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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阎真 《沧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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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父亲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真实得虚幻。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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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33 | 只看该作者
6、我是君子

慢慢地我熟悉了环境,也熟悉了一些人。上班没事 干,我就到斜面对的监察室去串串门,跟小莫说说话,刘主任也不说什么。我问小莫:“你们这几年都是怎么坐过来的?”小莫笑了说:“池大为你才坐这么几天就 坐不住了?坐十几年几十年的老科长多的是!都有个过程,坐几个月脾气就坐顺了。”我说:“办公室真的是改造人的地方啊!”小莫说:“你是培养对象,你不 同。”我说:“说起来我也真是个对象,我女朋友的对象。”她赶紧问我女朋友是什么人,知道我还挂单,马上表示要帮忙,说:“你有什么条件?”我说:“三个 硬条件,第一必须是个人,第二必须是个女人,第三必须是单身女人。”小莫说:“真的给介绍一个你要不要?我先生他医院里护士一个比一个动人,脸蛋嫩得出 水。我先生说他结婚结早了,刚一结婚,漂亮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都冒出来了。”

正说笑着丁小槐在楼道里喊:“池大为,池大为!”我赶紧跑回办 公室,丁小槐正在看报,头也不抬。我说:“刚才是谁在喊我呢?”他说:“怕马厅长看你不在,那样不好。”他这么阴,他做得出来,他要告诉所有的人我串门去 了。我生气说:“我上厕所去了,不必请假吧?”他眼睛盯着报纸说:“厕所在莫瑞芹的办公室,那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呢?”我气的一股无名火要从嗓子里喷出 来。我想说:“那你去问小莫,她会告诉你。”可没说出来。我跟你争这口闲气,我值得吗?

天天这么坐在办公桌旁,没做什么像样的事,倒是坐出 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是荒原上的草,不知不觉它就长出了模样。这么混混沌沌过了几个月,就到了秋天。每天就那么翻翻报纸做点杂事就过去了,我心里很不 踏实,又觉得奇怪,世界上还有这么拿工资的人。我每天都在盼望着有点什么像样的事让我来做,这盼望总是落了空。每过去一天,我都像在黑暗的台阶上踩了个 空,心中空落落的。人吧,活着就要活那一线光,人谁不想往亮的地方走?我的一线光在哪里呢,先要当上个科长,然后再一步步上去。坐在这张桌子前面,眼前就 是这一线光。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倒成了向往的目标。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别人的目标当作了自己的目标。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不 清,办公室真能改造人啊。马厅长带小袁去北京开会了。

这天厅里分柚子,每人两袋,一百斤。丁小槐叫我一起把柚子送到马厅长家去,大徐开车。 我说:“你们俩送去算了,三个人两袋柚子,吃都吃了!”徐师傅在一边说:“去吧,一起去。”大徐平时跟我关系好,听他的我就去了。去工会拿柚子的时候,丁 小槐在里面翻来翻去,要选大个的,一边对工会黄主席说:“马厅长家的。”黄主席也帮着选。怕那些来领柚子的人心里会怎么想我,我站在一边不动。把柚子抬到 小车上,开到了中医研究院,我和丁小槐抬了柚子上楼去。开了门丁小槐叫马厅长夫人“沈姨”,我也跟着叫了一声。丁小槐说:“柚子是黄主席帮着选的,这一次 的个都不怎么大。”沈姨说:“卫生厅就没买过一次好柚子,你回去跟黄主席说别发算了。”走下楼来大徐说:“送脱手了?”丁小槐苦笑着点点头。大徐说:“今 天运气不错。”回去时丁小槐在半路下了车。大徐说:“今天运气算不错,沈姨没讲多话。”我说:“我们辛辛苦苦抬了柚子上去,她谢谢都不说一声,别说泡杯茶 了,还讲多话?今天就是你要扯我来,害我鼻子都碰扁了。”他说:“这叫碰了鼻子?给你一个留点印象的机会呢。”说:“去年丁小槐扎扎实实受了一烙铁呢。” 去年分柚子是丁小槐送上楼去的,沈姨嫌个太小,说,还不如不要。丁小槐硬是搬了下来,又运回来,把自己分的两袋中大个的塞进去,小的换出来。再送去沈姨 说:“就知道有好的。”我说:“怪不得今天要把我扯上,找个垫背的。柚子送到家里还要受烙铁,天下它偏有这样的事。不知马厅长知不知道?”他说:“这些小 事,我想他不知道。刁钻古怪那一套是娘们的脾气。”我说:“我还以为丁小槐他分半边马屁给我拍呢。”

星期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丁小槐说:“ 我今天早点走,我妈妈住院了,一大堆事堆在那里。”我说:“谁也不是苹果树上结的,别说早走,请几天假也是应该的。”他刚走袁震海就从北京打了电话来,说 马厅长明天回,要厅里派车去接机。刘主任回来我就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说:“丁小槐去不了,明天你也去一个吧。”又打电话给孙副厅长几个人,再叫上我一起到 小车班安排车。我说:“两个人要这么多人去接?”他说:“要的,要的,一定要的。

星期天上午我去小车班,丁小槐已经站在那里。他说:“听说 小袁他们要回来了,我也去看看。”一会孙副厅长刘主任几个人来了,我一看人这么多,就有点紧张。刘主任说:“挤挤还是能挤下。”我算一算,两部车连司机八 个人,再加上马厅长和小袁,正好能挤下。孙副厅长说:“怎么样老刘?会不会挤了点,还有行李呢。”我望望丁小槐,他赶紧往车边走去,站在车门口。去不去我 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人都站到了这里,偏偏把我剔出去,实在太难堪了。我希望刘主任说句话,我和丁小槐都不去了。刘主任说法:“去去,大家都去,挤一点就挤 一点。”我感激地望刘主任一眼。听到广播的通知,我们都到三号出口去等。孙副厅长走在前面,我也跟着走。我本来跟在人事处贾处长后面,这时丁小槐似乎是无 意地,插到我前面,在出口前站住了。这倒提醒了我,我发现几个人按职位自动地排成了一线,刘主任和贾处长还在相让着要对方站前面。这前后还值得让值得推 辞,就说明这还真是个事。事关自己在圈子里的定位,说起来也是件大事,滑稽可笑的大事也是大事。我呢,站在第几是无所谓的,只是丁小槐那根鸡肠子实在太细 了点,而那个前趋的动作也实在太难看了点。我老这么让着他,让起来就没个完了,真的有一种明确的冲动逼我不得不去计较,不得不摆出一副寸土必争的姿态,不 得不陪着小人做小人。树欲静而风不止,老是想着不屑于也不行,总之我就是没有办法扮演一个君子。我打算回去以后厚着脸皮跟刘主任把话说明白了,要他明确了 我和丁小槐到底谁先谁后?醒悟到自己今天竟然要在这些毛细的事情上伤神,又可怜起自己来。不知不觉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我在车里憋了一口 气,回到厅里下了车,我就把路上想好的话对丁小槐说:“还不去医院?你妈妈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星期天,哪里知道你就这么忙?”丁小槐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显 然没估计到我会主动来惹他。他笑眯眯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替他老人家在这里谢过你操心了,别人的事也操了这么多心。”转身去了。我愣在那里,心里对自 己说:“还是不行啊你!要挑战就要把前面几步棋想好,还要把拉下脸来的勇气准备好。你行吗你?”我是君子,我没有那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我脸皮薄。哪怕做 个小人吧,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快到年底的时候,丁小槐对我慢慢地好了起来,没事也找些话来跟我讲。这天中午他问我找女朋友有什么条 件,要不要介绍一个?又说到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了,吃了这几年闻了那股气味就要反胃。我说:“我从读大学吃食堂吃到如今,都八九年了,麻木不仁了。”他 说:“说到吃我们也应该照顾一下自己的胃了,得给它喂点像样的东西才行。”邀我到外面去吃饭。我对他的提议感到意外,想着等会自己抢着付钱就是,于是去 了。到了外面我说吃便餐,他说:“难得出来一趟,别让胃白盼了一场。”领我到美丰酒家,一口气点了六个菜,红烧水鱼都点出来了,我拦都没拦住。我说:“两 菜一汤就可以了。”他手一举说:“吃!钱就是为人服务的,冬天进补,水鱼是首选。”我说:“别信酒店老板虚构的神话,水鱼有多补我还不知道?”吃着饭他讲 一些厅里的轶事,那口气是大小事情他无所不知。我说:“我天天跟你坐在一起,我就不知道几件事。”吃到半路我推说去解手,翻了口袋看带了多少钱,一顿饭要 吃去半个月的伙食费了。付帐的时候我早有准备,飞快地把钱递了上去。丁小槐站起来说:“这是干什么?你还不如甩我一个耳光呢。”硬是追到付款台结了帐,把 钱退给我。我说:“分那么清干什么?”他说:“今天给我点面子,你有钱了留着下次请我,我也不客气。”一顿饭吃了他这么多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过 了元旦丁小槐对我说:“明天要评优了,你有什么想法?”我说:“我才来半年,我能有什么想法?”他说:“我们办公室,总不能轮空吧?这不是哪个人评不评的 问题,是我们大家这一年的工作能不能得到应有的评价的问题。”我想,他莫不是想评自己?可刘主任呢?我说:“我们争还是要争一下的,我没有资格,可刘主 任……”他马上说:“像你这样的人最好了,与世无争,有古君子遗风,我们还到不了那种境界。我们当然还是首推刘主任,他如果一定要谦虚,那我们也不能就放 弃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说:“那样我们就把你推出去。”他有点腼腆地一笑说:“那怎么好意思?”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要名额也给别的科室拿 去了。”他说:“那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开会搞年度评优,我们跟监察室纪检会分在一组。一开始气氛就有些紧张,大家都不做声。我说:“我刚 来半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我不参评了吧。”刘主任马上也表了态说:“我是往退休走的人了,我也就不参评了吧。”我惊异地望了丁小槐一眼,他凭什么就料事 如神?小莫接着也退出来了,跟着又有几个人退出。我看看还有七八个人没表态,可名额只有三个。那几个人神色都很严肃,丁小槐开了两句玩笑,可笑得不自然, 掩饰不了那种紧张。终于有两个人的名字被提出来了,丁小槐并不望我,这边的眼角几乎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我明白那意思,心里有点抵触,可还是开了口。丁 小槐说:“别的同志工作做得比我好,我就算了。”听了这话我心里不舒服,心想,有这么会演戏的人吗?拜托了我又来表演谦虚。又有人提出两个名字,丁小槐神 色更紧张了,眼角又在颤抖了,想遥控我,我干脆装作没看见,心想:“我是你的狗腿子吗?”可心里马上就软了,又补充了几句。接着刘主任也表示同意丁小槐。 会场的格局这就有了变化,气氛有利于丁小槐了。散了会丁小槐在门口碰碰我的手,表示感谢。他们先走了,莫瑞芹说:“你们办公室又新来了一个老好人啊。”我 说:“评个优也就是评个优,谁要谁拿去。”小莫说:“我看他坐在那里演员样的,演技也不高,假惺惺的样子看不完。”又说:“你就是心太软,早几个月你呆在 我那里,他在外面提着你的名字哇哇叫,生怕马厅长不知道你串门,你还推他出来评优。”想起来丁小槐是挖了个坑让我跳下去,天下真没免费的午餐,吃了他的嘴 就软了。我说:“反正也只是一个臭虫屁大的事。”她说:“咦,池大为你撇清高?这个地方是寸土必争的战场,枪响了还有清高讲?你讲清高正合了别人的意,他 拿你垫脚,自己上去了。不要说臭虫屁,今天一个屁明天一个屁积起来就是一桶肥料。”小莫一番话说得我心里冰冷。我想,日久见人心吧,谁也不是瞎子,难道真 的要我池大为陪着小人做小人吗?

7、无中生有

莫端芹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叫屈文琴,刚从省医科大学毕业,在市立二医院工 作。说起我们认识的过程是很公式化的,星期天傍晚我在银星电影院门口等着,不一会小莫就带她来了,塞给我两张票说:“小屈就交给你了,可别叫她委屈了。” 就走了。女孩子个子挺高,齐耳的短发,模样还没看清呢,就进了放映厅。厅里面黑黑的,加映片已经开始了。

我怕屈文琴摔着了,又不敢牵她的 手,就捏着她的袖管在里面摸索。找到位子坐下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哧哧地笑着说:“她没告诉你?”我说:“明知故问也有意思在里面,牵一个话头出来 吧。”我借着银幕上的光去看她的侧影,她头一动我就赶紧盯着银幕。散了电影出来,我想看清她的模样,可在灯光下看不真切。我骑单车送她回去,想要她在后面 坐稳了再把车踩起来。她说:“你骑着走,我自己上来。”果然一跃就上来了。我心里有点疑惑说:“没想到你倒有一手飞车的绝技。”谁知她说:“读书的时候经 常搭男同学的车。”她倒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似的,回答又这样大方爽快,倒使我为自己的狭隘而惭愧。她在后面剥了桔子塞到我嘴里,问我:“甜吗?”我说:“那 你的意思我还可以说不甜?”快到二医院她跳下来说:“我自己走回宿舍去。”就一直往前走。我连忙叫住她说:“喂喂。”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不说话。我鼓起勇 气说:“怎么样?”她说:“你说呢?”我说:“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她哧哧笑了说:“我的想法要看你的想法是个什么想法。”我说:“我的想法──”我真不 知怎么开口,一急倒急出个办法来了。我说:“星期三晚上七点我在和平公园南大门等着,你来,我去,你不来,我也去。”骑上车就跑了。第二天小莫问我感觉怎 么样,我说:“真没看清。”她说:“那人家白长了那个模样了。”第二次见面仔细看屈文琴,果然是不错。我心里忍不住拿她跟许小曼比,觉得她最大的好处吧, 就是没了那种显赫的家庭背景。她母亲是个中学教师,父亲是东坪地区的副专员,在她读大三的时候车祸死了,这改变了她的一切。她没有那种傲视一切的气质,也 就没有天下什么好事都得揽着的企盼,这减轻了我的心理压力。一个女孩什么事情都向天下第一看齐,谁吃得消?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最初的感觉是不对的。

屈 文琴第一次到我宿舍里去,走在楼道里说:“太黑了。”我牵了她的手,一边说:“黑了这一年多我都黑习惯了,我第一次来把别人的锅都碰翻了。”她说:“那你 还要这样黑着黑多久?”我说:“小姐,照顾我才一个人一间呢,一般大学生分来,起码是两人一间,三人一间的都有。”进了房她说:“房间倒还有这么大一间。 ”又说:“想不到你们厅里的房子也这么紧。”我说:“紧的紧,松的松,要看你是谁。”她说:“你是研究生呢。”我说:“厅里吧,哪里吧,只要不带长,放屁 都不响,要是我爸爸是省长,把我往上面提那么一提。”我说着把五指撮拢做了一个提的动作,“让我也挂个长字在后面,我就出息了,就不必摸黑进屋了。”说着 话她问我厕所在哪里,我开了门指了楼道尽头给她看,并告诉她厕所又是水房,洗碗接水都在那里。好一会她才回来,啧啧有声说:“你们那公用厕所,踩得下脚? 地上一汪水,用砖头垫着才走得进去。里面的气味能薰死猴子,我读书的时候都还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我逃出来到办公楼那边去把问题解决了。”我笑了说:“ 我倒没进去考察过,好也好不好也好,都是你们女人做出来的事。”她说:“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安家?”我说:“如果有那一天到二医院去安家我不会抗议的,只要 一个人有希望就可以了,我伴你的福。”她食指在脸上刮了几下说:“羞,男人还想伴女人福呢。”我说:“怎么就伴不得,广播里天天在喊男女平等。”她撅了嘴 唇把脖子往前一伸,扮了个鬼脸。

我们放录音机听,她合着节拍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完她说:“真的我哥哥有个朋友在省政府,什么时候我 们去玩玩吧。”我说;“我不去,那里的人都是人精,你还没拢边呢,他就知道你裆里夹的是什么屎。让别人那样想着,有什么意思?”她说:“有意思也是正常 的,其实那点意思人人都想,我也没想过要你池大为是个什么非凡的人,连马克思都说,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呢。”我说:“那你先想,你想到手了,我踩着你的脚 印去想。”她马上说:“你是男人呢,男人还要女人冲在前面?”我说:“反正我不去,你想去我陪你到大门口,在门口等三个小时我不烦躁。”她嘴巴一撇一撇地 撒娇说:“你还想推卸男人的责任呢!”又把衣袖一捋一捋地做势说:“要我是个男人,你看我把天下打下来给你给大家看看!”

以后说话,屈文琴 绕来绕去总是很自然地绕到我应该怎么进步这个话题上来。我听着有点烦,可两人刚刚进入状态,我只好把那点烦隐忍着。有时我忍不住顶她说:“男野心家我倒看 到过不少,女野心家只听说过有个叫江青的,莫不你是第二个女野心家,对进步的兴趣这么大!”她说:“世界是这么回事,那谁也没办法,有了进步就有了一切, 没有进步就丧失一切,你池大为总不至于在这幢房子里再黑黑的黑那么若干年又若干年吧。”

有一天,我随口告诉她马厅长的夫人病了,她一听就来 了精神,要去探视。我说:“看你这兴奋的劲头恨不得她天天病才好。”她说:“是个机会,要抓住的,不然你以为机会在哪里?”右手飞快地往前一冲,抓了一把 缩了回去。我说:“一个开车的你去看他,他会记得你,厅长夫人看的人里三层又外三层,她还没精神接待。”她说:“那看你怎么看,轻描淡写礼貌性地看那是 看,看出感情来那也是看,看出感情那就看出了水平。”我说:“沈姨如果是科长太太,我肯定会去,厅长夫人我往上面凑什么凑呢,热脸贴冷屁股。”她说:“该 凑还是要凑的,该贴也是要贴的,你也别把架子端得太高了,以前你是一个人,现在你要想得多一点,把男人责任负起来。”我说:“那么凑啊贴的,你想想那姿态 看得完?你倒取了好名称叫男人的责任!”她说:“那你说男人的责任怎么表现?你有勇气承担我还可以替你出一肩的力呢。”我说:“听不懂,听不懂!”经不起 她三劝四劝的,我还是同意去了。她说:“这才像个干事业的样子。”我说:“心里那么别扭。”她说:“不别扭的事要做,别扭的事想着它不别扭也要做,这点心 理承受能力都没有怎么会有发展?”她设计好了要等人少的时候去,那样沈姨的注意力才会集中到我们身上,就定好了晚上去,而且晚一点去。她说要送点东西,我 说:“称几斤苹果算了。”她说:“苹果送给沈姨?”就买了一提兜刚上市的鲜荔枝。我说:“这些东西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她说:“自己平时舍得吃,那要你 送干什么?”

在医院门口屈文琴看见有人提了花篮,也要买一个,我说:“算了,摆一摆就摆掉几十块钱。”她坚持要买,我只好买了说:“这个月 要跟你去二医院吃饭了。”刚一进病房我就后悔了,还有几个人在病床旁站着,跟马厅长和沈姨说话。有一个不认识,后来才知道是医药公司的瞿经理。打过招呼我 就站在一边,那些头面人物说话我也插不进去。屈文琴倒是马上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趁着其它人和马厅长说话,凑到床头和沈姨谈起来,先是细问了病情,又把用 药分析了一番,再说到注意事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我站在屈文琴的后面,也插不上几句话,就那么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笑意。过一会马厅长注意到了屈文琴, 说:“小池谈恋爱了!”沈姨说:“我还以为她也是厅里的人呢。”屈文琴说:“我在市二医院上班,也是厅里的人呀!马厅长,我算不算你的兵?”想不到屈文琴 这么会来事。马厅长说:“算的,算的,业务上我管市局的梁局长,梁局长管你们廖院长,廖院长再管你。”屈文琴说:“将军不认识兵,兵总是认识将军的。”我 没想到她这么不怯场,口才又这么好。马厅长又问她什么时候毕业,分在什么科室,工作累不累,屈文琴说:“廖院长把我分到妇产科,也没个白天黑夜。”又 说:“其实我想到五官科,廖院长他不肯。”提起廖院长,大家讨论几句,屈文琴说:“马厅长你下次碰上廖院长,你讲一句,他肯定像接了圣旨一样。”马厅长哈 哈笑说:“你们院里的事,我怎么能插手?慢慢看看吧。”屈文琴娇嗔地说:“马厅长肯定会关心我的,谁叫我是你的兵呢?”马厅长指了她对别人说:“你们看小 池的女朋友有好厉害!”离开的时候屈文琴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完,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跟沈姨说了一会,依依难舍似的。出了门我不做声,屈文琴说:“大为你不 高兴了?”我说:“今晚你表现得太过了,就有点像表演了。”她委屈说:“我是怕冷了场丢了你的面子才找些话出来说的,我没想抢你的风头。你要是说话,我就 不说了。”我说:“你以为她是平头老百姓,有个人去看就捡了宝似的,憋在心里的一大篓子话都要说出来?沈姨她一天接待几十帮人,病情都复述几十遍了。说病 情就说病情,又跟马厅长攀亲戚,我每天见到他还没有你亲热呢。”她说:“我们平头老百姓跟厅长说一次话不容易,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跑掉就没第二回 了。”我说:“以后要套近乎你爱套你套去,别把我扯了进去。”她说:“你也不必把自己供得那么高。男子汉有本事就是达到目标,走哪条路其实是无所谓的。” 我生气了说:“你无所谓的事我是最有所谓的!”她说:“大为你怎么这么个人!”我说:“就是这么个人,你想好了!”这时走到了医院门口,她说:“我回去 了。”眼睛却望着我,意思是要我送她。我偏装作不懂说:“你去吧。”陪她到汽车站,她一言不发搭车去了。

过几天马厅长碰了我说:“听你沈姨 说你又带女朋友来看她了,她对你女朋友印象很好的呢。”我马上意识到屈文琴又去了医院,本来想含糊应一声就过去了,可无法抑制内心那种诚实的冲动,我 说:“那是她一个人去的,她没跟我说。”马厅长说:“哦,你这次没去。”又说:“你那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她还给我交待了任务的呢。”他掏出记事 本记了下来,点头去了。马厅长居然也认了真,想不到屈文琴这么会来事,无中生有,硬是跟马厅长搭上了线。想一想有什么可怯的呢?那些障碍其实都是自己的心 理障碍。我站在那里,心里对屈文琴充满愤恨。她这么殷勤,我倒是灰头土脸的。说起来她去了就去了,那是她的自由,我也不应该想这么多。要是她对别人这么 好,我心里还会有一种感动,想着她是个好心的姑娘。可对面是沈姨,我就不能把她往好处想了。我想说服自己:“沈姨也是个病人啊!我想那么多是干什么?”可 是我不傻,我不能欺骗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

我想着屈文琴不会再来找我了,这样也好。可又过了几天,心里似乎又盼着她来,觉得自己对她的愤 恨并没有什么充分的依据。这样想了马上又否定自己的想法,翻来覆去对她到底是有怎样的感受,自己也搞不清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屈文琴来了,见了我说:“出 差去了。”我说:“到省人民医院出差?”她一笑说:“你都知道了?我怕你不愿意去,就代替你去看了看。”我马上说:“那我还要谢谢你。”她说:“大为你别 用舌头砸我。其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是个领导吧,你走勤了走近了就怕别人心里怎么看你。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想,别人都把这看成正常的。人家是领导,是领导 就能解决问题,谁赌一口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有什么用?我理解你,那你也理解理解我。总不能让问题还悬在那里,两个人都硬撑着这张脸吧。”想一想她说的 句句都还在理上,她无中生有套上了关系,那是她的本事,也是为了我好。这样我心里就没了怨气。

8、鹿还是马

马厅长召集全厅的 人开会,传达卫生部的精神,要加强全省的药物管理工作。他例举了发生在河北和湖南几起假药致人死命的大案后,眉头皱起来,停下来足有一分钟。几个悄悄说话 的人马上住了嘴。马厅长说:“谁能保证我们省里不出大差错?连我都不敢保证。我是坐在火山口上,什么时候爆发不知道。晚上辗转难眠的滋味有些同志可能没尝 到过吧!有些部门平时有些小动作,不犯大原则,厅里也没去追究。人不可能不犯错误,但有些错误是犯不得的,警戒线一越过去,想退都退不回来了。”马厅长 说:“现在这把丑话说在前面,出了问题再说就来不及了。厅里的荣誉是大家的,不是我马垂章一个人的,谁想给厅里的脸上抹一把黑,那他自己要想想后果。说轻 点他想不想在岗位上呆着?你们想想自己离了岗位还能干什么?到哪里去?说重点家里也呆不成,要追究到刑事责任。还不懂这个道理的人,请举手。”他四下张望 一番说:“没人举手,那就是都懂了。”我坐在下面听着这一番话,句句都在理上,可心里还是不太舒服,甚至有一种屈辱感,原来厅长的威风可以这么大。又醒悟 到马厅长真的不简单,就着事情的严肃性,明确了自己的权威性。什么是领导艺术,这就是啊。我去观察别人的脸色,都没有什么异样。我左边坐着厅里有名的闲人 晏之鹤,二十年前是厅里一枝笔,后来潦倒了,这几年虽有一张办公桌却什么事也不用做,经常上班时间在图书室与人下象棋,倒也没人叫他的名字。这时他认真地 望着台上,马厅长说一句,他的头就轻轻点一下。看来别人并没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们经过了长期的训练,都知道了自己的角色,还有与角色相适应的心态。这 个大院,真是个培养人的好地方啊,不知不觉地,你就进入了某种氛围某种状态,在扭曲中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而内心的那种坚挺就像黄瓜打铜锣,去了一截又一 截。这正是领导需要的效果啊。我坐在那里,把肩耸起来,把嘴唇上下左右运动了一番,表示着对周围的人的嘲笑,又眯着眼轻轻晃着头微微一笑,对自己还具有这 点反思能力感到满意。散会了晏之鹤说:“又杀一盘去?”我说:“去!何以解忧,唯有象棋。”到图书室摆好了棋他说:“小伙子还没尝到人生的滋味呢,”有点 暖昧地一笑,“有什么忧?没有忧可别冒充有忧,话不好听。”我似懂非懂说:“人谁没那么点忧,怎么说不好听?”他移动棋子说:“当头炮!”

厅 里要起草加强药物管理的文件,刘主任通知我去随园宾馆,先到计财处领支票,下班后就到楼下坐车。丁小槐在一旁听了脸色大变,微张了嘴望着刘主任,以前这样 的的机会都是他去的。刘主任对我说:“马厅长亲自点了你的名。”这是厅里的惯例,要起草文件了,就找几个人到宾馆去住几天。大家都把这看成一种待遇,住不 住宾馆是小事,可在不在领导的视野里就不是小事了。这机会以前都被丁小槐霸了,我跟刘主任暗示过一次说:“厅里有什么任务大家也轮着分担一下。”他说:“ 他去惯了,不去就不习惯,就有想法。”我真想说:“我不去我的心里就没想法?”我说不出口,我在心里恨自己太君子了,可我还是不出口。现在马厅长点名要我 去,我心里马上感到了温暖,一个人怎么样,组织上还是看得见的。想到自己昨天对马厅长还有那种不恭敬的想法,情绪不对,情绪不对啊!

