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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图如期离开了。
只有惠心一人送行,在机场,看着弟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惠心为弟弟理了理白色T恤的衣领,淡淡一笑说:“放心吧,那十万我一定说服大姑,给医院拿过去。”
那天之后,盛怒的大姑宣布,这十万不给了,既然冷一晴那么有骨气,就用不着她不记前嫌,假仁假义。而且现在她还要找她索要这么多年对惠心的抚养费。
蓝图感激地垂下了眼睛,又抬起来说:“我一定会努力打工,赚到了一定再还给大姑。”
“别瞎想,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惠心安慰地说:“也许不需要想象中那么多钱,我们医院不是认识人吗?他们会尽量用便宜有效的药呢。”
蓝图勉强笑了一下,望着惠心说:“妈妈如果快不行了,你一定告诉我,我要回来。”
惠心点了点头。
“还有,姐,你也要保重自己,不要太委屈。”蓝图有些艰难地说:“妈妈现在其实很关心你,尤其是掺和了那个女孩儿之后,总向我打听你和阿刘哥的事,她希望你幸福,真的,常常叹气,那次去看胃病其实就是听我说你的事,不放心,专门去看看阿刘的。如果,你想知道父母的往事,只能问妈妈了,是吗?”
惠心一震,但马上克制了自己的思绪,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空洞而琐碎嘱咐着弟弟。直到蓝图检票,终于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那压在心底的郁闷瞬间弥漫开来,在这段爱情中,她越来越孤独了。
未来婆婆本来是绝对站在她这一边的,对这个缠着儿子的女孩儿非常警惕厌恶,在她势利的眼睛里,只要是出来打工的乡下女孩儿,都想通过嫁人的捷径改变命运,即使是贤淑正派漂亮的好姑娘都要被她贬一票,难入她的法眼,何况生活几乎算放纵的江瑶,真是半个眼角都看不上。听到惠心的抱怨,常常更强烈地指责儿子,最后常常反要惠心从旁解劝。
但在江瑶自杀事件之后,却显得十分宽容,话里话外透着理解,说喜欢,倒是未必。但无论怎样,江瑶的自杀怎么都算对自己儿子魅力的极大恭维,做母亲的怎能不暗自骄傲?这骄傲使她改劝惠心:“惠心哪!都是女人,哪怕是乡下女人,也一样,要是迷上谁就放不开啊,唉,也怪阿刘,从小就讨人喜欢,没法子。现在只能等,当然,话说回来,阿刘的品德我是绝对有数的,而且我是只认你做儿媳的,你放心。”
惠心一言不发,心里清楚的明白,她已不能向未来婆婆诉苦了。
大姑倒没被江瑶感动,可是情绪更低沉了,她似乎有很多话,可说出来却只是一句:“惠心,你要忍耐一下,现在情况特殊,过去就好了”。惠心有时非常想问问父亲和当年女友、母亲到底是怎么样的,可又觉得,大姑也未必知道每个人的真实心意。谁能说,自己的理解就代表真正的洞悉呢?就像他们,连当事人都可能会错意,何况外人呢?
这些都让她隐隐地受到伤害,却还无伤心灵。她彻骨的痛苦,来自阿刘。
如果说以前她还能感觉到主要是善良支持阿刘行为的话;那么,现在,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似乎已经另有一份情愫在其中了,这感觉绞地她的心时时发疼,也时时想发怒。但她不想再和阿刘生气了,就强迫自己不要想下去,大声告诉自己,现在特殊时期,所以阿刘才会特别关心江瑶。这隐忍的火山只在她心底流淌——直到那一天——她得知阿刘要资助江瑶读书的消息时——终于冲破了地壳!
这件事不是阿刘告诉她的,是从王护士长那里了解的。那天她突然拉住惠心到一边神秘地问:“惠心,你要资助江瑶读书吗?”
惠心惊讶地摇摇头。
“傻丫头,你要当心呀,这段忙什么呢?这么少来?”
“家里有事,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那天好象听他们这么说,我告诉你,刘大夫是绝对的好人,我相信,可那丫头是什么打算咱也是一目了然的,你知道,水滴石穿,以后你们的生活都这么搅缠着——”
王护士长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惠心闭了闭眼,心底的火苗一寸一寸地窜了上来,自从那个妖精自杀之后,他是那么关心她,甚至一张口就提江瑶,她身体好多了,她决心戒酒了,她不再整天泡吧了,她要找工作了……,江瑶不仅几乎占据了他的业余生活,甚至和惠心之间也没有了其他交谈内容,现在,居然又要资助她读书,天晓得,以前假如说是救急,那么现在就是类似救穷,他们何时能彻底摆脱江瑶呢?而且,还不告诉自己!
怒火烧得她一阵风似的跑到办公室。查完病房,阿刘正在休息。在旁的其他人嘘着她的脸色都知趣地离开了。
对于惠心愤怒地追问,阿刘先是意外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大方地回答:“对”。
那份坦然又使惠心仿佛跌入寒冬的冰水中,他居然没有一点解释和歉意,似乎天经地义,自己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她浑身哆嗦,指着阿刘责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刘不满的一瞥,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我在问你。”惠心提高了嗓门。
“我在等你冷静,这是医院,不是咖啡厅。”阿刘也提高了嗓门。
犹如被雷击了一下,惠心楞了楞,喘了口粗气坐了下来。小声却依然强硬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刘也很强硬地回答:“她想读书,我觉得这主意很好,将来有希望找个更好的工作。她没钱,我愿意资助她一些。这有什么过分的吗?”
这堂皇的理由更加激怒了惠心,说的真好,可他们的问题是这么简单吗?一时之间,怒极反笑;“你说的可真伟大。”
“伟大吗?现在资助失学儿童,贫困大学生的不多得是,很平常的事吧。”阿刘安之若素,还随手抄起一本医学杂志翻看起来,仿佛要终止这场无意义的谈话。
惠心更是羞怒难言,难道我就这么令你厌憎?话都懒得说?回护起江瑶倒是振振有辞,她一把夺过阿刘手中的杂志狠狠摔在地上,惊住了正好进来找男友的科主任。
这次争执,暂时终止了。
但惠心的心头却没有平静,她觉得,她本有无数的理由可以说明男友和江瑶不是表现的那么光明正大的,这样做是不妥的,却没有来及说清楚,太窝囊了。
不能就此了事,
她一定要阻止。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里,他们单独约会共五次,吵了三大架,两小架。那两次之所以轻微一些,都是因为在医院,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干扰,不能畅快的争执下去。
吵架还是有效果的,于他们之间,阿刘似乎已经惧怕和她见面了,开始托词拒绝和她在医院外约会,因为那样一吵起来就没有约束,声嘶力竭地说一些车轱辘话。惠心不知道,每次吵到最后,自己的面孔都变的恐怖凶狠,偏执无理;只知道男友除了怒火中烧,还不肯看她,这让她加倍生气。
于外界,在医院里除了王护士长,医院其他脸熟的医生护士都窃窃私语:“看不出来,这蓝惠心脾气这么坏。”
“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张嘴就吵架。”
“就是,又不用她干什么,她是刘大夫什么呀,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将来结婚还了得?”
