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清华大学化学系后,等待周治宇的却是循环往复的焦虑和挫败。 在研究生二年级开学之际,周治宇选择退学。 他准备换个专业出国留学,考了约十次托福和GRE,成绩都“惨不忍睹”。 从2016年年底到次年6月, 他申请了13所高校,收到12封拒信。 唯一的offer来自美国东海岸一所“不怎么好的学校”。在他眼中,这所学校相当于国内的211大学。 熟悉他的人会觉得,这不是周治宇该有的人生。 2015年,周治宇以清华大学化学系本科GPA第一的成绩保研本校化学系。化学系要求学生毕业的学分是170分,而他毕业时,学分逼近270分。 大三暑假,在拔尖培养计划中,他被推选去哈佛大学做交换生。 本科时,他还拿下了经济学的双学位。 学习之外,他曾是系学生会副主席。按众人期待,只要正常发挥, 他理应一路读博,继续开挂人生。 2015年,周治宇拿到了 清华大学经济学双学位(受访者供图) 考最高的分,读最好的大学 连收12封拒信后,周治宇不知道最后一封信会带来什么。等待的日子,每天都显得漫长压抑。为振作精神,每天早晨,他会去教室独自学数学。除去吃饭和午休,一天能做八到十个小时的题。 “我也有很长时间做不出来的题,但我享受在想数学问题时那种精神的愉悦感。你会觉得那个问题是这么有趣,就像在嚼一种淡淡的糖一样,那个味道是慢慢释放出来的。”周治宇说。 时间在数字中流逝,他只记得,在收到那封唯一的offer时,自己正在看概率论。阳光照在粗糙黝黑的桌面上,漫反射出不太耀眼的斑,给自己带来了一点点欣慰。 他把数学比作自己心中的“白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学化学就完全不一样。那个就很直白,没有太多需要想的,就是描述性质为主。” 周治宇爱数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就参加数学竞赛,直到初三。 少年时,他誓要解开被誉为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的黎曼猜想。不过,大概从五六岁起,周治宇还有个更现实,也更常见的梦想—— 考入清华北大。 “教育背负了太多人阶层流动的梦想,包括我。”周治宇在知乎写道。他的父母都是基层教育者,父亲是一位小学校长,母亲是一位物理教师。 周治宇告诉我,年轻时,母亲以当地成绩第一名的身份考入师范。“她不光学习厉害,还很有大局的考虑,我觉得她这辈子没做出更大的事情,还是因为她的起点低了一点,她如果念了清华,那简直了。” 谈起母亲,周治宇钦佩之余,也有敬而远之的感觉。“我妈很强势,她对我的掌控欲一直都有。” 周治宇从小被家里寄予厚望,“考最高的分,读最好的大学”成了一以贯之的宗旨。 他的小学是在小镇上念的。初中时,他因成绩突出,以外地生招生考试第一名的身份,进入绵阳东辰国际学校学习,学费全免。“当时一年的学费是七千,如果我没(高分)考上的话,我们家里肯定是出不起这个钱的。” 经济压力一直是周治宇的心结。“很小的时候, 我妈几乎把她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培养我上。” 大概从他上初二起,母亲就开始经营一些小生意。“我妈很辛苦,就是想为我攒一点钱。她就说如果我以后想到哪里去念书,如果因为家里钱不够,她会觉得非常遗憾。” 中考时,周治宇再次以高分进入成都七中,这是一所擅长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学校。 但周治宇的父母觉得靠竞赛被保送清华北大,听上去不太靠谱,而且觉得在高考方面,学校管理不算非常严,硬是在开学前把他转回了绵阳原来的学校上学。 该校恰好有一名化学老师,带竞赛生经验丰富。周治宇的化学成绩也很出色,15岁的他没想太多,草草放弃了数学,改攻化学竞赛。他的最好竞赛成绩是参加省队,在全国化学竞赛拿了一等奖。 17岁的冬天,周治宇迎来了“人生巅峰”, 如愿被保送到了清华大学化学系,还拿到了参加集训队,冲击国家队的资格。 欢喜之余,父母并不知道早在高一的暑假,周治宇就非常讨厌化学了,常是边骂边学。多年的数学训练让他喜欢演绎学科远甚于化学这种归纳学科。 “化学不能让我有思考上的快感,”周治宇写道,“然而自己想读一个好学校的念头又太强烈,不忍放弃为化学竞赛已经投入的时间,所以就在痛苦中坚持了三年。” 