整个下 午丁小槐的脸驴一样的拉着。我想,你拉给谁看呢?不理他。快下班了,觉得到底是自己抢了这个机会,没话找话说:“你妈妈病好些了?”他“嗯”地一声。我 说:“出院时叫刘主任派个车。”他还是那么“嗯”一声。他真做得出这副嘴脸,他认为是机会就要轮到自己,大大小小的好处全部占尽那是应该的。不但应该,简 直就是天理,否则就受了天大的委屈,天下就有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回避,他不懂得适可而止,你越回避他的嘴脸越大,要把别人挤到死角落去。既然如 此那对不起我就只有做个小人跟你交上手了,别把我看成什么善男信女。

到随园宾馆来的几个人,都是处长科长。小袁说马厅长要晚上才来,我们先 去吃饭。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难得。更难得的是大家这么围成一圈说说笑笑的那种气氛,有一种迷人的魅力。一个单位是个圈子,圈子里围绕着核心人物又有个小 圈子,里面的几个人把各种好处都包揽了。正轮到我打庄,马厅长来了,大家都站起来,小袁放下牌迎了上去。马厅长说:“大家玩,接着玩。”就出去了。小袁说 要看新闻联播,不玩了。小袁看电视没几分钟,就出去了。我说:“又不看电视,罢牌干什么,糟蹋我一手崭亮的牌。”苏处长望了我笑说:“人家有更重要的事。 ”又说:“你会下围棋?”我说:“什么时候我壁虎爬窗户露一小手给大家看看。”他说:“那好,那好。”

小袁跟我一间房,他晚上回来把我惊醒 了,一看表快一点钟。我问:“谁下赢了?”他说:“新手怎么敢下赢老手?”熄了灯小袁问我:“丁小槐这个人怎么样?”我含糊说:“马马虎虎。”他说:“是 难缠的主呢。”我说:“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点。”他说:“我那两年被他缠得苦,四面八方他都出奇兵,又不高明。像那样的东西,要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 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东风压倒西风没有?”我说:“西风正吹得劲,这次没叫他来,差一点都要翻脸了。”他说:“那人差就差在没分寸感,你早晚撕下脸,反而 好了。

第二天马厅长召集大家开会,我作记录,马厅长把重点讲了,就去了。小袁要带我去打司诺克,我说:“不起草文件了?”他说:“你作的记 录,你找个时间写一下。”又转向黄处长说:“可以吧?”黄处长说:“研究生写材料,牛刀杀鸡。”中午趁大家午睡我就写材料,一会就写完了,才两三页。又想 着来了这么些人,就写这么几页,太没份量,又在前面加了几句带感情的话。还是不满足,却不知再写什么。下午苏处长看了说:“可以可以,前面几句抒情的话就 不要了吧,我们厅里的文件有老套路,不要创新。”

晚上我对小袁说:“马厅长的套间是不是退掉?一晚一百几十块钱,差不多我一个月工资了。” 他说:“这点钱就把厅里捣腾穷了吗?小农意识!万一他又回来,你去交待?”接下来的一晚马厅长也没睡在宾馆,可套间一直没退。我心里很不安,厅里有钱也不 能这么化成水吧!我是有小农意识,我在山村过了十年,知道山民是怎么活着的,我忘不了那种极度的贫穷和艰难,人总要讲点良心。可是从乡间出来的人有这种小 农意识的人已经不多了。

回到厅里我到计财处报帐,几天用了两万七千多块钱。现在才知道钱原来还可以这么花的。找古处长签字,我心里还有点紧张,可他扫一眼就把字给签了,一边说:“你们那份文件,一千多字我算了平均每个字是十九块五毛钱。”

星 期一去上班,丁小槐还沉着脸,我想:“沉着一张寡妇脸你给谁看呢?”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了。过了几天我主动对他说:“以后到宾馆搞材料 还是你去算了,我住宾馆没住出什么味道,择床睡不着。”我看着那样花钱于心不忍,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丁小槐说:“你也用不着那么客气,该谁去还是谁去。 ”听他说话,真是吃了生狗屎了。

按照文件要对全省的中药市场进行一次大整顿,现有的十七个大的市场只能留下八个。哪几个能够留下?厅里决定先派人下去摸摸底,再跟地方政府通气。到时候地方政府都要保自己的市场,厅里得拿出材料来,给他们一个说法。

我 和丁小槐去吴山地区,那里的三个市场按规划只能留下一个。在火车上丁小槐说:“可能我们这个组的任务是最轻的,基本上都定下来了。”我说:“还没去就定下 来,那我们去干什么?”他说:“去了以后上谁下谁都有个说法,我们不是凭空上下的,省里出面拍板也有个依据,凭我们厅里也撤不了哪个市场,地方政府辛辛苦 苦搞起来的,谁说下就下了?”我说:“鹿鸣桥,马塘铺和街市口三个市场,要砍掉两个,现在说砍谁还太早了,暗访以后才能结论。”他说:“不用访,都是假药 成灾,不然部里也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我说:“真的都是矮子,也不能都杀了,总要留一个做种。”他说:“留马塘铺。”我说:“马塘铺在云峰县,说起来那 是马厅长的老家,但马厅长不会考虑这一点吧?他也没跟我们讲过这个意思。”他说:“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他说了县工商局曾局长是他的高中同学,有什么问题 可以去找他,这不就是话?”我觉得丁小槐可能想得太深了,把马厅长一句话拐了七道弯八道梁地去分析,总是想在话缝里听出话来,哪有哪么复杂?大人物的话也 不是句句都有意味的,体会的人太多了,就有了意味。我说:“马厅长他不会的,他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丁小槐说:“那我就没话说了。”

先到了 鹿鸣桥,这是一个小镇,紧靠铁路,有站。下了车我们到旅社安顿了,就去中药市场。这个市场在全国都有点名气,沿街有七八十个门面,拐进去还有一个大市场, 有一百多个摊位。我们装作来进货的客人,一家一家看过去,丁小槐对中药不怎么熟悉,不停地抓起这种药那种药对我挤眉弄眼。他这么挤了几次眼,我就知道他根 本没有识辩真假的能力。看了二十多家门面,以劣充好的不少,但我一指出药材的品质,人家马上就把价格降了下来。在一个摊位前我觉得黄芪颜色有异,闻一闻气 味很淡,再尝一尝,知道是煮过了一次水的,药性已经去了。老板说:“怎么样,看中了吧?我这黄芪都是粗杆切出来的,看这片儿!”丁小槐说:“这片儿是大 些,颜色也好看些。”我说:“我们老板都说好,就称一斤吧。”就称了一斤,又装着记帐,记下了摊位的编号。

我们在鹿鸣桥呆了二天,也只发现 了四处卖假药的,有两处是假驴胶。这么大一个市场,只有这么点的假药,我感到意外。丁小槐似乎很着急,一定要再仔细搜索,再呆了一天,又发现两处卖假药 的。我说:“看起来这里的市场管理还算好。”他说:“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六个摊位有假药,这还少吗?”

到马塘铺情况就不同,刚进市场就 有一个摊主在叫卖石蜜,我走过去问:“老板,生意怎么样?”摊主说:“你看我长得丑吧,生意比我还丑些。”说着头往两边直甩。我问石蜜多少钱一斤,他 说:“这是云南原始森林里采出来的野山蜂蜜,傍着岩石一堵墙都是,三十八层。你现在咳嗽不咳?咳了拣一块去冲杯水吃,站在这里就止了咳。”又翻了中药书上 的说明给我们看,说:“你不信我你总信书吧,书总不是我印出来的吧。”我看那石蜜几大块堆在那里,闻一闻总觉得气味不对,可一层层的蜂窝叠上去,上面长着 青苔,蜂窝可不是能造出来的。丁小槐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又问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二十块”。我说:“八块钱一斤卖不卖?”他说:“老板你讲 什么相声?十块钱一斤!我赚了你一分钱,我是你裤裆里夹的那货。”我假装要走,他说:“回来,称给你,卖药还不如卖烂菜花,什么年头!”拿刀砍了一斤给 我。我又记下了摊位号,口中念着:“石蜜一斤,八块。”走远了我对小槐说:“这是拿黄片糖养家蜂做出来的,不信你回去泡一杯水,就是片糖水,做得真像啊。 ”在马塘铺呆了两天,发现了四十多处卖假药的,后来都懒得买着做证据了,拿不动。丁小槐很着急说:“这回去怎么交差?”我说:“马厅长又没交任务下来,实 事求是就交了差。把鹿鸣桥砍掉保马塘铺?那咱们做人也要讲点良心吧。”他说:“反正以你为主,报告你去写。”又到街市口去,一塌糊涂,疯人果做罗汉果卖, 也不怕毒死人。

回到厅里,我写了报告给了药政处,建议保留鹿鸣桥一家,理由是管理较好,交通也方便。黄处长看了我的报告说:“马塘铺的情况 那么差?”下午他又打电话把我叫了去,说:“大为啊,你这份材料数据的准确性有没有把握?”我说:“我和丁小槐一家一家地看,哪个摊位有问题,是几号摊 位,卖什么假药,都写得清清楚楚,问题绝对没有。”他说:“有人反映你有些地方看得粗,有些地方看得细,采集数据就可能不那么准。”丁小槐背后说什么了? 很明显黄处长是想保住马塘铺,丁小槐就顺着杆子爬上去了。我说:“谁说我的数据不准,叫他来站在我面前说!我想他也不敢!”他说:“这些材料厅里做参考, 个别地方去复查也是可能的。”出了门我心里憋得痛,丁小槐是什么东西?指鹿为马!是鹿是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愿意它是鹿呢还是马?哪怕上面不说什么吧, 也要钻到他心里去替他把事情想好处理好。事实都跟着大人物的意愿走,权力真它妈的是个好东西!我还要讲良心,我他妈的真没有用啊!

后来听说 又有三个点复查了,其中就有马塘铺。我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心里却冷了半截。世界上的事,摆在那里一清二楚,居然还可以另有说法!太荒谬了,太滑稽了,太可 怕了,不可能!可我再怎么说不可能,这都是事实。怎么样?没有办法。稍微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鹿鸣桥市场还是没有被砍掉。

有天下棋时我忍不住 把这件事给晏之鹤说了,他盯了我足有半分钟,突然说:“你怎么敢跟我讲这些事,你知道我跟谁谁是什么关系?转个弯就到谁谁耳朵里去了。”我大吃一惊,一种 恐怖的窒息扼住了我,血都涌到头上来了。他又笑了说:“我看你也没比谁的头脑中缺根弦。”我说:“人都那么聪明还该留点道理给世界来讲吧,不然世界也太可 怜了。”他轻声一笑说:“道理?那是你讲的东西?”我说:“道理就是道理,谁讲它还是道理。”他轻笑一声说:“当头炮!”

9、看看这几个中国人吧

马 厅长要去安南地区检查工作,把我和丁小槐带去了。这样我知道晏一鹤并没有去汇报什么。到安南已是晚上七点多钟。车开到卫生局,我说:“不会没人吧?”大徐 说:“有人没人要看是谁来了,你来了那就没有人了,今天到半夜都会有人。”到二楼办公室,果然有人,而且是六个人。见了马厅长,殷局长说:“等得我们好 苦,厅长!算着您最迟五点钟到的,七点还没到,我们心里都那么紧紧揪着,不敢往坏处想。”丁小槐说:“马厅长在丰源作了一个精彩的演讲,就耽误了。”说着 顺势站到马厅长身边,挡住了我。马厅长说:“这是小池。”把我叫上来,“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我把他留在厅里了。”殷局长使劲和我握手,又跟丁小槐握 手。丁小槐垂着眼不做声。我想:“马厅长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啊,你以为你想着要压我就真的压着了?”这握手一先一后,说起来不算个屁事,可在这个份上可不 是一件小事啊。

吃了饭殷局长几个把我们送到神鹿宾馆,反复交待了经理,就去了。马厅长是一个套间,另外两个单间,丁小槐想一个人一间,大徐 说:“谁不怕打鼾就跟我一间。”他打鼾是出了名的,有透过墙的力量,每次出来都不敢住马厅长隔壁。丁小槐说:“只怕我也打鼾。”见他这样不肯为别人考虑, 我说:“那你们那个打鼾的住在一起,等于听自己打鼾。”丁小槐说:“那还是徐师傅自己一间算了。”大徐去了,丁小槐把小纸箱打开,是一个豆浆机,开始给马 厅长磨豆浆,一边说:“马厅长从来不喝豆粉冲的豆浆,口感不行。”丁小槐找地方煮豆浆去了,马厅长洗完澡,到我们门口看了一下,我想着有什么事,就跟了过 去。马厅长拿出围棋说:“池大为听说你也会几下子?”我说:“也会那么一点。”这时丁小槐端了热豆浆进来,往桌上一放,顺势坐了下去说:“马厅长今天再跟 我下一盘指导棋,让三子。”马厅长说:“今天让五子。”丁小槐说:“那我一定要赢一盘,大为看我赢呀。”又说:“我们跟马厅长下棋,那是李鬼碰见了李逵。 ”下着棋马厅长随口说:“忘记带袜子来换了。”丁小槐说:“我这就去买一双来。”却看着我。我说:“我下去看看?”回来说:“到处都关门了。”这时丁小槐 已输了一盘,还要下一盘,我就回房去了。

很晚了丁小槐才回来,端个盆子出去了,好一会还没进来。热水瓶里没水了,我端了杯子去打开水,看见 丁小槐站在楼道尽头的电水炉边,见了我想挡住什么似的。我一眼看见电水炉上烤着两双袜子,知道他把马厅长的袜子洗了在烤干。我装着没看见,接了水就走了。 半天他进来了说:“还没睡?”躺下去摸出一本书来看,我瞥一眼是《围棋初步》。我说:“你还不睡?看什么书?”他说:“就这本书。”把书扬了一下,又问我 看什么书。我说:“何梦瑶的《医碥》。”他说:“钻研业务,那好。等你成为当代李时珍了,我就有写回忆录的第一手材料。”我说:“我其实也想学学围棋,学 好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马厅长叫我,说:“到外面看看有袜子没有,买两双来,要纯绵的。”一会我买来了,马厅长说:“丁小槐吧,他 还是好心,昨晚把我的袜子洗了还烤干了,怪不得我起来找不到袜子。我看见两双袜子烤在那里,是不是把我的和别人的一起洗的?这里的盆子也不能用,脚气病很 容易交叉感染的。我有一年穿了宾馆里的拖鞋害上了脚气,天下的药都用尽了,真菌比日本鬼子还顽强些。”我想,丁小槐在一双袜子上动这么多脑筋,他不怕马厅 长看小了他?吃早餐时丁小槐低头看马厅长的脚,发现袜子不是自己洗的那一双,脸上很不自在。

上午听殷局长汇报工作,丁小槐似乎是随意地,把 记录本往我跟前一丢。我看看马厅长又看看记录本,马厅长几乎不察觉地点一点头,我只好拿起笔来作记录。丁小槐俨然地听汇报,偶然也问一两个问题。我去瞧马 厅长的神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看来丁小槐真把马厅长摸透了,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可以说上几句,他都了然于心。下午殷局长陪马厅长去了地委,我 和丁小槐跟几个副局长谈几个具体事情的细节。巫副局长说:“有几个问题向厅里的同志汇报一下。”我连忙说:“大家讨论。”丁小槐端坐着,一枝笔在手中转来 转去,却不写什么,点着头“嗯嗯”地示意我作记录。我装着听不懂,他只好算了。谈着话丁小槐不停地打断巫副局长的话,左问右问,拿足了派头。虽然是马厅长 留下我们来谈工作,却也并没授权给他来主持,他凭什么摆出这副当仁不让的派头?我想那几个副局长都年龄一把了,面子又怎么下得来?谁知他们连一点别扭的神 态也没有,就把丁小槐当作了厅里的领导,恭恭敬敬地,问一句答一句。他们的神态激发了丁小槐的情绪,越发地神采飞扬,思维也居然特别活跃,提的问题也都还 在点子上,甚至有几处超水平发挥,使我都吃了一惊,可见他平时还是动了脑筋的。这样一来巫副局长几人越发把他当作了个人物,我偶然插问几句,他们也冲着丁 小槐作答。丁小槐兴奋得脸上泛光,一副过足了瘾的样子。我看那神态觉得可笑,这有什么过瘾的?要过瘾你过去吧你!丁小槐越是容光焕发,那几个人就越是神态 谦恭,甚至连“丁主任”都叫出来了,丁小槐也不去纠正。我看着巫副局长等人,心里叹气说:“看看这几个中国人呀,看看这几个中国人吧!”

晚 上去宾馆吃饭,我们到那里去等马厅长,地委童书记也会来。童书记十多年前和马厅长一起援藏有二年多。到了宾馆门口,卫生局人事科肖科长迎上来说:“几个包 厢都被人订去了。”巫副局长脸一沉说:“上午就交待了的事,还办砸了?童书记会来你知道吗?等会你自己去跟殷局长说,让童书记也坐在大厅里。”肖科长 说:“我上午就交待了小方,他订了菜,忘记订包厢了。”我说:“换一家也是一样的。”巫副局长说:“只有这家还像个样子,童书记平时请客都在这里。”我 说:“坐大厅里也一样吃。”丁小槐马上说:“大为你的意思是要马厅长坐大厅?”巫副局长说:“肖科长你是不是请他们哪一拨人让一让,就说童书记有客人,童 书记。”说着一根手指朝天上一戳一戳的。肖科长进去了,我也跟进去。小方正在一个包厢门口求那些人,里面的人都坐好了,不肯起身。肖科长沉着脸说:“小方 你惹出了多大的祸你知道不?童书记会来,等会你自己跟童书记讲去。”小方苦着脸,急得要哭。这时丁小槐也过来了,认出小方是大学的同学,赶紧上去握手,小 方难堪地笑笑。丁小槐对肖科长说:“还没办好?马厅长他们就要到了。”肖科长盯小方一眼,不做声。小方说:“里面是市政工程局的张局长。”丁小槐站在门口 说:“这个包厢的同志能不能让一下,卫生厅的马厅长从省城来,想接待几个客人。”里面一个人说:“马厅长?不知道。只听说有个牛厅长,拉犁去了。”肖科长 说:“是这么回事,地委童书记童渺同志想在这里请几个省里来的客人。”那个人学着他的声调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张局长张晓平同志要在这里请省里的程书记 在这里聚一聚。”那个张局长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像咳嗽又像喘粗气,那人马上就不做声了。张局长说:“童书记他真的会来,童书记他?既然童书记他有 公事,我们让一让那是应该的。只是等会真童书记不来,我们这个假童书记会过来搅棚的。”说着拍一拍那个人的肩。肖科长说:“骗你吗?在安南谁敢冒童书记的 名?吃了豹子胆也没这个胆!”市政局的人一时都去了。肖科长说:“我到门口去接人。”就去了。小方说:“我去看看。”也要走。丁小槐一把拉住说:“就开餐 了走什么走?”小方说:“我还得去幼儿园接女儿呢。”丁小槐说:“都六点多了,接女儿?”小方苦笑一声说:“唉,能跟你们省里的人比?这种场面有我的位 子?跑腿的人呢。那时候听你的留在省城就好了。想着家里人都在安南,回来了,错了。”丁小槐说:“等会我跟你们肖科长说,让他以后方便方便你。”小方 说:“连他自己都是个没位子的人,一桌就你们十个人,算好了的。”丁小槐说:“那我跟殷局长说一说。”小方说:“惭愧,惭愧。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老同学,不 然我装病也要躲那么一躲。”挣开丁小槐的手去了。

这时马厅长童书记进来了。市政局的几个在大厅里朝这边看,张局长站起来招呼了一声“童书记 ”,童书记没听到,张局长“嘿嘿”笑几声,坐了下去。进了包厢,童书记说:“老马咱们今天喝点,当年在拉萨也是喝点喝点就把那两年熬过来了。”丁小槐 说:“度数可别太高,马厅长这几年酒量不比以前了。”童书记说:“那就不上茅台,五浪液吧。”殷局长说:“两瓶。”经理亲自拿了酒来,服务小姐想接过去, 经理晃过了她说:“上菜去。”把酒从纸盒中抽了出来,准备斟酒。殷局长说:“我来。”把酒接了过去,给童书记再给马厅长各斟了一杯。巫副局长又接过去 说:“我来。”又给殷局长斟了一杯,再给我和丁小槐斟了。看着酒瓶转了这么几次手,我想:“学问啊,学问。要把这份精细用到工作中去,那中国人真的是了不 得。”一时菜上来了,童书记马厅长碰了杯,都一口干了,把杯子亮给对方看,同时说:“照!”又一起笑了说:“痛快,痛快。”酒桌上一片热闹。我也抿一点 酒,想着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场面上有酒没酒,那种意味是完全不同的。酒拉近了人的距离,把临时酿造出来的感情变成了真的。丁小槐心神不定,总盯着马厅长, 一边悄悄地对我说:“这些人都是酒中仙,马厅长怎么能跟他们对着喝?”马厅长喝了童书记殷局长敬的酒,巫副局长脸上泛着红光,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马厅长 您下次还不知哪年哪月能来安南,我敬这一杯,管三年。”马厅长说:“来,来!”丁小槐站起来说:“马厅长的酒量是公认的,但也还是不能和你们这么多人加在 一起比,我替马厅长喝了这杯。”巫副局长仰了头正准备一饮而尽,听了这话把手放下来,望望丁小槐,又望望马厅长。马厅长手往桌子上一拍说:“干什么?你! 你看看在坐的是什么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你来替我?嘿!”丁小槐愣在那里,脸一炸就红了,一根木头般笔直地坐了下去。童书记说:“老马,喝酒,喝酒。”马 厅长若无其事说:“喝,接着喝。”我举了杯对丁小槐说:“咱们喝,喝。”他毫无反应,我碰了他一下,他才一愣醒过来说:“喝。”一饮而尽,倾了杯子说:“ 照!”殷局长从面对伸过杯来对丁小槐说:“敬你一杯,敬你们一杯。”又向我示意地点点头,“你们那么远跑过来,容易吗?”丁小槐又一饮而尽,有点醉了。

一 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马厅长居然没醉,与童书记谈笑风生地说着西藏往事。吃完饭童书记道别去了,殷局长几个送马厅长回宾馆,又交待我说:“这酒有点后劲, 厅长那里还是要瞧着点。”我扶着丁小槐进了屋,他拿出几张钞票说:“池大为,兄弟,你再去买瓶酒来,要五粮液,今天我们喝个舒服透。”我说:“你醉了,我 给你倒杯茶吧。”他把我倒的茶一推,水都溅到了身上。我说:“烫着没有?”他说:”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话没说完,一口就吐了出来。我赶紧把 洗脚的桶子提到他床前,又叫服务员来把地上清洗了。丁小槐躺在床上喘着气说:“池大为,兄弟,你说今天的事吧,我还有脸做人?还做人?狗都不是这样做的。 做狗摇一摇尾巴,还给一块骨头呢,也许还摸一摸它的狗头呢!我呢,我呢?摇摇尾巴,照你心窝就是一脚!”我说:“你醉了,你醉了。”想给他脱了衣服去睡。 他用力推开我的手说:“你也说我醉了,连你也说我醉了!我醉了我有这么清醒?今天是我一生最清醒的一天,我总算把自己看清了,什么东西!”我还是给他脱了 衣服说:“你没醉,你睡一觉醒来就更没醉了。”他躺下去说:“我真的很清醒,你看我吧。”他顺手拿起一本书说:“《围棋初步》,对不对?醉了的人有这么清 醒?我总算把世界看清了,也把人看清了,什么东西!”我说:“你瞌睡了,你没醉,你瞌睡了。”他把书放下,用力一拍胸脯说:“谁说我瞌睡了,我一夜不睡也 不瞌睡。池大为,兄弟,掏心尖尖上的话跟你说一句吧,谁不想立起来做个人,倒想当个摇尾巴的东西?小时候我家里就喂过一条叫白利的狗。有时候我观察它好 久,一叫它的名字,那尾巴就接通了电似的摇起来,左边右边欢势欢势的!我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可它一摇尾巴你就没办法不喜欢它。要是你丢一根骨 头给他,它那尾巴摇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只少一支尾巴了。没想到摇得不好还要挨一脚,我家喂的狗我可从来没踢过, 踢不下脚!人怎么还不如狗?光是为了我自己吧,我要挺得笔直的做个男子汉!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山沟沟里,一家人都巴巴地望着我,我不想办法出息出息行不行? 不行啊,我有责任!像我这样的人不靠自己又去靠谁去?我弟妹年龄一年年大起来,盼着我带点消息回去,我都没勇气回去过年了。哪怕让他们到食堂里做个临时工 吧,到厅里看个大门吧,那也得等我当了个处长才行,对吧?为了这个我要装着对自己无尊严的生活麻木不仁。世道就是世道,它的道理是这个讲法,你还想有别的 讲法?我只能把头低了,顺着它走,难道谁还能对它耍牛脾气?”他说着一个大哈欠打了出来,身子一侧睡了下去,一边说:“世道你说它吧,它公平?那是电视机 哄着你玩的,对吧?”不再说话。我喊他两声,他的鼾声却上来了。我望着他,觉得对他也没了那份怨恨的心情,他真可怜。

有人敲门,是马厅长。 他说:“小丁他就睡了?”我说:“他有点醉了。”他说:“什么时候他醒来了,就说我来过了,没叫醒他。”我说:“要他过去吗?”他说:“说我来过就可以 了。我也早点睡了,今天喝多了点,喝多了,你说我也喝多了。”我看了会书,正想熄灯睡觉,丁小槐爬起来上厕所说:“酒醒了,酒醒了。”我说:“马厅长他来 找你,没叫醒你。”他着急说:“大为怎么不叫醒我?可能是叫我去磨……磨……下棋?”一边抓了衣服要穿,口里说:“都这么晚了,这么晚了,我怎么一下子就 睡着了呢。”就要过去。我说:“马厅长早就睡了。”他口里“哎呀,哎呀”地叹着跑了出去。我追到门边说:“马厅长说他睡了,他也喝多了。”他没听见似的, 跑到马厅长房门口,趴在地上看里面有没有灯光。看着他屁股那么翘着,我想:“看看这个中国人吧!”他回来说:“真的睡了,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又问我马 厅长说了什么。我说:“要我告诉你他来过了就可以了。”他说:“还讲了什么,原话是怎么讲的?”我笑一笑说:“原话,我也记不来了。他说自己喝多了吧。” 他坐在床边点头说:“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说来说去还是马厅长。”我想:“丁小槐毕竟是丁小槐,说来说去还是丁小槐。”他躺下去 说:“我前面醉了,醉得一蹋糊涂,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真的差点要笑出来,那根骨头还没丢下来呢。他说:“我说了什么醉话没有?我一般喝醉了就不知 天高地厚姓啥名谁。”我说:“你没醉,今天是你一生中最清醒的一天。”他说:“怎么能这样说?我真的醉了,醉话一般都不算什么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 么,没说谁的坏话吧?我说了你的坏话没有?”我说:“你没说,你没说。”他说:“那就好,没说谁的什么坏话就好。”他熄了灯躺下去说:“是的,我想起来 了,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

10、一种造型

第二天我们去华源县,殷局长也陪着去了。车上马厅长问起华源县 血吸虫病的情况,殷局长说:“发病率这几年都保持在百分之四点一二,再降下去也难。原来在施厅长手里是百分之五点三三,你上来那么一抓,降下去一个多百分 点。容易吗?”又摇摇头,“容易吗?不容易啊!”马厅长说:“要降到百分之三以下我就睡得着觉了,再降一个两个百分点,有信心没有?”殷局长说:“厅里支 持就有信心。”马厅长说:“明年再拨二十万给你,专门攻华源县,钱没到位是我的事,攻不下来是你的事,攻下来了我对部里省里也有个交待。”殷局长说:“坚 决完成任务,给一年时间吧。”又说:“听说香港给省里捐了几台车,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湖区?就说治血吸虫吧,走村串户的,拿腿走毕竟慢啊!都跟不上改革大 好形势的步伐了,心里着急!”马厅长说:“丰源县已经开口了,这几台没到位的车,全省百多个县,你说给谁吧!”殷局长说:“丰源县他一个县也敢开口?我们 一个地区都是麻着胆子开的口。一个地区的工作重要呢,还是一个县重要?马厅长你说吧!”马厅长说:“说起来还是你们的层次要高一些。”殷局长说:“正是这 个话。”马厅长说:“你殷江宏这张嘴,就没亏过理!打个报告上来试试!”

下午听华源县卫生局汇报,当天回到安南市。吃了晚饭马厅长到地区卫 校去演讲,这是昨天就安排好了的。马厅长本来说免了,殷局长说:“卫校的同志听说马厅长来了,非要我开了这个口。您在这个份上,辛苦一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的,不然那些学生不空欢喜一场?他们都想见您呢!”丁小槐说:“马厅长您让他们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损失就太惨重了。”马厅长说:“我到卫校去?”殷局长 马上说:“教育局魏局长也会来的。”马厅长沉吟了一下,殷局长说:“我尽可能把地区管文教卫的谭专员也请来。”马厅长就答应了。我知道圈子里要讲对等原 则,没想到马厅长也这么讲究。到了卫校门口,魏局长还有卫校校长和书记都在口门等着。魏局长和马厅长握手说:“谭专员他已经进去了。”马厅长先介绍了我 说:“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呢。”又介绍了丁小槐,都握了手。马厅长总是这样向别人介绍我,慢慢地我也听出一点意思来了,这是在抬高谁呢?本来以为马厅长 点名把我留下,总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那点意思出来,想来想去,那点意思就是这点意思了。马厅长到了礼堂门口,谭专员迎上来说:“老马, 好几年不见了。”又说:“本来想听你演讲,但临时有个会,我可能就早点去了。”马厅长说:“忙你的,忙你的。”马厅长一进礼堂,校长就带头鼓掌,一行人在 掌声中到台上坐下。我看台下一张张脸那么仰着,都是些女孩子,一个个拿着笔记本准备记录。校长作了介绍,马厅长开始讲话:“这次到这里来,是专门来看望大 家的。我讲两点,第一,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从事的是一项神圣的事业,最重要的品质是职业道德。首先对病人要有仁爱之心,孔子说,仁者爱人……第二,要有 高超的技术水平。人是最高的价值,人不是试验品。别的错误可以挽回,生命的错误那是无法挽回的……”马厅长伸手到镀金烟盒中去摸烟,没有烟了,就把烟纸抽 了出来,捏成了一团。丁小槐马上站起来,走到马厅长身后,一只手从马厅长支着的胳膊下面慢慢伸进去,摸到了烟盒,又从提包里拿出一盒烟,撕开封口,把烟装 进烟盒,从马厅长腋下轻轻送了上去。马厅长摸到烟盒,抽出一支烟,又想去摸打火机,丁小槐飞快地把打火机抓到手里,把烟点燃了,动作之灵敏令人惊叹。我看 看丁小槐心里好笑:“真的是只少插一支尾巴了。”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散文《狗的造型》,赞美狗对主人的忠诚,作者没有讲那座狗的雕像在造型时是怎么处 理那条尾巴的。作者没说我也很难想象,处理得不好就会失去太多的生动。雕像毕竟只是雕像,看看丁小槐那只手从腋下慢慢插进去的动作,这是人的造型,实在是 太生动了,恐怕任何雕塑家都很难传其风神。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猪人”还有“狗人”啊!马厅长讲了一个多小时,丁小槐好多次带头鼓掌,每次鼓掌的时机跟 丰源县那次演讲一模一样,这家伙真是的把马厅长摸透了,可不能小看了他。马厅长讲完,校长问我:“你也讲几句?”我说:“我就算了。”丁小槐主动说:“那 我就讲几句。”把话筒移到自己跟前,激昂地说:“马厅长刚才讲的话很重要,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难得的经历,受益终身。马厅长不但学问高深,够我们学一辈 子的,而且人品高尚,在做人的方面也够我们学一辈子的……”丁小槐和马厅长在一个讲台上讲话,在厅里根本不可能,可出来就有了机会,他抓住了这个机会。人 得会来事才行啊,要有勇气,怕什么怕?丁小槐讲了十多分钟,我都有点坐不住了。我在内心微笑着,以欣赏的眼光去观看表演,又去观察马厅长的脸色,倒也很平 静。

魏局长等人送我们上车,跟马厅长握手道别,又跟丁小槐,然后是我。看丁小槐握手时那种透着得意的兴奋,我对自己说:“你愿意先握你先握 你的去,以为自己真捡了个宝吧。”这么想着可心里还是怪怪的不是滋味。校长塞给丁小槐两个信封,再给我一个,口里说:“辛苦了,辛苦了。”我想着里面是 钱,刚想推辞,丁小槐把信封接过来往我手中重重地一塞。我马上去看马厅长,他根本没往这边看。上车时我对着丁小槐拍一拍口袋示意着信封,又向大徐瞟了一 眼,丁小槐微微摇头示意别吭声。回到宾馆我打开信封,是两百块钱。我说:“给这么多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我也没讲一句话。”丁小槐说:“给你就拿 着,推推推的干什么?我们大家都伴点福吧,你真的要推,不但校长下不了台,谁也下不了台。”我说:“真的不好意思。”他说:“别把你自己看那么小,到了下 面,你就是个大人物了,你不把架子端起来,下面的人反而不自在呢。”我口里说:“想想倒也是的。”为了让他们自在,我得把架子端起来,这也是一种体谅,一 种人道。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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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8-8-19 22:35 | 只看该作者
要贴也贴点短的吧。太长没法看,或者自己写一些东西,大家更喜欢:rolley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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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37 | 只看该作者
11、认什么真

