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4日晚,直播中的“带货女王”薇娅没能忍住眼泪。 公屏上一条条“捐建希望小学是为了博眼球”的弹幕击碎了她最后的防线。助理琦儿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薇娅,安慰她说“没有一个人会理解任何一个人。” 此时,直播间内其他的工作人员停下了手头工作,凝视着薇娅,这个场景令他们很诧异。在他们眼里,薇娅几乎无所不能:出差永远订最早的机票,可以以一种异常高昂的情绪连续工作,甚至可以好几个小时不上厕所,她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带货机器。 如今的薇娅,确确实实站在了流量的金字塔尖。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被误解,因为女儿,因为诸多原因,她曾多次想过要放弃。 “薇娅的生活其实很枯燥。”薇娅的经纪人古默说,“她每天做的事情很重复,选品、直播、复盘,重复意味着会很枯燥。” 直播前紧张准备的薇娅。 杨超越来了 7月30日下午五点半,杭州,空气闷热得能攥出水。薇娅妆容精致地从地下车库的夹道中走出来,飞快地钻进了车子的后座。 薇娅的直播间隐藏在杭州市滨江区阿里中心一号楼谦寻控股的五楼,20平米左右的直播间被野蛮堆积的上百件商品割裂出数十个区域,显得十分拥挤。地上各种设备的电线错综复杂,从门口走到直播间,需要格外谨慎。一位现场工作人员会不断叮嘱来访者注意脚下,曾经有媒体采访时误触电源开关,酿成了一场直播事故。 许多人并不知道,电商直播头部MCN机构谦寻是一家家族公司,董事长董海锋是薇娅的老公,CEO奥利是薇娅的弟弟,而同薇娅一起直播的助理琦儿则是奥利的未婚妻,他们四人住在杭州某小区里的同一套房子内。 从住处到公司只有20分钟路程,但有多年驾龄的薇娅没有办法独自开车过来。“我会开,但是不敢,我只能到30迈以下。每天都要走这条路,但我也记不清。”上车后,薇娅将身体重心放到了柔软的棕色靠背上,向助理要了一瓶无糖绿茶,无糖是因为怕长胖,喜欢喝茶则是遗传。 谦寻大部分员工都是95后,但喝茶的传统喜好很快蔓延,在谦寻的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一个棕色的硬纸盒,里面装着半箱茶饮。在公司,这群年轻人称呼薇娅为“姐”,他们下午开始工作,午夜之后才各自回家,对茶饮中富含的咖啡碱已经形成了一种依赖。他们对薇娅和直播也有一种强烈的依赖。一位员工打趣地说,如果不做直播,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去做什么。 这是一场“特殊”的直播——这天晚上的八点半,杨超越将做客她促狭的直播间。 “我觉得杨超越很好玩。”薇娅在车里模仿起杨超越的经典语录——“干啥啥不行,老板吵架第一”,引发一阵哄笑。“她敢说很多人不敢讲的话,她是一个很率真的女孩,我很喜欢她。”笑声止住后,薇娅突然说了一句,“我曾经也是一个很率真的人,但现在会收敛一点。” 晚上八点半,杨超越袭一身粉色外套准时从一旁的休息室走进薇娅的直播间。这是杨超越第一次进入电商主播的直播间,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产品堆砌成的小径上,嘴巴略微张开,眨着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着这个拥挤的房间。 过了这天的午夜12点,恰好杨超越的生日。直播过程中,薇娅为她精心准备好的生日蛋糕被推了出来。这是杨超越第一次出现在带货直播间中,但整场衔接十分流畅。 “镜头里只能看到两个人,其实直播间里有很多工作人员在一起做这件事情,直播间堆了好多零零碎碎的产品,还有吃的,感觉很馋,感觉这房子里面好像什么产品都有。”从直播间走出来后,杨超越告诉记者,“我觉得(电商主播)也不是特别轻松、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很简单的工作,因为她(薇娅)事先其实还是要背很多东西的。” 重复且枯燥的生活 在车上,薇娅一直在摆弄手中的一个大头娃娃。