“就是,还特别不讲理,动不动就是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简直是——”
“可不是,原来我还觉得她人不错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只有王护士长忠心耿耿地回护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知道这中间的内情。”
当然,这些议论惠心并没听见。
于在单位和家里,她虽然还刻意保持微笑表情,同事和大姑都不止一次地追问她:“最近怎么了,情绪和气色都这么差。”
唯一无效的,是激烈地争吵,不能改变阿刘要资助江瑶的决定。
失败使惠心对江瑶的憎恨达到了顶点,尤其是看到阿刘的时候。她觉得那个女人就象一条蛇,缠着他们,直到把他们缠死为止;不,现在更象蚂蝗,对,就是蚂蝗!钻入体内吸他们的血,无休无止。
一旦独处,她又会茫然委顿,感觉就像一个无能的国王,明知危机四伏,却不知如何保卫自己的王国。
她——,开始常常失神地拿出父亲的相册,却又不翻开,每张照片她都牢记在心里了,相册里的人永远在笑,年轻、阳光!不知道他的未来如此短暂,充满了悲伤和不幸!她摩挲着相册封面,百感交集,她多么想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她多么想找到解开现在症结的钥匙,多么想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惠心——”终于有一天,大姑叫住了抱着相册的她。
惠心回过神转身看着大姑。她正站在一盆文竹旁边,拿着一个浇花的喷壶,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她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似哭似笑的表情,已经吓倒了对她个人问题本来决心装聋作哑的大姑,不得不开口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惠心依然抱着影集,站立了半晌,然后缓缓走了过去,拉过大姑,一同来到沙发旁,坐到了沙发的转角处,那是惠心最喜欢坐的地方,幽暗舒适。她们并排坐下,她把头放在大姑的肩上,这样亲昵却又彼此看不到,惠心怕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吓住大姑,有好久了,自己总情绪失控,不是大怒就是大哭。
“告诉我,大姑。”惠心轻声说:“爸爸当年到底为什么和原来的女友分手,他真的只是被那个女人引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意思吗?”
“唉——”一声长叹,大姑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太忙了,学校里正当班主任,家里还有你哥姐要管,都没操过你爸的心,你爸做什么都特别好,不用人操心,谁想到?他要和你妈结婚,我气的不理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反正后来,他跟我说起的时候,是后悔。”
“那当初呢?纯粹是因为越雷池才决定结婚的吗?”
“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就这么简单?”
“谁知道?”
惠心很失望,房间里一片静寂
“惠心——”好久,大姑打破了沉静,轻声说:“如果真想知道当初的事,可以问问你妈,要问,可要抓紧时间了。”
惠心听着,无奈又渐渐充满了绝望的认可感,一直以来,她都回避见到那个女人,她希望自己独立解决一切,既然她不肯要她,她也不愿求她,现在,也许真的必须找她。恍然间又想起对蓝图的承诺。这段时间使她忘了其他的事。
“大姑,能不能还把那十万给她。”
“为什么?”退休政治老师的声音猛然一冷,肩膀都僵硬了。
“因为我答应蓝图了。”惠心依然枕着大姑的肩膀,平静地说:“也因为,我不愿欠,别人的东西。”
又一次好久无语,才听到大姑勉强恢复平静的声音:“拿十二万,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呢。”然后,没有回头,伸出粗糙温暖的右手,摸索着拉住了惠心。窗外的路灯射进房间,微微反射出她脸上的点点水光。
她们就这样握着手,安静地坐到了深夜。
曾经,惠心一直恐惧见到冷一晴,也许,是她对自己的拒绝吧?惠心没有仔细想过,只是意识到一见到她就会沮丧好久,会在愤怒之后久久自卑,她讨厌这种感觉,连带的,想也不愿想她。直到这次得知她的病情,奇怪的,恐惧感减弱了许多。现在站在病床前俯视着虚弱的母亲,感到的是心平气和。
看到惠心,冷一晴也前所未有的流露出意外的愉快,她一边坐起来,一边很高兴地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和你单独聊一次。”
惠心一言不发,把存单递给她。冷一晴看了一眼,瞬间一怔,但似乎又有所会意,随手放在一旁。抬头仔细端详着惠心,然后征询地问:“我们出去走走?”
“好!”惠心正不知如何开口,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一晃九月中旬了,开始了北方最宜人的季节,天空高远湛蓝,挺拔的树木枝繁叶茂,不时吹过干燥凉爽的秋风,她们找了个亭亭如盖,绿意浓浓的桐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
“我听蓝图说过你的事,现在怎么样?”
惠心很惊讶,她以为冷一晴会寒暄几句,再问钱数,问大姑,或者问她的想法之类,没想到直接问到这件事,但这样也好,免得自己不知如何发问。
“不好。”还没说完,惠心的心情顿时被一层灰暗的雾笼罩起来。“她一直缠着我们,我不知该怎么办?”她怨愤地说。
“唉——”冷一晴叹口气:“那个阿刘我见过,难得的好人。”
“她就是吃准这一点。”惠心委屈又憎恨。
“只要阿刘对她没意思就好。”
这句话点醒了惠心,她沮丧地小声说。
“谁知道现在有没有意思。男人帮女人到最后,会不会就有意思了?不是说男人都爱做救世主吗?”
“哪儿有一律的事儿,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那——,爸爸对你呢?”惠心索性直接问。
一阵沉默。
“我想是爱上我了,至少是喜欢吧。”冷一晴回过头看定惠心:“至少,是一度喜欢我超过他原来的女朋友。”
这最后的一句象针一样刺痛惠心,她有些凶暴地嚷道:“那为什么大姑说婚后爸爸就告诉她,他后悔了,他不爱你。”
“所以,很多事都难一句话说清楚。”冷一晴淡漠依然,又仿佛一言难尽:“不过,曾经我很爱你爸爸却是真的。”
“我相信,否则不会独身至今。”惠心扭头看了一眼冷一晴,问;“可为什么后来却又折磨他,等于把他逼死。”
“呵——,”冷一晴感慨地“呵”一声,重复了刚才的话:“所以,很多事都难一句话说清楚。”
“那,你们的婚姻算不算错误呢?”
“算!”这次冷一晴很干脆:“这个错误让我们都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还殃及其他人,尤其是你和蓝图,更是这错误的牺牲品,幸而,有你大姑。”
惠心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深思地问:“如果可以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决不会引诱你父亲。”冷一晴很快的回答:“然后,半迫使的使他娶了我。”
惠心诧异地听到母亲承认自己引诱父亲,忍不住扭头看她的表情。
冷一晴没有看她,不悲不喜,目光辽远,仿佛又想到什么,继续说:“或者说,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要把一切想清楚,再做决定,也许就会和睦相处,结果可能完全不同。你爸爸,是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好。”
她终于回过头来凝视着惠心,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无可表达,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我错了。”
惠心无法忍受她的凝视,又回过头目视远方,茫茫然地想,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人,阿刘呢?不也一样?虽然现在一见面就吵,当独处时,她又会生出无限柔情,都是那个妖精的问题,就象母亲的形容词,引诱!