这天上午我从大院出来,有个声音在喊:“同 志,同志。”我一看,大门口的路边跪着一个人,吃了一惊,就停了脚步。我看那人四十来岁,脸上瘦得像刀在骨头里面剜过似的,身边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只 瓷碗,还有一双筷子,戳破袋子露了出来。他见我停下了,膝头一前一后挪动着朝我这边挪了几步,一只手伸着怕我走开,口里说:“同志,同志。”我跑上去,扶 住他说:“腿不方便?”他说:“腿是好好的,毛病不在腿上。”传达室的老叶说:“他自己说是华源县的赤脚医生,得了病没钱,要闯进去找马厅长,那怎么行? 他跪在这里都好大一会了。小池你去跟刘主任说一声,老让他这么跪着也不是个样子。”又对那人说:“叫你去找民政局,在这里跪三天也跪不出钱来。”我说:“ 什么病?”这时他扶着我的手站了起来,跪久了一时没站稳,身子晃了一下,我一只手撑着他的腋下,才站稳了。他感谢地望我一眼,那目光使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信 任,他并不是一个无赖。他望着我说:“胃癌,已经诊断了,胃癌,再过几天就扩散了。”他的目光和声调都透着绝对的恭顺,我简直无法承受。他拿出人民医院的 诊断书,双手展开来了给我看。我说:“你到底是哪里人?”他说:“华源县大泽乡人。”我说:“我刚从华源回来,你可别骗我。”他马上换了口音用华源话 说:“同志,我不是骗子。”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又告诉我,他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带了五百块钱到省城来看病,连一餐饭都不舍得吃,可钱还是在刚诊断出病时 就花完了。医生说要开刀,还要交一千五百块钱。我说:“你回去想想办法吧,卫生厅也不是慈善机构。”他脸上痛苦地扭着说:“回去有办法想,我也不会走到这 一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谁愿出这个丑?穷人的脸也是一张脸呢。可人就是这个低贱命,你怎么办?家里就一个茅草屋了,拿什么去卖钱?儿子还上着初中呢,女 儿没叫她读书了。想想儿子女儿吧,我不想死,要我再把茅草屋卖了,他们住到哪里去?我不能回去,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死在家里那是祸害了家里人,葬都葬不 起。”我说:“你是赤脚医生,你找县卫生局想想办法。”我想着是不是以厅里的名义写封信让他带回去,再一想是不可能的,上次我已经错过一回了。他低着头拼 命摇头,一边说:“再过几天就扩散了。”眼泪一串串滴下来,半天摸出一封信说:“我的信都写好了,我不见了叫老婆不要拖儿带女出来找,我流浪去了。其实等 他们收到信,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了。”老叶说:“看看这个人也不像个骗子,小池你去给领导汇报一下,没有上面丢句话下来,我也不敢放他进去。”我回到办公 室,刘主任不在,就对丁小槐说了。丁小槐说:“那么一跪就可以跪出钱来,那不是搞诈骗?”我说:“要不给马厅长汇报一下吧,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他 说:“那你想说你说。”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这是一条人命,就到隔壁给马厅长汇报了,又补充说:“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马厅长说:“先搞清他的身份, 真的是个赤脚医生呢,你到财务处领点钱给他。”我说:“领多少钱?”他说:“古处长自然知道的。”又说:“跟他说拿了钱别到处讲,也不要再来了。”我跑到 门口,那人还跪在那里,来来往往没人理他。我说:“你站起来。”他双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我说:“我们马厅长说了,给你点补助,你拿了不要对别人说, 也不要再来,可以不?”他连连点头说:“好,好!你好,马厅长好,他好。”我问他县卫生局长的名字,他果然说出来了。老叶说:“你今天碰到好人了,你等一 下,他进去给你拿钱。”

我到计财处找到古处长,把马厅长的话说了。古处长说:“知道了。”领我到出纳那里说:“写张十五块钱的条子,叫小池 签个字,记在厅长特批的帐上。”我一听急了说:“古处长,你看,十五块钱,能干什么?多给点吧,厅里多少多少钱也花掉了。”他笑了说:“小池你倒是心好! 要是你当厅长,每天大门口非跪那么黑压压一大片不可。卫生厅门口可以领到钱,这消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我说:“古处长你看,好歹人家也是一个人,一个 人!马厅长常说人的价值是最高价值,仁者爱人,多拿那么点钱,正好合了马厅长的意,一个人!”古处长又笑了说:“小池你还挺认真的啊!其实到该认真的时候 再认真,那才是真的认真呢。你以为你真能帮他什么?”说完不理我去了。

我捏着那十五块钱,简直没有勇气往大门口走去。不能说古处长说得不 对,可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马厅长是不是给古处长打了电话?不知道。我想再去找马厅长,就说古处长只给了这点钱,那人拿了这么点钱不肯走,看他再怎么 说?这样想着我觉得找到了再去见马厅长的理由。可上了楼转念一想,既然古处长做得那么干脆,那总不会是在马厅长的意思之外吧?我再去找他,他不会想着我婆 婆妈妈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这时候我真希望那人是个骗子,不过是想骗点钱喝二两酒罢了。我走过去他还蹲在那里缩成一团,见了我站起来说:“我没跪了,我没 跪,您叫我不那么着我就没那么着了。”我把钱给他说:“这里有点钱,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再到什么地方去想想办法。”他手哆嗦着把钱接过去,见是十五块 钱,叹了口气,眼泪滚了下来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怕他接了钱还不走,马厅长会怎么想我,于是说:“这还是马厅长特批的,再没有了。”他点点头说:“也 只有这样了,那我走吧。”转过身去又回头说:“谢谢您了!”瘦削的脸痉挛着扭作一团,泪水流下来,把脸上的灰土冲出一道印痕,挂在胡子上,用一根指头把它 抹去,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兆,“这样”到底是怎么样呢?我说:“你到哪里去?”他笑一笑,脸上的皱纹从嘴角扯到眼角,说:“到哪里 去?不知道!回家去?不行。到医院去?也进不去。本来还想回去看看儿子吧,可万一阴在家里了,那不把他们害苦了?”说着又那么笑一笑,五官都挤皱到一起去 了。我心里一动说:“你等一等。”我跑回宿舍,把那个信封翻出来,从里面抽出八张十元的票子,犹豫了一下,又把剩下的钱连信封塞到口袋里,再跑到门口,老 叶正在劝他离开。我把八十块钱塞给他说:“还有点钱,你拿去吧。”老叶说:“小池你自己的钱?”我说:“反正也是别人发给我的。”那人接了钱说:“寄回去 给儿子交学费。”说着身子一溜就跪了下去,口里说:“我给你磕个头吧,别的报答我也没有。”我一把将他扯起来说:“你到二三八医院去看看,那是部队医院。 ”我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将路线画给他看,老叶也在一旁解释。那人说:“我去试试,我去试试。”双手抓住我的手摇了摇,还想去抓老叶的手,老叶躲开说:“去吧 去吧!”他就去了。我走到办公楼,忽然想起口袋里的信封,里面还有一百二十块钱,又跑了出去,那人已不见了。

过了几天丁小槐对我说:“听说 你自己掏了八十块钱给那个讨饭的了?”我说:“那是个赤脚医生呢。钱就是上次……”丁小槐朝刘主任那边一咧嘴,我就没往下说了。他说:“那你倒做好人了。 ”他把“你”字咬得特别重。我说:“几十块钱算个狗屁。”刘主任说:“小池你心倒是有那么好,只是你对他还是不比对街上碰到的一个人,以后考虑问题要周到 点。”刘主任这么一说我觉得真有了问题,厅里是十五块,我倒是八十块,我把厅里放到什么位置了?我慌了说:“你们是听老叶说的吧,我也是看那个人太可怜 了。”刘主任说:“知道你心还是好的,只是我们还是有个身份,是厅里的人。”丁小槐说:“我知道大为他其实也没有要突出自己的意思。”一句话像刀片在我脸 口划出一道口子,我说:“丁小槐你是不是听见有人这么说我了?谁这样说了我要去跟他讲个明白,这个话传到马厅长那里,那还得了?害人也不是这样害的。”丁 小槐忙说:“这个话不是我说的,别人说我还帮你解释了呢。”我问他是谁说的,他不肯说。过两天我碰见马厅长,我打个招呼,他点点头就过去了。我心里感到了 很大的压力,平时他总叫一声“小池”的,是不是因为那八十块钱的事?或者马厅长的神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了?我翻来复去地想也想不出 个头绪,只是强烈体会到了马厅长的一个细小的动作神态都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以后见了马厅长,我仔细去体会他的神态,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池大为怎 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察颜观色的人?既使马厅长真不高兴呢,我也没错。想一想领导也没错,他们有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错了也说 不出是谁错了,我心里有些后悔了。如果我下决心竟救了这个人,那我就太幸福也太有或就感了。我认什么真呢,世上的事认起真来还有个完吗?我不该认真,也不 能认真。

过了半个多月我在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有一个人因病投江自杀,有个青年工人跳到江中把他救了上来,但抢救已经来不及了。消息是表扬 那个青年工人,却没说死去的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么猜测着,死去的怎么也像那天那个男人,但又希望着是另一个人。想着那天忘记把信封里剩下的钱给他,我心里 后悔了。说起来这件事我还应该更认真一些,大家都不认真,这个世界就太令人恐怖也太令人沮丧了。

12、虚拟的尊严

大徐患阑尾 炎住了院,手术后我提了几斤苹果去看他。那是在傍晚,我走进病房他正在听收音机,见了我很意外说:“大为你来看我?”我说:“你意思是我不该来看你?”他 关了收音机撑起身子说:“大为你记得我?除了司机班的人,来看我的就是你了,我一个开车的。”我在床边坐下说:“你顶着顶帽子我就不来了,不然你还以为我 拍你摸你呢。”他说:“想不到想不到。”我说:“丁小槐来过没有?”他说:“你想他会来吗?”他这一说我又感到一种安慰,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别人的眼都是 雪亮的。有这点雪亮,这点理解,做个好人就并不吃亏,人间自有公道。我问起他的病,他说:“过两天就拆线了。”又说:“我那辆车是谁开着?”我说:“没有 留意。”他说:“我得赶紧出院,那辆车被别人开上手就麻烦了。”我说:“躺在病床上还想着那辆车!他开你的丰田,你就开他的奔鹿,还不是一个意思。”他 说:“那个意思就不同,很不同呢。你跟厅长开车还是跟谁谁开,别人心里想着就是不一样。”我笑了说:“那点不一样有多大?一粒芝麻。”他摇头说:“像你们 吧,眼前有个西瓜,一粒芝麻你瞧不上。我眼前就那么一粒芝麻,我得盯着,紧紧盯着。我躺在这里想着那粒芝麻晚上都睡不着。肚皮上杀了这么一刀不要紧,就怕 因为这一刀把那粒芝麻给掉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听不懂。”他说:“你们抱着西瓜感受不到那粒芝麻的份量。你明天帮我留意着,出了院他不让出来那就有 场好戏要唱了。我想马厅长也不至于不支持我吧?”这点小事他看得如此之重,比动手术的事还重,这使我很难理解。

大徐问我到厅里有多久了,我 说:“都一年多了”他说:“觉得怎么样?”我说:“一点感觉都没找到,每天不知做了什么,几张报纸就打发了。”他说:“大为,你搞了一年多还没有感觉,你 看丁小槐那小子,好滋润的样子,我就看不得他那个样子。他心里有几张脸谱,对什么人用哪张脸谱,随时掏出来贴在脸上。”我说:“人各有志,你说我眼前有个 西瓜,其实也是一粒芝麻,要我为那粒芝麻今天演张三明天演李四,那我还是不是我呢?”他叹气说:“过两年连他都跑到你前面去了,翘起尾巴分配你做这个那 个,你心里过得去?你把他当什么我不知道,他是把你当政敌看的。”我没想到他会用“政敌”两个字,说:“我还没觉得有那么严重。”他说:“你们两人情况差 不太远,你学位高些,他早来两年,就看谁的手脚麻利了。形势很明显,有了他的就没有你的,有了你的就没有他的。”我说:“那点东西他想要他拿去。”他 说:“他拿去了你就没有了。别人不会说你池大为清高,只会说他丁小槐有本事,现在的人都是睁了一双狗眼看人。我在厅里看了这么多年,也看清了一些事,要有 张文凭,我就要干一番事业。人生一世做什么,就争那口气,争那粒芝麻。”我拍着他的腿说:“卫生厅野心家不少,连汽车队都潜伏着一个野心家。”

大 徐要我陪他去花园走走,走在花园里他问:“你怎么认识施厅长的?”施厅长是马厅长的前任,退休后经常在大院里转转,找人说话,好几次我看见有人喊“施厅长 ”,他刚想说什么,那人点着头就过去了。有一次他在紫藤架下散步,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就说上了。先从自己的身体说起,再说到世态炎凉,说个没完,我都找不 到机会走开。以后见没人理他,,我就陪他说那么一会。大徐说:“施厅长的事你知道吧?”我说:“知道。”早几年他在位的时候,出差到广州,几个医药公司都 派了高级轿车到机场接,有的抢行李,有的拖着左手右手,几乎要打架。退休后又去广州,先打电话通知了,可下了飞机左等右等,鬼影子都没一个。结果他没去城 里,当即就回来了,大病了一场。说到这件事大徐说:“他老人家也太不识相了,以前人家尊你是尊你那个权,被尊久了他就产生了幻觉,以为人家真的是尊他这个 人,跟他是朋友。没权了就得把自尊心甩到厕所里去,也别抱怨什么世态炎凉,是这回事。”我说:“都想弄顶乌纱往头上那么一罩,到头来就是如此,才看清朋友 都是假朋友,有什么意思?有本领就叫人口服心服,光服那个权不算本事。大多数时候虚拟的尊严比真实的尊严更有尊严。多少人跟施厅长一样,退了休门可罗雀才 看清事实的真相,精神就垮了,身体也垮了。”他说:“你没看见施厅长以前走路有好神气,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着把手摆到后面,肚子挺起来,“那时候说话 的声调都比现在高八度。”我说:“经常看他在大门口想等人说话,等来等去等不到,怪可怜的。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讲上老半天,下次别人都绕开走,装作没看见。 想想他心里也真是孤寂真是苦呢。”

这么走了一会就打算告辞,大徐说:“再说说话。”他望着我,犹犹豫豫地说:“劝你,劝你以后吧,少跟施厅 长说那么多,不好。”见我不明白又说:“你来看我呢,证明你够朋友,不然我也不多嘴了,你想想谁接了施厅长的班呢?对吧?是施厅长提上来的,当年肯定是跟 得紧的,可一接手他就把原来的政策给废了,上台一年厅里发了二十多个新文件,人也换了一批,施厅长鼻子都气歪了,还不知道吐了血没有,身体怎么能不垮呢? 我原来给施厅长开车,现在都不太敢跟他说话,你说我不念旧情是个小人?一跟他说话他就说现在的领导怎么样怎么样,我敢听?我捂着耳朵就跳出八丈远。我是个 小人物,我跳出来主持正义?”我说:“没想到卫生厅这么复杂,踩了地雷都不知道。人吧,心里愿意这么着那么着,可就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不允许你这么着那么 着,还不把自己的心扭成一个麻花结?”他说:“在这阳世上做个人吧,该扭着那还是得扭着,不然想喝凉水都没人帮你舀啊。”我笑了说:“老子渴也算了,总强 似每天察颜观色看天气,那是人不呢?”他咧着嘴也笑了。

大徐的话刺激了我的骄傲。从医院出来我想着:“老子是一个人,不是附在谁身上的一只 宠物,我该跟谁说话还要请示谁?说些什么还要转了几个弯去揣测别人会怎么想,那我又成了什么东西?人吧,他不能有傲气,可不能没有骨气!”这样想着我好像 要跟谁挑战似的,又像要跟谁赌那一口气。

以后我碰见施厅长,该说话仍然说话。说不说这个话对我并不重要,可我如果回避,那就是把头低下来 了,这才是重要的。开始几次我还东张西望看有人看见没有,看见了我还有点勇士的气概,可后来觉得并没有那么危险,可能是大徐想得太多了,又感到自己把这点 事也看作挑战,看作维护人格,实在是虚张声势。这天下了班我想上街去,施厅长在大院门口,见了我举着手连声喊:“小池,小池!”我正有事,打个招呼就想过 去,他手伸在空中,见我没停下来的意思,手慢慢放下来,停在齐肩的地方。我连忙过去说:“您叫我呢!”他向我诉说最近很难入睡,问我有什么药性平和一点的 中成药。我说:“吃杞菊地黄丸就不错。”他说:“试过,效果不明显。”我说:“您呢,把心放宽,有些事不想那么多。”他说:“人也怪,昨天的事记不得,多 年前的事倒清清楚楚,一幕幕放电影一样,有时候一放就是一个通晚。”我说:“您天天晚上给自己放电影,怎么能不失眠?”正说着大徐开着那辆丰田出了大院。 施厅长一直盯着车出了大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不去想那些事,可人总是人吧,心总是心吧!”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说:“一天到晚心里空荡 荡,干什么事都不算个事。”我看着他的白发,心里想着:“老了,又退了,对历史舞台还那么执着。”我说:“我给您开几副药吧,钓鱼,下棋,打门球,包你睡 得好。”他说:“这些事做一两次还可以,多了就太没意思了。有些东西你们这个年龄体会不到啊。”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没有办法改变他对事情 的体验方式。他失去的其实只是由权力派生出来的虚拟的尊严,他至今还看不透这个事实,沉溺于往昔不可自拔。这个可怜的人。

我从街上回来,准 备到食堂去吃饭,大徐开车回来了,在我跟前停下说:“大为,今天我请你去吃锅面。”我上了他的车,开车到锅面店坐下,他说:“刚才马厅长看见你了。”我 说:“马厅长天天看见我。”他说:“我上次在医院提醒过你的。”我说:“不见得有那么危险吧,马厅长毕竟是马厅长。”他说:“谁都是个人吧,是人就有顺眼 的事也有不顺眼的事。”我说:“那我也是个人吧,我也有顺心不顺心的事。不顺自己的心去顺别人的眼,那我成了个什么?”他说:“有些人看你顺眼不顺眼吧, 无所谓。可另外一些人呢?那就非同小可!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他心里转一下弯,就是你我一生的命运。”我说:“这么严重?”他说:“说起来你还是个研究 生,你比我更懂中国的事情。”我说:“我懂是懂,可人人都那么懂,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中国人太聪明了,可这种聪明上层楼登高一看就是蠢呢。”他笑了 说:“原来大为你想着世界的希望在你身上。”这时锅面端了上来,一大海碗,每人一只小碗,夹着吃。我说:“马厅长他真的不高兴了?”他说:“谁知道?不过 要我是马厅长,你就玩完了。我这么想是不是太小人了点?我只知道人就是人。”我说:“如果真那么着吧,有些人他人还是人,有些人他人都不是人了,是──” 我差点说出“奴才”两个字,“是什么,我不知道。”他说:“大为该讲的我都讲了,你还说施厅长守着一个念头比顽石还顽石,你也差不到哪里去,一个人看别人 总是看得清楚的。”我说:“那我以后想着点吧。”又说:“撑破天也就是不要那粒芝麻。”出来上了车时他说:“大为我今天跟你讲了什么没有?如果讲了点什么 那也是哥们来真了,你可别拿出去说,我有老婆孩子可陪你不起。”我说:“你提醒我就是小看了我,我的嘴就那么碎?”他说:“那好,那好,是哥们弟们。不过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了什么?什么也没说。”

13、一种恐惧

一千多块钱可以救一条命,可没这一千多块钱就要死一个人,这个事实 给了我很强的刺激。我学医八年,毕业后虽然没有成为一个医生,但珍视生命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我观察周围,察觉到很多人在一种优闲中失去了体验他人痛苦的 能力,他们对别人的痛苦能够保持那样平静的心态。就说那天吧,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对跪在跟前求怜的人都视而不见。我离开那极度贫苦的山村已近十年,却还没 有丧失这种能力,我感到庆幸。可我常常感觉到这种同情心实在太苍白了,除了同情我实在也不能做点什么。那天在华源,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卖桔子的老人,一毛钱 一斤,我说:“八分。”他马上就同意了。选桔子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家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地。我问他是不是搭车来的,他说:“几分钱一斤的东西还搭车?肩膀 车!”他拍一拍肩膀。桔子要种,要收,要担到城里来卖,有幸卖完了还要走回去,前前后后就是几块钱。那天我买了十斤桔子,给了他一块钱,他连声说谢谢。我 所能做的就是买几斤桔子。有好多次我在菜市场看那些剖鳝鱼的人,手上划破了好几处,用胶布缠起来双手仍整天浸在血水里工作,我在心里叹息,许许多多的人在 生存的重压下就是这样活着。可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声叹息。在经过了赤脚医生的事情之后,我不得不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钱这个东西。有了这种想法,我觉得厅里 用钱浪费实在太大了,这对那些苦人儿实在太不公平。有些人赚钱是何等艰难,而另一些人花钱又是何等轻快。这以后到宾馆里去起草文件,我就推给丁小槐去。我 心里明白那些钱还是用掉了,我的自我安慰并没有真正的意义。

这天我去车队找大徐,看见他正在擦一辆新车。我说:“这也是我们厅里的车?”他 说:“我现在开本田了,那感觉硬是不同。”他告诉我厅里又买了两台进口车。我问本田多少钱一台,他说:“三十多万。”我吓一跳说:“怎么这么贵?”他 说:“这就叫贵?隔壁化工厅,凌志都买回来了。三十多万还不包括各种费用呢,手续费,养路费,牌照费,汽油费,保养费,跟着还有维修费,折旧费,一大围。 ”我说:“还要一个司机。”他说:“那还能算?把细帐算下来要吓得人翻几个跟头。”我说:“厅里其实有一两台车就够了”他说:“小池讲起来你在厅里也有这 么久了,怎么讲起话来像美国华侨,一点都不了解中国的国情?这么多领导,哪个领导没有一部随时能调动的车,他浑身都不自在。张三有了能没有李四的?那就要 起风波了。说到底不是有没有车坐的问题,而是在厅里有没有份量的问题,那是小事?”我说:“几个人共一台车也就够了。”他说:“那要等你当了厅长那天。真 的到了那天,我们当司机的就要失业了。”

我摸着本田车说:“漂亮也真的是漂亮,坐在里面那感觉也真的是感觉,只是把细帐一算那帐也真的是一 笔算不得的帐。”大徐说:“公家的钱,你算什么细帐。”他说着坐下来抽烟,把细帐算给我听,一辆车三十一万,用十年,每年折旧费三万一。三十一万的利息, 每年二万二,养路费,每年六千,汽油,三千五,保养维修就算不清了。我说:“大致估一下每年就是六万多了,还没算这个司机呢?”他说:“你老是记得我,那 再加三千。”我说“你不退休不住房子不生病?”他说:“公家的东西,能算这么细?这东西本来就是个耗钱的主。”我说:“这么个东西,花费摊到每一天,差不 多两百块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高。你看那个赤脚医生,门口跪了那么久,才接了十多块钱去了。”他说:“人跟人能比吗?比不赢的那只有去一头碰死,谁叫他 不当厅长?厅里是个好码头,人就是要停靠个好码头,还不说赤脚医生,我要是到人汽公司去开车,累了几倍钱还要掉下来一大截!码头不同!厕所里的老鼠吃屎, 见了人到处窜,仓库里的老鼠吃谷,见了人大摇大摆,码头不同!”我说:“有些帐你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他说:“你当了厅长你就不这样想了,你觉得自 己受了委屈,化工厅杨厅长坐凌志呢,到省里开会,两部车停在一起,别说厅长,我心里都不舒服。你没看见郑司机开了那部凌志的派头,抽烟都是这样点火的!” 他说着叼着烟仰了头,掏出打火机做点火的模样,“那我就只能看着他甩派头!幸亏还买了这辆车,给我挽回一点面子。”

那些天我心里总想着这件 事放不下来。的确没用我的钱,钱省下来了我也不会多得一分,可钱可以用来救一些人的命,这是个铁板上钉钉的事实。我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个发现,别人都没意识 到这一点。我不能沉默,我要把这个发现说出来,让大家都想一想,甚至有一种震动。厅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当有一种声音向他们的良知呼唤,他们 也不至于隔岸观火吧。这样想着我有了几分兴奋,甚至是激动,觉得自己找到了履行良心责任的方式。可真正要找到一个机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我心里又发虚,感 到对面有一种自己看不透也无法把握的神秘力量,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惧。当我想对这种神秘力量作一番描述,使它清晰起来,却又觉得非常困难。我心中被钝锯子锯 着似的,想着自己也算个知识分子吧,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都只能装瞎子装聋子。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尽那一份天然的责任,属于角色的责任。良知和责任感是知识 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这是很久以来在我心中回荡着的一句话,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它使我有了一点血性之勇。可是一旦面对现实,这句话的 说服力就不那么充分了。现实毕竟是现实,它早就为人们预设了推卸的理由,只要稍稍退一步,就退到了那些理由的荫庇之下,于是心头就安妥下来。可是我又问自 己,原则如果可能因个人的理由而变通,就不是原则。沉默不仅是对良知的压抑,简直就是对自尊心的挑战。我感到了内心的屈辱,自己与“猪人狗人”们实在也没 有两样,以动物性的适生方式活着而已。我察觉到深心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它与那种力量一样神秘而难以描述。细想之后这是失去了身份的恐惧,我是知识分 子,我不说话那还能指望谁来说话?我沉默着那我又是谁?我在焦虑中犹豫了很久。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了放弃,这使我降低了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原来,我内心的 优越感并没有充分的理由。

可一段时间以后,马厅长在全厅职工会议上的一次讲话又激发了我内心的冲动。在那次会上马厅长批评了审计处的汤处 长。审计处一位会计对省人民医院翻修工程的审计提出了不同意见,汤处长就安排她当出纳去了。马厅长在会上说:“卫生厅有没有不能听不同意见的干部?别的地 方我管不了,在卫生厅要有一条上下沟通的渠道,形成对话。你坐在位子上,要让人家口报心服,那才是水平。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垮台。不让 人家说话,天就会塌下来,自己也免不了要垮台。”汤处长的职位,果然就免掉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把领导的胸怀看得太狭小了?

于 是我想找个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有了那点勇气。失去身份的恐惧和焦虑折磨着我,我必须开口说话。没有身份就没有原则,也没有责任,那太可怕了。作为一 个小人物我没有身体的自由,上班时去一下对面的办公室也不可以。但我还是应该坚守心灵的自由,这比身体的自由还重要。我必须开口说话。在又一次党支的民主 生活会上,在别人都发言之后,我觉得那些发言都不痛不痒不过瘾,空空泛泛,连皮毛也没触及到。于是我说:“我有些想法,不知该不该说?”马厅长鼓励地望着 我点头,见我还犹豫就说:“我还是那句话,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于是我就说了,先说到去宾馆起草文件,再说到小轿车,把帐都细算了,最后以医务工 作者的人道情怀作结,我觉得自己分寸把握还算好,光说事情,没提到任何人。说完以后就发现气氛不对,没有一个人来应和我,丁小槐做出了吃惊的表情望着我, 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会场沉静了好一会,这种沉静对我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终于马厅长开口说:“小池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还是值得肯定的。大家讨论 讨论,有相同的不同的意见都可以说,真理越辩越明吧。”又看看表说:“我还要到省政府去一趟,徐师傅在下面等我了。”就去了。刘主任说:“小池的动机还是 很好的,可是考虑问题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点?比如说车,厅里养这几台小轿车是要花不少钱,可方便了工作,提高了效率,这种价值就不是那点钱可以衡量的了。 ”丁小槐马上接上来:“大为看事情可能有点偏执。厅里才有十来台小车,我看并不多。隔壁化工厅的车比我们多好几台。也就是厅里的领导考虑到我们厅里的工作 对象都是病人,特别是那些赤脚医生什么的,花钱的事太多,拨款又不足,才采取了节约的原则。”又有监察室郝主任发言说:“我觉得小池的发言是有具体针对性 的,针对谁呢?领导考虑到厅里房子紧张,宁可自己每天跑也不愿来挤着同志们,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他越说越激动,拳头往下一砸一 砸的几乎敲到桌子上去了。我实在忍不住说:“你算过帐没有?一辆好车一年前前后后耗掉的钱,建一套房子都绰绰有余了。”他把拳头砸到桌子上说:“强辩,还 在强辩!”明明是他强辩,反而理直气壮说我强辩。世界上的道理能这么讲,那世界还是个世界吗?会场的气氛使我不能再往下说,而必须接受他对我的评价,这是 怎么回事?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最令我心寒的是,连关系那么好的小莫都发了言,说我的不是。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太片面太冒失也太没有道理了。刘主任 说:“大家的意见,我想小池还是会考虑的。当然他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一时想不通可以慢慢来吧。”就散了会。丁小槐一脸兴奋,出了门就吹起了口哨。

14、沉默的权利

我 万没料到事情是这样一个结局。回到宿舍我头脑中还是一片嗡嗡的声音,很多面孔浮上来,一个个都用手指着我,我体会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我把事情重新考虑了 一遍,想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前我想到了领导可能会有点不高兴,可这么多人一起来指责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们都是学医的,应该不缺乏最起 码的人道情怀,怎么会把道理那样去讲?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软泥一样捏成人们愿意的形状,就看谁来捏了。可人都按自己的利益来捏,公正又在哪 里?如果只有丁小槐跳出来,我还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会摇尾巴,还会咬人。狗的雕像要重新塑造,不但尾巴要生动,牙嘴也要生动才行。郝主任发言了,牙嘴 白历历地露着。还有刘主任,那个老好人,没想到他首先发言。最没料到的是小莫,她怎么会?