当时,他还没意识到,继续学化学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 “我认为大学可能会好一点,会摆脱这个很无聊的东西。” 学霸与囚徒 周治宇觉得, “小县城学霸”这个称呼能准确概括他在清华的四年本科。凭着高中养成的本能,他每天疲于应付成绩。大一到大二,他尽量全面地去认识化学这门学科,试图培养感情。虽然成绩优异,但他对化学,还是越学越讨厌。 在繁重的任务和考试面前,周治宇觉得自己像个“囚徒”,没有为未来做规划的能力和勇气。 “我从来没思考过是不是化学这门学科就不适合我。” 他还选修经济学,原因很简单。“这跟考名校是一样的,就是那种跟别人比的心。”经济学是清华的热门专业, 只有成绩年级前10%的学生才有资格报经济双学位,“我在前5%干吗不报?” 大三时,他还考虑要不要去美国一梯队大学读个博,来个国际版高学历。父母和他的想法一致。“你不念博士,谁念博士?他们有一点光耀门楣的感觉。” 那年暑期,周治宇去哈佛化学系交换时已经有点做不动化学实验了。 他隐隐意识到,这可能不是自己想要的。 回来后,他听学长学姐提到化学专业就业难,就陷入了更深的焦虑,常常失眠。那段时期,他在网上搜集了化学等专业就业情况的分析,并建立专门的收藏夹,其中还有“努力七年,依旧被中产阶级家庭子女完爆,我该如何调整心态?”这种帖子。 除了专业课,本科时,周治宇共学了13门计算机课程,其中约9门都是在大四集中学的,因为听说程序员挣钱多。但他念计算机专业的念头也不强,“我那个时候只是有一种感觉,我不要念化学了,但我没有想要念的”。 专攻化学七年,大四时, 周治宇终于向父母摊牌,自己不喜欢化学,不想再学了。 “那你到底要念什么?”面对母亲的追问,他无言以对。 根据校规,大二下学期时,学生可申请转专业,成绩好的学生,选择余地也更宽,周治宇满足条件。但当时, 他对要学什么,以后工作做什么,都没有清晰规划。即使在保研时,也因没想好转什么专业,再次错失调专业的机会。 以优异的成绩保研时,他的焦虑也接近顶峰。“我当时就麻痹于刻苦努力的自我安慰中。真到了研究生阶段,每天去实验室,祸患开始显现。 干自己不喜欢的事,非常非常没动力。” 在实验室,周治宇常常翻翻网页,读个邮件,去卫生间,擦桌子,等吃饭,反正就是尽力拖延干活,研究生第一学期的工作量只是别人的三成。整个人浑浑噩噩,变得易怒、焦虑。 当退学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时,周治宇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一个“好好学生”,居然敢有“退学”的念头! 休学了几个月后,他下了决心。“有点小激动,二十多年来,我没有自己做过什么大决定,却在这一刻倾尽全力,我惊讶于自己的勇气。” 周治宇在知乎记下当时的心情,“一年来,当然会遇到很多困难、挫折、彷徨、犹疑、伤心、难过,但我觉得这些都值得,它们像是挣脱重重枷锁时留下的伤痕,时刻提醒我,得来心灵的自由是如此不易。” 有段时间,他会反复听着埃米纳姆的《Not Afraid》(不再畏惧),“I just can't keep living this way. So starting today, I'm breaking out of this cage”。(我不能再这么活了,从今天起,我要挣脱这牢笼。)听到这句歌词,周治宇哭了。 为进入清华,他曾经放弃所爱,专攻化学。现在,为了自己,他放弃了化学。但自由的代价,比他想的重。 “蛊王” “小小蛊王,可笑可笑,做了十几年题,居然就在这个时候做不动了,大概是之前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应付考试的耐心。” 看到网上有人把东亚这种以考试成绩为凭的残酷社会筛选过程比作养蛊,周治宇觉得很贴切, 他这样的“学霸”,也被称为“蛊王”。 人生的前23年,至少在学习方面,周治宇几乎没有障碍。而如今重新开始的他看看同学,有的已手握多个offer,有的去了一线大厂,也有原本背景学校远逊于他的现在也有不错的工作。2019年7月初,他还没找到工作,如果待业两个月,会被驱逐离境。 “我这种小镇做题家跟人的交流可能还是有缺失,来美国前不知道。找工作就发现,哪怕像这种技术性岗位的还是得靠熟人推荐。” 周治宇曾实习的那家公司,当时只招了八位实习生,他后来才得知,自己是唯一一个通过社招筛选进入的,当时有两百多人和他竞争。