可,这是母亲度过一生,自己沉痛的总结,江瑶能明白吗?如果把这些告诉她,江瑶能知难而退吗?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她看到了那个妖精——江瑶。
江瑶一身俏丽的杏黄色,深V领薄纱上衣,下身一条及膝浅米色底布裙,分布着杏黄向日葵花朵,在这个非白即蓝的院子里格外抢眼。即使是远远的,都能感觉到她的快活。她在这儿干什么?惠心刚一想,答案就有了,阿刘穿着白大褂飘逸潇洒的出现了。江瑶使劲地向阿刘挥手,仿佛是怕他看不到,实际不过是引来了更多的目光罢了,这大概也是她的目的吧。他们站到了一起,没说几句,突然都开怀大笑起来,看着江瑶前仰后合的样子,血,一下子冲到了惠心的脸上,她呼的站起来,刚要冲过去,却被一双手死死地拉住了。
“放开我。”惠心嘶声喝道。
“你想了断就过去。”冷一晴镇定地小声说道:“你爸爸就是因为一次类似的公开争吵,她打了我,你爸放弃了她。”
惠心一迟疑,被冷一晴就势按回了长凳。
“他们只是在公开场合说说话,”
没等话说完,惠心的头呼的扭了过去,愤怒地瞪着母亲,为什么不问问,她——,一个曾被人夸为善良、体贴、懂事的好姑娘,现在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她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她曾忍了多久,这中间有多少内情她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唉——,可发火解决不了问题。”
惠心依然愤怒,她闭上眼睛,努力喘着气,希望自己平静下来,也许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可只有发火才能略消除一些胸中块垒。这样忍着,真是要憋死了!
“阿刘走了。”耳边传来母亲小声的提醒。
惠心睁开眼,阿刘果然走了,象来时一样潇洒。江瑶依然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直到背影消失,依然呆立着,仿若一个痴情的女子。停了一会儿,她突然一转身向她们走来。
“惠心姐,你在这儿?”江瑶远远就笑吟吟地说。
惠心冷眼看着她,没想到原来她也看到她们了。
“最近忙什么呢?都没见过你,只见阿刘哥了。”江瑶依然笑嘻嘻的,旁若无人。
“那不正好,你要见的不就是他?”惠心仇恨地看着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得意快乐的气息,那是胜利者的讯息,然而,又一转身,做天真无辜的模样。
“你怎么这么说?”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江瑶迟疑了一下,一耸肩膀,大方地承认:“是事实,我爱阿刘。”然后,注视着渐渐涨红脸的惠心,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阿刘也爱我。”
“呸!”惠心终于被激怒了,她要说出最伤害这个女人的话,就像王护士长曾经做的那样:“爱你?你配吗?耳根子都没洗净,一钱不值。”
江瑶没有她期待中的恼怒,她已经是胜利者了,胜利使她宽大,倘若完全胜利,大约还愿意听听失败者的责骂,在自责和道歉中,享受这间接反证了她绝对胜利的滋味。不过,她还没有完全胜利,所以要继续打击敌人。
“惠心姐,你说的对,”江瑶似乎很难过:“我真的不配。不象你,大学毕业,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又没有什么家庭负担,什么都好。而我,一无所有,我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爱,我也没想争什么,阿刘哥应该爱你。”
仿佛挨了一记耳光,惠心羞愤的一时说不出反击的话来,应该爱?那就是自己只有外在条件值得爱啦?而即使是如此,却还争不过眼前这个自称一无所有的女孩儿,自己本身又有什么分量?
“姑娘,何必这么说,你也清楚,唉——,你年轻,有本钱,更有资格。”冷一晴在旁边叹息着开口了。
“我有什么资格?年轻算什么!” 江瑶仿佛忧伤地否定。
“年轻是不算什么,但你聪明,”冷一晴话锋一转,口气变得异常刻薄;“你有灾难和不幸的先天本钱啊。比如要饭,特别邋遢肮脏的,缺手少脚的,就比看着整齐的得到的多,聪明的,就会额外扮可怜。你又有先天本钱,又聪明,当然更有资格了。”
这次,江瑶的脸真的变色了。“你是谁?什么意思!”
“我是过来人,意思就是讨厌听那些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话。”冷一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淡淡地扫一眼气红脸的江瑶,对女儿说:“惠心,我累了,扶我回去吧。”
蓝惠心带着数月来头一次的畅快情绪扶冷一晴回病房了。
八
语言是奇妙的,尽管是于事无补的口舌之利,共同对付江瑶的短短几分钟,不仅使惠心觉得畅快,也使她顿消了向母亲索取一副解决现在苦痛良药的心理障碍。
需要医治,就得向医生讲述病状,江瑶的出现和挑衅,也给她一个顺势诉说的机会,最初有些混乱的表达之后,就说的越来越有条理了,她讲述了曾经的平静愉快、江瑶的出现,刻意破坏和自己一直的隐忍,以及现在阿刘的变化和他们目前见面就吵架的现状,说到后来,她的忧愁和伤感再次回来了。江瑶的话就象根扎入手指的刺,隐隐痛着,是呀,最初自己不就是怀疑阿刘对自己不特别爱吗?也许这是真的?这想法使她自卑的委顿,几乎没有勇气做任何事。
“惠心,如果你觉得他不太喜欢你,为什么要勉强呢?”长久地倾听之后,冷一晴叹息着问:“找一个更爱你的不好吗?”
“没有人会爱我,可能我一生都得不到无缘无故爱我的人。”惠心凝视着虚空,身体就像棵刚刚死去的树,虽然还立着,却没有生机。
“为什么这么说?很多人都夸你呀。”
“哼!那都是泛泛之论,谁也不会爱我,我本身没什么可爱的。”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女孩儿的话当真,她是故意激怒你的。”
“不,这是真的。我仔细想过,从没有人因为爱我才要我,就是大姑,开始也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才接纳我,不是因为我是我。可能,我先天太差吧。”
惠心自然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冷一晴瞬间震惊的脸。自顾思索地说:“而且,看到阿刘,我都有奇怪的感觉,他那么好,我希望他幸福快乐,不要像爸爸——”说到这里,她似乎意识到可能伤及眼前的女人,回身看到她复杂的表情,有些尴尬地解释:“我不是指责你,这么多年你一人带大蓝图,大姑都说你已经对爸爸赎罪了。只是我总觉得——”她不知该如何表达纠缠在心头说不清的感觉。
时间在无语不知过了多久,冷一晴终于仿佛想明白似的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惠心,”她开口说:“如果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找阿刘谈谈呢?把话挑明。”
“挑明?”