我没吃晚饭,根本就没有饿的感觉。为了向自己证明 心中是平静的,我把《本草纲目》拿过来看,可看了好一会儿脑中还是一片茫然。每一个字都是认识的,每一句话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却不知所云。我强迫自己 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还有意拿着点声调:“药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渍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立者,亦有不可入汤酒者,并随药性,不得违 越。”可读完一段还是不明白。我用力拍自己脑袋,里面有一种空空洞洞的回响。难道我,池大为,就被这件小事把心里搞乱了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我 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忽然发现天已经黑了。我走出去想透口气,出了大门沿着街一直往东走。走了一会一辆黑色小车停在我身边,我吃一惊,一看是大徐,他把我拉 进车,火速向前开去。我说:“这么晚还在外面跑,把我拉到哪里去?”他说:“跟我走就是。”开了有十多分钟,到了市郊,在一家餐馆前停了车,扯了我进去。 我说:“我不饿,我一点都不饿。”他说:“不饿也不能不吃晚饭!”我又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他说:“真朋友不讲假话,我在车里等你下来有 几个小时了,我只是不敢上去找你。”我说:“你不敢找我?”他不回答,望了我说:“你今天下午都讲了些什么?”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讲了些什么?”这时服 务员过来,他点了四个菜,说:“四点多钟的时候,马厅长到小车队来了,要回家,我看出他有点不高兴。半路上他问我跟你说起过小车的事情没有,我听着口风不 对,就否认了。回到厅里碰见刘主任,他又问我,我又否认了。他把你提意见的事对我讲了,我真的吓了一跳。大为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说:“凭良心说句话吧。 ”他说:“他们问我,我都否认了,大为你就别再说别的,不然我这个方向盘都把不住了。当领导的司机,最忌讳的就多嘴,我跟你讲到一部车要耗多少钱,也没想 到你有这层意思在里面,不然我怎么样也要挡住你。”

服务员端了菜来,我说:“真吃不下。”他说:“强迫自己也要吃几口,把自己当作敌人,要 战胜自己的胃,就吃下去了。”我夹了点菜慢慢吃。他说:“我今天等你这么久有两件事,第一是请你帮个忙,我已经否认了,你就把这个话讲下去算了,不然不说 把我调出小车队,换一辆车我也受不了啊。”我说:“大徐你还不了解我,我要说下午就说了,我没说就是不说,我自己挺着就是了,又把你牵进来干什么?你把心 放下去。”他吁了口气说:“第二件事呢,我要向你赔不是,刘主任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当时就表了一个态,说你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你是好心,善心,我那 么说我问心有愧。本来我应该沉默,可是我不能沉默,我沉默了我就是嫌疑犯。我想你能够体谅我的苦处,就不要记恨了。”我苦笑一声说:“明白,你没有说心里 话的权利,连沉默的权利也没有。我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你能够说我是好心,我就要欢呼理解万岁了。理解万岁,我在北京读书那几年这句话是挂在嘴上讲的, 现在才体会到了其中的艰难与沉重。”

回去的路上他说:“大为啊,我在厅里也这么多年了,有一条做人的原则就是要看得惯,有人把钱成百上千地 往河里扔,你也要装作没看见。他不是傻瓜,他扔总有他的理由。你不明白那点理由,千万别跳出来说浪费了浪费了。总之你不能说,你说就是你错。想通了这个道 理,就心平气和了。”我说:“我以后要学会做人呢,跟你学。”他没听出其中的意味,说:“没人商量也可以跟我来打个商量。”快到厅里了,他说:“大为你是 不是走一段路过去算了,免得别人瞎想。我开始不上去找你也是怕别人瞎想,厅里的人一个个眼睛都尖得很。”我说:“想象力也不错。”我下了车,他开了车前面 去了。

回到宿舍我心里不舒服,怎么自己都成为别人忌讳的人了?正想着又听见轻微的敲门声,像指甲弹在门上,有点脆。是敲我的门吗?我走到门 边侧耳一听,那声音清晰了,是的。我开了门,一个人一闪就进来了,是小莫。她把门关上,闩好,说:“大为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我也不自觉地降低了声 音说:“一个人看电影去了。”她说:“文琴没来?”我摇摇头。她说:“我到楼下看了三四次,总算看见你房里亮灯了,就上来了。我是来跟你赔礼道歉的。今天 下午我本来是想不发言的,保持沉默算了。可是我们郝主任都那样讲了,我若不表一个态,郝主任会记在心里。不表态在别人看来就是态度。我迫不得已就讲了几 句,回到家里心中实在不安,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是一般的对不起,是很对不起。好歹我也是个大学生,还是学医的,你讲的道理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可同意只能 在心里同意,嘴巴上还是要说不同意,我不能沉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苦笑一声说:“我明白,我不怨你,真的不怨。”她说:“大为你理解我的难处就 好,我处于这种地位,实在也是为难。”我说:“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们之间还是有这种默契,这就不容易了,我都忍不住要喊一声理解万岁了。”她摇着头 说:“说真的我心里苦呢,不说那么几句不行,说了违背了自己感情又对不起朋友,你说这人的心里撕裂成两半是什么滋味?”她双手做了个撕开的动作,“我到你 这里来,第一要鼓足勇气怕别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第二要鼓足勇气进你这张门面对你这个朋友,心里不苦?”我说:“其实你不来我也明白你的处境,甚至刘主任郝 主任也是非表态不可,会场上的情况总有人会去汇报的,所以我也不怨他们,他们心里跟大家的想法也不会差那么远。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里想刮着东风,怎 么坐在一起就是西风劲吹?我就想不透西风是怎么形成的。都在做演员做得那么像,假的比真的还真!”她说:“圈子里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练就了一身察颜观色 听话听音的绝技。”我说:“我讲了那一番话,未必领导就真会忌恨我?”她说:“就算这个领导心怀宽广,那个领导就不一定了。人总是人吧。”

小 莫去的时候侧耳在门边听了一下,轻轻开了门出去,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着,出去了就顺手把门拉上,不要我送。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几片银杏 叶在手中搓揉着。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们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这我理解。为了跟环境和平共处,他们真心话不敢说,却理直气壮地 说自己不愿说的话,自己想做的事还要精心设计了偷偷摸摸地做。他们在细节上有足够的聪明,但聪明的后面却是难以言说的大悲哀。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力量把人扭 曲成这个样子?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因此也不再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在一种氛围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视为正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 睹,最可悲可叹的就是这样一种习以为常。什么时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来活得像个人?我悲观地想着恐怕还要几代人才行。一种延续了几千年的事实,没有几百年是 扭不过来的,这是一笔精神遗产啊。这又是一种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却意义更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适当的机会把这种真相说出来。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职就是开 口说话。

15、瞎子聋子和哑巴

第二天我去上班,在楼梯上碰见郝主任从上面下来。我望着他想打个招呼,他避开我的目光一直下去 了。他的神态使我有了一种精神优越,毕竟是非人们心里还是明白的,他自己也明白。到了办公室刘主任已经来了,他很和蔼地说:“小池来得早啊!”我说:“刘 主任您更早。”他说:“小池你昨天怎么了,有些话其实没有必要说。”我说:“我就是容易冲动,心里有想法就忍不住要说出来,想一想也是太不聪明了。”他 说:“年轻人啊!”我说:“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还是领导鼓励我说我才说的。其实我的话还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我就对刘主任您说了吧。”就把赤脚医生 的事说了,又把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也说了。他说:“小池你倒是个好人,就是书生气重了一点,天下的事,有谁能包圆了管着?这一半的话,说到我这里就打止了。 ”说着手劈下来做了个砍断的动作,“在机关里工作,有机关的特点,不是什么话想说就可以说的,这是一条原则,你要好好想一想,小池啊!”这时丁小槐进来 了,刘主任马上说:“小池啊,你先去把开水打上来。”

我不知该怎样面对马厅长才好。我知道人心里的感应总是对称的,一个人你本能地感到亲 和,那么他对你也感到亲和,你感到别扭呢,他对你也一定感到别扭。要是对别人感到别扭吧,倒也无所谓,点点头就过去了,可这个人是马厅长,我绕得过去吗? 这天我上班提前几分钟去,怕在楼道里碰见马厅长。过一会听见马厅长从门口经过,跟丁小槐打招呼,声音里透着一种特别的亲切。大人物的语调也有着特殊的意 味,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我感到心里发冷,丁小槐进来时身子那么晃了晃,表演着一种优越。我装着没注意,把目光转向别处,心里骂着:“尾巴又摇起来了,等会 还会把牙龇出来吧。”这个小人,他用身体语言传达着一种信息,他以为他把我挫下去了。我设想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对付他,是寸步不让顶回去呢,还是不理不睬? 不理不睬,他一步步逼上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顶回去呢,那就是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了。在某种处境中,人就是这样可悲地别无选择。

下班 的时候我刚出门,正好碰见了马厅长,我还没说话呢,马厅长和气地说:“小池,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近来工作还好吧?”我说:“还好。”他点头笑着说:“还好 就好,还好就好。”似乎是不经意地碰了碰我的手,又跟别人说话去了。马厅长的神态给了我一点安慰,也许他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生我的气,是我自己把事情想 得太严重了。那么多人来批评我,又有大徐和小莫造成的那种神秘气氛,使我不得不那样去想。这样我对马厅长又感到了一种亲切,以至有了一种温情的感动。那些 人张牙舞爪对着我,都是做给领导看的,可领导对我却没有偏见。我把马厅长刚才的神态反复回想,反复揣摩,觉得自己的领会并没有错。我的心情一下开朗了,感 到了压力的释放。这样一来又觉得挺对不起马厅长的,领导还是好领导,我怎么能用那么挑剔的眼光去看他呢?是他看得起我把我留在厅里工作的,也从来没有对不 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他啊!于是我又有了一种新的心理压力,感到了负疚。心中崩紧的弦松了,我就在心里作了决定,如果丁小槐再对我有什么挑衅,我非把他顶 到墙上去不可,我现在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意识到领导身上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一句话一种神态可以使人充满勇气和自信,也可以使人感到沮丧和卑微,一 个人的份量,他的人格定位,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定了下来。我对同事的态度,还要由那句话那种神态的意味来决定,真是奇妙无比。这种奇妙无比的力量,真是魅 力无穷啊。

我想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经历了一次风波,也看清了几个人,这也是收获。有几天我看见一辆崭新的丰田车在院子里冲进冲出,以为 是来办事的车,没有在意。在传达室听见老叶在说厅里又买了一辆新车,才意识到那辆车是厅里的。一下子我心里就阴暗了。自己提了意见,没人当回事!这辆车简 直就是买给我看的。有意见?这就是回答。我奇怪纪检会的人怎么不管一管,是不是还要我跟管纪检的梁书记说一说?我说:“厅里的车大家伙着用其实够用了,现 在你看几辆车空在那里,司机也空在那里。”老叶说:“这是老百姓的想法,人家不这样想。领导越来越多了,他到了那个份上没有那种待遇,没有一部车主要给自 己用,心里好受?”我说:“最近又有谁当了领导,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笑了说:“小池你坐办公室的人对这些事还没我们看得的清楚?现在纪检书记也是副厅级 了,级别抬高了,待遇也要跟上来,总不能说谁低一等。”我说:“这么回事。”我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刚才还想着要跟梁书记说说呢。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没有别 的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像大徐小莫说的那样,装瞎子装聋子,装上那么一段时间,恐怕就真的瞎了聋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就把同化过程给完成了。我把良 知责任这几个字放在心上想也好,不放在心上想也好,都毫无意义,现实还是现实。想,是那样,不想,也是那样,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不想可以求得心灵平静,也可 以保全自己。沉默是唯一的出路,只能如此。

又过几天在厅里大会上,马厅长布置完工作后说:“我们有些同志,特别是年轻人,看问题总难免有片 面性,缺少全局观念。站在一个特定的角度看问题,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可站得更高,从全局的角度看,他那个道理可能就不充分了,就有片面性了,就缺少辩证法 了。我们考虑问题要学会换位思维,站在全局的角度来思维。”我正体味着这一段话,想着这是在暗示什么事情,忽然发现丁小槐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望着我,接着又 有几个人也跟着用这种眼光望着我。我心中火气一冒就上来了,这个家伙,如此阴毒,把火往我身上引!我正想怒目而视,他的目光已经转到台上去了,让我吃了暗 亏还说不出来。这个家伙,科长还没当上呢,玩这一套倒是炉火纯青了。他做得出,也能找到机会。这些人的目光提醒了我,马厅长真是在说我吗?一股热血裹着一 个巨大的硬物涌上头顶,旋即在脑中爆炸了。这怎么可能,马厅长?我浑身冒着汗,心中极度失望。这怎么可能,马厅长?他前几天还对我那样笑着呢,其实我在很 大程度上已经理解他了,为了平衡关系,多买了几辆车,他也有他的难处。这怎么可能,他在大会上来打击我?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可是我的天已经塌下来 了。

接下来马厅长还说了些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闭了眼坐在那里,好像浑身都着了火,即将被烧为灰烬。散了会我机械地站起来,跟着别人往外 走,我简直没有勇气回到办公室去,坐到那张桌子面前。刘主任对我说:“小池你精神不太好,先回去休息一下,没关系。”刘主任的话更确证了这个事实,马厅长 强烈暗示着的人就是我,我就是那个有片面性的年轻人。可是这怎么可能,马厅长?前两天他那么和气地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呢。好几天我心里都 在想着这件事,怎么可能,马厅长?在我心中,马厅长毕竟是组织,不是马垂章。凭良心说出自己一种想法,即使不够全面吧,也不能说就犯了错误。也许,还是屈 文琴说得对,人总是人啊!要一个人特别是大人物喜欢听意见,特别是触动了他的意见,那怎么可能?人总是人啊!我意识到自己以前对世界的认识有着虚幻性,现 在应该重新理解。设想谁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代表了全部的公正,那只是一种虚设。何况,人们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呢?我并不傻,我也可以学 得很聪明,比丁小槐更聪明。我感到有一种力量要把自己扭过去,扭成世界所需要的那种状态。我不应该是自己,也不能是自己,我是那种被规定好了的状态。

这 天我到图书室跟晏之鹤下象棋,管理员小赵交待我们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就下班去了。下了两盘是一比一,我说:“明天再下。”他说:“三打二胜决个输赢。”第 三盘输了,我说:“这几天是心里比较乱才输给你了”。他说:“像我这样心如止水,安得其乱?棋盘往眼前一摆,虽南****不易也。”我说:“要达到你的境界, 那我还要修炼。第一要不想世界,世之清浊与我无关。第二要不想自己,进入无知无欲的状态。”他说:“小池我跟你就事论事,你这样下去很危险,想有知有欲也 只能无知无欲,机会不会到你跟前来。”我说:“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危险在哪里,想着自己怎么都没有错,结果还是错了。”他说:“怎么都没错,那是你个人的 想法,结果还是错了,那是世界对你的评价。你能把世界的扭过来?”我说:“我的事情您也知道?”他说:“知道一点。”我说:“厅里也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 不设防的人。”就把事情前后都跟他说了。他听了说:“小池,你错就错在违背了基本的游戏规则。卫生厅是一个圈子,圈子里有一条基本的游戏规则。刘主任说你 不全面,丁小槐说你偏执,郝金贵说你有针对性,徐师傅要你看得惯,小莫要你装瞎子聋子,都是在说这个规则。这个规则是什么?就是要站在掌实权的那个人的角 度考虑一切问题。这个人姓张三李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掌了实权,财权,特别是人事权。厅里谁不想进步,有了进步才会有一切。但谁能让你进步或者进不了步? 总理吗?省长吗?都不是,就是那个在厅里签任免文件的人。那是命根子啊!你那么去看问题,你就全面了,不偏执了,就没有动机不纯的针对性了,就看惯了,也 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我说:“那我就没有自我了,没有自己的想法了,就变成人家需要我成为的那个样子了。”他嘿嘿笑着说:“那你还想成为什么样子?你 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一条规则,如果是一个人,换一个人就改变了一切,是一条规则,换了谁也不行。你池大为本事天大改变了一个人还改得了一条规则?一个人哪 怕你是个知识分子吧,也只能顺势而为,这个势是什么你总是明白的。孔子说君为臣纲,蒋委员长说一个党一个领袖,文革前说驯服工具,后来又说理解的要执行, 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都是在说这个游戏规则。你违背了规则肯定碰壁,碰了壁你不要怨任何人。”我垂了头沉吟半天说:“那人不太可怜了?”他说:“想不可怜, 就升到那个位子上去。”又说:“小池,你不要跟在我后面跑,我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一辈子碰得头破血流,晚景堪怜啊!你吧,想得通要想通,想不通碰破了头 还是要想通。我一辈子的经验就是不要做瞎子,要把事情看清楚,也不能做聋子,该听到的信息要听到,但是要做哑巴,看到了听到了心中有数就行了,可千万别张 口说什么。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的错!”我叹气说:“我得想想,我真的该好好想想。”事后就把事情反复地想了,晏之鹤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聪明人应该 那样,不做瞎子聋子,但要做哑巴。可是连我也学聪明了,那还谈什么良知责任?何况还要付出自尊的代价。想过来想过去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于是明白了人生并 没有什么最好的选择,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全部的问题是自己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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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39 | 只看该作者
16、谁是组织

刘主任病了,去省人民医院住院。人事处贾处长 来到我们办公室说:“刘主任病得不轻,出了院也要休养好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吧,办公室还是要有个人牵一牵头,厅里的意思就没有必要从外面调人了,你们俩对 业务都很熟,谁牵这个头也差不多。池大为吧,工作是很认真的,也从不说苦叫累。丁小槐呢,在办公室的时间更长一点,是不是就给他压一点担子?”贾处长口里 说着丁小槐,眼睛却望着我。我说:“听组织的安排。”贾处长说:“丁小槐有没有勇气承担?”丁小槐脸都红了,压抑着兴奋说:“组织上定了,我就不能再说什 么了。”贾处长说:“池大为你就好好配合工作。”我说:“好的。”贾处长说:“那就这样了。”就去了。

丁小槐有模有样地当起代理主任来,身 体整天像充了电一样,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他总是用动作和语调向每一个到办公室来的人显示着自己改变了的身份。因为熟悉,我把其中的表演性看得清清楚楚。 他煞有介事地请示汇报,又交待一些事让我去做,口里说着请怎样怎样,可语调却透出无可商榷的权威性。我根本看不起这种表演,可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指示。他那 种神态,简直叫我无法承受,却又无法反抗。我能说他交待工作错了吗?那么说他的声调错了?这个小人,这个摇尾龇牙的家伙,像那么回事地对我发号施令了。这 真不能不使人感到强烈的难堪和失落,感到权力的珍贵,哪怕是这么小的一点点权力,而且还是代理的。我为了自尊和骄傲而不愿顺势而为,可越是想坚守那点自尊 就越没有自尊。我被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给套住了。

丁小槐布置我去道宁县出差,那是省里最偏远的山区。我去了,回来时汽车在半路堵了车,闷在 车里晒了一整天,中了暑,同车的人把我扶到车下,把矿泉水倒在我的脖子上,背上,替我扯了痧,才缓过来。黑着脸回来一天,他又要我到华源县去。我说:“我 去了这七八天还没喘过气来呢!”我想把脖子上扯痧的痕迹给他看,可向他诉苦就是把自己降得太低太低,我忍住了。他陪笑着说:“只有这么两个人,我有工作走 不开,华源的事又不能不去,只好辛苦你了,回来给你补一天假!”要是没贾处长那一番话呢,我就要说那点工作我来做,可现在我怎么说?我没有身份,这使我气 短,我那么沉痛地感到了身份是多么重要。没有身份而想拥有自尊,那不可能,这是痛到心尖尖上的感受。

我有苦说不出口,还是去了华源。我不能 不去,这是布置给我的工作。如果是刘主任布置给我,我不会有羞辱的感觉,可那个人是丁小槐!再苦再累我都不要紧,但要我面对这么一位领导,我自尊心的承受 能力还没有这么强。到了华源,县卫生局领导还是把我当省里来的人看,这使我心中稍稍平静了一点。身份就是这么重要,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什么人人平 等,那是安慰小人物的神话,一个温柔的骗局。我并不傻,我看清了现实,一个人必须依据实力与他人对话,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丁小槐明白这一点,他就往 这个方向竭尽全力。我也明白,我不愿那样行动,也许我错了,但我无法纠正这个错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神奇力量决定了这一点。毕竟,一个人不能够背叛自 己。从华源回来,丁小槐说:“你总算回来了!”原来他要去随园宾馆参加一个文件的起草,还愁着办公室没人守候。我一听一股火气就往头上冒,到下面一次两次 都是我去,你没时间,好事来了就有时间了!一个代理主任,并没正式下文,就这样给自己找机会,大小机会一网打尽,又像白蚁似的一路吃过去,留下的只是一条 粪便,赤裸裸地无耻!他做得出,他就是做得出。可我吃着哑巴亏又去向谁说?怎么说?别人还会说我斤斤计较呢。他怎么做都可以,我说一句却是不行的,这真不 知是谁设计的一个局,真是奇妙无比,我入了这个局了,妙啊,惨啊!这个局不是为小人物设计的,小人物要跳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出无数的办法变成大人物。 我说:“你有工作离不开,怎么能调你去?”他说:“手里的事这几天把它忙完了。”又似乎不经意说:“这是厅里决定的,我也只好去。”我真的想冲他几句,可 就是没有底气。没有身份的人,就有这么可怜。我没做声,他以决定了的口气说:“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明天会打电话过来告诉你那边的电话号码。”我嘲讽地 笑着说:“有什么事会向你请示的。”谁知他说:“如果觉得有必要的话。”这个无耻的家伙,我真想拍桌子骂娘了。可我骂出来,闹了上去,我又有什么道理?我 逃不出这个局,活活憋死了也逃不出去,惨啊!

丁小槐去了,我感到了轻松,至少我有几天可以不看那副嘴脸。我又去医院看了刘主任,希望他能够 快点回来。刘主任说:“小池啊,我出了院再干那么一段恐怕就要提前退休了。我看了你这二年,心里想向组织上推荐你接手的,现在看来,我说话也不行了。在机 关里,有些话想说也得忍着,不忍不行,祸从口出。”我说:“是应该忍,我不知怎么就是忍不住。”心想,大家都装傻瓜忍着,忍着,忍着,忍得心痛也咬紧牙关 忍着,一辈子就这么忍过去了,世世代代也这么忍下来了,中国人忍性真是举世无双啊!

知道刘主任不久就会回来,我心中松驰了一点了。这天碰了 贾处长,我忍不住把对丁小槐的意见说了。贾处长说:“小池你心放宽一点,才多大的事呢?”他这么说我就不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我就更狭隘了,小事也搁不 下,我得忍着不说。处长去了,我想着自己以前总认为天下总有讲道理的地方,看起来是太天真了。道理有无数种讲法,像一些人手中的面团,怎么捏他都有道理, 你怎么样?有些人永远正确,话语权在他手中。想到这一点我感到灰心,气馁,沮丧,甚至恐怖。我咬着牙对自己说:“我也该把心放宽一点,真的才多大的事呢? 一粒蟑螂屎!”我把这话像压压缩饼干似的压到自己的心里去。

刘主任回来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的健康状况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也是丁小槐 的一块心病。我想看看丁小槐再怎么摆谱,又怎么转弯。刘主任上班的那天,丁小槐就把脸色变了,透着亲热叫我“大为兄”。我不得不佩服他如此善变,一眨眼动 夫,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变了,连过渡的过程都不需要。我还替他设想着难堪,他自己却一点不难堪,真的不能不佩服他修养有素,是一块材料。说起来我这种设想本 身就是可笑的,把人往好的方面想。我故意找了一两件事用请示的口气去问他,他马上说:“大为你去问刘主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别拿火来烤我。”说着嘿嘿 地笑。这天刘主任对我说:“小池,你来也两年了,感觉怎么样?”我说:“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他说:“我不在你跟丁小槐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疙 瘩?”我说:“疙瘩有时候也难免。他那个人,你知道的。”他叹口气说:“难免也是难免,但这么点事,你犯不着跟贾处长去说。”他欲吞欲吐地,最后说:“人 事处下午可能会找你谈话。”我说:“莫不还要批评我?”他说:“批评倒也不会。”又笑笑说:“说不定对你还是一件好事。”下午人事处果然打了电话来,我就 去了,在劳资科见了贾处长,他说:“你去人事科找印科长。”印科长给我倒茶说:“小池你坐,坐。”我说:“打电话叫我,总有点事吧。”他说:“坐下来慢慢 说。事情嘛,当然还是有点。”他吞吞吐吐的,我知道没好事,有好事早就有人给我通气了。他说:“你到办公室这一年多,感觉怎么样?”我说:“也没有怎么 样,也没有不怎么样。刘主任那个人吧,挺好的。”他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看样子要把我放到哪个角落去,还要说是我自己的意见,这些人真的会做工 作啊!我有想法想当厅长当主任行吗?我说:“我有没有想法都等于零,主要是看组织上有没有想法。”他说:“那么动一动怎么样?中医学会的秘书小廖他刚调到 广东去了,厅里要加强那里的力量,工作很重要啊!现在就是尹玉娥一个人顶在那里,也顶不住了。你是学中医的,专业就对上口了。研究生嘛,技术型人才,可以 在业务岗位上大展拳脚。厅里干部业务很强的不多,我们要充分利用,哈哈!”在一个机关说你是技术型人才,就等于说你是一个工具,不配当领导。说你是人才, 你还能有意见?软刀子不见血,杀伤力却不弱。我是个小人物,我不能说自己,要等着别人来说,说的权力在别人手里。说你是技术型人才你就是了,怎么着?我 说:“厅里定下来了?”他说:“也可以这么说吧,组织上。”又说:“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的确不错,的确的确。”我说:“我可能犯什么错误了, 希望组织上指出来。”他掩饰地笑一笑说:“谁这么说?我们不这么看,组织上不这么看。谁这么说了我们批评谁。”他开口闭口组织上组织上,谁是组织,组织又 是谁?说来说去也只怪我多嘴了,惹人不高兴了。他不高兴,就是组织上不高兴,但他永远不会说这是他的决定。组织上的决定,我到哪里诉委屈去?我说:“定下 来了我也没什么说的了。”他马上抓住我的话说:“那就这样?下个星期,你去中医学会上班。”说着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一两步。他根本不在乎我有什么想法, 他送客了。我机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17、性格就是命运

我在厅里的事情,我从不跟屈文琴说,可她总能知道那么一些。还在刘 主任生病之前,她有天对我说:“你闯大祸了!”我吓一跳,又明白了她说的还是那件事。我说:“过都过去了。”她说:“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世界就简单了。 ”我说:“那还杀了我卖肉不成?”她说:“真要杀你还不容易,杀也不一定要用刀子,笑眯眯地就把你杀了,你还喊不得屈。”我说:“我凭良心说句话,别人爱 听就听,不爱听就算了,还搞反攻倒算?”她说:“这还不搞反攻倒算,世界上就没有反攻倒算了。你那么热衷于提意见,也等我把调动搞好了再提,你也不为我想 一想!”我说:“人家天天说欢迎提意见,欢迎欢迎,结果是这么回事,谁想得到?”她说:“我就想得到!提意见,吃错了药呢。你遇事怎么不跟我商量?我以为 你很能干的,还想靠你呢。我自己太没能力了,就想找个精神支柱。”我说:“现在知道我是靠不住的吧?也不晚。”说起来大家都还算个知识分子,都把明哲保身 哲学操得这么精,这还有什么希望?明哲保身,古人的话真是入木三分啊!屈文琴好一会没做声,半天说:“你不知道。”又说:“你不知道那个圈子里其实有多 冷。见了面都热情得不得了,其实全靠你来我往才能把热情维持下去,谁跟谁真的是哥们?老百姓拿什么你来我往?没有,就说不上话。”我说:“你从小就看惯了 听惯了,到今天还没把那份心放下来。靠我来挽回昔日的荣光,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希望。”我原来以为她在父亲死后就以平民心态面对世界了,谁知道她内心还燃着 不灭的火,这使我感到畏惧。她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吧,反正我跟沈姨也有那么熟了,我陪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难堪是有一点的,挺一挺就挺过去了,把局面挽 回来。”我马上转了身四处寻找说:“到哪里去了,放在哪里了?”她问我找什么,我说:“那把砍排骨的刀呢?找出来你一刀把我砍了算了,要我去我是不会去 的,我进不去那张门。”她笑了说:“早晚有人会来砍你,我留着给别人砍。我看你这个犟牛的样子,早晚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当了领导,他错也错得对,反正对 不对不由你说了算。你这么倔着,这一辈子你怎么办?你永远不改,就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都是错的。”我说:“屈文琴你别说那么恐怖, 领导见了我还是笑眯眯的呢。”她说:“笑眯眯的!他不把你压下去,那他那张椅子还坐得住?你也别怨他心狠。”我说:“你年龄小小在哪里学会这一套,搞得我 都有点怕你了。”接下来她不再提这件事,可气氛总有了些别扭。我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吧,女孩不高兴了,自己总有责任给她一点安慰。我明白这点道理,可这点安 慰我就是没办法给她,我转不了这个弯。两人说着话总有说不上路的感觉,像有座无形的山峰挡在中间,勉强说下去简直虚伪透顶。她说:“我这就去了。”我把她 送到大门外,她说“我这就去了。”我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去。”她说:“我这就去了。”眼睛望着我。我感到了一种压力,自己应该表明一种态度了。或者, 就依了她,去看看沈姨?可这个态我实在没办法表出来,就掩饰地一笑。她说:“我去了。”我觉得自己非说点什么,可我能说什么?那样我池大为就不是池大为 了。我的性格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我感到了沉闷的挤压,心中像要劈成两半似的。我用牙咬着嘴唇,让那种疼痛转移内心的撕裂,痛得受不了了,心中才舒坦了 一点。屈文琴笑一笑,笑得非常勉强,说:“你要小心。”就去了。看着她的背影在灯光下逐渐模糊,我叹了口气。回到宿舍,我打开房门,就在那一瞬间,铜质钥 匙那点凉意忽然唤醒了我:“她好几次说去了去了,难道还有别的意思?”我心中一惊,飞下楼去,冲出大院,沿着她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追了几十米我停了下来。 追上了又怎么样?我不能回答自己。我呆立了一会,转了回来。

我想着屈文琴她这一次真的不会来了。我感到的别扭,她肯定也感觉到了。我跟她的 想法不同,她追求那种由地位带来的高贵,主子的高贵,她想恢复昔日的荣光,这是她进入婚姻的一个最重要的预期。而我,我想坚守那一份平民的高贵,独立的高 贵,如果领导觉得我可以呢,我愿意做一番事业,否则呢我宁肯寂寞,要我像丁小槐那样是不可能的。两种不同的高贵意识,拉开了我们的心理距离。我的天性如 此,我不能背叛自己,也无法扭曲自己,哪怕接受被冷落的命运。性格就是命运,因为性格的前定,我宁肯面对命运的前定。她好几天没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还要去 找她一次的时候,她打电话到办公室来,约我去逛商场,要我在大家乐门口等她。这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我心中有了一点什么,根据情感对应原理,我想她心 中也是一样。

那天从人事处出来,我就决定要把事情告诉屈文琴。我打算好了一见面就要告诉她,一刻也不犹豫。调到中医学会对我来说是一种打 击,可我不把这看成一个打击,那是个闲职,我可以好好看看书了。使我感到屈辱的是其中的冷落和惩罚的意味。这怎么可能,组织上?我提了个意见是为我自己的 私利吗?他们看不清我的动机?这怎么可能,组织上?这其中的意味让我的自尊心想放也放不下来。我到这时也没摸透对面到底是什么力量,好像有一个联合阵线似 的。我到办公室办交接,丁小槐掩饰不住那一脸喜气。我想着,小人,你得志你得志去吧,就凭着你这掩饰不住的神态,你再会察颜观色恭奉逢迎也得志不到哪里 去。

那天傍晚在天都公园门口见了屈文琴,她来了,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一条白色的飘带,在夕阳中远远飘过来,我心中一动。她过来挽 着我的胳膊就进了公园,在林荫小道上慢慢地走着。我想说那件事几次都没说出口,搁在喉咙里痒痒的。我们在湖边的看台上要了两杯冰酸梅来喝,她说起了自己的 大学生活,她的同学,我也说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两人都兴奋起来。不觉之间月亮上来了,映在湖中跳动着细碎的波光。夜风吹拂着,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那一种气 息,充满了魅惑。可说着说着她情绪低落了下去。我说:“怎么了?”她说:“突然就想哭,想起了过去。”我说:“过去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惹得你想 哭呢?”她说:“心中有个地方痛,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去。在三年前,她读大学三年级时,一切都还是一帆风顺的,真可以说 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指哪打哪。可从父亲死于车祸的那天开始,她的人生就轰毁了。打击在悲痛之余接踵而至。她在系里原来是很红的,突然就不那么红了。她自觉地 调低了做人的姿态,可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冲动。省人事厅的副厅长是父亲的朋友,曾拍了胸脯包了她的分配的,去北京深圳都没问题,可毕业时再去找他就不行了。 也不说不行,可就是解决不了问题。更令她痛心的是,原来的男朋友毕业后留了北京,知道她去不了北京,就分手了。她说:“一场车祸改变了一切,我哭了多少次 啊,现实是如此现实,我不能不现实。我也是幻想过来的,都成了泡影,飘到天上去了。”说着勉强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我对她那沉痛的倾诉无动于衷,以前得 到太多了,太优越了,现在失去了就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可是还有那么多人比如三山坳的人从来没有得到过机会呢?习惯了在舞台中心扮演角色,稍稍寂寞一点就 如此不甘心。

等她平静一会,我说:“我对权力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她说:“什么都是慢慢来的,你不为我争口气,总该为自己争口气。小心连丁 小槐都爬到你前面去了。”我说:“他爱爬他爬,我还得挺起腰像个人走,爬还没学会。今天才体会到这个爬字是如此生动。”我张开双手比划着爬的姿态,“不爬 那能行吗?”她说:“刘主任病了让他来代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你倒不急!”我说:“想不到你一个女人对权力这么感兴趣,要不以后你弄个厅长部长干 干,我也伴你点福。”她说:“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说:“原来江青她是个男人。”她嘻嘻笑了说:“一个女人找个男人,就是要找个精神支柱,找个靠山,他 要是座山才能靠啊,一棵小树,那靠得稳?”我说:“第一次体会到靠山这两个字如此神韵,古人造词真是了不得啊!”