这个大头娃娃是这天凌晨的选品会上被她选中试用的,她觉得这款娃娃头很大,像极了老公董海锋,并将它带回了家。 30日的这个凌晨,薇娅和团队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宵夜。在谦寻四楼的会议室,一张深褐色的桌子摆满了42盘月饼、三盒方便面、几瓶茶饮,包装盒随意地被堆砌在桌尾。 这张约六平米的桌子承载着薇娅每次选品的记忆。此次选品的主题是月饼,三家月饼厂商极力向薇娅推销自己的产品。一旦被选中,则意味着会获得千万级的流量。当天,薇娅逐一试吃了所有月饼,并记录了每款月饼的口味。 下播后经常已是凌晨时分,薇娅和团队还要进行选品。 “薇娅的生活其实很枯燥。”薇娅的经纪人古默在一旁看着薇娅说,他刚刚拒绝了薇娅递过来的一块月饼,高血糖让他无缘这类高糖食品。“她每天做的事情很重复,选品、直播、复盘,重复意味着会很枯燥。” 选品对于一位电商主播来讲,有关生死。一个主播,塑造其影响力可能需要花费几年甚至十几年,但一次选品的失误则可让其由生至死,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薇娅特别喜欢那个大头娃娃,不过后来,薇娅在那次选品会上带走的那款“老公娃娃”后来挂在车上时头被颠掉了,也就没有进入薇娅的直播间。 每次站在这张桌子旁,薇娅好像什么都懂,例如,她知道如何去搭配眼影,从针脚的密集程度来甄别冲锋衣的质量,从化妆品的成分来规避直播风险,甚至能基本地判断手表、首饰有没有仿冒的嫌疑。 “我现在做的很多事情都跟我以前的工作有关,比如说我做过模特,所以我会选衣服,会搭配,会跟大家讲衣服;我自己开过店,当过店主,所以我学会了服装的知识;我上过很多美妆的节目,自己也拍杂志,化过很多次装,也爱化妆,所以有了美妆知识。” “现在直播已经像吃饭一样了。”车辆平稳地驶出地下车库,薇娅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饮。一旁的助理点了点头:“她过的太累了。”薇娅说,曾经有朋友觉得薇娅的工作很有趣想加入,但并没有坚持几天。“时间长了,每天吃那么多东西,工作强度那么高,很多人坚持不了的。”薇娅语气略微顿了一下,“除非你是真的喜欢这个行业。”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特别”的生活。一般早上八点,薇娅才从直播间回到家睡觉。但最近邻居在装修,入睡不久,她又被隔壁嗡嗡的电钻声吵醒。每天只有下午2点起床吃饭后和四点半化妆前的这段时间供薇娅自由调配,她会在这短暂的两个半小时内抽空去逗逗猫。 直播间里的薇娅。 委屈•妥协 9月4日直播间的眼泪着实让谦寻的员工感到意外。“没有想过薇娅姐会因为评论在直播间哭。”从时间跨度上来讲,薇娅已经是一位“老主播”了,这位员工认为薇娅的内心早已蜕化得十分强大。 公屏上一条条“捐建希望小学是为了博眼球”的弹幕击碎了薇娅最后的防线。助理琦儿抽出一张纸巾轻轻递给了薇娅,安慰她说“没有一个人会理解任何一个人。” 薇娅在后来的致歉微博中说,“当时真的有很多委屈想讲,想告诉他们自己捐建希望小学做公益是因为想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博眼球。但又不能讲,因为一讲又会被人骂话太多。” 她曾经体会过流量的反噬,巨大的互联网仿佛一把放大镜,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 例如,梦洁股份公布和薇娅合作后,连续拉升七个涨停板。薇娅遭遇到了多方的指控,有人骂她是“资本镰刀”,有人痛斥她联合上市公司“割韭菜”。事实上这令薇娅的团队感到意外,据古默透露,薇娅根本不会炒股,但她确实用几场直播带货撬动了一家上市公司37.13亿市值。 “我第一反应是很惊讶。梦洁股价波动和我们没有关联,因为从2019年开始我们就陆续和宝洁集团、飞利浦集团等国际国内知名品牌进行了战略级合作,这些合作没有一次影响到股价。直到媒体报道深交所向梦洁发了关注函才知道和我们合作有关系,当时心态还是很诧异的,没想到会影响资本市场。”薇娅说。 这种反噬甚至让她感觉到恐惧。“有一次在直播间,我在卖一个豆浆机的时候,有人刷屏问我说他们家是不是换代言人了?