“对,问他到底喜欢谁?如果,确实无可挽回,谁也帮不了你。如果他犹豫不定,我想给他谈谈我的往事,谈谈那时我的真实心理,那些和表面完全不同的心理,看来全心全意的行为其实只是因为一无所有才会如此,说穿了也不过是为改变命运或者赌气之类的原因罢了,也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惠心眼睛亮了一下,又缓缓流露出一丝惶恐。
“你知道,有病,不知道,一样发展,一样会死,可能更快,就象我。”仿佛看穿了女儿的心里,冷一晴先给了一个冷酷的警告,又鼓励地说:“你知道,刚才在院子里,江瑶其实已经看到你了,她装做不知,那么夸张,就是纯心气你。等阿刘走了,她还站在那里,为了就是你气不过找她论理,也是为了气你。后来等你不来,自己过来说那些话,还是为了气你。”
“我知道。”
“那就也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就是说阿刘还没有被她完全迷住。他还没选定呢。”
惠心渐渐心安了许多。
“还有,别为什么对错争论了,直接说主题吧。抓紧时间,我的时间——,唉,还有——”冷一晴注视着女儿一身黑色的装束,这也许在夜晚和写字间的灯光下备显高贵的颜色,在明媚的秋阳下,又围裹着一张憔悴面容,真是说不出的丧气和失败。斟酌着提醒道:“在医院久了,喜欢看灿烂的颜色。”
惠心想起了江瑶的杏黄色。
但当身穿果绿色一字领中袖T恤的惠心,出现在准备下班的阿刘面前时,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
今天的她刻意装扮了一下,请教了同事中公认的“搭配高手”,“搭配高手”打量了半天,为她设计了这一身简单又不时醒目的装扮,颈间一条长长的十字架造型银项链,大大的十字架很有质感地垂在果绿色的上装的胸前,为整体的典雅添了几分波西米亚般粗犷,上衣束进米灰色箱形半身裙里,还有同色的腰带和凉鞋,手中提一个米黄色草编包,精良的做工完美了色彩的和谐,显得优雅自然,直发也变成了蓬松的长卷发,两粒珍珠耳环隐隐闪烁其中。同事们都大赞 “靓!”,“搭配高手”比她还得意,最后告诉她:这是攻无不克的装扮,想做什么,就自信地做去吧!
惠心想做的很简单,就是约阿刘到装修幽雅的茶餐厅——那次之后,她已经讨厌喝咖啡了——心平气和的谈谈。
阿刘不是同事,没有惊艳的目光,惠心看到的,是戒备和紧张。那一刻,服装带给她的自信消失了一大半。其他人知趣地离开了,好事的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偷眼观察。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惠心小声提议。
“就在这儿吧。”本来要走的阿刘,又回到门诊室坐了下来。
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失败了,服装的自信彻底消失。阿刘已经这么讨厌我了吗?惠心迟滞地想,但还是随着阿刘走了进去。天已经渐渐暗淡了,房间里更暗了,灯已经关了,没人想起再开,就在暗下来的房间里,他们沉默的对坐着。也许是排解紧张,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笔玩弄着。
惠心耳边想起母亲的话,“要是有病,不知道,一样发展,一样会死”,这当时给她恐惧的语言,此刻给了她勇气。
“阿刘,我这次只是想问问你,你还爱我吗?” 她习惯地说出近来交谈前的首个问题。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阿刘更加戒备的脸,她惯例的委屈起来,泪水隐隐打转:“这很难答吗?”
“难,因为答‘是’,就意味着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指责我,就是说你气的有理,就是吵架。”
“难道我愿意吵吗?如果不是因为——”
“好了,每次都是这样开头,这是医院,克制些。”
惠心盯着男友不耐烦的脸,突然哭不出来了。母亲说的对,“有病,不知道,一样发展,一样会死。”
“对不起,那我就直说吧,你是不是爱上江瑶了,或者真的象你表白的那样,仅仅是好意。”她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这是她一直暗自担忧,却不敢追问的话题。
阿刘玩弄原子笔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到盯着他的惠心,有些逃避地迅速扭了过去。
惠心震颤了一下,这动作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低下了头,看到胸前的十字架,十字架因为她摇动,也跟着摆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攥住了它,想起了基督耶稣,他就是钉死在上面的吧?但耶稣会复活,就象她身上这充满生机的绿一样,复活——而且——永生了。
“你直说吧,我不会给你吵的。”惠心莫名其妙的勇气倍增。
她的镇静似乎震动了男友,他又转头审视了一眼惠心,女友的沉着似乎也给了他勇气。
“对不起。”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我也说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是,现在,我确实喜欢和她在一起,看着她一天天的变化,和她在一起,很愉快。”他停了一下,又有些羞愧地自我辩解:“起初,不是的,我真的只是想帮助她,没有任何其它的目的。”
“从什么时候?”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从她真的自杀吧,过后她哭的很伤心。”
“哼!你觉得这是真爱的表示。”
“这还不算吗?”惠心声音中的不屑有些激怒阿刘,这是他所珍视的情感:“我认识所有喜欢过我的女孩儿,包括你,也许都愿意为我牺牲一些,可都会有所保留。只有她,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一切?她一无所有,除了问题和不幸。”
“够了,我不知道你也如此势利,你以为她穷就一无所有了吗?”
“势利?我说的是事实!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涌进城里了。”
“这错了吗?”
“不错,可我要说的是,他们来是为改变命运,不是为了奉献而抛弃了天堂般的生活!”
这是惠心反复思索出来的结论,她要说清楚,她不要阿刘以为江瑶更爱他。然而,阿刘眼睛里不是她希望中棒喝后的清醒,反而更生气了。
“好,就算如此,他们至少和我们一样珍惜生命。”
惠心一时语结。
“还有事吗?”阿刘更加冰冷。“我明天要去北京一个医院交流学习,想早点回去准备一下。”
“学习?多久?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三个月。”阿刘没有回答更多。
望着男友希望结束谈话的冷漠眼神,惠心感到一阵寒意,不能就这样结束。这次依然是剑弩拔张,不是她想象中款款深情的沟通,这样结束,也许就真要结束了。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她的自杀是爱你的表示?”
“她这么说。”
“你信吗?”
“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大的付出吗?”
“付出?她是为拯救你才被迫自杀的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是要挟。”
“要挟?风险太大了吧?哼!你敢这么要挟我吗?”
惠心再次语结。
阿刘近乎轻蔑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到了门口。
“阿刘!”惠心起身大喊:“我这么说,是我的经历告诉我的。我母亲当年就是这样得到我父亲的,你可以问她,问她当年所谓爱的表达和伎俩,她还活着,就是那个得肝癌的女人。”
阿刘惊讶地停住了。
“我父亲,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象你一样,他曾热情帮助过我母亲,还和自己原来的女朋友分手了。可婚后,他却很不幸福,一次激烈的争吵后,爸爸,出了车祸,那时,我两岁,失去了父亲,也被母亲彻底抛弃。”
阿刘回过了身。
“我爸爸,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是学生会主席,是公认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是一个热心助人的好人,是一个想干出一翻事业的男人。可事实上,一次错误选择——”惠心刹时伤痛地说不下去了,颓然坐下。
阿刘慢慢走了回来。
惠心摇着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怕悲剧重演,总想尽力挽回,可做不到,你还是要走,总觉得我无理,可我是为你好,我真是希望你好,你不会明白,一个错误,伤害的不只是自己,对于小孩子,你不会明白。”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会试着理解,你镇静一下。”阿刘拍拍她的肩膀:“你太累了,我这次出去也是想好好冷静一下。我们回来好好谈谈,好吗?”
惠心听话地点点头。今天,她也实在没有力气讲父母间简单却冷酷的往事。
第二天,惠心的心很安宁,她想,终于说出来了,也许这就是改变的契机。不自觉的希望,使她神情也跟着舒展了很多。
“怎么样?”,午饭时,“搭配高手”跑过来,觑着她的表情,打个响指笑嘻嘻地问:“那一身打扮,是不是很有魔力?”