18、对话的渠道

这 天我的计划没有完成,没找到恰当的机会说出口。我在犹豫什么,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心里闷着想跟谁说一说,正好胡一兵打电话来叫我去喝茶,开车过来 接我。车到厅大门口,刘跃进也在车里,开到随园宾馆,胡一兵说:“我订了一间钟点房,自己喝茶安静些。”乘电梯上了十楼,进了房胡一兵说:“三杯龙井。” 服务小姐应声去了。刘跃进说:“一兵你一个月几个钱,派头是这样甩。”胡一兵说:“你以为我自己出钱,哪怕你有钱,要自己出那是没本事。”大家喝着茶说 话,刘跃进兴奋地说到已经想好了一个题目,准备花两三年时间写一本书,书名暂定为《社会转型与当代文化》。他说得神彩飞扬,胡一兵说:“大为你看吧,国家 命运人类前途都看这本书了。”胡一兵说想下海去淘金,设计了三种方案,还没定下来。他说:“电视台也干六年了,越干越没劲头,领导要保乌纱,能把下面的记 者憋死。”我说:“你们都在进步,一个进步到有车了,一个进步到有书了,我倒是退步了。”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胡一兵说:“大为你看你你你,”他一根指 头一点一点地,“你摔着了头吧,提意见?”我说:“别人听不听那是他的事,该说的我还得说,我说是我还在相信一点什么,对人对世界还抱有希望。”胡一兵 说:“大为你真的是个好人,太好了就不好了。你要知道那些人是坚定不移坚如磐石坚韧如钢,你说能说得动谁?世界在动从来就不是说动的。”我说:“听不听那 是他的事,我说几句我犯了法?我只想找条渠道对对话。”胡一兵说:“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可能,羊在下游喝了水,上游的狼还说羊弄脏了自己的水呢。要对话除非 你自己也变成一只狼,成为一只老虎就更好,实在不行了,也要成为一只狐狸。”刘跃进说:“大为我倒是佩服你,树活活一张皮,鸟活活一口食,人活就活那一口 气!说句粗话,读书人要死卵朝天,仆着死卵都看不到。”我受了鼓舞说:“真的老子要死卵朝天,我怕?”胡一兵说:“看你们俩一下子就进入境界了,这有什么 意义?你死就死了,白死了,卵朝天卵朝地都是一个意思,死!要想着不死那才是水平。我要有这份慷慨激昂,十个胡一兵也抹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现实从来不 怕别人不服气,服,得服,不服,也得服。谁以为凭自己一腔热血能感动了谁,那就大错特错,再以为凭这点血性之勇能改变什么,那更是大错特错。”刘跃进 说:“一兵你还算个记者,让你去代表社会良心,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胡一兵说:“动不动就要救世界,幻觉比真实还要真实。”我说:“照你的意思我唯一的 出路就是向丁小槐同志学习。”胡一兵说:“世界上真的没有不难的事,大为我说你吧,该灵活还得灵活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蛆婆拱得石磨翻?”

我 的确是拱不起石磨,甚至没想到石磨有这么沉。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可能,没有渠道,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没有平等的前提,怎么可能对话?下次去公园再见到屈文 琴,我怕自己犹豫,一见面就把调动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吃惊道:“大为,谁在弄你呢?”我说:“谁弄我?我自己愿意去的。”她说:“人人都想往中心靠,你倒 离中心越来越远了。上次你听了我的,陪我一起去看看沈姨,也不至于这么惨。”我说:“我没认为自己惨,中医学会的工作还单纯些,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看书。” 她说:“大为你这样安慰自己那是骗自己。谁不知道离领导近的地方什么都有,远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别人往中间挤都挤不进,你在中间还没站稳,被挤出来了。” 我不高兴说:“领导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凭什么叫我靠近他?他怎么不来靠近我?”她说:“天天坐皇冠是一个人,病死了没人抬也是一个人,这都是你看到 的,一个人跟一个人是一回事?”我说:“要我做丁小槐那副嘴脸,我做不出。要我那样还不如宰鸡似的一刀把我宰了。我血管里流的血都跟他不同,你要我把血换 掉?说句大话我有那一份高贵,放不下那个架子。”她说:“有水平的人不要做那副嘴脸,但总要不动声色地体会了意图顺着去想去做,想达到目标不付出那是不可 能的。说到高贵,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高贵,上去了不高贵也是高贵,下来了高贵了也是不高贵,高贵不高贵要看现实,不能看自己的感觉,你说呢?”听了她的话我 心里凉了半截,高贵不高贵竟可以如此现实而庸俗?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它病了吗?照这么说起来,屈原司马迁陶潜杜甫曹雪芹们一生潦倒,倒是没什么高贵可言 了?她要带我去见沈姨,把这件事挽回来。我说:“我又要起身去寻那把砍排骨的刀了。”她坚持要我去,我偏不去。她说:“大为你要看清形势的严峻性,人一挫 就是几年,几年以后还有机会轮到你?”我说:“我去了立马就有机会我也不去。”她一跺脚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种人!”我说:“我就是这种人,你要改 变我,那不可能,我自己都改变不了自己,除非到医院动手术把我的血全部换了。”她说:“会有人给你动手术的,到时候别人不换你自己也会换,不过那时候就太 晚了,看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不再说话,把身子移到远一点的石头上,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却不动。这样对望了有半个小时,她站起来说:“我去了。”我的头 似摇似点地动了动。她说:“大为,你要小心。”就转身走了。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19、大隐隐于市

在中医学会一晃就是四五年,我结了婚,生了个男孩,就这点变化。

妻子董柳是在市卫生系统的联欢会上认识的。那天在市青年宫举行的联欢会,有好几百人参加。首先是马厅长讲了话,接着是市局的梁局长,然后表演节目,跳舞。没想到卫生

系 统有这么多漂亮姑娘,男青年却偏少。我跟好几个漂亮姑娘跳了舞,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的感觉了。在人丛中我看到了屈文琴,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们交换了一 个注目礼。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一种意味,难道我这么走过去邀她跳一支舞,就覆水能收?我怕自己领会错了,再似乎是不经意地望过去,还是那一种眼光。我没 有找到读懂的感觉。我体会一下自己的心情,也并没有走过去的冲动,再瞟一眼那目光越发暧昧起来。等我跟几个姑娘跳了舞,那目光中的意味就完全消失了。我觉 得老要交换注目礼挺别扭的,就在下一支舞曲终了的时候,坐到舞厅的另一端去了。这样我注意到了董柳,她就坐在我身边。有两支舞曲没人邀她,我就替她感到紧 张,好好的一个姑娘,安安静静的,怎么被冷落了?她那安静的神态让我心中动了一动。也许今天漂亮姑娘太多,一个个都装饰得色彩飞扬,这姑娘她吧,似乎没有 刻意打扮,就被忽略了。我带着同情心邀她跳舞,我感到自己有这种责任。她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马上站了起来说:“我,我不太会跳。”她这种神态点燃了我的 一种感觉。别的女孩子你去邀她,她还要装作犹豫一下,慢吞吞站起来,让你站在那里等着来证明她的价值。眼前这个女孩让我感到了淳朴,丝毫没有自恋性的骄 傲。我说:“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其实她跳得还可以,我说:“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吗?”她羞羞地一笑说:“别拿我开玩笑好吗?”我们一连跳了 几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弃了与那些色彩飞扬的姑娘跳的机会,似乎是对那种带有夸张意味的刻意装束有了一点反感。比起那些姑娘由装着传达出来的极度自 信,我更欣赏眼前这个姑娘的含蓄。谈话中我知道了她叫董柳,从卫校毕业已经四年,在市五医院当护士。跳着舞我看见屈文琴在和马厅长讲话,接下来又跳舞,我 马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走过去邀她。人还是那个人,不能幻想她会有所改变。舞会结束的时候,我招招手对董柳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回到宿 舍我老是想着董柳的事,想向自己问一个为什么时,却说不出道理,心里有个鬼在蹲着似的。说起来她比许小曼就差得太远了,也比不上屈文琴,难道我池大为越找 越往下了吗?我对自己服不下这口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就不去想这件事。可过几天回过头来一种感受还是挂在心中的那一个地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答,那 就是她那种毫不做作的朴质触动了我,不像其它姑娘,给人一种自己是个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的人物的感觉。我想着是不是要去市五医院去找她,至少问一问她是不是 还处于挂单状态吧。联欢会上那么多漂亮姑娘,为什么我偏对她产生了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在逃避,你害怕挑战,你心虚了,气短了。”我明白自己 在往没有挑战性的方向走,我犹豫了。

最后我还是下决心给董柳写了一封信,约她到天都公园门口见面,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呢。我不要什么道理,什 么条件,想写就是最大的道理,把为什么问过来的问过去,自己也给问糊涂了。那天我吃了晚饭就去了,在路上想着她会不会也像屈文琴一样,晚来十几分钟,在心 理上争取一个主动?虽说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愿理解,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教我失望。我在七点半准时到在公园门口,正想找个好位置等一会,就听见有人叫我, 是她。我说:“你已经来了?”她说:“你说七点半,我怕迟到了,就提前来了。”我心中一热说:“你真准时啊。”她奇怪地望我一眼说:“你自己说的七点半, 我都来好一会了。”我说:“好,好。”又说:“你来了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我等得不耐烦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你再出来,喘着气告诉我说路上堵车了。”她羞 羞一笑说:“不想那样。”我说:“好,好。”我要去买门票。她说:“我来早了,就买好了。”我笑了用电影中的口气说:“你,大大的好,架子的没有。”她 说:“不想那样。”就进了公园。在公园里有两个小孩追着玩,前面一个回头望着后面追的人,一头撞在她身上,她马上扶住了说:“小心,小心,会摔着的。”孩 子笑着跑开了。我看着心里很温暖,想起有一次跟屈文琴搭公共汽车,一个乡下女人担着一担鸡和蛋,售票员不让上车,她拼命挤上来了,担子碰着了屈文琴,她大 叫一声“小心点”。售票员要那女人买两张票,她不肯,屈文琴说:“占了这么多地方就要买这么多票。”我碰她一下,她才没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 就有点太公式化了,我甚至觉得事情的展开太顺利太平淡,没有阻力就无法使感情的力度得到充分的表现和证实。董柳太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是真的对的,这简直使 我对她产生一种怜悯以至忧虑。如果不是碰上我而是碰上一个玩心眼的人,那她会是什么命运,还不哄得她一愣一愣的?有一次我对她说:“说真的你猜我读过研究 生没有?”她说:“读过。”我说:“说真的我在北京漂了几年,混不下去了,就冒充研究生回来了。”她说:“读过。”我说:“你也没检查我的档案,我现在跟 你说真的,我那几年在打流。”她说:“读过。就算没读过也不要紧,但是你读过。”我说:“亏你碰了我,碰了别人就给骗去了。”她说:“我一个小护士,他骗 我干什么?”我笑了说:“骗你干什么?骗不了你的钱骗你的人,骗不了你的人骗你的感情。”她望着我说:“我就那么不会看人?”这倒使我觉得非得跟她好下去 不可,不然她跌到坏人手里花花公子手里怎么办?我说:“将来我们没有房子你可别怪我。”她说:“这不是有一间吗?已经很好了,我们现在还跟做学生差不多, 四个人一间也过来了。”我说:“那你准备跑路,每天来回就是两个多小时。”她说:“闲着也闲着了。”我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当官,对权力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说:“当老百姓的总是多数。”我把自己担忧的事说出来,对她都不是个问题,我索性说:“真的到那天呢,别人都要搞个车队去接亲,还要花车,再摆几十 桌,我们就算了。”她说:“你说算了就算了,你买一套红衣服给我穿,我要你买的。”我说:“这么说就没有障碍了,你今晚别回去算了,反正现在新娘子一百个 有九十九个是旧娘子,我们也不能免俗。”她说:“那不行,我就愿意做那百分之一。”我说:“昨天我填登记表,在职务那一栏填了科员,括号,享受科级待遇, 在婚否那一栏填了未婚,括号,享受已婚待遇。”她抿着嘴笑,连连摇头,表示不信。那天去登记了,她说:“我这一辈子就归你了,你不变心就好。”她催我去买 红衣服,我们就上街去了。她还舍不得买太好的,我觉得太委屈了她,一辈子也没让她当一天的主角。我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大的能力,欠了你的,有一天我会还 你的,你相信我。”我说着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眼泪都流了下来。她掏出手绢帮我擦泪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呢?这么多人,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 来,用衣袖遮了眼,跑到一个角落对着墙壁呜呜地哭,一边说:“哭什么,哭什么,要高兴才对,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很高兴的。”

董柳把一口箱子 从医院提过来,再买了几件家具,双方在各自单位发了几十包糖,就结了婚了。搬来的那天董柳说:“我本来不想找个学医的,他们把人都看成了细胞,太没有意思 了。”我说:“学中医的还是把人看成一个整体,不把人分解了来看。”新婚的感受真不知怎样描述,一会觉得很有激情,一会又觉得就这么回事。倒是董柳有一次 在事后说:“我怎么早几年没碰到你?”我搞来一张旧书桌放在门外,摆上油盐酱醋,又一把刀一张砧板,再用砖头垫着搁上藕煤炉,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董柳 似乎很满足,到底是女人。我呢,找了很多中医典籍来看,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书了。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事来找我,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我觉得自己像个现代隐 士。我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梅少平放弃了省文联主席的位子,离开了省城,到当年当知青的乡下隐居去了。这条消息给了我一种信心,人家那才叫做境界呢。纷纷 扰扰的世界在我看去是空空荡荡,地老天荒。这样我心中更加平静,跟他不同的只是我隐居在城市罢了。虽没有结庐山野,又没有独钓寒江,可心中没有挂碍,恬然 安然怡然,有那么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也算活出了一点境界。

20、远处的事情

我在中医学会的感觉其实比在厅办公室好。上班可以看书,出去一两个小时也没关系,没有什么事在等着,更不会有人等你一出办公室就提着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带有惩罚性质,我倒要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坐 在我对面的尹玉娥三十多岁,是照顾夫妻关系从县里调来的,她丈夫是计财处的彭副处长。她眉描得细细的一线,涂着口红,扑了面霜。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她自 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上班第一天她说:“怎么到我们这个鸟不屙屎的地方来?”我说:“鸟不屙屎,静得好,鸟不来吵,人更不来吵。”她说:“我还是很欢迎你 的,小廖调走了,有时候我守庙样的守一天,口都闭臭了,养老倒是一个好地方,年轻人只想冲锋陷阵,怎么坐得住?厅里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几个研究生?你得 罪谁了?”我说:“我得罪谁了,你告诉我。”她说:“其实谁都知道你得罪谁了。别人舔舔都来不及,你还冲上去惹?”她这么一说,我感到了一点亲近,又想到 她丈夫跟马厅长可能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厅里的事尹玉娥她都知道,谁快下文任职免职了,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她都知道。我来厅里这么久, 见了谁的面都点点头,可点头与点头之间的差别,说着同一句问候的话的语感,还有眼神的不同,我没深切体念过。可她就有研究,她要是有文凭,那又是一个人 物。她经常对我说说厅里的人事,我想不想听都得听着。她每次说完又叮嘱我别出去说,她说:“传出去了那是你自己知道的。”我说:“那你就别告诉我,不然从 哪里传出去了,还以为我是罪魁祸首。”她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许是克制不住说的冲动,说:“对别人很多话我也不会说,是不是?你吧,你是例外,是不是?”

尹 玉娥爱唠叨吧,可没有压力,这跟丁小槐不同。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吧,就到图书室去看书,或者找晏之鹤下一两盘棋。精力过剩就借了棋谱来钻研棋艺,不久便大 有长进。俗事都已放下,欲念不甚强烈,天下已经渺远,这样时间过得飞快。看着厅里许多人围绕着权位时时盘算日日焦虑,觉得非常可笑。我以看表演的眼光看那 些人,这是一些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他们把鼻子前的那点东西,那点转瞬即逝的东西看得太重了,不能放开眼光往远处看。就算是占了一点小便宜吧,也只是脸盆里 的风暴,是一粒芝麻,是臭虫放的一个屁。一个人,他能老是琢磨着那个臭虫屁吗?好几次我用同样的问题去问别人:“马厅长前面是谁当厅长?”大家都知道是施 厅长。施厅长前面呢?就没有人知道曾有过一个聂厅长了。聂厅长前面,连我也不知道了。聂厅长已经作古,想当年他也风光过的,还不是世事如烟?时间使一切重 大的事件都变得意义暧昧。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看他们那一群俗人,每天就动些小脑筋,搞些小动作,撑破了天当个处长厅长,也逃不脱随风飘逝的命运。那么察 颜观色低三下四拉拉扯扯,值得?想到那些为了某种坚守,生前受尽磨难而在时间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们才令人口服心服呢。又把他们的书找来重读,越发觉得博 大精深韵味无穷,这样我感到了一种登高临远的安宁。我又何必盯着自己的鼻子尖,碌碌于身边的琐事?我要展开心境,看一看天边的风景,想一想远处的事情。

这 天下午我到图书室看书,晏之鹤等他的棋友没来,就对我说:“小池来一盘?”我说:“上班时间我到底不敢下,别人看见了又记我一条,厅里的自由人也就是您 了。”他说:“那我等等,我今天是棋瘾上来了。”快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把棋摆好,说:“来来来。”小赵交待我们去时关门,就走了。第一盘他输了说:“先让你 一盘,调动一下情绪,不然你以后不敢跟我下了。”第二盘他赢了说:“来个三打二胜。”我说:“我老婆还等着我呢,算你赢了,你赢了。”他说:“赢怎么能 算,你送我一个精神胜利,我不领情。”又下一盘,我故意走了一步臭棋,他赢了说:“小伙子,第一盘开局你当头炮占了先,你以为老一套总是灵?你犯教条主义 了。”这以后他棋瘾来了,晚上在楼下喊我到他家去下。我说:“晚上下个一两盘还是可以的,下午可不敢下,我可不敢犯自由主义。”他说:“那好,不耽误你的 前程。把下午那两盘移到晚上,晚上就多来几盘。”

晏之鹤连个科长都不是,又那么一把年龄了。我真不知怎么叫他。总不能叫他“老晏”,更不能 提着名字叫,叫晏老师,也很别扭,厅里没有这个习惯。从这里我看到了没有职位的尴尬。最后我决定了叫他“晏公”,幸亏中国词汇丰富,各种细微差别都可以找 到相应的名号,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么叫了几次他似应非应,我感到了不对劲,我们毕竟不是同辈的人。有次他下赢了说:“小池你下象棋还要学。”我说:“那就 称你老师,以后多指导。”这个称号他马上就接受了。

有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他移动了棋 步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我说:“我倒是很羡慕你,活着潇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 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一点自由,那是点小自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真正把 东西一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他 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一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 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一厅,我有自 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那么一想,但那等于要一个人把自己的根拔了 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有几十年了。”他说:“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 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我说:“照您这么说,丁小槐 倒是对的,错的是我?”他轻轻一笑说:“话看怎么说。”我说:“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都有还得装 出一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扭着跟一株向日葵似的,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一种想法吧。”

晏 老师的话给了我一种刺激,一种提醒。我能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董柳也没有异议。可是我心中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深心燃起了一种欲 求。正在我打算把这个问题作更深入的思考时,我偶然翻到了一位我喜欢的散文家的文章,他指出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也是商人们为了 赚钱设置的一个陷井,引诱人们去追求那些多余的东西。殷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也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躯,而理想的人 生,应该是审美的人生。读到这些话我心有所动,再去读古人的书,真惭愧自己根基太浅定力太差,几句话就把欲望煽了起来,与先贤们真不能比啊。我又平静了下 来,有一种双脚踩在结结实实的地面的沉稳感。

以后我跟晏老师光是下棋,不再继续那天的话题,他也不说。我回避着,那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渐渐 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瘾,哪天不杀几盘心里就憋得慌。好在董柳很开通,晚上出去也不拦着我,自己守着那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把爱情连续剧永远地看下去。我在厅 里没有什么发展,她也从无怨言,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毛病,太敏感了,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好。”有了这点理解,我放宽了心,理解万岁。我觉得作为妻 子,再也没有比理解更大的优点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冲动已经渺远,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还可以守着那一份清高,做一个 人。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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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40 | 只看该作者
21、忍者踏雪无痕

董柳专注于自己的日子,对其它事情没有兴 趣,她不下棋不打牌,不串门不聚会,在家里就是呆得住。结婚以后,我就成了她关注的焦点。她早出晚归,每天早早起来,把早餐做好。每天买什么菜,买多少, 她都写在台历前一天那一页上,我中午下了班,撕下那一页,放在菜蓝里,到菜场去买菜,买好了她晚上回来做。我说:“简单点算了,图个省心。”

她 不同意说:“那你活着干什么呢?”我随她去,反正不用我操心。董柳说:“你吃了这么几年食堂,太委屈了,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前几年的委屈补回来。”我说:“ 吃食堂也没有那么可怕,下地狱呀!”她不高兴说:“我闻着食堂里的菜气就反胃,你说好你一个人吃去,晚上我做一个人的饭。”晚上她把饭菜做得特别精细,可 以在楼道里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端上来说:“尝一尝吧,小炒肉丝,食堂里吃过没有?”我说好吃,她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不等我回答又说:“说假的也 没关系,把假的说上几十年,就等于是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有一间自己的厨房,经常说:“那多好啊,那多好啊。”好像那想象中的厨房就是共产主义似 的。有一次她从水房里洗碗出来,又提着一桶水,在楼道里跟邻居碰了一下,碗打了水泼了一身。邻居说了她几句,她也没回嘴。回到房里她低着头抹眼泪。我 说:“她不讲道理你别理她。”她还是抹泪,弄了半天才知道她主要是心疼那几只碗。我说:“算什么呢,会有的,厨房会有的,厕所也会有的,一切会好起来的。 ”她温顺地点点头说:“是真的吗?”我感到惭愧,口里说:“怎么不真?”又安慰她说:“别人小孩都几岁了,还住在这里。”又疑心说这些话主要是为了安慰自 己。

董柳特别爱卫生,好几次说:“谁设计的,把厕所跟接水洗碗放在一起,把我的碗也熏臭了。”经常提了桶子去冲厕所。她愿意当家,就让她当 家,我的工资一百七十八块,加上她一百二十三,当这点钱的家她也有极大的兴趣。每个月发了工资,我拿十元零用,其余都交给她。她用一个活期存折把钱存了, 十块钱去取一次,二十块钱也去取一次。我说:“也不怕把自己和银行里的人烦死了。”她说:“我闲着也闲了,有利息呀。”婚后第一次过年,她说:“我以你的 名义给家里寄点钱好吗?”她爸爸是乡间邮递员,妈妈没有工作。我说:“你寄,别问我。”她问我寄多少,我说:“那由你决定。”第二天她从邮局拿了汇款单回 来要我填,我说:“还绕这么大的弯,你寄了就完了。”她说:“你填他们就相信是你寄的。”填好了地址我说:“写多少钱?”她说:“三十块钱好吗?”我 说:“三十块钱能干什么,写六十吧。”她抓住我握笔的手,把存折从一双袜子里掏出来看了看,又想了一想说:“那就写四十。”我写了五十。她说:“那我们过 年就节约一点,别像别人过那么肥的年。”

董柳的工作就是给人打针,我去看过几次,她一直坐在那里,整天就那么几个动作。她的动作特别准确到 位,我没有看到过要重来一次的。有个老太太是长期病号,血管脆了,打针免不了要重来,但董柳接手以后就从来没重来过。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针”,这个称呼在 医院传开了,可别的护士还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医生叫她“董一针”。我问她整天那么重复烦不烦,她说:“不烦。”我说:“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 天到晚打针,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跟董柳在一起吧,她从来不去想那些抽象的问题,这使我有点遗憾,没读过大学,毕竟还是不一样。我关注意义甚于 关注生活,她关注生活甚于关注意义,不一样。有几次我对她说人应该追求意义的道理,她反问我:“追求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她把我给问住了。我说:“对于这 个问题,人们只能沉默。”她说:“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说:“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时真正的人。”有一次她们医院组织到大叶山去玩,我作为家属也去 了。晚上住在山上,春天里山风很大,我和她坐在大树下,她说冷,我搂紧了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她说:“看见了,星星。”我说:“它们挂在那里都有几 十亿年了,人才能活几十年,还没有几十亿秒呢。想着一个人能活几十年还觉得有那么长,可再一想只有两万多天,像我还活掉一万多天了,你想想吧,好恐怖啊。 ”她说:“我不想。”我说:“一个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他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说:“我不想星星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池大为他的妻子这 么回事。”我说:“董柳你什么东西都是实打实去想,还算半个知识分子呢。”她跳起来扯了我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没文化,你说!”我说:“再扯就扯断 了!”她松了手说:“想星星管什么用,你告诉我。”我仍旧搂了她说:“一个人总得想一些对自己没用的事情,不然怎么叫人呢?”她说:“听不懂!”又说:“ 要我去想星星我还不如想一想厨房的事,想星星管什么。”我说:“这也是人生真谛。”她说:“知道了吧。”躺在我怀中不再说话。我在山风中望着星星一闪一闪 地跳,望了很久。仰望浩渺的星空,一个人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为生活中那点琐琐碎碎庸庸碌碌的东西焦虑,惶惶然,那值得吗,有意义吗?在星空下我越发坚 信,有一个需要用心去感受却难以说明的灵魂的空间真实地存在着,那个空间与世俗世界不同,价值不同,原则不同,眼光不同,一切都不同。在那里,世俗世界的 一切都无需来作比方,那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望着星空我有了一种大气,它使我有力量去做一个踏雪无痕履水无迹的忍者。心灵的平静是一种至高的价值,这是圣 者之圣,忍者之忍,在不经意之中,已经沟通了无限。

董柳她唯一的爱好是逛商场,不一定要买,那么空逛着也很满足。有一天她回来说,看中了一 件外套,浅蓝的面料,底边镶了淡黄的花,又衬了内胆,手感也很柔和。她比划了半天,我说:“那么好你买回来。”她说:“还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呢,我一个人 喜欢有什么用?”我说:“你喜欢我就喜欢。”她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亲我一下,又堵着我耳根悄声说:“要七十五块钱。”我说:“七十五就七十五,又不是两 百。”她寻出存折来看了好一会说:“还是算了,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第二天又说起那件衣服,要拖了我去看。我说:“你把钱带上。”她说:“先 看看吧。”看她穿了果然不错,有一种高贵的神采。我眼前一亮说:“这才像个新娘子呢。”她说:“那我一跺脚就买了!可惜今天没带钱。”回去的路上一直跟我 讨论这件事,到睡觉时还在说,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到存折来看,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什么,然后说:“下个月买,下个月我就不犹豫了。”我说:“想买就买,对自 己也不要太小气了。”她说:“小气是我的权利。”我说:“也是你的专利。”她说:“我愿意小气我自己,我愿意。”

