时。我守着行李不敢走远,就那么呆站着有十几分钟,一个白人警察 走过来,屁股后面吊着一尺多长的电棒。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朝我一笑说了声"Good morning",他这一笑给了我一点勇气,我马上回了一声,把那张十加元的钞票摊在手中向他伸过去,用生硬的英语问:"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能帮我换开钱吗)"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话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币的形状,指指电话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他"0k"一声,摸出一枚硬币给我,我连忙把手中的 钱递过去,不知怎么表达,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他摇摇手笑笑走了。因为这一个夸特,加拿大留给我极好的第一印象。接电话的是个外国女人,我反复说 了"林思文"几个音她似乎听不懂,我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她说得飞快似乎是对我这么早就打扰了她不耐烦。我冲着话筒说:"A Chinese girl!(中国姑娘)"她说:"It may be Mary.(哦,可能是玛丽)"她放下话筒去叫人,我又掏出电话号码来看。玛丽?怎么回事!那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谁?"这是妻子的声音吗?我有些陌 生,没有把握。我说:"我找林思文,我是她爱人。"那边声音急促起来:"高力伟!你现在在哪里?"我说:"我在机场。"她声音更加急促:"上海机场吗?" 我知道她又进入打国际长途的紧张状态了。我说:"我在加拿大,在圣约翰斯,我已经来了!"她说:"Wonderful!(好极了)站着别动,我马上就 来。"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给我的几张钞票卷成一卷,丢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捡起来,嚷着:"喔,捡了钱。"思文说:"高力伟你还小了吧。=你还记得那一 年,我们刚结婚,你把几百块钱丢着玩,掉了一张十块的你还不知道,还是过路的人喊醒你,你脸都吓白了。"我说:"那是的,丢十块钱我脸就吓白了!我没有钱 总还看过别人手里拿过钱吧!"说着把钱又抛了几次。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个白人中年男子,回头正看见我从地上把钱捡起来,走过来问:"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I lost it.(你捡到了钱是吗?我掉的)"我怔了一下,思文说:"It'S ours.We areplaying with it.(这是我们的钱,我们这是好玩)"我心里想着,加拿大怎么还有这么操蛋的人!于是说:"How much is it?Tell me!(多少呢?告诉我圹我说着把钱举起来挥舞着胳膊。思文说:"别开玩笑。"又向那人解释。那人悻悻地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iust now.I'11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我刚才捡到了钱,没人要就归我了)"那人没听见似的不回头。我问思文:"我骂一句something wrong(有病吧)犯不犯法?"她说:"别玩钱了,有事跟你讲。"我说:"我玩我的。你讲你的。"她说:"你答应了我我才讲。"我说:"不讲就算了,你 以为我有你那样好奇?来逗我呢。答应了才讲,你要是要我抢银行呢?"她说:"你来了,星期天晚上要请一次客。"我笑着捏了她的下巴说:"张开嘴。"她张开 嘴。我说:"看看你的舌头还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着嗓子学着她的声调说:"'你来了,明天晚上要请一次客。'你想请谁就请谁, 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么大一张脸?"她说.:?'趁机请一请赵'蝴和;几个朋友。"我说:"多少钱够呢?"她犹豫一下说:"五六十块差不多了。"我吓一 跳说:"这里吃的那么便宜,怎么要这么多钱?"她说:"你以为买几磅猪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够了?两只龙虾二十多块,两箱啤酒,加起来就五十多块了。"我 说:"那没有八十一百块钱这个客就请不成!"她说:"可能八九十块就够了。"我说:"龙虾是我们这样的人吃的吗?啤酒也不用买两箱。"她说:"主要是请赵 教授,他给我这份工作,一个星期有一百多块钱呢。他们海洋系几个学生都在抢,他给了我这个学民俗学的。"我说:"你长得漂亮,舌头上又涂了蜜,要是你歪瓜 裂枣的斜着眼歪着嘴塌着鼻子又一脸阴麻子,看他给不给你!"她赌气说:"反正跟你讲了,这个客是要请的。"我说:"一只龙虾,一箱啤酒算了。"她说:"知 道你就讲不通,太固执了。这件事就是这样定了。"我说:"咦,咦,出国一年就威风多了,什么事我问都问不得。"她说:"算了算了,刚来一天就气我。我还懒 得气,气坏了我的身体。没见过男子汉这么抠的,别人都是用丈夫的钱,我用自己的钱还要怄气。"她的话激活着我心中一点什么,我一股蛮劲上来说:"什么女人 男人!