惠心想起了那晃动的十字架,响亮的绿色,和随之而来的果决心情,恬然一笑:“是。”
那确实是有魔力的打扮,虽然没有征服别人,至少鼓励了自己。
这振奋的心情持续了一段时间,期间她又去了医院一次,对母亲讲了自己和阿刘的交谈,她吞吐地表达了自己的希望,希望母亲更清楚地讲出当年诱惑父亲的行为和这行为背后的真实动机,她觉得,父亲各方面出色是母亲动心的原因,仿佛纯精神层面的爱情其实有物质因素。这些也许会揭开江瑶所谓爱的表示- -其实掩藏着物质动机。她憎恨阿刘美化这些,也许就是这些美化才迷惑了阿刘,她忍不住这样想。
“也许是吧,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长久地沉默之后,冷一晴说了句她少年时期的“革命用语”。
这次母亲似乎又不热中谈往事了,显得心事重重。
惠心却没注意到冷一晴复杂的眼光,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她自言自语地嘟囔:“希望阿刘能明白我的苦心,我是为他好,不要他重蹈覆辙。”她眼前又浮现出照片上父亲灿烂的微笑。
“惠心,你有没有想到——”
“什么?”
“即使知道,他也可能不以为然。”
惠心震了一下,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分乐观了。
她的振奋心情,从此开始减退。
和未来婆婆的交谈,第二次打击了她。
阿刘走了大概快两个月时,未来婆婆突然打电话约她到家里吃晚饭。
“惠心——”一见到她,未来婆婆就迫不及待拉她到沙发上坐下问:“你现在和阿刘到底怎么样?”
惠心垂下眼皮,不知如何回答。
“哎呀,要是有问题,你怎么不给我说。”这个退休干部埋怨道:“由着那个妖精耍鬼。”
惠心抬起眼睛,感到有问题了。
“昨儿我打电话,电话里听到那妖精的声音,怎么她也在哪儿?我挺纳闷,当时就追问,阿刘那孩子吱吱唔唔的。”未来婆婆一脸焦急:“惠心,你可不要不当回事儿,男人架不住磨的。”她已经忘了自己一度劝惠心理解的态度了。
愤怒和委屈交替翻腾在惠心心里,她想起阿刘说的要冷静的承诺,为此决定和任何人都不联系,自己还当真!只是每天给他发个注意身体的短信而已,可他却偷偷和江瑶在一起,他骗她!
也许是看出她的心思,未来婆婆立刻又告诉她:“不过你可别误会阿刘,昨夜里我又给他打电话追问,他告诉我,他也没想到那妖精居然找到北京,还找到了他学习的医院,他根本就没告诉他去哪儿。阿刘我知道,那是决不会对我撒谎的。”
惠心略微好受了一些,随即又沮丧起来,她猜,阿刘大概会更感动,更倾向于江瑶了。
“我告诉你,惠心,我是相中你的,我知道你老实,我给你撑腰,放心。哼!那丫头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我活了一把年纪了。”未来婆婆搂着惠心的肩头思索着问:“你能不能抽出时间也去北京一趟?”
想了想,惠心摇摇头,接近年末了,财务非常忙,假期都在加班,这时是绝对脱不开身的。
“唉——,那算了,我知道年底你忙。”未来婆婆愤愤想了一会儿:“惠心那,我想好了,干脆把你们的事定了,结婚算了,免得那妖精整天想歪主意。”
惠心惊讶地看着未来婆婆:“可阿刘——,”话未说完,又低下头小声反对:“这样不好吧。”
也许是想到儿子并不会如此受她摆布,她气馁地叹口气,随后又咽不下气地说:“那也行,等他回来,我们坐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他谈清楚。我会告诉他,他要要那个妖精,就没了我这个妈!”
未来婆婆对她的一片忠心并没有扭转惠心的心情,自己就那么差吗?要靠别人的支持才能维系爱情,这还有什么意思?再说,这样的感情还是爱情吗?自己一切都是为了阿刘好,怕他重蹈覆辙才这样费尽心机,现在却落到被人可怜的份上,挫伤的自尊使她抑制不住一点点流出的眼泪。
未来婆婆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这安慰的表示却加重了她的羞愤,也许是解释自己委曲求全的动机,或者更多地是为了挽回颜面,惠心断断续续地对未来婆婆讲述了父母间的往事。
故事的效果果然非同凡响,本来未来婆婆一意识到儿子可能和一个家境艰苦,文化不高,没有体面职业,最关键是曾经酗酒,放纵和甚至偶尔磕药的女孩儿结成一家,就几乎要犯心脏病。听完之后,更是慌的坐不住。她拉着惠心的手,哆嗦着说:“惠心那,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俗话说,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好结果。我是过来人了,那妖精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当然想攀着我们阿刘了,我们阿刘是什么条件,那可是一步登天啊!”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自得抚了抚头发,显然真觉得自己像王母娘娘似的。
惠心浑身一颤,未来婆婆的骄傲刺激了她,大概她同样认为自己是高攀,只是差距没那么大而已,以后会不会永远高人一等地对待自己?惠心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未来婆婆再次一开一合的嘴巴,脑子有些恍惚了,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机械地点头,模糊中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再有振奋的心情了。
第三个打击,是半个月后,她接到了母亲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
站在主治医生周主任的办公室里,一脸疲惫的医生一边擦自己的眼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惠心,你最好赶快通知你弟弟,这种病不比中风之类,说不行就不行了。我可以告诉你,可能没几天了。其实,让我看这也算好事,病人现在痛苦的很,不如早点解脱。”
他终于擦完戴到眼睛上,一抬头才看清惠心脸上变换着不知是沮丧还是绝望或者是其他什么的失落表情,有些窘迫的张开了嘴,这些日子他从护工和护士闲聊中知道病人和惠心冷漠关系的缘由,所以没有掩饰自己对死亡习以为常的态度,
“咳——”一声掩饰地咳嗽之后,他已经满脸肃容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当然,这对家属很残酷,你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挽救的。”
看着医生,她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设想中扭转乾坤的交谈——不可能了。
命运在捉弄她,这是第二个念头。
第三个念头才是,要赶快通知弟弟。
看着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母亲,惠心有些不能相信,几个月前还能吃能动的人居然衰弱至此,并且被医生告知,就这两天了。
冷一晴虚弱地看着她,指了指枕边一个厚厚的信封,费了很大的力气说:“给你。”
惠心伸手取了过来,信被封口了,她探询地看了看母亲,还是决定不问了,母亲说话已经很难了。
“蓝图很快就会回来。”她按自己推测母亲想知道的说:“他已经动身了,飞机今天夜里到北京,再转机或转车,最晚后天早上一定能到。”
冷一晴仿佛没有听到,又似乎无动于衷,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到惠心探询的目光,她抬手指了指信。
惠心猜测地问:“你要我转给蓝图?摇头,就是不是?给我的?你点头,那就是给我了。还有什么?让我尽快看?我回去就看可以吗?好,我回去就看。”
冷一晴似乎安心了,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有交谈的表示了。
惠心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凝望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地变形的脸,木然而又疲惫,心里陡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悲悯和恐惧,到了这种程度,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她忍不住想,全靠吗啡止痛来维系片刻的安宁!