后来我把外套的事忘了,董 柳也不再提。这天我从商场经过,忽然想起,我跑到楼上去看,还在,而且,我心中跳了一下,降价了,只要四十九块了。晚上她回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谁知 她淡淡地说:“算了。”我说:“你说了这个月买的,而且四十九块钱也不是一笔巨款。”她说:“说不定还有很多别的事要用钱呢。”我说:“你想凑一个整数买 冰箱呢?”她说:“那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自己想。”我说:“想不起来。”她说:“那是你没有心,有心就想得起。”我想想哪天 是她的生日,哪天又是结婚纪念日,都不是。她手伸过来。手心贴紧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一种湿润。她望着我,眼中有着异样的光彩。我心中一闪说:“难道,莫 不是,可能,你有……”我一只手在她的腹部划出一道弧线。她先是低下了头羞涩地笑,又抬起来,微撅嘴唇露出骄傲的神色。我把她拖过来,在她胳膊上一轻一重 地咬了几口,她痛得嗷嗷直叫,这声音刺激着我,我非得再咬几口才解渴啊。她说:“以后我们家就是三个人了,你的地位从第一降到第二,你别有失落感。”我 说:“我还会跟自己的儿子争地位?跟别人我都懒得去争。”她说:“那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儿子?”我说:“我想着就是。”以后她每天起床睡觉之前都拍一拍床 沿,说这是她老家的习俗,一直拍下去就会生儿子。我说:“亏你还是个学医的,在那一瞬间就定下来了。”可她还那么拍下去。

22、名贵花卉

过 了两个月,董柳的身子一天天显形起来。我想她拖着这个身子每天挤车上下班,可怎么行?万一把孩子挤掉了,那可是一条命啊。往深里一想我就不寒而栗。我把自 己的担心跟董柳讲了,她说:“我还没有那么娇贵吧。”这时我听到一个消息,丁小槐的妻子原是在一个县农机公司开票的,现在调到省人民医院来了。这使我的心 里悠地荡了一下,要是能把董柳调到这边来就好,上班十分钟就走到了,省了多少时间精力啊。这个脑筋迟早要动的,现在正好有个现成的理由。我把这件事想了几 天,不知要去找谁才好。要去求别人办事,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还没行动呢,自己就在心里把自己堵死了。到领导家敲门?那张门可真的不容易进啊,要有 把自己踩到淤泥里去的勇气才行,我有吗?这天我看到马厅长往办公楼去,我心中一动,想着事情过去都一年多了,他还会不高兴?我绕了一个圈,迎着他走过去, 装作是偶然碰到,站住了,叫了声“马厅长”,脸上的笑也堆起来。马厅长叫声“小池”,停住了。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特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在 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淡漠,就像有一种神奇的机器在身上一抽把勇气都抽走了。就在我犹豫的一刹那,马厅长点点头就过去了。我全身发热,额头上的汗一颗颗暴 了出来,用一根指头一抹,一串汗珠成一条线地坠了下去。幸亏我还没有把这种想法跟董柳说过,不然怎么去面对她。又拖了几天,问题还是搁在那里没有解决。这 天董柳回来说:“今天回来,下车被别人挤下来,差点摔了一跤。”我听着心里急得发痛,逼着自己非得试一试不可,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试了不成吧,我也对自己 有个交待。

好几天我心里想着这件事,董柳问我什么事不高兴,我说:“不知怎么不高兴它自己就来了,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叮着你,赶也赶不走。” 这天中午我提了篮子去买菜,看见一个人在卖花。我看着一盆花很好看,随口说道:“这是什么?”那人说:“箭兰。”我说:“多少钱一盆?”他说:“你真想要 假想要,真想要就三十五块算了。”我说:“三十五?讲错了吧!”他说:“名贵花卉,比利时的品种,这两年才传过来的。你看这支箭冲上来,笔挺的呢。”我 说:“十块钱还差不多。”说着我要走,那人连忙招手说:“慢点走,再看看这支箭,笔挺的呢。我也退一步,十五块钱算了,名贵花卉,说十块钱怎么好意思说出 口呢?十块钱就算对得起我,对不起这盆花。”我说:“没带那么多钱。”就离开了。那人见我真走了又在后面喊:“拿去拿去,货到地头死,贴了血本也要出手。 ”我把那盘花放在篮子里,越看越喜欢。到家里我放在窗台上,又浇了水,心想:“可能真的是名贵花卉呢,名贵花卉也可以大幅杀价的呢。”看着那盆花我心中忽 地一跳,名贵花卉都可以杀价,我自己总算不上什么名贵花卉,我怎么就不能杀一杀自己?把自己看成名贵花卉,那合适吗?就算是的吧,也不能说就不能杀那么一 杀。像那个卖花人一样,生意成了就是目的,就是一切。这样我下了决心,把厅里的领导逐个想一遍,想起孙副厅长孙之华碰了我还算热情,就找他试一试?再怎么 说董柳总比丁小槐的妻子强吧。有一次我陪她值夜班,住院部有个婴儿输液,两个护士连扎四针都没成功,就到急诊室这边把董柳叫去了。婴儿的父母正大发脾气, 吵着要找院长。董柳一针就成功了。我打算在见了孙副厅长的时候,把这个故事讲出来,这一点都没吹的。

第二天上班我就去找孙副厅长,到了办公 室门口,想推门进去,又不知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就不好开口。我退到楼道口望着,想着如果有人,说完事也就出来了。正等着下面有人上来,我马上就往下走。上 来的人是丁小槐,他很热情地说:“大为,好久没到这边来了,忘记老朋友了吧?”我应着说:“好,下次来。”就走了下去。“忘记老朋友了吧”,品一品这话, 是处于优越地位的人说的话,弱势的人能这样说吗,谁跟你是老朋友?这么一句随口说出的话细想下去,真可以听出一种关系,一种结构。我池大为也并不缺点什 么,怎么就在结构中处于这种地位?说起来也是我自己把自己给规定死了。妈的,一个人就是不能把自己看成什么名贵花卉。

我在楼梯上来回几趟, 想着孙副厅长办公室应该没人了,走到门边,把双手反到屁股背后面做了一个捏着气筒打气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似乎也真的添了一点勇气,不再给自己犹豫 的时间,就敲了门,一拧手柄,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背对着我。我感到意外,正不知怎么才好,孙副厅长说:“小池,有事?”我站在那里,结 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原来准备的话忘了一大半,“董一针”这三个字也没说出来。孙副厅长说:“现在每个单位编制都紧,省人民医院就更紧了,原则上本市是不 照顾的,很多家属在外地的都没解决呢,是吧?”我一听没戏了,说:“是倒也是,只是董柳她挺着肚子每天挤车上下,太危险了。”他说:“我等会就打个电话给 耿院长,他说行,就行。”我连忙道谢,这时那个女的转过脸来朝我笑一笑,我吃一惊,竟是屈文琴。我慌乱地点点头,挤出一个笑,逃了出来,短短几分钟,我衬 衣都汗湿了。下午我对尹玉娥说去图书室,就骑车去了省人民医院。路上我想着只要有一点希望,明天就带董柳过来看看,没希望呢,就不对她说了。哪怕在妻子面 前吧,我也丢不起这个脸,让她对我还保留一种想象,别把我看透了。万一有希望,也给董柳一个意外的惊喜。去了问到耿院长在开会,我就在外面等着。等烦了又 到处走走,看到注射室已经有四五个人,心里就凉了一截,几乎没了信心,但想着问题还是没解决,心里挣扎着坚持下来。又看见丁小槐的妻子在挂号室,见了我叫 一声:“池,池──”犹豫着终于叫出,“池干部,来检查工作?”我觉得这个称呼可笑,没人这么叫过。要真是个干部吧,哪怕是科长,问题就解决了。我说:“ 好久不见你先生了,他还好吧?”她说:“他好什么,一天到晚给别人打杂。”我说:“快了,快了。”她说:“快了快了,我都不知听多久了。他那个快其实就是 慢。”有人来挂号,我就走了。

等了两个小时,会散了,耿院长出来,有人跟着他说什么,我就在后面跟着。到办公室门口,那人去了,我赶紧抢过 去,先提到孙副厅长,又介绍了自己,再把事情说了,耿院长说:“孙厅长给我打了电话,仔细说起来,你的问题也是个问题。”我连连点头说:“是个问题,真是 个问题。”他说:“要我把你的问题解决了,我还是有困难的。”我一听口气不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董柳介绍了一番,“董一针”三个字总算说出去了。他听了 也没有特别的兴趣,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医院位置好,级别又摆在这里,多少人想钻进来,我手头上压下来的名单都有十好几个,我的压力很重啊。别小看一个护 士,要插到一个什么地方,不容易。”我说:“董柳她挺着肚子去挤车实在太危险了,前几天下车还被别人挤下来,摔了一跤。”耿院长看了我说:“真的那么危 险?”我说:“这件事董柳的同事都知道呢。”他笑了说:“如今什么都是假的,药都有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我心中猛地一颤,脸上仍陪笑说:“耿院长不相 信我?”他说:“信,谁说不信?我真的愿意相信。”又说:“再考虑考虑等等机会好吗?”我道着谢,就出来了。下雨了,我在雨中骑着车,一点感觉都没有。

回 到厅里已经下班了。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过去。我就是这样没有用,解决不了问题。对他说董柳挤车危险有什么用?又不是他的老婆。只有骗 子是真的,这话你得听着,惨啊。丁小槐他能办到的事,我就是办不到,惨啊,惨。经历了这两个回合我也明白了,调动一个人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那是一项系统 工程,这个工程的基础,就是自己的地位。没有地位,有谁会理我?我突然一闭眼晴,双手用力抓紧自己的头发,使劲地往上拔着,要把自己拔离地面似的,手用一 下力,双脚就跳离地面一次,口中一边嚷着:“你,你,你!”那么跳着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青蛙,手更用力一些,也跳得更高一些,“呱,呱,呱!”回到家里董柳 正在炒菜,她见我浑身淋湿了,丢了勺子就把我拉到床边,用枕巾给我擦头,又去找衣服,抱怨我怎么不带把伞。我低着头任她摆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抓起枕巾 装着擦头用力一抹。晚上晏老师在楼下喊我去下棋,我没有去,我得陪一陪董柳。睡下后我对董柳说:“以后我用单车把你送到三路车始发站,你就不用挤车,也有 位子了。”我原想着她可能会不肯,怕麻烦我,谁知她马上就答应了说:“那样你不太辛苦了吗?每天要跟我一样早起。前几天差点摔一跤我也怕了,把儿子摔掉了 怎么办?他真是一个人了,会动了,他也有活着的权力。”

23、说法是狗

产前两个月,我要董柳别去上班了。她很为难说:“史院 长他不会同意的,医院里大部分都是女的,你一个月她一个月,就搞不成了。我试了一下他的口气,那不行的。”我说:“这个史院长真是个死院长,还是个屎院 长。你跟他说你住得远,要挤车,情况特殊。”她说:“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说:“你试一试,把道理跟他讲透,讲透!你挺这么大个肚子,出了事他负得起 责?”晚上董柳回来,也不吃饭,坐在床上抹眼泪,她说:“就是你要我去说,说了不行还要我去说。一句话就把我堵到墙壁上。”我说:“这个死院长屎院长他怎 么说?”她说:“他说人人都有特殊情况,大家都特殊就没有规矩了。”我恨恨地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狠心的人,不是他自己的老婆!你不要工资可以不 呢?”她说:“你行那人人都行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规矩。”我气得跳脚说:“这个乌龟,老子一剑宰了他。”说着右手举上去,一只脚抬起来摆出金鸡独立的姿 式,食指中指并拢了比划着一把剑,用力一挥,“老子一剑!”董柳她笑了说:“你真是个侠客倒有办法了。”我心中恨,可恨归恨事情还是悬在那里,恨有什么 用?苍白无力。我下了决心还是要去找孙副厅长。怕自己犹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名贵花卉,名贵花卉还要杀价呢。老子就是要把你踩到淤泥里 去,踩不下你?”我边想着右脚在地上使劲旋磨了几下。找了孙副厅长他说:“上次说调动我不敢说拍板,毕竟卫生厅还不是我一句话能把事情说死的,对吧?这个 请假的事,我想应该问题不大吧?老史也是多少年的熟人了。”他抓起电话说:“我现在就打。”打完电话他说:“董柳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一直到休完产假再上 班。”又说:“老史说医院人手紧,你老婆她业务又好,舍不得她呢。”我没想到这事当面就办好了,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巨石。我鼓起勇气说:“孙厅长你这么关心 下面的人,我想说什么我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要跑腿的事,你就让我跑一跑吧,你相信我总是会给你跑好的。”他伸手过来跟我握手说:“好了,那就这样了。” 这个举动我没料到,马上握了他的手,连声说:“孙厅长,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说那些话反而把我这心里的意思说淡了。”我说着左手在胸口拼命拍了几下,就出 去了。晚上我把事情对董柳说了,她说:“怪不得护士长让我休息了这两个月,说是史院长招呼的,我想怎么可能呢?”我说:“你们史院长说前天没同意,是你业 务好,舍不得你呢。”她说:“当领导的真的会说话,舍不得我!”我说:“舍不得是一种说法,不能坏了规矩又是一种说法,有些人左边说过来右边说过去,左右 都是说法,那些说法是狗,跟在他们后面跑,都从来不跟在我们小人物后面跑的,连说法都被一些人承包了。其实说法是个屁,有权才是真的。”董柳说:“你没看 过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海岸风雷》?里面说,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过去有理,现在有理,而且永远有理。”我说:“垮台了就没有理了。”她说:“不过反正还是 要感谢孙厅长,没他一句话我还要跑,把孩子跑掉了就惨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说,“那就对不起这个孩子,我早就把他看成一个人了,是什么样子我都想出来 了,主要是像你。”又说:“以后孙之华派你做什么事,那是看得起你给你机会,你还是那一副老样子那就对人不住呢。”我说:“知道,你想我会吗?我不会。那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会吗?不会,不会,别人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

我跟董柳商量好了,孩子生下来,就把她妈妈接到城里来。这样 就非得再要一间房子不可。随着产期的临近,这事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董柳说:“你能不能想点办法,不然我妈妈就来不了。”我只好到行政科去找申科长。我来 的时候他对我那么热情,现在去求他帮帮忙也许有点希望。我打听了下面三楼刚空出来一间房,要过来就解决问题了。我去了行政科,申科长正在看报。我想把气氛 调节得亲热一点,脸上荡着笑叫了声“申科长”。他叫了声“小池”,我想跟他握一握手,手伸出去,他双手仍拿着报,把视线从我的手上移开,抬头望了我说:“ 好。好。”我说:“申科长最近还好吧?”他说:“好,好,好?从哪里好起来?”我正想绕着弯说房子的事,他说:“有什么事,你说。”我说:“倒真有事想麻 烦您。”他说:“不然你也不会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他说:“你的困难,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困难,你就不一定知道了。你的心情,我们也是理解的,我们的 心情你理解不理解,还很难说。知道你的困难理解你的心情,并不等于能解决你的问题。房子要有才行,对不?有了要排队才行,对不?”我说:“那总不能让我跟 岳母娘住一间吧,那太不人道了。”他说:“天下也不能说事事都人道,我在这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十一二年,谁跟我讲过人道这个好听的词?气得死我早就气死了, 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大家都只有忍一忍,叫谁一个人忍着,那人道吗?”他正憋了一肚子气,心里窝着怨毒,我碰着了,也是活该倒霉。可是房子的事,实在是绕 不开又躲不过去,我陪了笑说:“申科长您对我总没有什么成见吧?”他说:“我对谁也没有成见,我敢?”我说:“我刚来那年,您把我送到宿舍里,还帮我到招 待所去提东西过来,我都还记得。”他淡然说:“我不记得了,我老了,记心坏掉了。我做过什么好事别人要我帮忙的时候总都还记得,平时就都忘记了。”我仍厚 了脸皮陪着笑说:“能不能考虑我的特殊情况……”他打断我说:“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情况不是最特殊的。”我站在他面前,真的说不下去了,咬紧牙关仍 站在那里,笑着说:“三楼那间空房,空也空着了。”他马上说:“你的信息还算灵,只是还不够灵,那间房已经有安排了。”我说:“那就是说没有办法?”他一 只手一捏一捏说:“你说呢,如果我能用手捏几套房子出来,办法就有了。”话再也说不下去,可实在也不能放弃。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想再找几句话来说。申科长 一边看报,一边偏过头去喝着滚烫的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

为了避免沉默中的难堪,我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正看着有人 进来,叫一声“申科长”。我听声音很熟,从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长马上站起,把手伸了过来,两人很亲热地握手,申科长又把另一只手盖了上去,丁小槐也这 样做了,四只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摇。丁小槐说:“申科长我那件事……”申科长对他使个眼色,丁小槐回过头来说:“大为也在这里。”我扔下报纸说:“你们 谈,你们谈,我这就去了。”出了门我在心里骂了几句“小人”。可骂有什么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来要房子的,她妻子也怀孕了。我心里盘算 着,丁小槐要别处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楼那一间,我非得撕开脸跳出来争一争不可。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个月,这就是道理,卫生厅还能没这点公道? 这么一想我又有了点信心,下午我还要去,就用这个话堵着申科长,看他还有个什么说法?我不在乎闹到厅里去,论工龄我比丁小槐还长一年呢。

到 办公室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对尹玉娥说了。她说:“当然是应该先考虑你,论工龄,论学历,论孩子出生先后,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 去,告到哪里都不怕,卫生厅不讲道理,总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吧。”我听出她的话有点别的意味,可还是觉得她讲得好。中午我吃过饭,去厕所时看见丁小槐扛着一 张钢丝婴儿床从五楼往下去,我说:“孩子还没出来呢,床倒买好了。”他说:“撞着优惠打折就买了,反正要买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惊,他把床搬到哪里去? 我赶紧下楼探头一看,他正好进了三楼那间空房。怎么回事!回到房里,我使劲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怎么回事!我只觉得脑袋中有火在熊熊燃烧,里面烧成一片通 红,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手掌火辣辣地痛。下午还没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门口,申科长来了,我勉强笑了说:“申科长。”他说:“你又来了?”我说:“我 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说:“不能说人人有个问题就立马得解决,我的问题十多年了,问都没人问过。”我说:“我要房子吧,也可能还有别人也要,但总还是有 个规矩是不是,有个说法是不是?谁比我工龄长学历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来,分给他我没意见。”申科长望着我,微微点头说:“是要有规矩,也要有说法。”他 那嘲弄的神态激怒了我,我说:“我妻子就在这一两个星期就要生了,生下来就多一个人,那间房子是分给多一个人的人呢,还是分给少一个人的人?”申科长“嘿 嘿”地笑,也不做声,一口一口地喝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那种声音使我难受得要命,再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冲口而出说:“这个道理吧,我 想能在行政科说清楚了最好,说不清还有厅里呢,还有省里吧。”他望着我说:“省长可能闲得无聊了,来管这间房子。”说完又“嘿嘿”地笑,笑纹一直牵到耳 根,眼睛也眯成了一线。他这么笑着,笑得我心中发虚,不知为什么,我的信心在笑声中迅速减退。他哈一口气说:“年轻人啊,叫我怎么跟你说?你总不是最近从 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么好比呢?人家丁小槐是科级办事员,你知道不知道?要说排队,他多五分呀!”他说着把五只手指一张一合地比划,“五分,知道不?别 说你孩子没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你工龄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这不是我申仁民定的政策吧?你到省里去说,省里的人恐怕还不止多那么一间两间房吧, 我们怎么可以去攀比,这人比人的?”他这么一说,我望着他呆了似的,一时好像糊涂了。他说:“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实在想不通再来讨论还 是欢迎的。到厅里省里去讨论也是可以的。”说着对着门做了个手势。我失去了意志似的,顺着他的手势就走到了门外。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办公桌前 发呆,双手支着头,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尹玉娥看了我也不问什么,呆一会就出去了。快下班时她回来了说:“下班了!”我望她一眼点点头。她说:“没搞成 是吧?”我机械地点点头,说:“人家现在是科级干部了。”她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是个科级还不是科长,再说批文还没下来呢,要下个星期才有。”我一听就 更气了说:“文还没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这么紧。”她说:“是这么回事,你想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回事,那不可能。”我说:“怎么走到哪里 人家总是有说法,左右都是说法,那说法像他养的狗养的奴仆在屁股后面,他的利益在哪里说法就跟到哪里,跟得紧!我总找不到一个说法,有说法都被别人的说法 套住的。”她说:“说来说去还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就没个说法不被套住了。”我说:“有些人永远有说法,有些人永远没有说法,人能气死人啊!墨索里尼 他妈的总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来他才没理了。老子——我,趁着这几天文还没下来,豁出去吵一场看着怎么样!”她说:“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谁也捏不动!” 我把桌子一拍说:“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说:“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么好捏的。”

回到家一想,吵也没什么意思。还没吵出个名 堂,文就下来了,还会下得更快,结果只能是自取羞辱。人被套住了就没有个说法不被套住的,这就是世界。我对董柳说没有房子,还要等,没告诉她自己今天的遭 遇,没有勇气说。董柳失望地低下头,好久没做声。到晚上董柳知道了丁小槐搬家的事,当作了新闻告诉我。我装作刚听到说:“是吗,是吗?”她说:“他凭什么 跑到你前面,你还是研究生呢。”我说:“人的手有长短。”她要我去质问行政科,我含糊着答应了。后来她再没追问这件事,我在心里感激着她的宽容。岳母来的 前一天,我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把家具尽量挤着放,又把一些东西垒起来,在门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塞进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用一道布幔隔开。董柳说:“还 真挤下了一张床!”我说:“你妈妈肯定要骂我的。”她说:“她不会的,她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在乡下一辈子都苦过来了,还怕这点苦?”我不做声,拍一拍她 的肩膀。

24、人生一大主题

本来计划好了,董柳就在市五医院生孩子的,可就在要生的前几天,她们院里的产科出了事故,一个孕 妇大出血死了,家属搞了几十个人来闹了几天,开口就要赔十万。那些来闹的人与死者并不沾亲带故,而是一帮专门吃了难饭的人,赔的钱要分一半给他们,没闹到 钱一分不给。于是那帮人拼了命来闹,日夜不息。五医院到处贴满了标语,一些人举着死者的大幅像片整天守在医院大门口。“闹头”自称死者的舅舅,代表死者家 属出面谈判。医院不堪其扰,赔了五万二千块钱,事情才平息了。我去联系住院事项时正看见这种场面,心里凉了半截。产科主任说:“叫董柳到别的医院去生,我 们科里的人手都软了。”我又到财务科去要支票,科长说:“你们自己先垫着,回来再报销,医院的帐上都空了。”

只好临时决定到省妇幼保健院 去,交了八百块钱,住了进去。预产的前一天医生通知我说:“还要交一千块钱。”我说:“怎么要这么多?”医生说:“她的情况很可能要剖腹产,万一大出血 呢?要抢救要输血。”我一听“大出血”,脑袋中就“嗡嗡”地响,说:“有危险?”她说:“也没有那么危险,看你脸色都变了。”把催款单给我就去了。我问董 柳怎么办,她说:“要这么多,要这么多?”我说:“存折上还有钱没有,我去取出来,到时候真要输血,你说不输?”她说:“那钱还没到期,再说我还是想留给 孩子用的呢,他生下来冰箱肯定要买一个的。”又说:“花这么多钱,叫我回去怎么报销?钱就是我们财务科长的命,你要钱就是要他的命,那张脸真要人看的。” 我说:“总不能说要了自己的命吧?”董柳还是舍不得那笔钱,说:“还没到期呢。”岳母说:“你们城里人还少这点钱?”我说:“妈妈,城里也没有金矿挖。” 岳母说:“不够我还带了点钱来了。”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厚厚一叠都是伍元拾元一张的。我说:“哪有倒过来要您老人家钱的事?”岳母说:“那也有 三百五十七块钱呢。”董柳叫道:“妈你赶快把钱收起来,再不收我就不生了!”说着撑起身子要起来。我赶紧双手按住了说:“董柳你不高兴你骂我打我几个耳光 都可以,你腆着个肚子要到哪里去?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要赌也别拿孩子赌!”她马上躺下去,口里说:“大为你叫个车来,我回院里去生,我就不相信碰到我 那样倒霉,实在要碰到那是命。”我说:“董柳你别说这些山高水低的话!”又说:“妈妈你赶快把钱包起来。”就冲了出去。

我骑车回到厅里,也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向尹玉娥开口说:“董柳她是剖腹产,要多交一千块钱,我一时也凑不上,能不能在你这里周转几天,就几天。”她吃惊说:“剖腹产?那可要 小心,那不是开玩笑的,要小心!我一个熟人的朋友的妻子,就是……”我打断她说:“说不定今晚就要上手术台了,钱还没交呢。”她说:“差多少?一千?谁也 没有这么多闲钱放在家里。”我说:“能不能到你家计财处长那里去通融一下,就算我私人借款。”她说:“我要是有钱放在那里,我现在就跑回去给你拿来。财务 上的钱,谁敢动一根毫毛,动一根毫毛都是犯法的事,除非你到马厅长那里去批张条子下来!财务上的纪律……”我没听下去就到了门外,回到家里乱翻一气,把袜 子一双双拆开,扔得满床都是,想找到那张存折,也没找到,气得我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把董柳狠狠地骂了几句。又到监察室去找莫瑞芹,她说:“你的忙我肯定是 要帮的,一千块钱也不算什么大数。明天行吗?”我说:“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动刀子了,如果真要输血……”小莫说:“我就到银行去取,你在大门口等我。”匆 匆去了。一会小莫来了说:“存折是在这里,没想到我先生他设了密码,我去取钱还是柜台上告诉我的。明天上午我一早就送过去可以不?”我说:“谢谢了,谢谢 了。”跳上单车就走。骑了不远我又转回来,问题还没解决!我很生董柳的气,把张存折看成命干什么!可她在这种份上,我又怎么能发作?到五医院去生算了,不 见得就轮到我们又倒那血霉!我到小车队去找大徐,他说:“马厅长就要下班了,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吗?”我犹豫一下,计算着路程,大徐说:“走,大为咱们 一块走。”上了车我说:“大徐你真是个哥们。”到了病房我说:“董柳你想走我们就走,车都来了。”岳母说:“这就要生了还走到哪里去?我的女儿不走!”我 急得跳脚,只觉得脑袋里塞了几吨炸药,引信都点燃了,又手通了电似的恨不得就甩自己几个耳光,又恨不得捅自己一刀才解恨。董柳说:“妈妈你把那一千块钱给 他。”岳母果然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来,。我说:“等一下。”飞跑到楼下,叫大徐赶快回厅里。上来我问:“哪里又来了钱?”岳母说:“刚才董卉来了,拿了这一 千块钱,说好是给孩子买东西的。”我说:“董柳你要你妹妹的钱干什么。她还是个学生!”董柳说:“那肯定是任志强给她的。”我说:“那就更不能要了,任志 强的钱,我要它干什么,还不知道他的钱哪来的,万一不干净呢?他工资比我还低,还要抽好烟,他有干净钱?”董柳说:“没有根据不要乱说,这不是开玩笑的 事。你先拿着交了再说。”我跺脚说:“不要,不要!”董柳说:“你实在不要我出了院报了帐还给他,争了这口硬气也只有这么多用。”我想想眼下没这钱还真迈 不过这道坎去。什么叫一钱逼死英雄汉?我把钱接过来说:“那讲好了,报了帐就要还的。”

孩子总算平安问世,是剖腹产,取了个大名叫池一波。 孩子的出世改变了很多东西,首先就改变了我自己,也改变了董柳。就说我吧,我从小就苦惯了,现在这种不愁吃穿的生活已经足够。多少年来,我把那些屈从于身 体几个敏感部位的欲求而贪得无厌的人都看成“猪人”,再加上“狗人”,都是动物中的低下者,是我心中极鄙视的。董柳呢,对生活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别的护 士找到有钱的男朋友,穿上漂亮的衣服,她也不怎么羡慕。可对孩子吧,这样就不行了。董柳说:“我自己受一万个委屈,我都没关系,早就想通了,总比我在乡下 好吧。对我一波呢,他受一点委屈我心里就扯着痛,真的有一根钢丝在扯着痛,我受委屈就是为了他不受委屈。”这样婴儿摇床,衣服,尿不湿等她都要买最好的, 奶粉要买原装进口的婴儿奶粉,至少是能恩和力多精,国产品牌她看都不看一下。我说:“外国牌子贵几倍最多也就是个名。”她说:“我就花钱买这个名,我心里 踏实,没亏着我一波。”有一次我假说能恩没有货,就买了伊利奶粉。她冲着我说:“男人,男人,男人呀!”一定要我马上去把能恩买回来。又说要买个冰箱。我 说:“你也学会赶时髦了。”她说:“这都是起码的东西,我一波半夜要吃奶,我奶又不够,临时冲奶粉,半天不凉,早冲好放在冰箱里,开水一烫就可以了。”就 买了一台“万宝”冰箱,挤得房子里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过来过去都要侧着身子。一波晚上爱哭,非要摇婴儿床才止哭,可楼下的人有了意见。以后一哭岳母就起来 抱着来回地走,一边哼哼地唱着才行,还不能坐下来,坐下来抱着都哭。董柳说:“你看我一波好敏感,是坐是站他就知道了。”我说:“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三 个大人都不要睡了。”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一波他不该哭,他哭的权利都没有?谁有权利剥夺他哭的权利?”我说:“孩子是摇窝里惯坏的,让他哭两天,哭 了也不抱,他知道没希望,就不哭了。”董柳答应试试,可真哭起来她还是忍不住,自己爬起来抱着拍着。我说:“孩子你要跟他作斗争。”岳母说:“他刚生下来 你要斗争他!他是地主还是反革命?”董柳说:“你良心是黑的吧,黑良心的人还知道爱自己的儿子呢。所有的总共全部统统加起来才这么一个儿子,你还要斗争 他。你要斗争他,我们就斗争你!”