进了医院的办公室,桌边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跟个高大的年轻人在说什么。思文碰碰我的手说:"找工作的,要他回去听消息。"我说:"是不是我那份工作?" 她说:"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门说:"算了,没戏的。"说着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紧了我的手,站着不动,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微笑。那年轻人离开的时 候,女人站起来送了几步,很热情地握手说,"See you later.(再见)"然后坐回到电脑旁,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说:"l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我想找份工作,在洗衣房的)"她一指桌上一叠表格说:"Fill in this table.(填好这份表)"又低头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摊一摊手,思文手轻轻摇一摇,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门边沙发上去填,几个看不懂 的地方,思文背对着桌子,挡住了那女人的视线给我指点。
交了表女人要我们回去听消息,我转身就想走,思文对我一使眼色,又跟 她描述我怎么能干,工作认真,力气大,随时可加班等等。那人把电脑打得飞快,不时抬头说一两句。后来有点不耐烦了,停下来对思文说:"I hate to tell you......(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下面的话我听得有点模糊,意思却还明白。她在说很多加拿大人都没有工作,这份工作是不可能给你 的。最后拉长声调说了一声"0k?"思文道一声谢和我出来。我阴沉着脸,心里反复念着"I hate to tell you"这句话。思文说:"这有什么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么可能?"我说:"没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干什么!就因为我不是白人?"思文说:"要想得通, 人家自己的国家嘛。"我说:"那这不是种族歧视吗?怎么加拿大也有种族歧视?"她说:"白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来的。其实这也不奇怪, 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里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来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她是不耐烦说漏了嘴。"我说:"照这么说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见不着曙光 了。"她说:"你急什么急,你!昨天才来的。两个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说:"两个月不又等于丢掉几千万把块钱了。"她跺着脚说:"又拿中国钱算,什么 时候把你脑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说:"两个人出国钱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捞点回来。走投无路找中国餐馆算了,洋人他总不会用中国的菜刀。老板再厉 害,我反正只用两只手跟他做事,第三只手暂时还没长出来。"她说:"找中国餐馆算了!好轻松哟!起码你要做碰壁三十次的准备。"我说:"那加拿大对我就太 残酷了。昨天早上我还想着这里跟天堂一样呢。"她说:"放宽了心你只管放宽了心,加拿大怕只怕来不了,来了不怕没有活路。"
鲜水街到纽芬兰大学要走半个小时,是凯塞琳开了小车为我们搬的家。凯塞琳是思文系里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师。我看着她一点都不小,快四十岁了。偷偷问 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两岁。于是我也叫她小老师,她听了一脸的高兴。思文告诉我说:"小老师最善解人意,每次来看我都戴着我送给她的景泰蓝手镯,提着蜡 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地笑。凯塞琳一边开车一边问:"Are you talking about me?(你们在谈论我,是嘛)"我吃一惊,怎么外国人也这么善于察颜观色。我用英语说:"你听不懂中文,怎么知道我们在谈论你?"她说:"Iknow. (我就知道)"我对思文说:"可见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译给她听了,她连连点头说:"I think S0.(我想是这样)"我又说:"在国内只以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来并不是这样。"说了要思文翻译给她听,思文说:"你讲话也要看人看场合。"思文用了家 乡的口音讲这句话,似乎这就可以隐匿得更深一些。几口箱子和一些炊具分两次运完的,第一次我抱一只捡来的黑白电视机坐在前排,第二次后排塞满了,思文就坐 在我身上。小老师说:"Each time Gao has something on him.(每次高的身上都放了东西)"乐得我和思文笑个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饭,她一口应了。又问能不能把她丈夫麦克也叫来。思文说:"Of course.(当然可以)"她马上就打了电话。做菜的时候思文说:"外国人观念和中国人不一样,凯塞琳是美国加州大学毕业的博士,麦克是餐馆烤面包的, 想不到PE?"我说:"那她丈夫还不是个出气筒,怎么活下来的?"思文说:"我看也挺好。"我趁机说:"要是中国人,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别在阳世上做 个什么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说:"你这是说谁呢?"我说:"说那些得了势的中国太太呢,当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还有谁例外!"
说 着麦克来了,提着一个巧克力蛋糕,凯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说:"Mike made it,Mike made it.(麦克做的,麦克做的)"吃饭的时候麦克问我到加拿大这几天什么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里想:"最新奇的就是你后脑勺的那根辫子,跟中国清代男人一 样。"又不知说了他会不会不高兴,于是说:"最奇怪的是那么大墓场就在市中心,总是给人一个提醒,不怕伤了每天来来往往的活人的心吗?"思文译给他们听, 他们一齐笑了。
我平静下来再也不愁眉苦脸,也能够看一点书了。《历史分析方法》这门课的期中考试,我居然也通过了。试卷发下来逊克利尔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 than I expected.(你的英语比我想象的要好)"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来,考试时机械地抄上去的。要我临场去组织文字, 我恐怕写不出成句的话来。通过期中考试并没有增强我对学习的兴趣,我的心像散沙一样收也收不拢。我还在想着有机会了还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这样再过两 年直至毕业,那样我在精神上会拖得精疲力尽。圣约翰斯,这个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想象,我现在对它却已经完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