我读了出来。在同一个直播里,有个抽奖环节,网友说我能换一个奖吗?能换不要这个吗?我说了句‘可以换一个吗?’后来就有人把两段视频剪辑在一起了,说薇娅让品牌方换代言人。”薇娅说,“完全没有人听你解释,完全没有人看完整的直播,全部就看剪辑那个视频,然后就把我骂到热搜。都在骂我,骂的很难听。” “我想去解释,想去和人争辩。”但她被弟弟奥利给拦了下来。奥利告诉薇娅,“你现在讲什么都没有用,反而会让事情越来越扩大化。你就道歉,为什么要读评论呢?”薇娅最终妥协,于是, 2019年10月31日,薇娅发了一个很长的致歉微博。 然而,薇娅的道歉很快淹没在网络空间浩如烟海的信息中。“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许多指责呼啸而至。“这些评论让我感到很恐惧。”薇娅说,“我很委屈。” “可能你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会被人误解。”薇娅说,那段时间,她的负面情绪在家庭中蔓延,让家人也感到焦灼不安。父亲经常安慰她,不要去看网上的这种言论,但这更加加剧了薇娅的焦虑。“我竟然需要爸爸反过来安慰我。” “现在大家对直播还是有一些偏见的,尤其没买过的人,会说买东西‘谁看直播啊?我自己不会买吗?’很多人觉得直播带货就是电视购物的翻版。”薇娅说,“我觉得整个直播行业需要规范,一定有个规范来约束大家,不管是干什么都要有约束,直播好像一个孩子,放养一定会出问题,一定要有一个规范,让这个行业越来越好。” “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 7月28日晚上的直播中,薇娅起身推荐完一款冰箱之后,再次回到桌子面前时,意外地发现老公董海锋坐在了旁边。“又来这里捣乱了?”董海锋笑了笑没有说话。坐下后,薇娅递给了董海锋一张印有冰箱尺寸的A4纸,董海锋将纸遮在了脸前面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举着让网友截屏。 听起来像个充斥着叛逆的爱情故事。一个18岁的高个姑娘,在非典那一年,被一个在父母看来“吊儿郎当”的跳舞青年俘获芳心。这个姑娘家境殷实,父母做服装生意已经小康,违背着“父母之命”选择和有情郎背井离乡去创业。 如今,在发福的董海锋身上已经丝毫看不出“舞者”的痕迹,薇娅也不再是当初单纯的那个姑娘,但两个愈发有趣的灵魂仍经常擦出火花。直播间中,薇娅、董海锋嬉闹不断,互相嘲讽挖苦。薇娅说,他们经常吵架,但很快又和好。 薇娅记得,夫妇俩最近一次“大吵”就是因为薇娅想在直播间安装独立厕所。 “凭什么?”董海锋下意识地反问薇娅。 “凭我是公司的大主播!我工作那么辛苦,只是想装个洗手间,这么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薇娅说。 双方越说声音越大,这对颇有默契的夫妇变得无法互相理解对方。有一瞬间,薇娅想不通为什么老公不能迁就一下自己。 “女人吵架的时候,相对来说不能那么冷静的去考虑问题。”董海锋说,“我作为公司的负责人,旗下有那么多主播,如果薇娅的直播间有了卫生间,其他主播很可能也会提这个要求。另外,办公楼的物业方是不让随便装修的,当初我办公室装洗手间的时候,还是申请很久才装上的。” 薇娅的丈夫董海锋。 薇娅透露,直播间中“遍撒狗粮”的她们,其实曾经分过一次手。 分手发生在唱片公司的那几年。“这是因为人生必定经历的一段浮躁,(我们)产生了一些不信任,天天不在一起,确实有过一段相互看对方都不顺眼的时候。”回溯青葱岁月,薇娅眼睛笑成了月牙。但很快,薇娅再次选择和董海锋在一起。“他是一个很正的人。”这句话薇娅提到过很多次,她至今仍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 从2012年到2014年,连续三年,薇娅过得很挫败,愁得“前面的头发都掉光了。”当时,刚刚踏入电商直播行业的薇娅一直在失败,受挫到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干这个不行,干那个也不行。那段时间又没有退路,因为我老公把之前的店都关了,当时就觉得要证明自己,又觉得总看到希望。