看起来母亲脸上也确实没有留恋生命的意味儿,然而似乎也什么特别的表情变化。蓦的,惠心凛然意识到以往见到的母亲其实也是这样一副漠然的表情,备受疾病折磨的母亲,也许早已没了生活的乐趣,这样的人生——,惠心不敢想下去了,近乎仓皇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里,大姑正为即将回来的蓝图收拾出一间房间,蓝图已经无家可归了,到美国不久,就接到消息,房子卖了,充医药费。这意味着他失去了曾经的家,却换来了按时报到上学的机会。当然他依然刻苦,业余时间全部打工赚钱,为以后的医药费积累。
即来的死亡,彻底冰息了大姑曾经又起的怒气,对冷一晴托护工何嫂转达请求她帮忙处理后事的要求,叹了几声后答应了。她们在沉闷中吃完晚饭,各自回房休息了。明天之后,也许就是很疲劳的一段时间。
靠在床头,惠心凝视了片刻手中的被台灯照耀地呈奶黄色的信封,光洁的信皮上没有一个字,为什么不写清楚给她的呢?让自己猜?
她不想再想了,剪开信封,信纸上是一手漂亮的小楷,那是现在学生很少能写出的,恍惚间,惠心忆起,母亲也曾是个中文系的大专生,这在现在不值一提的文凭,当年也是很有价值的,两代学生的质素也不可同日而语,毕竟,现在读大学太容易了。
惠心:
你能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的担忧是事实了。显然,我已无法完成你设想中的交谈。
想到这一生我一次也不能满足你的愿望,真是无法形容我的遗憾,但我必须承认,遗憾的背后还有一点点庆幸,因为我怕看到你更加失望的眼睛。实在,我没有信心完成你的期待。我清楚的知道,说服别人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事实上,我想,试图说服和改变别人恰恰是造成我和你父亲不幸的唯一原因。
也许你不会想到,曾经直到他死后我还非常恨你父亲,认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我是一个性格冷漠,专心于自己小家的女人。喜欢建设自己的小窝,我希望他也如此,但你父亲却喜欢扶危济困,热心公益。我不愿他分心给外界,为了扭转他,我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你不知道的是我这样做还带着悲壮委屈的心情。
看到这儿,大概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人很奇怪,当觉得理直气壮时,能一意孤行到什么程度几乎无法想象。
悲剧发生,我震惊,面对外界的指责,又气恨交加,想向每一个人分辩我那样做是有理由的,但已无人可言,认识我的人都对我不齿到了极点,没人愿意对我说话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委屈的快要憋疯的我坐在床上,对着虚空满心悲愤地大声陈述我的理由,最后,我愤愤地喊:“我没一点儿错,我都是为了这个家,你们都不了解内情。凭什么说我不对?凭什么指责我?凭什么干涉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喊完了,四周归于沉寂,慢慢的,愤恨变成了无聊和泄气,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凭什么,我问了那么多凭什么,那我凭什么一定要你父亲和我一样。
这是个我从没想到过的问题,一直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坚实的理由。
我们是夫妻,我让他把心操在家里有什么错?我重复自己一贯的理由,可这次,我才想到,他同样有权利要求我和他一样。事实上,他没有,他仅仅希望我不要干涉他。
因为我爱他,我又找了个理由。但这是我逼迫他的资格吗?我感到不能自圆其说。
他不听我的是因为他不爱我了,过去他为了我可以和女友分手,我有理由生气。我又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借口。但是,即使如此,我就该折磨他,羞辱他吗?
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几乎不能接受。是性格不和造成的,我拼命想找到可以推脱的理由,可这理由也被我瞬间推翻了,和把问题扯到感情上面一样。
一旦换个角度,我才发现曾经充分的层层叠叠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爱与不爱,和与不和都可以和平相处,和平分离,拿它们成为折磨别人的理由只能证明自己的极端自私。
理由没了,气也就没了,我开始伤心起来,一点点回忆起自己曾经过着怎样艰苦和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正是你父亲帮我走过最艰难的时光,他给我那么多。无论我们有没有过爱情,他从来也没有对不起我,除了给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帮助,还唤醒了我做女人的骄傲和尊严。这结局——,就是我对他的回报吗?
我还想起曾经自己不敢想象能得到这样出色的男人,得到之后是多么的感激,可转眼就……
就这样我伤心的过了后半夜。黎明时分,我擦干眼泪,满心悔恨地做出两个决定。
一是决定生下肚里的孩子,因为你已经被抱走了,不可能被轻易抱回来,那就为你父亲再养育一个孩子,算做赎罪。
不过后来的我倒觉得这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做什么都不能弥补我犯下的错。所以,诚实的告诉你,我后来的独身并非赎罪,而是因为生下蓝图的我患了严重的妇科病,后来又转成了慢性,因此使我丧失了女人的需要,自然,因此对男人的需要也少了一大半,而且也许是老天爷罚我,我一直也没遇到情投意合的人,就更不会勉强自己进入婚姻,阴差阳错,独身到死。
知道真相,我不知你会怎么想,但我想证明我的诚实,因为接下去是为自己的辩解,理由也许不充分,但绝对也是诚实的。
二是决心改掉害死你父亲,也害了所有亲人的毛病。
首先是要清醒,过去的我太糊涂了。其实我不敢深想,越想越感到实质上其实是自私和贪心,解释成糊涂会让我好受一些。
还有,既然已经尝到“贪多反失”的苦头,就要控制自己的控制欲。算是自律吧。
想起自己目前和未来必须面对的艰难生活,怨恨已经没有用了,只能坚强的面对。
就在那个凌晨,我定下了自己以后的基本生活准则:清醒,自律和坚强。
这三个原则使后来的我保持了满意的生活方式,虽然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但我很满足,至少,我终于过上了平静而有尊严的生活,不象过去那样,为了种种所谓的理由,闹得鸡飞狗跳,活得让人恨也让人怜。
我一直很满意,直到前些时间和你谈话,才意识到,在我的生活准则中遗漏了智慧这一项!
惠心,很早以前我其实偷偷去看过你,你健康而又活泼,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那时我认定,比较起来,从任何方面,对你而言,和你大姑一起生活可能是最好的方式。所以,当你八岁元旦前夕的雪夜带着蓝图出现在我面前时,看着你干净的黄色滑雪服,天蓝色围巾和饱满的小脸蛋,全身每一寸都说明是被悉心照料长大的,惠心,你是那样健康和可爱,可爱的让我感觉只有让你彻底忘却我才是对你最好的。
惠心,我怕你误以为母亲就意味着关爱和更好的生活,而对我心存幻想,可能你天真的想法和行为却重重伤害了真正一直关心和照顾你的人,甚至因此失去了现有的幸福。
我不敢说爱你,惠心,就象我不敢在信封上写上“给我的女儿——惠心”那样,因为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
但绝对希望你幸福。我不准蓝图去你大姑家,就是怕她对小图的过分关心无意伤害了你,而不是旁人传言所说的那样,否则,我为什么不禁止你们在学校一起玩。
我宁愿你恨我,我曾想,也许就可以使你心无旁骛地生活,真正和你大姑亲如一家,也实在,只有她才配称你的母亲。可没想到我的举动给你心底留下这样深的伤疤,如果我能用心思索,也许会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表达我的愿望。
现在我才明白,即使是好心也不意味着可以随意妄为,就如我更早的领悟,勉强的获得只意味着加倍的失去!