董柳存了二千多块钱,原来以为孩子生下来可以撑一阵子的,可太多的东西要买,那点钱落花流水般地去了。董 柳看见别人用折叠式推车推了婴儿在外面晒太阳,马上要我陪她去买一辆回来。我说:“百把块钱半个多月的工资呢。”她说:“那我不管,别人孩子有的我一波也 要有,你别以为他是小孩,看了别人有他没有,他心里也懂呢。我偏不信我一波比谁低一些。”我说:“一波他心里知道什么,他还会争强好胜?”她说:“要省我 省我自己。”第二天她就去买了一辆回来。为了保证一波的需要,大人的一切都省到了极点。董柳以前去商场,总喜欢去看时装,偶尔也买一件,现在她看都不看, 直奔婴儿柜。吃吧,那些肉啊蛋啊我基本上都戒了,端上桌我只象征性吃一点,想省给董柳吃,她要喂奶。董柳的食量一下大了许多,剩多少菜她都全部扫到口里 去,一边说:“发胖了就算了,有些人为保持身材不给孩子喂奶,我真的不理解,还是做母亲的人?我还要那么好的身材干什么,只要我一波身体好就好。”

我 从来没有感到过钱是个这么有用这么重要又这么好的东西。以前我想着钱除了满足那几个敏感部位的呼唤,还有什么用?一个人把钱看得太重,他的境界就高不到哪 里去。可现在我失去了说这种话的资格。钱能干什么?什么都能干,至少可以买能恩和力多精吧。我像睡醒了似的改变了对钱的感觉,反而觉得过去那样看不起钱, 那是太矫情了。家里几乎每天都等要钱急用,眼皮下面的这点事实在是火烧眉光,我哪里还敢说看星星月亮,想远处的事情?我对生活的感觉改变了,只有现实的, 才是真实的。玩虚的不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钱真的是人生的一大主题,不服气不行啊!这么一来我倒有些怀念在办公室工作 的那段时间,每次陪领导出去开会,会务上总找个名目发些钱,当时拿着还很别扭,现在如果有那真解决问题啊。世界上没有比钱更浅薄的东西了,可也没有比钱更 深刻的东西了。人活着要解决那一大堆问题,解决问题就要钱这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钢还硬,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25、他凭什么

一 波出生以后,董卉来的次数更多了。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波抱起来,亲啊逗啊,爱得不得了。她是省财经大学营销系的学生,快毕业了。男朋友任志强在省外贸 机械进出口公司工作,专做医疗器械。以前董卉带了任志强来,他开口就叫董柳“姐姐”,叫我“姐夫”,我听了很不舒服。任志强夸夸其谈,好像他比世界上谁都 厉害,按他的说法,他早晚是要发大财的。董卉找了这么个牛皮客,我都替她着急,替她羞愧。我对董柳说:“你妹妹长得又不丑,人也不傻,怎么被那个牛皮客钓 到了?牛皮客还只有大专文凭。现在女孩子都把自己看成喜玛拉雅山,董卉也太小看自己了。”董柳说:“任志强那派头我也看不上,董卉要觉得他好,那别人也没 有办法。”我说:“下次董卉来了你劝劝她,她至少是个本科生,反过来找个专科生,倒也少见,还是个牛皮客。”董柳说:“现在的女孩子就喜欢这一套,我劝过 她,她哪里会听我的,还反过来说我房子又小,家具也不齐,衣服也没几件高档的,我懒得劝她了,各人是各人的命。”我说:“她人没毕业,倒是跟牛皮客把那一 套学会了。”这时我连董卉都恨起来了,怎么就这么贱!又一回董卉带了任志强来,任志强额前的一撮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这副嘴脸,我话都不想跟他讲,可他似乎 不在意我的冷淡,仍亲热地叫我“姐夫”。我说:“你的头发很有特色的呀。”他摸着那撮金发说:“花了几十块钱呢。”董柳说:“志强你头发这么染了不好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烧焦了。”任志强说:“董卉她说好看,她可能是骗我。姐姐说不好看,我明天去把它剪了。”董卉说:“姐姐你们不知道,现在的人都跟着电 视里赶时尚,强宝他这样是现在最时髦的。我们班有个女同学没人追,把头发这么一弄,倒有一群人追了。要是我没有强宝,我也花一百多去弄一个全金的。”我 说:“董卉你也要学假洋鬼子?”说着去看任志强的脸色。他倒不恼,连连点头叫我一声“姐夫”。我想:“这牛皮客他不简单呢,心理承受能力有那么强。”任志 强走到桌边,见桌上用一只八宝粥铁皮筒插笔,说:“姐夫你是真正的读书人,还用洪大妈做笔筒?我下次给你带个岫玉的来,我们读书那是假冒伪劣的,拿着也是 鲜花嫁给牛屎了。”我说:“能插笔就行。”他们去了我对董柳说:“真的是鲜花嫁给牛屎了。”

有天下午我到家里去取书,钥匙怎么也开不开锁, 里面顶住了。我想莫不是进了贼?用力推了一下门,董卉就在里面喊“姐夫”。门开了董卉和任志强坐在椅子上,瞥一眼床上倒整理得干净,可董卉的短衬衣袖口露 出一条乳罩的带子。我拿了书马上走了。晚上我把事情告诉董柳,她说:“真的?我不骂死她个死丫头,送给别人吃呀!”我说:“牛皮客他不吃白不吃,他还讲客 气?”过几天董卉又来了,若无其事地冲我笑一笑,那意味似乎就达成了默契。我故意出去了让董柳骂她,过一会回来董卉还没走,神态也很自然,又冲着我更有意 味地笑一笑,吃了晚饭,才兴冲冲走了。我说:“董柳你对自己的妹妹太不负责任了。要是我的妹妹,我不骂得她哭!”她说:“董卉她不承认,我怎么办?我怀着 孩子也不能生气,让她去算了,她要吃一个大亏才会醒的。”我说:“你妹妹怎么美得这么来劲,那腰都要扭断了似的。那个牛皮客要人无人要德无德,三百斤野猪 一张寡嘴,还学少年哥哥把头发也染了,我看在眼中只恨拔不出,董卉捡起来还是个宝,其实天下男人也没死绝。”董柳说:“现在的女孩她喜欢那个样子,不那样 还入不到她心里去,我做姐姐的也不能打她是不是?”我说:“你还护着她,将来会有她好果子吃的,到那天哭都哭不出。”

没过多久任志强当上了 业务经理,来我们家越发神气起来,抽烟也改成了红塔山。董卉口里“强宝强宝”也叫得更欢。他在抽烟时我说:“董柳你出去一下,你现在闻不得烟,被动吸烟对 孕妇最不好了。”任志强马上就把烟戳在水泥地上熄了说:“姐姐我真的忘记了。”又说:“姐姐我很快就会发起来你信不信?弄不好还搞个副老总当那么一当,过 过瘾。现在公司给我配部摩托,我骑了这么久,没一点感觉了,起码要搞辆丰田轿车,才会有点感觉。”董柳笑而不语。我说:“你真发了财再对董卉她姐来吹。” 任志强说:“我说我会发财姐夫打死他也不会信,姐姐可能半信半疑,董卉你呢?”董卉说:“我还是相信的。”又说:“姐姐你别小看他,他可能真有那一天。” 我心里想:“天下敢吹的人真的有,还跑到我面前来吹,脸上的皮倒也有那么厚,刀也杀不出血。”正想着任志强说:“姐姐你别小看我,我文凭没别人高,不一定 能力就比谁低到哪里去。这年头把好处捞到自己碗里就是真的,对吧?我现在跟总公司范主任搭上线了,你们想不到吧?别人好多年都搭不上线,被我略施小计搭上 了。便宜搁在那里,也就那么多,你不上去抢反正就是别人的,看着别人抢到了那滋味真的不好受。我总结了一条就是顺势而为,世道变了你不变?”我说:“世道 再怎么变,人还是人吧。”我差点说出“不是插了一支尾巴的什么东西吧”。任志强也不生气说:“姐夫以为我吹牛皮。”他说着把双手放在嘴边,撮着嘴唇用力一 吹,把双手推开去,“我争口气给大家看看,董卉信不信?”董卉说:“我还是信的。”他说:“姐姐呢?”董柳说:“我信不信?就算信吧,你别过经济上的线。 ”他说:“要犯错误才能发财,那是没本事。我不过线,线那是过不得的,但是不到线边上去溜一溜也不行,要把政策用足。你们没听说,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 亿在思考,思考怎么倒。”又说:“给我两年时间,大家看一看我,我也看一看大家。”说着飞快地扫我一眼。他走后我说:“连牛皮客都出息了,那这个世界还是 世界!跑到我面前来海势欢欢的,他凭什么?”

董柳生一波的时候董卉送了一千块钱,本来想着报了帐就还的,可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一扯全散 掉了。这一千块钱简直成了我的心病,跟董柳说了好几次,董柳说:“我自己的妹妹有什么关系?你别管。”我说“我就是要管,拿牛皮客的钱不烫手?”她说:“ 他拿得出证明他还不算个牛皮客,他吹起来了。”这一句话把我钉到墙上,我怔了一阵说:“那就是牛皮客,牛皮客!那就是要退,自己不吃饭都要退。”董柳把头 偏到一边说:“我不跟你讲了,发输气一样咬着不放。下个月你当家,钱全部给你,除了我一波的东西要保证,你给我吃凉开水我保证不放半个屁。”我又怔了一怔 说:“董柳你对我说粗话!”她说:“我被逼得没办法才说的。”我说:“任志强的钱怎么办?”她说:“你看着办!”到了下次发工资,她把钱塞给我,我当了一 个月的家,怎么精打细算也省不下几十块钱来。我泄了气,对董柳说:“下个月我懒得管了。”董柳说:“尝到了当家的滋味吧。”以后我不再提那一千块钱。

董 柳过生日的时候董卉又送了一套春秋装,董柳穿在身上很合身,说:“我的身材还没怎么变。”我说:“董卉你还没毕业你老送东西干什么!”董卉撒娇似地说:“ 把我姐打扮得风光一点也是让你饱一饱眼福,你不想我姐她光光鲜鲜?”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她说:“反正不是偷的,送给我偷我都不敢偷。我还想送你一 套西装,又怕你不要。”我说:“那我真的不会要。”她说:“你们坐办公室的人,其实装束是很重要的,这样太随便了不好,人家看你的份量第一眼就看着装的档 次,现在是什么社会?”董卉走了,我看了那套衣服的标签,竟要两百多块。我说:“我还以为三十多块呢,任志强那小子真的发邪财了,总有一天要给逮进去的, 你要董卉多个心眼。”董柳说:“你替别人操心干什么?”我说:“你最好把这衣服退回去。”董柳说:“买都买了,退回去?”我说:“你就退到那家商店去,把 钱要回来退了。包不定任志强的钱是贪污来的,不然怎么可能?到有一天追到我们家里来了,那有什么光彩?”董柳说:“那也别以为别人也是赚不到钱的人,总有 人赚得到钱。”我说:“看那一撮黄毛,他能赚到钱?”她说:“那也别小看别人,如今倒是合法的。”我说:“董柳你变了,变得爱钱了。”她马上说:“我就是 爱钱,我一波动一动都要用钱,我爱我一波我就非爱钱不可,有了钱我一波少受点委屈,他受一点委屈我这心里就有钢丝扯着痛。”又说:“有些人看着别人比自己 能干,心里也钢丝扯着痛。”我一拍桌子说:“屁话!”一波躺在床上吓得“哇”地哭起来,岳母赶紧抱起来拍着说:“大为你对一波凶什么,你是想凶我呢?”董 柳低着头捂着脸,鼻子一抽一抽的。这样我和董柳好几天没说话。那套衣服她收起来,再没有穿过。

过了不久董卉又带任志强来了,董柳说:“志 强,上次生一波时你们送的那一千块钱算我借的,以后还给你。”任志强说:“姐姐你就这样看不起我?别说一千块,一万块又算什么?”董柳说:“我怕你犯错 误,那不是开玩笑的事。”董卉说:“他们是贷到了一大笔款。”我说:“贷款来的钱发奖金?”任志强说:“就算我赚不到钱,贷款总贷得到吧?贷到了就是利 润,反正左边口袋右边口袋都是国家的钱。”又说:“姐姐我跟你说,我现在正活动一笔贷款,把银行搞信贷的都活动得差不多了,有一大笔,两千多万,贷到手我 就会升到副老总的位子上去,还配一辆车。你说几千块钱算什么?”董柳说:“你们二三十人的公司敢贷几千万,怎么还吧?”他说:“贷到了就是利润,谁还会去 想还的事?张经理走了还有王经理来,王经理总不会因为公司欠了一身的债就不上任吧?”我说:“银行搞信贷的他是猪?”他说:“正因为他不是猪,是猪我就贷 不到了。”晚上我对董柳说:“真的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居然给这样的机会给牛皮客这样的人。我真的为国家的钱心疼呢。”董柳说:“就是给这样的人,别人还不 给呢。”我叹一口气说:“连牛皮客都在我面前摆牛了,真的不知道他凭什么!”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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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2:42 | 只看该作者
26、人还是不是人

房子中间有一道布幔,晚上拉开就变成两 间。岳母睡在门边的小床上,和我们脚对着脚。刚开始我晚上很难入睡,心里别扭得要命,过了几天也习惯了,人还能不睡觉吗?一波满月之前,晚上都忙着对付 他,也就这么过来了。过了几个月,晚上安静了些,有时候我心中有点动了,碰一碰董柳,她手朝门口指一指,我就算了。第二天我对她说:“昨晚上喊你你还不过 来呢,还要我求你吧!”她说:“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我说:“那还要我写份申请书?”她说:“那你今天晚上再喊我。”到晚上熄了灯,她主动摸到我身边让 我搂了。我搂了一会悄声说:“肚子饿了把馒头放在你面前,就是不准吃,你说这心里难受不难受?”她说:“你才是馒头呢。”又说:“谁叫我们只有这点命!睡 吧。”过一会她睡着了,我总是睡不着,心里有小虫子在咬似的,小虫子的舌子和爪子是什么样子都被我想起来了。我爬起来披着衣服坐着,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 下窗户的方影。我抬头看看月亮,看久了感到了莫名的诱惑。我忍着不去理会自己,忍了一会又仔细去体会那种愿望,似有似无的飘忽不定,我想甩开它却游上来, 我想抓住却又远逝了。我把手伸到董柳身上去,她醒了说:“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又说:“你妈妈她睡着了。”说着轻轻爬过去,隔着布幔听了一听, 又揭开看了看,爬回来说:“真的睡着了,来吧。”董柳反抗了一下,就说:“随你。”刚开始呢,门边有了一点响声,我身子突然一缩,就滚到了一边,气都不敢 出。那边摸索了一会,岳母自言自语说:“上厕所去。”开了门又在门边说:“我还想出去走一走。”就去了。我说:“今天我的脸都撕下来被踩到泥里面去了。” 心里真觉得无地自容。董柳说:“先别讨论那个问题,你要来就快来,完了我去把她叫回来,晚上会凉着的。”我说:“我还来,我是条狗!”她说:“那不怪我 啊。”就坐起来说:“我去把她叫回来。”披上衣服去了。我从窗口往下看,只见岳母坐在台阶上,黑黑的一个身影。

我到快天亮才合了一会眼,起 来了简直不敢望岳母一眼。岳母倒是若无其事,吩咐我去冲牛奶,洗尿布。我体会到了她的意思,她想给我一个安心,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还这么心细。往深里一想 我越发感到羞愧。她是明白人,明白人什么都明白。晚上我从晏老师家下棋回来已经十一点多钟,岳母还没睡,坐在床边拍着一波哼着曲子。我说:“您还不睡?” 她说:“年龄大了,瞌睡就浅了。”又说:“不知怎么胸口有点闷得慌,想到外面去走一走,要好一会才回来。”她去了我想喊她回来,董柳扯我一下。我说:“我 的脸都丢尽了,你跟你妈都说什么了?”她说:“我自己的妈妈没有关系,再说她什么事情不知道?”我摇头叹气说:“这些事都被别人知道了,我把这张脸皮揭下 来贴到街上去算了,还是跟那些治脏病的小广告贴在一起。”董柳说:“你要想其实别人反正都是知道的。”又说:“不是我跟她讲的,是她主动跟我讲的。”我 说:“干脆把自己剥光了站在大街上去,反正除了人,猪啊狗啊谁都是剥光的。人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啊!做什么事总要讲点情绪吧!”董柳说:“好不容易腾出来一 次机会,你抓紧时间。”

接下来的事情真叫人羞愧到要一头碰死,我不行了,怎么也不行。董柳安慰我说:“这是偶然的,没关系,我们下次再试 试。”我说:“快去把妈妈叫回来,不然那坏事做没做都是做了。”以后又找机会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令人羞愧。我掩饰说:“就是那天被吓着了。”她说:“你 自己弄点药吃吃,你是学医的,知道该吃什么药。”我抗拒着这个事实,把药一吃不就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么?我说:“吃药?我还没到那一天吧,把药一吃病就真的 上了身。”以后我就回避着,董柳也不提,就这么过了几个月。

这天晚上胡一兵来看我,我想等会找机会把这苦恼对他说一说。坐了一会他对董柳 说:“嫂子我带大为去江边兜一下风,你不会骂我吧?”董柳说:“是嫌我家里太挤了吧?”胡一兵说:“岂敢,岂敢。不过再怎么说还是应该多一间房才好,现在 大家不但讲生活水平,也在讲生活质量了。”我说:“一兵你别把董柳的火气点燃了,不然你拍屁股一走,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董柳说:“别让一兵以为我是只 母老虎。”胡一兵带我上了车,放了音乐。我说:“人人都有自己头痛的事,有时候人还是不是人呢。”他说:“你夫人真的是个贤妻良母,这样的生存空间她也过 下来了,要是我这么挤着,我夫人早就拔腿跑了,还跟你过?她一天到晚把生活质量四个字挂在嘴边,我想她从哪里学会这一套,忽然变成了一个享乐主义者?说了 她几次还辩她不赢,想起来人不活生活质量又活什么?那么大家一起讲吧,我们的钱到手就光,好像有鬼在后面追着你。”我想,怎么一兵他也有了点猪人的气息 了?我说:“那个鬼还不是在你心里?跟张三比了还跟李四比,一辈子也没个完。”他说:“细想起来人这一辈子也够恐怖的,一点聪明都拿去应付自己的欲望了。 说到底在物质生活中是找不到归宿的,可是反正找不到还不如把这边的事办好,没有方向总得给自己找个方向,不然活着就灰暗了。首先是活着,然后是怎么活。活 着的问题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不用讨论了,反正你不能去死,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活。怎么活?还不是去追求生活质量?”我说:“时间真能改变人呢,十年前我们 几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唱着‘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去搞农村调查,那时候的胡一兵心中有生活质量这几个字?更不用说当作人生理想了。”这时小车音箱里正唱 道:“是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胡一兵说:“改变世界?那是青年哥哥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以为世界是可以改变特别是由自己来改变的,用虚伪的悲 壮自欺欺人,真不知自己何许人也。以为世界可以按自己的设计而改变的人都是可怕的人物,狂妄分子!”我说:“于是人只剩下了一件事可做,把自己的生活质量 提高提高再提高,那人还是不是人呢!”他叹口气说:“说起来其实也很可悲,自己成了器官的奴仆,每天给主人挣钱弄香的辣的,还要给他洗脸洗脚,看着他慢慢 衰老最后死去,一辈子就把句号划上了。”我说:“有时候想起来人生真是一场喜剧,上亿条精虫只有你跑在前面变成了人,其余的兄弟姐妹都被冲到厕所里去了, 反过来一想又是一场悲剧,精心照顾自己的器官一辈子,它还是要背叛你,一天老一天最后携你逝去。”车到江边,我们下了车,伏在栏杆上看江心船来船往,灯光 闪烁。我忽然感到自己失去了倾诉的愿望,就沉默着,他也不再说什么。

忽然有几天,岳母总是在睡觉前弄了桂元肉煮蛋给我和董柳吃,还放了很多 枸杞。我吃了一点,舍不得多吃,就要董柳吃那碗大的。可每次岳母都把大碗的塞到我手中,我心中就疑惑起来。我问董柳说:“你都跟你妈妈说些什么了?”她 说:“说什么了?这几天变天了,要她记着给一波加衣服。”我看她的脸色平平淡淡,就没有捅穿了问。岳母又买了乌龟回来,红烧了,直往我碗里夹。我说:“我 鸡蛋还舍不得多吃,吃乌龟肉!”岳母说:“今天撞着便宜的,就买了点。”我心中疑疑惑惑,过几天经过菜市场时问了价钱,要三十多块钱一斤,几乎把我吓得栽 了一个跟头。回到家里,岳母又弄了乌龟肉,是清炖的。她不等我问就说:“今天又撞着便宜的了,不买真舍不得。”我望着董柳,他正低头给一波喂米粉糊。我 说:“你们吃,我不喜欢吃。”董柳抢过我的碗,把汤舀到我碗里说:“没听说过不喜欢吃。”我心中突突地跳着,低头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说:“下棋去了。” 就走了。到办公室关上门,我举起一张报纸来看,看了半天也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再逼着看,还是看不进去。突然,自己也没有料到,我把报纸用力撕成了两半, 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再把破报纸撕碎,再撕碎,口里说着:“舒服,真舒服啊!”桌上堆着一大堆纸屑。我把纸屑一把把抓起来,从窗户飘了下去。董柳把 这件事告诉她妈了!想到这里我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呆了不知多久听见董柳在外面叫我我说:“加班!”不去开门。过一会我以为她走了,却又听见她叫了几声,我 说:“告诉你我加班,听不懂中国话!”听见脚步声在楼道里犹豫着,还是去了。

过了不久董柳又在外面叫我。我说:“说了我加班,我儿子都只要 说一遍就懂了。”她说:“我一波他要找爸爸呢。”果然儿子哭了一声,我还不开门,又哭了一声,我把门开了说:“你把一波弄哭干什么,你拧痛他了吧,他犯了 什么错误你要拧他哭!”董柳抱着一波一声不吭眼泪直流。我说:“你还哭,我们自己的事你跟你妈讲什么屁,我今天不回去了,睡在这里。”她说:“大家都是为 你好。”我说:“我哪点不好,还一次两次弄了乌龟来给我吃,真的有病我学中医的我不知吃什么?”她说:“人家是想你好。”我说:“嫌我不好,那你去找好的 去,我保证不会打你的岔。”她把一波抱起来,脸贴着一波的脸哭出声来。我说:“你还哭,我的脸都被你踹到粪坑里去了!”董柳哭得越发有感情,一抽一抽地喘 不过气来,一波也跟着哭起来。我叹口气,走过去把她的肩扳过来说:“好了,好了,好了还不行吗?”伸出舌头把她眼角的泪都舔了。她说:“大为,得想个办 法,我们自己就算了吧,我一波也跟着受罪,你不要以为他没感觉。那么挤的地方,一抱进屋他就哭,要到外面去,他也憋得慌呢。”我说:“我也不能到哪里去抢 一间房子来,你们医院能分给你两间,我愿意天天跑。”她说:“知道人家只是个护士,又不是男人,更不是研究生。”我说:“还拿这个话来噎我!噎死我我也没 有办法!”我双手抱着头蹲了下去,又捏着拳头在头上一下一下敲着,说:“男人,男人!”一下比一下重,“看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做的,看我捶你不死!”董柳抓 住我的手说:“别,大为,别,别!”不知怎么一来,我也抽泣起来,董柳索性放声大哭,一波也哭起来,我抱过儿子,董柳也靠过来,一家人哭在一处。

27、好人与能人

董 柳说得不错,要想办法。可怎么才能搞到一间房子,我想不出办法。我觉得对不起董柳,也对不起儿子。儿子不愿进屋,进屋就闹,连他都感到了压抑。我自己委屈 吧压抑吧,我无所谓,我不会因此而去给别人陪笑脸。可全家都跟着我委屈,我心里不好受。我逼着自己又去了行政科,在门口我停了一下,调整好面部的肌肉,进 门时就把脸上的笑堆起来。

我笑嘻嘻地话还没说完呢,申科长就甩过来一句话:“没房。”我还想说,刚开口,他说:“说得再多也说不出一间房来,你信不信?”我的笑挂在脸上,一时不知是放下来好呢,还是更加舒展开好。出了门我恨得痒痒的,把拳头捏了又捏,不想打别人,想打自己。

这 天董卉和任志强来了。任志强进门就说:“姐姐我们是开车来的。”董柳说:“怪不得刚才喇叭在楼下响了好几声。你真的弄了一辆车?”董卉说:“姐姐还以为他 吹牛,他也不是个纯粹的牛皮客呢。”任志强说:“我还升了副总经理呢,银行信贷员被我搞定了,为公司立了一功,奖我这部车,算我的业务专车。”又说:“姐 姐你下去看看车?还是丰田车呢。”董卉说:“姐夫也去?”我说:“我还要洗碗呢。”他们几个就下去了,岳母抱着一波也下去了。我探头在窗口一望,一辆红色 的车停在那里,很神气的。他们一出现我就把头缩了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居然轮到这样的人这么威风,他凭什么?可无论如何他把东西弄到手了,这是事实。其 实吧车对我并不重要,我要了也没什么用,可那点意味实在叫人忍无可忍,我池大为就这么无能?这时董柳上来了,我赶紧作势要去洗碗。董柳抿嘴笑了说:“我们 乘车风光风光去,你去不去?”董柳的笑意使我很狼狈,我说:“我已经跟晏老师说好了,等会要去杀两盘。”董柳说:“随你。”就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董柳和 岳母回来了,还在讲那辆车的事,很是兴奋。看着董柳说笑的神情,我有着说不出的感觉,眼神不对,笑意不对,连嘴也张得不对,以前她不是这样笑的。那时候她 是怎么笑的我说不上来,反正不是这样笑的。董柳问:“谁下赢了?”我知道她是明知故问,还是说:“我又不想去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又说:“以后你 对任志强不要做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董卉都有意见了。”我说:“我理他干什么?他有车?车谁没坐过?只有那么大的意思。”董柳说:“照你说这也没意思那也 没意思,自己没有的东西都没有意思?不知道什么意思才是你的意思。在我看来别说轿车,就是我一波的婴儿车都有意思,日子就是这样方方面面零零碎碎凑起来 的。自己没有也就算了,最好别说人家有了没意思。我没有本钱我不做出那种看不起人的样子,别人能干我就承认他能人,不是个能人也弄不到一辆车在手里玩。说 人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他又凭什么?”我真想发作一番,可一发作我就太失态了。我冷冷地笑几声说:“他也许是个能人,可他是个好人吗?把国家的钱骗来这 么潇洒,他想过要还?骗到手就是利润,这是好人做的事?”我右手抓了左手的小指露出指尖,“有这么一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样的人还要我去看得起 他,那我就真的贱到家了!他们做的理由,正是我不能做的理由。”董柳望着我,叹口气说:“大为我真的想着你是个好人,还可以说是很好的人,可如今世道是能 人的天下了,好人又能什么用?能人开进口小车,好人三代同堂,这都是摆在我眼皮底下的事实,一个人总不能装作连这点事实都没看见,我还想骗自己,可骗得下 去吗?”我说:“董柳你变了,你变了,你变了。”她说:“主要是世界它变了,它变了,它变了。”

把道理说到天上去,没那间房子这日子还是难 过下去。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二楼又空出来一间房子。我去找申科长,他说:“有安排了。”我还想说,他说:“你的情况我知道,可是房子还是要排队分,你 岳母没有户口,总不能算人口分吧。”说着对着门口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出了门我想,不说一只狗,就是一头猪被逼急了,不定还咬谁一口呢,何况一个人?我池大 为不想做出一副强盗嘴脸,可是没有道理讲你怎么办?我把自己看成一个人,一个好人,甚至一个人物,可有谁把我看成一个好人一个人物?我不可能因为自己是一 个好人而引起别人的同情或关注。我认识到了这只是自恋,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操作主义者。我想起任志强,他什么时候有过良知的包袱?可他 成功了,他的确是一个能人。这样想着我也没跟董柳商量,摸到一把起子就下了楼,一下子就把那间空房的锁给撬了,自己换上了一把锁。晚上董柳下班回来吃惊地 问:“妈妈的床呢?”我说:“搬到楼下去了。”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细眯了眼看着我,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说:“真──的?分给我们了?”说着把双手举上去做 了个胜利的姿态,又捂着脸抽泣起来。我说:“门是撬开的,我撬的,撬得好吧?”她不相信似地望着我:“撬──你?”我说:“撬──我!想不到吧!我怕什 么,道理说到天上去也不能说空一间房在这里,却叫别人三代同堂,那人道吗?”晚上岳母带着一波睡到楼下去了,董柳说:“今晚我搞点桂元肉冲蛋给你吃吧!” 我说:“就那么看不起我?”我有着一种预感,很自信,很有力量,很有把握,甚至有点迫不急待了。事后董柳说:“大为你还跟以前一样,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你以 前是什么样子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班,尹玉娥说:“申科长要你去行政科,刚来的电话。”我说:“不去。”尹玉娥说:“就不去,怎么着?”我 坐在那里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会不会闹到厅里给我一个通报批评,然后还要我搬出来?我心里开始发虚,越来越虚,感到了一种清晰而又不可捉摸的压力。除了 申仁民,还有谁会来整我?我说不清,但心虚的感觉却越来越明确,这时我觉得昨天的那种勇气完全是没有道理的。我凭什么,我?我忽然想到马厅长,他会不会把 我的行动当作挑战?自从有两个挑战的人身败名裂之后,还没有谁敢挑战呢。这样想着我坐不住了,对尹玉娥说:“到图书馆找本书。”就到行政科去了。申科长 说:“池大为你不错啊,真能干啊!”旁边一个办事员说:“卫生厅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有谁自己就把房子占了的事。”我把脸上的肌肉活动了一圈,堆起一脸笑 说:“申科长,你看,哪有一个男人跟岳母娘睡一间房的事?我都这样睡了八九个月了。”他说:“条例是条例,条例上也没定这一条,谁没有特殊情况?”那办事 员说:“条例也不是我们定的,是马厅长亲自审改了的,是马厅长。”我怔住了,不由自主地说:“我本来也不想──”申科长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打断了我 说:“今天搬回去,这件事就算了。否则明天一早,我就向厅里汇报。我是想在科里解决算了,别去打搅领导,但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我一声不响往外走,想 起董柳,让她白高兴一场了,想到这里我再也抬不起双腿。我心一横,怀着赴汤蹈火的悲壮,又夹杂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回到行政科对申科长说:“房子我肯 定是不会搬的。”他大感意外,马上又恢复了镇静说:“那就到厅里解决。马厅长知道厅里还有如此胡作非为的人,那你走着瞧吧。”我说:“我正是要去找马厅 长,问问你这个行政科长怎么当的,让老百姓三代挤一间,那人还是不是人呢,是动物吗?”他愣了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马上又说:“你去你 去。”我说:“我现在就到电视台去,请那里的记者来看一看拍一拍。”他说:“你去你去,你以为是给我的脸上抹黑?是给我们卫生厅的脸上抹黑。”我说:“我 现在就去。”

回到办公室我给胡一兵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写封信过来,我们作为群众来信处理,去两个人了解一下。”我说:“他明天就要我 搬。”他说:“我先打个电话到你们行政科,就说有群众反映卫生厅有人几代同居一室,问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看他怎么说,我们再说。信你还是写一封过来。” 我当即就写了一封信,刚写完胡一兵就打电话过来,说:“刚才打电话找了你们申科长,他说卫生厅没有这样的事。我说一个叫池大为的群众反映了,他说那是以前 的事。”胡一兵叫我暂时别搬,有了问题再说。

我想事情不至于这么简单吧,就等着。一有电话来我心中就抽缩几下,怕是行政科或者厅里打来的。 等了几天居然没有什么动静,事情就是这样解决了。事后我想了很多,怎么一个人要把手伸出来才会有机会?等是等不到的,没有人会主动想起你的难处,想起你是 个好人。做一个好人是我做人的原则,可意义已经渺茫。为什么要做个好人,我找不到坚实的理由回答自己。我动了一点脑筋,用了一点能人的手段,就把问题解决 了。其实,也许,很多事情都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问题是自己脸要放得下来,把手伸出去,要做得出,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可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我又 怎么做得出那一种姿态?