很多做生意的人应该跟我一样的,亏钱了,有一点阳光你看到了,继续努力。然后又跌落谷底,之后又看到阳光……” 薇娅每天都会想到要放弃,同薇娅一起承担这种压力的还有董海锋。董海锋说,薇娅那段时间有一个毛病,每天下班回到地下车库都会问他,“要不要继续?”董海锋一般会用《列宁在1918》里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对妻子说的那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来搪塞薇娅。再或者,俩人会彼此心照不宣地吵一架来发泄压力,互相搀扶着减持了下来。 成名后,薇娅有一次问董海锋,“你当时心里有底吗?”得到的回复是“一点底也没有。” “我们欠女儿一个童年” 往后再数几天,薇娅8岁的女儿将从广州来到她的身边。令她格外高兴的是,这次女儿不会再离开她,她和董海锋目前正在为女儿择校。7月31日,薇娅决定放空一天。奥利告诉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薇娅、董海锋、琦儿和自己打算去唱一次KTV,距上次一起唱歌已经隔了四年。 董海锋用“痛并快乐着”来形容“薇娅老公”这个角色,对于和薇娅一起出去玩,他表示“想都不要想”。不过,女儿的到来让夫妇俩准备破次例,他们打算带着女儿好好玩一次。 薇娅的女儿,遗传了薇娅爱茶和夜猫子的基因。“因为薇娅在怀孕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夜猫子了。所以我觉得应该在她还没有出世之前,已经被动的接受了这样基因。”董海锋说。 “我女儿是放养制的,她完全没有把我当她妈。”谈及女儿,薇娅一下变成了直播时的状态,“她思维模式很跳跃、很独立,什么都给我讲”。 女儿继承了薇娅伶俐口齿,甚至偶尔会弄得薇娅哑口无言。有一次薇娅批评女儿,八岁的女儿眨着眼反问薇娅,“你在直播间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对我要这么凶呢?我要告诉“薇娅的女人”你多厉害!”(记者注:“薇娅的女人”是薇娅粉丝的名称) 每年,女儿都会有一两次像闪电般地击中薇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让薇娅想到要放弃主播生涯。有一次薇娅准备出差,女儿在送别的时候突然告诉她,要去趟洗手间,但却迟迟没有出来。薇娅走进洗手间发现,刚刚还很开心的女儿正在偷偷地哭,并企图用“眼睛进沙子”来掩饰。女儿曾经在微信上责怪薇娅,“别人都有妈妈接,你为什么不接我,你就知道工作。” “我想过要去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但说实话,真的平衡不了。”薇娅说。 他们欠女儿一个童年。薇娅偶尔会责怪董海锋,“我们那么辛苦,连孩子都没时间陪。”董海锋则认为,孩子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我小时候也是我外婆养大的,我父母那时候也出去工作,一年就回来那么几趟。童年除了父母陪伴之外,她身边还有很多小伙伴。我觉得作为父母,在孩子的小时候没有更多的陪伴,是一种愧疚。但是我认为对于孩子来说,其实他们的生活也丰富多彩。她会觉得跟邻居跟同学,或者跟自己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在家也开心。” 总体来说,薇娅的生活正持续向好。2020年7月6日,人社部公示了10个新增职业,互联网营销师(直播销售员)等新技术岗位上榜,这标志着直播销售员有了官方认证的职业名称,规范从业人员知识与技能,将必然成为行业发展的必要一环。带货主播成为正式工种,薇娅“转正”了。 “有‘名分’的那回,薇娅高兴了一整天。”7月31日凌晨,薇娅选品结束后,经纪人古默回到办公室,“瘫”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夹在手中烧了许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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