我只能说:
惠心,相信我,曾经的你够好,好到即使不是亲生母亲也会爱你,照顾你,养大你。现在的你更好,年轻、动人、独立,就让过去的事过去吧,为什么不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虽然我以为我和你父亲的悲剧和爱无关,但我想,你未来的幸福却应该和爱相连,对吗?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是不是?惠心,想到这点我感觉安慰极了,不像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不可收拾的残局了。
但你不会如此,我的孩子,你会很好的,因为我相信你会做出恰当的选择,也因为每个爱你的人都会祝福你,包括我!
冷一晴
×年×月×日
望着信纸上最后三个字,惠心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个文盲误入大学课堂,听到了很多,却全然不能明白……
过了中午了,在病房外面,蓝图紧张的徘徊着,他们三个一到医院,就被告知病人状况再次恶化,正在全力抢救中。他没有在北京转机或转火车,直接从机场包了辆出租回到这里,所以上午就到了。
“阿姨。”护工何嫂走过来对大姑说:“我把东西给你吧,刚才他们给我说,车票买到了,快过年了,票可难买了,赶快交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大姑看看她,似乎觉得这会儿处理这些不合适,但看着何嫂急切的脸,又没理由拒绝,迟疑片刻,点点头。
小箱子抱了过来,她不得不撕开遗嘱的信封。里面放了两个折好的信纸,
简单的是遗嘱,除了台头,只有一句话:
我的一切财物都留给蓝华女士。
下面是她的签名和另外两个护士的,还有日期。
这个退休老师觉得很奇怪,不明白冷一晴为什么把一切东西都留给自己,她间接听说,冷一晴已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筹做医药费,如果是这样,应该是一些纪念品,可是作为一生都彼此怨恨的人,她觉得,其实有什么纪念物都应该给蓝图,她们之间,没什么可纪念的。
最奇怪的,冷一晴似乎过分小心了,不仅告诉看护她的护士们她的物品处置方法,还写了份正式遗嘱,并把东西锁在一个小箱子里由护工何嫂保管,又写了份清单交给赵护士长,好让她将来两相对照。
这样的防备让护工何嫂很受伤害,开始拒绝保管,以示自己的自尊,直到冷一晴给了她一笔相当于两个月薪水的保管费才改成了宽容、理解的态度,虽然还是有些气鼓鼓的。
“快点吧,阿姨,我要赶车。”何嫂一旁催促着。
她不得不停止猜测,打开另一张信纸。
大姐:
对不起!
这是我后半生一直想说而没能说出的心里话:对不起!
但这些东西留给你,不是道歉,而是认为孩子们都大了,对你才更有价值,也只有你应当得到它们。
冷一晴
×年×月×日
另:明细附在后一页。
“惠心——”
正低头沉思的惠心听到大姑异样的声音,她抬起头,“怎么了”
“除了我们给的那十二万,她还留下了二十来万。”
“什么?”惠心和何嫂同时说到。
“小图,”她的头转向蓝图颤抖着说:“房子她也没有卖,都在这儿。”
他们彼此对视着,同时张开了嘴,又同时缓缓闭上了。
只有何嫂在旁边控制不住地表示羡慕之情:“这下你可不愁了,这下你可不愁了,这下你可不愁了……”
病房门无声地被打开了,周主任和几个护士一起走了出来,打量一下呆若木鸡的几个人,他轻声说:“病人现在状态很好,你们都进去吧,该说的尽量说。”
蓝图抢步跑了进去,望着病床上注视着他的母亲,他拉起母亲的左手。
“对不起!”他忍着眼泪,跪了下来,“对不起!”
惠心望着病床上的母亲,精神确实比前几天还要好,似乎痛苦已经消失了,目光澄澈安宁,她注视着弟弟,轻轻摇摇头,似乎在反驳儿子的歉意。
好一会儿,惠心看到她的目光移开,投向了自己。彼此凝望了片刻,惠心确定她是召唤自己,她轻轻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单腿跪下,母亲的眼睛里不再那样安宁了,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张张嘴,又无力的闭上了,脸上显出力不从心的失落和焦躁。
“我知道,妈——”惠心轻声说,她闭了一下眼,然后伸出自己的右拳。“我知道,妈——”
她重复一句,慢慢竖起食指,温柔而又坚定。
“清醒、”看着母亲骤然放松的眼神,惠心依次竖起手指说,
“自律、坚强,还有智慧。”
她看到妈妈凝视着自己伸开的手掌,完全平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母亲看看她,目光又投向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有她儿子的手。
轻轻的,惠心把右手也放在那里,手心立刻传来温润的暖意,接着,又感受到微弱的心跳,仿佛絮絮的话语,母亲安详下来的脸渐渐笼上一片睡意。
“妈——”惠心轻声喊道。
冷一晴没有反应,但一记强烈的心跳撞击到惠心的手心,好象在回答她。然后,她的头歪向了一边。
“妈、妈!”她和蓝图同时大叫。
门外守侯的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
惠心退缩到墙角,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躯体和医生护士忙乱的动作,她知道,清楚的知道,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当医生让每个家人进去道别的时候,就告知了一切,她下意识地举起还清晰感受到母亲强烈心跳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那颗曾经绝望、曾经快乐、曾经幸福、曾经狭隘、曾经愤怒、曾经木然、曾经博大、又终归于安详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
如果排除忌讳的因素,墓园倒是个约会的好处所,阿刘暗想:如此洁净又如此安宁,在这寒冷阴沉的天空下,四季长青的植物傲然挺立,额外的肃穆安详,空寂优美,还弥漫着一种仿佛有无数洞察的眼睛在远处注视的奇妙氛围,让不由得人们深沉认真起来。如果一对恋人想许下生死诺言,这里倒是恰当的地方。
他转过头看一眼远处依然肃立的女友,低头看了看表,超过他们约定时间半个小时了,没敢惊扰她的他也在远处等了半个小时了,他已经知道女友母亲的死讯,却有一点点纳罕,尽管仅仅是背影,那忧伤的感觉依然能从她长长的黑色羊毛大衣上流泻下来。怎么会呢?从各方面得来的讯息,她们母女之间往好里讲,也仅仅是路人的交情,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
阿刘没有深思下去,他又四下嘹望一下,思绪转向另一个问题,女友为什么选这个地方?是为了使那个悲剧故事更有震撼力量吗?他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她痛心的面容。不过这个故事他已经知道了,一回家就被他母亲添油加醋(这是她一贯的风格)的讲述几遍了。
他也很震惊(在他母亲讲第一遍的时候),但仅仅为女友的身世,倒不认同母亲或者还有女友的“只有江瑶才能把他拖入地狱”的结论,最明显的反证就是他也曾因为吵架生气差一点出车祸,但跟他吵架的却是惠心。他无法忘掉表面看来温良的惠心一旦失控有多么狰狞,尤其是那还不是一次偶发事件,后来那没完没了的争吵使他对她已经恐怖到只想逃避了,他是个安静的人,激情和理想更多投射到职业上,如果说私生活爆发几次激情那也应该象江瑶给他的那样,卑微忘我的爱。
想到江瑶,他心里涌上一阵甜蜜的感动,尤其是当他在北京学习的时候,突然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得意和爱慕的表情,真是无法遏止住自己的惊讶和感动,还有一点点骄傲,他不知道有什么的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追求,也许只有偶像巨星和庙里的泥塑木胎吧?这些不缺顶礼膜拜的人物。
活到而立之年的他,已经经历过几个女友了,但却只有江瑶是奋不顾身的,对,就是奋不顾身才能形容的感觉。可他却无法向她们解释,他知道,一说,必定会遭到嘲笑和尖刻的评价。这个世界是势利的,他轻蔑地想,但他不是,他有自己的要求和选择!