28、屁股与脑袋

董柳做了母亲以后话多了起来,话题不论从哪里开始,总是会落实到一波身上去,而且不 容分说一定是儿子怎么好得不得了。这天她说:“我一波刚才对我笑了呢,他只对我一个人笑。”我说:“他才三个月他认识谁?不合逻辑吧。”她说:“说给你听 你也不信,你没发现我一波智力比别人发育得早些?”说着把一波从摇篮抱出来,逗了一会,说:“望我笑了吧,笑了吧。”我说:“我没看见。”她说:“明明笑 了你没看见,你眼睛里没有儿子。”这天岳母抱着一波拉屎,拉完了喊董柳去看。董柳从门外把便盆端进来说:“看吧。”我说:“屎有什么看的,快倒了去。”她 不高兴说:“知道你就看不懂吧。”岳母在一旁说:“你仔细看,仔细看。”董柳说:“还没看出来吧,你儿子的杰作呢。”又启发我说:“像个什么?”我看了 说:“也不像什么。”她说:“怎么我跑过去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我一波他写了一个8字呢。”我一看倒也像是一个8。我说:“再吉利的数字 也是一泡屎,快倒了去。”董柳不肯,要借照相机照下来,我忍不住笑说:“不怕别人笑你?”她说:“我就是要照,将来留作纪念,我一波长大给他看,不是谁都 写得出来的,你几个月的时候有这么高的水平?”她跑到楼上去,找丁小槐的妻子宋娜去借照相机,宋娜也是个好事的,抱着儿子下来了。董柳把照相机塞到我手 中,我只好照了。宋娜在一旁捂着鼻子偷偷地笑,董柳一点感觉也没有。董柳说:“先放在床下,我等会还要看。”我说:“你不怕臭了自己,就不怕臭了客人。” 她说“我没闻到,我从来没闻到,我一波不像别的小孩屙臭屎。”宋娜本来是一只手捂着鼻子的,只好把手放了下来。

宿舍几个年轻母亲经常抱着孩 子在楼下晒太阳,几个人抢着说自己的孩子怎么怎么的好。一个人说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吧,另一个马上说自己的也不差,举出的事例其实是更好,好像一定 要把别人压下去,心里才踏实似的。有几次我看见她们争着说自己孩子的故事,说自己的孩子怎么顽皮,不听话,说出来的故事却是怎么聪明。董柳再一次把一波拉 屎的事说出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我在旁边听着,简直是一群疯子兼谣言家。我对董柳说:“宋娜差不多就是个没文化的人,你跟她去争什么儿子好儿子好的, 跟她争那是比喉咙大,你赢了也是输了。”我把听说的关于宋娜的故事告诉董柳。有一次几个人在丁小槐打扑克,有人问:“丁小槐睡觉打那么重的鼾,宋娜你怎么 睡得着?”宋娜说:“我平时不跟他睡呢。”几个人哈哈大笑。丁小槐说:“出宝了,出宝了。”宋娜还呆望着大家不知笑什么。别人说:“平时不跟他睡,战时就 另说了。”她这才明白过来。讲完了我说:“这样的人,你跟她去争赢高?”董柳说:“我跟她争,那不是降低了我,是降低了我一波。她说她家强强比一波智力还 发育得好,有人信没有?吹牛也要摸个边边吹。我看她家强强三个月时根本不会笑,半岁写8字,那是做梦!”又说:“你看一波吧,嘴巴是嘴巴,鼻子是鼻子,睫 毛都翘起来了,她家的强强哪一点能比?”接下来又比头发,比手脚,还要比下去,我说:“可以了,可以了。”她说:“强强胖些是真的,胖又是什么好事?小心 得肥胖病。”接着又吩咐岳母每天给一波多喂两次牛奶。

有天半夜里一波哭了,董柳爬起来一看,一波的手伸到摇篮蚊帐外,被蚊子叮了几个包,不 一会就连成了一片,手背都肿了起来。董柳抱着儿子的那支手呜呜地哭,突然把一波往岳母手里一塞,一头撞到我的胸前,口里嚷着:“就是你就是你!”我用力撑 着她的肩说:“怎么呢又怎么呢?”她哭着说:“你好呀,你做父亲做得好!让你儿子睡在鸽子笼里,蚊子不在这里成堆又到哪里去成堆?在我身上咬一百个一万个 包都没关系,把我关在牢里喂蚊子也没关系,咬了我一波我心里就绞着痛!”岳母把她扯开,她呜呜哭着,说出一连串的事情来,证明我对不起儿子,连没看出那泡 屎的意味也算一条罪状。我没有回嘴,我是对不起儿子。这幢宿舍有老鼠有蟑螂,有蚊子有蚂蚁。前几天我半夜起来把牛奶瓶在热水中泡了准备喂一波,董柳眼尖, 看见奶瓶上爬了许多蚂蚁,伸手过来把奶瓶打掉了,说:“还不知我一波吃过多少蚂蚁了,以后他得了什么病,那你要负全部责任。”一波重新睡下后,董柳不一会 又推我去看蚊帐是不是又打开了,还要把手伸到蚊帐外面去让蚊子咬,说蚊子吃饱了就不会咬一波了,被我扯了进来。她又伸出去说:“我偏要,我偏要,蚊子反正 是要吸一个人的血才会甘心的,我了解它们。”几乎一夜没睡。

后来把二楼那间房弄到了,岳母带着一波睡到楼下去了。董柳说:“这下你满意了 吧,没人吵你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一波吵。你其实是最自私的,别人在外面自私,把好处都往家里搬,你在外面做好人,跑到家里来自私。”我说:“到外面去自 私,我学不会,我生来就不会侧着身子走路,我池家里没有这样的传统。”她说:“到外面自不到私就算了,我也不怪你。我吃亏是吃定了,你别让我儿子吃亏。” 几乎每天晚上董柳都心神不定,想着儿子处在危险状态。蚊子咬着没有?毯子盖好没有?我说:“你总是吓自己,小心老得快!”她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不 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老得快怕你丢了我?你真的丢了我,儿子归我,你碰都没有资格碰一下。我有了我一波就够了,我抱着他我怀里是满的,心里是满的。再 说丢了我你以为还有谁会来闻一闻你?”又说:“现在的蚊子可不像以前的蚊子,跟现在的人一样,好像都是大学本科毕业,好聪明的呢,纱门纱窗也挡不住,一溜 就进去了。”这样她规定岳母一天只能开五次房门。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大众卫生报》,忽然尖叫一声,说:“快,快!”我吃一惊。她说:“这里说有个小孩 被老鼠咬掉半边耳朵,去看看一波不会有问题吧。”马上就下楼去看了,回来说:“我的心还在跳。”我说:“你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倒挺丰富,大事有这么丰富就好 了。”她一把揪着我的耳朵说:“儿子不是大事还有什么大事?你那些大事都是对着天想,想一万年还抵不上一包力多精,更别说一间厨房了。”又有好几次半夜推 醒我说:“我一波在哭呢。”楼上楼下有好几个婴儿,半夜有人哭她必定醒来,尖了耳朵辨别是不是儿子的声音,又要我陪她下楼去看,她自己不敢去。最后连岳母 都不高兴了说:“我带不好,你自己带去。”她带了几晚,还是让岳母带去了。

通过董柳我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在他特别关注的事情上,由于情感 还有利益的遮蔽,总会有盲点,使他不能客观地去认识事情。人就是偏见,有了偏见就不可能有客观性,也不可能有自觉的公正。我用这种观点去看周围的人,发现 同样是有效的一种观察方式。就说丁小槐吧,他走在马厅长身边时总是侧着身子,他自己肯定没意识到这种姿态有多么难看,而马厅长呢,也不会意识到身边人的这 种姿态有什么不正常。想到马厅长我又想起了一连串的事。马厅长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何等自信,可为什么也经常会犯糊涂呢?他一下楼,几个人抢着帮他开车 门,他似乎浑然无觉。他自信到了偏执,别人的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好几个有自己看法的副厅长都被他弄走了,这样在身边留下一群唯唯诺诺的人,这群人又随时 可以露出狗的嘴脸,叫他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咬几口。他经常说,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到今天仍这样说,可谁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又能平安无事?我就是 其中一个,只怪自己太相信大人物了。还有,他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农民的本性使他最痛恨奴颜媚骨,但为什么在奴颜媚骨的包围之中无动于衷?还有施厅长,他 在位的时候定下的退休原则是六十岁一刀切,这把刀切了许多人,就是不切自己,六十三了还坚守在岗位上,省里宣布了他退休,他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人都有 一些生活原则,可都又本能地把自己当作这些原则的例外,原则的手电筒都是用来照别人的。自我是人性的盲点,人太爱自己,本能地从自我的立场去体验一切,评 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人们对事情的态度总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决定的,没有什么客观性可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 无故的赞成和反对,可那些缘故的依据又是什么?不论事情转了多少个弯,说到底那些缘故只能是自己。偏见无法依据逻辑来矫正,它本身就是一个逻辑起点,这实 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能要求董柳客观地看一波吗?人有脑袋,可他的脑袋是由屁股决定的,屁股坐在哪里就说哪里的话,而且坚定不移坚如磐石。道理是假的, 利益是真的。道理随着利益转,因此各有各的说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没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这么想开去我对理性和公正失去了 信心,甚至感到了恐怖。

29、无根的人生

在中医学会呆了两年,开始感觉还不错,自由,也没有压力,用不着与别人去争什么,也 不怕别人来争什么,真有点审美人生的意味。我觉得做一个边缘人有好处,像个现代隐士与世无争。有了家小生活上有些困难,咬咬牙也挺过去了。可这么过了两年 后,我心中渐渐地有了不是滋味的滋味,一种自己也无法确切描述的沉重。就像一个人双脚悬着,没有踩在地上的那份踏实之感。我开始还不太在意这样一种感觉。 在我看来,没有麻烦事来找我那是最好,难道谁还喜欢麻烦吗?可久而久之我觉得这种想法不那么可靠,没有事情来找我,就说明了世界并不需要我。不被需要的感 觉一旦明了,就越来越难以忍受。每天上班我基本上就那么闲着,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就过去了一天。闲得无聊希望有一些事情来找我,把我从这种阴气沉沉的绝望状 态下拯救出来。我以前想着能有这么一份悠闲真是人生一大福气,现在这福气越来越被意识到是一种痛苦。我沉在水底,感觉不到生活中的风浪,却无法躲避日甚一 日的无聊。无聊感纠缠着我,我找不到一条排遣的通道,便日甚一日地聚集起来,在心中凝成一个沉重的结。边缘的滋味,被人遗忘的滋味,可真不是滋味。我写了 几篇论文排遣无聊,在北京的刊物上发表了,可发了也就发了,没人来说好,也没人来说不好。我好像生活在杳无人烟的荒原,一望无际都是皑皑白雪,我形单影只 地站在风中,倾听那一种从天边吹来的神秘声音。有时候我晚上就陪着董柳看电视剧,二十集三十集一晚一晚看下去。有几个月一集接一集地看巴西的电视连续剧 《卞卡》,七十多集看完了心里还有点遗憾,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部。后来又看上了《血疑》,这样也算心里有了一点牵挂,牵挂着其中主人公的命运。经常是假得 不得了,我一边骂着一边又牵挂着。我简直是疯了,我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幸亏还有象棋,有晏之鹤,这也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

到头来 我还是有了一种恐慌,时间过去了,生命在流逝,可我仍呆在原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随着时间一起前行。我每天吃了,喝了,睡了,总之,活下来了,可这 活下来也就是活下来而已,没有获得超出活下来的意义。我一旦问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我就心里发痛,不敢再往深里想。闲着的时候那种无聊的感觉追逐着 我,紧紧地追逐着我,使我不敢面对自己。有时实在无处逃避,就到大街上去走一走,故意走得很远,很累,然后回来。我想着古代的那些大人先生们肯定也有过这 样的感觉,所以他们要写作,要云游天下,为无根的人生找到一条根,一种活着的依据。

这天我到监察室去玩,看到小莫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排文件 夹,我把标有“人事”的一本取下来,随手翻了翻。这是今年以来的任免文件,好些人我都不认识。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眼前一闪,捕捉到了几个非常熟悉的字。我 看那一行黑体标题,是“关于丁小槐等同志的任免通知”。原来丁小槐当厅办公室副主任了,一时我脸上发烧,心跳得厉害。我把文件夹挂回去,口里说:“想不到 丁小槐他倒是上去了。”一边做出很随意的神态,笑了一回。小莫说:“下来都几天了,你不知道?”我说:“中医学会没人送文件去,还不够那几张纸的份量。尹 玉娥她是人事通,这几天又病了。”小莫说:“丁主任他现在,现在人家都叫他丁主任了,他现在比以前就神气了很多。”我说:“至少别人就不用提着名字叫了 吧,几十岁了还被别人提着名字叫,有什么意思?”小莫说:“你也努一把力才好,大男人的,我们女人有个办公室坐一坐也就很幸福了。你毕竟不一样,男人的心 要大一些。其实你条件哪点不好,好也要去表现表现,哪怕钻那么一钻。”我笑着说:“人长得太高了,标杆又太低了,身子躬得太低也很不是滋味的。”小莫没做 声,好一会说:“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回到办公室,在把钥匙塞进锁眼的时候,那种金属摩擦的微响像一种神秘的提示,我心中忽地炸雷式地一响:“机会 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对这句话引起特别的注意?我坐在那里想把自己弄个明白,丁小槐得到的东西,是不是我所需要的?说是吧,我似乎也 没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说不是呢,我今天为什么又受到这样的震撼?平时张三李四提上去了,我没有去细想,想着他们是不错的人吧,可丁小槐我就太了解了,那年 拿烟盒的造型就能够说明一切。可现在怎么回事,人家上去了,是副处级了。我再怎么想保持内心的平静,也不能没有灰头土脸的感觉。

晚上我到晏 老师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输了一盘。我叹一口气,他说:“今天你心里有点不那么舒坦?”我说:“输了心里还舒坦,那还是人吗?”我说着笑一笑:“再来一 盘?”摆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他说:“怎么了,小池今天你?”说着手停下来。我的手也停了,说:“怎么能痛快起来,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 他说:“小池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到今天还来叹这个,早就应该把它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了。世界它炎凉几千几万年了,就像人有手有脚一样,你叹口气它就 为你变了不成?一加一等于二!”我说:“说起来吧,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我叹气干什么?看起来我还没修炼到家。”他说:“想参禅又不能 入定。人是什么东西,人?你要想着人是什么好东西,你一辈子苦恼就没个完。对人对世界你不抱希望了,那倒有点希望了。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话是怎么来 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清高的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听着他的话我身子抽缩了一 下,为了掩饰我又故意把肩耸了几耸。我说:“晏老师把话都说透了。”他说:“我做人一辈子,这是一点失败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也可以称作心得的话。”又 说:“小池我看着你,有时候不忍心看下去,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几年比你小一截的人都当了你的领导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了。”我说:“我也不是看不清 局面,有时候也想顺势入局,如鱼得水,可心里就是顺不了那个势,性格就是入不了那个局,入局的痛苦还要大过得到的幸福,我想着我何必为了小幸福带来大痛苦 呢?”他说:“大小之辩析因人而异,轻重之权衡各各不同,真能心平气和倒也好,可人总是一个人啊!”我说:“历史上有些大人物他真的是逆流而动,他们真的 是人物啊。”他说:“那你想想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凭你这份气性你做得到?”你想着自己顺那个势并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这样你的苦恼就不是苦恼了。不然你赶 快离开卫生厅,去做一个业务工作,把业务抓在手里,一辈子也不至于这么不官不商地悬在空中。”我说:“晏老师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悬着的感觉。说真的有 没有那点好处并不是那么大的事,别人见了你是不是连连点头挤一副笑脸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就是那种悬着不着地的感觉真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你 跟世界没有关系,你不能为自己找到一种活着的证明。怎么才能跟世界产生真正的联系?还是要往那条路上走。说真的要是考科举就好了,大家下场子考那么一考, 我也不标榜自己有什么清高。”他说:“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我说:“晏老师您这么一说,把我说 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我低头不语,想着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表演的舞台,读书人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舞台。没有舞台,就惶惶不可终日。晏老 师给我倒茶说:“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来了。”我说:“我没品出什么味道。”,他说:“那你的感觉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叶都是立着的,湖南一个朋友带 给我的。”我举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着的。我说:“好茶叶它都有个气性,它立起来。”他说:“那些人的气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学是学不得的。我景仰了一 辈子,学了一辈子,怎么样?”他说着捏一捏自己的手腕,又抚一抚胳膊,似乎是怜惜自己,又似乎为自己感到遗憾。好一会他说:“再杀一盘?”

那 天从晏老师家出来,走到门口我说了一个笑话,他顺着我也说了一个笑话,似乎我们没谈什么严肃的问题。我想用达观的神态来掩饰内心的震动。我惊异地感到了自 己的信念并不是那么强韧,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亲融贯到自己血液中的东西,原来也不是不可以讨论的。那么父亲一辈子是不是值得?我不敢往下想。既然选择了, 就不能把为什么永远地追问下去。信念就是信念,这是一种情感的选择。情感的选择不能以理性去作无穷的反思,无穷的追问,没有什么崇高和神圣禁得起无穷的追 问,把一切追问到底,必然是摧毁一切。我对自己内心的怀疑精神感到了恐惧。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人将悬浮到空中去。我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我就把自己全否定 了,那怎么行?可是我又不能不想,我是个知识分子,我有想的能力,也有想的权利。我有理性,我不能不想,这使我害怕自己。我感到了一种潮湿,这种湿气渐渐 地浸润到我的深心。

30、你以为你是谁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 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我也挤出一个笑脸说:“不错不错。”就走过去了。 又看见小孔和小魏在帮着搬冰箱,一步步往下很吃力的样子,我想搭一手帮他们下楼,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 ”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这就把碗一放,帮着搬 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蠕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一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走到 楼梯口,听见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腻腻的声音使我心中一麻。我身子本能地一闪,躲到厕所里去。我边解手,边从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着桌子往那边 去。这些人吧,毕业没几年,倒比我还懂事,将来都是有出息的。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想象着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顶,心里说:“狗东 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一声,手顶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这时有人进来 解手,看了我的神态,奇怪地望着我。我把手放下来,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楼上走。在转弯处我看见宋娜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像有什么力量把我往后一拉,我停住 了。我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心里对自己说:“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不是好汉哪怕只是个人,你就不能过去搬哪怕一张椅子。”宋娜看见了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 说:“下面都客满了,到你们五楼来旅行一趟。”就钻到厕所里去了。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里,董柳已经睡了。我把灯拉亮,董柳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 来,把灯拉灭。我再拉亮,她再拉灭,反复几次。我以为她怨我回来晚了,也不解释,摸索着把拉线从床头解下来,把灯拉亮。董柳睡在那里伸手捞了个空,跳下床 把拉线从我手中抢过去,把灯灭了。我说:“凭白无故又生我的气?”她说:“生你的气也没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么不聪明。”两人你一拉我一拉,灯一 明一暗,拉线断了,灯还亮着。我说:“董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像吃错了药一样?”她生硬地说:“我吃错了药,还怎么好好说话?”我实在也没什么事惹得 她这么不高兴,心里火得要命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撑着这张脸像蒙了蛇皮一样。”她睡着一动不动说:“我生了儿子你还想我是杨玉莹?蒙了蛇皮?还有蒙 老虎皮的那一天。”我说:“董柳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人没有变的权利?变是我的自由。”又说:“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 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从来就没夸过我半句,别人都长得好,只差没说你外婆你妈妈长得好了。自己一身的疤,人格都有疤。我的好你看 不到,天天看着不顺眼,只看别人的脸漂不漂亮,还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我说:“董柳你总要讲道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干什 么?”她翻身坐起来说:“讲道理?你到厅里跟你的同志们讲道理去,看他们跟不跟你讲道理?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老鼠窝蟑螂窝里?”

绕了半天是 房子的事。我说:“人家搬家那是人家的事,世界上天天有人搬好房子,你要生气,那生得完?别说两室一厅,还有那么多人住在别墅里呢。比起来是没个尽头的, 丁小槐他也要搓根绳子把自己挂到树上去。”她说:“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窝里窝一辈子我都没意见,我跟了你我早就没有任何想法了。董卉一针见血地指 出,我结婚以后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了。我全都忍了,我只是为我一波打抱不平。我一波他比谁差,差在哪里?他要比别人住得窝囊!我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 是个做娘的人。”我说:“我们一间房子也住了那么久,现在两间了,比以前好一倍了,你还不满足?”她说:“那你看着别人搬了家,别人的儿子住到套间里去 了,你心里动都不动一下?我只问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我只想我一波有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别人都一心一意想着把日子过好,你一心一意想什么?连我都不明 白,不明白你脑袋里塞着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那又是犯了法。”我看着董柳,觉得她的眼神跟以前是不一样了,很不一 样。董柳说:“你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总要给我一波一点希望吧!”我说:“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她说:“大为你是男 子汉你拿出承担责任的勇气来,跟我耍无赖有什么用?”我说:“你再这样说我就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她站在床上说:“你走,你前脚出了门,我后脚就把一波 送到你办公室门口。”听了这无赖似的话,我转身就走。走到楼下,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噤。不一会我看见岳母房里的灯亮了,她真去抱一波!董柳抱着一波下楼来 了,我闪过一边,她一直朝办公楼走去,我轻轻跟在后面。办公楼前灯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就进去了,想不到她胆子真有这么大。到二楼再往 上走就没有灯光了,她在楼梯口摸索着开关,我从后面伸过手去,把灯开了。她吓得尖叫一声,见是我,马上把脸绷紧,把一波放在地上,走下楼去。一波就在水泥 地躺着,哼了一声,睡着了一动不动。我把儿子抱起来,搂在胸前。我抱着儿子到了办公室门口,董柳从后面追上来说:“我的儿子,就让你这么抱?”一只手从我 胸前插下去,要抱一波。我马上说:“你不要他了,你把他丢在水泥地上。”她说:“我生的肉,给你?”两人一用力,一波“哇”一地声哭了。就这么僵持了一 会,谁也不敢用力。我说:“你没有资格做母亲,这么冷的天你把他往水泥上丢,明天病了我看你面对他!”她说:“你有资格做父亲!别人的儿子什么生活环境, 你的儿子呢?明年他懂事了,他问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强强住好房子,我看你面对他!”她又一用力,把儿子抱过去了。我开了门,她就跟了进来。她坐下来拍 着一波说:“将来我一波我要培养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我说:“至少要一波不要把自己的儿子往地下甩,又不要把电 灯线那么扯断。”董柳说:“你的嘴这么会说话你去堵一堵你的同志们,你敢吗?老是堵着我!”

自从有了两间房子,我没再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想 过。说起来,这件事也还是件事。丁小槐搬了,使这个问题变得紧迫起来。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说:“董柳,我们有两间房子就不错了,你别再拿这些鸡毛事来烦 我。”她说:“鸡毛事,那你说什么事才是大事?你以为你是谁?总理?”我说:“集体宿舍的房子不是人住的?”她马上说:“那破烂不是人捡的,你去捡?牢里 关的也是别人的儿子,你把我一波也关进去。”我忍不住笑了说:“没想到董柳还有嘴巴这么便利的时候。”她说:“大为我了解你,你有你的性格。正因为如此, 多少事我都忍了,你看家里有几样像样的东西,我说过一句没有?我一年到头几件衣服翻来复去地穿,我也没说什么。我是乡下上来的,我什么不能忍?我唯一不能 忍的就是看着我一波受委屈。你看我一波他这么乖,看着就让人心疼,他生下来比谁差了哪点,他要比别人过得差?要说差就差了没个好爸爸。”我心里一抽一抽地 痛,说:“你当年也长了一双眼睛,你怎么不为一波找个好爸爸?”她说:“我的眼没有别人那么尖!你看有些人长了一双千里眼,多少年以后的事都看到了,果然 都到眼前来了。以前我看不起那些人,现在我倒佩服她!要不怎么说找对象呢,找!”我生硬地说:“董柳你现在还不老,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再去投一次胎,你再 去找,找!”她说:“一个女人还可以回到以前吗?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没第二春,女人一辈子就是一锤子的买卖!我再怎么找,可以给我一波找个亲生父亲?”我 说:“董柳你找对象真的找错了。”她望也不望我说:“那也可以这么说。”我说:“不过生儿子倒还是生对了。”她哧地笑了,说:“你的口才这么便利,怎么不 到马厅长丁主任哪里去表演表演?”

半天两人都不做声。董柳说:“都半夜了,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你先回去,等会我抱着一波回 来。”她说:“为什么?”我说:“你先走。”董柳笑一声说“倔劲又上来吧。我看你都看到骨头里去了,就是要争个赢高,跟我争赢了有什么用?你挺起来争赢了 世界,那是你的真本事,我一波也少受点委屈。”我说:“我争你都争不赢,我争赢世界?”她笑了说:“你赢了,我先回去。我一路怕,你抱着一波跟在我后面。 ”回到家她抿嘴笑了说:“你赢了,你取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我把一波放在床上说:“再不睡就天亮了。”我踩在桌子上把灯泡取下来,房间里黑了。董柳在黑 暗中说:“反正睡不着,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别激动,丁小槐到药政处当副处长了。”我淡淡地说:“早就知道了,要不他怎么搬了家呢?”她说:“你真的没 想法?”我说:“人家能干吧,还有什么想法?卫生厅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又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我还没精力去应付那些人和事呢。我想得通,自己带好儿子算了。 你说一顶乌纱帽戴在头上舒服些,还是儿子睡在身边舒服些?”她马上说:“妙论,谬论!正因为要带好儿子,所以要那顶帽子,做父亲的总该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的 成长环境。我不相信你三十出头就心如止水了。”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她说:“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一辈子苦到头黑到头我都不会哼哼一声。你总要对得 起儿子吧,为他成长创造一点条件吧?人这一辈子,总要扑腾扑腾那么几下吧?”我说:“你以为卫生厅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明天地震都震光了地球还照样转。 再说一潭臭水有什么好扑腾的。”她说:“你瞧不来一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扑腾去,你去得了吗?在海里扑腾不了,那你就得在这潭里扑腾。你以为自己是谁,还 嫌这潭小?小人物就扑腾眼皮底下那几件事,该扑腾的还得扑腾,扑腾不扑腾总不一样吧,丁小槐就走在前面了。”说起丁小槐我一肚子气,我转过身子朝墙壁睡 了,说:“要我去学侧着身子走路的人?真想不到董柳你也用这么俗的眼睛看世界。”她说:“我不像有些人,眼睛看着星星,多雅啊!看星星有什么用?你又不能 把它搬回家里来煮着吃了。我只看着我一波,看着家里这几件事,这才是真的!我不像有些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人,天下就没几件他屑于的事情。其实他不屑于的, 是他想要都要不到的。好东西手伸长了再伸长都捞不到,还有人讲客气,真是好死了那些伸手的人。你池大为是男子汉,站起来也这么高,锯马桶也能锯几个,你比 谁差了哪里?宋娜好得意地告诉我,她搬家了,她先生提上去了,你比谁差了哪里,把得意都双手捧给别人去了。”我说:“董柳你别堵我,堵我我又走了。别人愿 意怎样那是他的事,他得意那是他的福气。脸盆里的风暴有什么可得意?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差别比人与猪的差别还大呢?”

这天晚上我整晚不眠。 我卧着不动,怕翻来复去董柳会怎么想我。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茫茫世界,有谁把我放在心上?连董柳也这么陌生。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一想, 真令人不寒而栗。董柳讲的,不能说错了,可到今天要我来脱胎换骨,那又怎么可能?我问自己,我不能回答自己。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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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8-8-19 23:28 | 只看该作者
我是拷过来放大,自己看方便。
阎真觉得他一辈子写三部书足亦。
可真不敢恭维。
Post by OLUXION
要贴也贴点短的吧。太长没法看,或者自己写一些东西,大家更喜欢:rolleyes: 。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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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仁美** 该用户已被删除
9#
发表于 2008-8-20 21: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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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8-8-21 09:11 | 只看该作者
哎呀,怎么都删掉了。看来都是我不好,打击了DOUGH同学的热情。原谅!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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