对于妈妈对惠心的极力维护他倒完全想到了,应该说惠心就是他按照妈妈的要求——心照不宣的要求——选择的,在经历过妈妈对他以前交往过两个女友的强烈反对后,他已经明白她需要什么样的儿媳,就象惠心那样,容颜大方又没有引人邪念的魅力;有份体面的职业却又没有职业野心可以把重心全部放到家里;家庭成员简单又不贫穷免得将来照顾个不停;还有性格温婉(这点他现在相信自己看错了)不会自娇自怜,像那些被宠纵过分的女孩儿,心安理得的要求全天下都听命自己。
他知道妈妈的心思,这样的女孩儿才能既体面又比他家低一等,乖乖的服从,从某种意义上,他感到,妈妈甚至不希望他和惠心炽热相爱,因此破坏了她在儿子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当“我都是为你好”这句专让对方感到理亏的名言被妈妈苦口婆心的说出时,他几乎要笑了,懒得和母亲分辨,如果为他好,就该给他自由选择的时间和享受恋爱的快乐,而不是奋不顾身——对,也是奋不顾身——的干涉他,以前和现在都是如此。但他不想急着解释,等妈妈冷静冷静再说吧。
但他今天必须给惠心一个解释。想到惠心,阿刘感到一份内疚,他们的开始缘于他对恋爱的漠不关心,而惠心是个各方面都很说的过去的女孩儿,他们有过肉体接触和浪漫的举动,喝咖啡、看电影等等,却没让他感到浪漫的幸福。人与人的情感对象、情感深度大概是天生的,就像同性恋和异性恋那样,并非恐吓和温柔可以根本逆转的。
现在的他受到了浪漫的报复,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儿,是的,他可以自律行为,却控制不住内心,不可否认,惠心的大吵大闹使他添了几分理由,如果一会儿惠心讲述那个故事,他想,他可以委婉地提醒她,她母亲那时的行为并非贫穷人的专利。
他又抬头看了看惠心站立的方向,正好碰到她刚回过身的目光,一刹时,他觉得她的模样似乎变了些,哪里变却说不清楚。
他刚要举步过去,惠心已大步走了过来,
“还好吗?”惠心问。
“还好。”阿刘回答,躲闪了一下惠心直视的目光。
看来他已经有了选择,惠心想,心里蓦地酸了一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吧。”她尽量平静地说。
阿刘点点头,不远处就有个长椅,他们慢慢走了过去。
“我母亲过世了。”一阵的沉默之后,惠心率先开口了。
“我知道,回医院听周主任说了。”
“我妈妈给我留下一封信。”惠心从包里取了出来递给阿刘:“你可以看看。”
阿刘迟疑地接了过来,是什么呢?是不是她妈妈对过去事情的讲述,也许这正是解释的机会。
“惠心,那件事,我已经听我妈给我讲了,我——”
惠心知道,他要表态了。
“是吗?你怎么想?”她镇定地追问。
“惠心,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非常好——”
“你的意思就是不喜欢我了?”
“不,不是——”阿刘下意识地否定这太直白的反问:“我是说你,你确实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儿——”
“看来我可以确定这一点,你选择了她。”
“不,我——”阿刘有些张皇地扭头看看惠心,一刹那,他明白她那里变了,她脸上有着以前所没有的坚强和冷静,他闭上了嘴,这不正是他要得结果吗?虽然过程不是他想象到的。
“你误会了。”惠心抑制住内心的失落,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从容地说:“看了这封信我才明白,以前我的很多结论都是错的。我也明白了很多,给你信也是希望对你们也能有启示,你和她,江瑶,都可以看,祝你们幸福!”
“对不起,那段时间,对不起。” 惠心柔声说,然后站了起来,注视着阿刘惊愕的眼睛,最后轻声说道;“信是复印的,你不用还我了,再见。”
望着惠心大步远去的背影,阿刘呆住了,一时间百味杂陈,她的果决让他轻松之余又充满了说不出的遗憾。他也有着很多人的潜在自私心理,暗自期待前女友,既保持着无须负责的距离,却又如行星那样远远地环绕自己,无欲无求、无愿无悔、亘古长存。
惠心努力挺拔地走着,不愿被阿刘看出自己的痛苦,她还是爱着他的,或者说留恋吧,但无论如何,现在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可以为爱卑微,却无法因爱勉强,面对事实,冷静坚强的接受,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不是命运的宠儿,她愿象母亲说的那样,清醒、自律、坚强,还有智慧的生活。
这并不容易,惠心知道,即使这并非完美性格的全部要素,做到也不容易,尤其是最后一条,只能用心思考,尽力去做吧,就比如为了阿刘,更是为了父亲遥远的笑容,她依然希望能对阿刘有所提醒,却不再喋喋不休,而选择把信给他那样,因为思索过的惠心明白,贬低她就是贬低他,无关于爱,却有关于他的面子和自尊。
但愿他们能平心静气看看信,再好好的思索,他们——他和江瑶——可能都会有所领悟,更加珍惜。也许就因此得到和父母不同的结局,幸福相伴的走完一生。
也许依然不能?惠心无法确定他们的结局,可那又怎样呢?幸福总是由自己决定的吧?!如果说当年的母亲有错?父亲又怎能说完全无辜呢?他应该承担选择的后果。已经出局的她,能做的,只是有限的。毕竟,除去天灾,每个人的命运都只能由自己的性格决定。
但无论怎样,都和她无关了,阿刘不爱她,至少是不太爱她,在江瑶之前已经是事实,只不过在江瑶之后一切都那么明白了,妈妈说的对,幸福应该与爱相连,委屈自己和勉强别人都是愚蠢的,这曾是父母犯过的错,她不要重蹈覆辙。
以后会怎样呢?会像母亲那样孤独一生吗?她打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大衣,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大片的云彩缓缓变换着不同的形状,她想起小时侯看到白云忽而像棉花,忽而又像羊群,有时像人脸,还有一次非常像一只竖起大拇指的拳头,那次她正好考了一百分,高兴的到处说云彩都夸她呢!
云彩还会夸她吗?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变换的云层像过不同模样的山峦,又像过灰暗的海浪,独独没有像竖起大拇指的拳头,惠心有些失落,她控制不了白云的变化,就象确定不了幸福会不会来一样,但生活中又岂止是这两样?她不能把握控制的事情太多了……,对于生活,她能努力做的,也许真如母亲说的那样,清醒、自律、坚强,智慧。全部是对自己的要求,想起来很亏!
但结果并不太坏,惠心突然释然了,至少这使她通达,懂得珍惜、懂得放弃,远离了可能的不幸。
至于幸福,如果急躁和勉强都没有用,那自己就虔诚的祈祷和耐心的等待吧,虔诚的声音一定会传到主宰幸福的神灵那里,因为还有爱她的家人陪伴着她发出和声,他们会一直为她祈福,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在这一生还是那一世,一直一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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