但他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能力强,也许是简历投得早,运气好罢了。 周治宇的叙述总带着一丝对自己的挑剔,好像自己做得永远不够。 他常会想,如果自己高考发挥失常,考上四川大学学数学,可能总体人生的希望都会比现在强一点。 既然对数学念念不忘,为何还是学了计算机?除了看到自己和成为数学家之间的天赋差距,周治宇还有更现实的考虑。 “家里也好,个人也好,对挣钱还是有期望的,在公司当个程序员,可能能更好地实现这个目标。” 经济依然是周治宇绕不开的主题。从小并不富裕的家境让他始终没有安全感。 2017年他可以出国留学,也是因为当时母亲赚了一笔小钱。 母亲至今还对让他读博念念不忘。越洋电话中,她还时不时会提到,如果儿子读博,入职公司的薪资和未来晋升预期可能都更好。 在父母所在的教育圈,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的同辈人中,那些上了大学和研究生的人,有的进了教育局。 以过来人的视角,他们还是难以放下对高学历的执念。 “你那么想让我读博士,我读什么博呢?”这次,轮到周治宇追问母亲。 周治宇已经三年多没回国了。他发觉,距离好像反而拉近了他和母亲的关系。因为母亲的强势,以前周治宇放假回家, 基本待不了一周,就感到压抑。 95%是不后悔的 在一位印度老哥的推荐下,周治宇终于在美国找到了正式工作。较同水平的程序员比,他的收入低了一大截。 不过,经历了这几年的历练,他也想通了不少。“不要老跟别人比,你到某一天会忽然意识到 ,这个东西好像是吊着的胡萝卜,你老是往前跑,就是够不着。 不能一辈子活在这种追逐里,还是要自己觉得有意义一点才行。” 在美国,周治宇也过得不太快活。目前,他的工作是做出客户需要的产品,难度不大。“我觉得有点浪费我的能力,但我又需要钱。” 有时,周治宇会和同事盘算,如果他们一直在这个公司干,按着两三年升一级的趋势预测,估计他十年后能做到大公司里中低层干部的位置。“我觉得有点绝望。” 和周治宇类似,他在清华本科寝室的四位同学,算上他自己,三个人在写代码,一个在券商,没有人从事本专业类职业。 职业选择都受制于经济收入考量。 “人最重要的是活得让自己高兴,”回想退学的决定,他觉得95%是不后悔的, “清华的光环也许能成就另外一些事情,但我觉得我还是掌握了我人生的主动权,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一些事情,还是挺开心的。” 至于给自己带来很多痛苦的化学,他也不后悔。“受当时眼界所限,我太想太想上一个好大学了。如果时光倒流,估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选择,这个选择在那个时候是 局部最优解。” 去年7月,周治宇用了大约40个小时做了关于退学的梳理。这是一个反复诘问自我的过程。 “幸福是一件很主观的事,‘这世上只有一种成功,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但往往需要探索很久才会知道它是什么。 虽然有时‘把别人比下去了’这种略肤浅的对比也能带来快乐,但是一定不能只活在比较中,否则一生就剩下了做任务和刷怪。” “我希望自己不要因为钱受到束缚,但是现在这种束缚还是很强烈。” 本人采访 Q:从退学到寻找自我,再到找工作遇到种种挑战,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怪谁吗? 周:我自己会很理智地想这个问题,我自己是应试教育的受益者,我如果不是高考这么好,我怎么跟别人相比?我肯定不能因为自己在后面的发展受到一些挫折,我就认为它不好。 Q:你反复提到阶层上升的压力,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焦虑?阶层上升和学历、学校又是什么关系? 周:我妈出身在大户人家,但是成分不太好,我妈小时候家里已经不行了。我妈以第一名考去了师范,一方面她确实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另一方面,起点又低了一点,我妈如果读大学的话,她要比现在厉害很多。 她意识得到好学校对你来说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情,努力上好学校, 但可能她意识不到这个专业对你的重要性。 我爸爸当一个小学的校长,他可能意识到在他的那个小圈子内有一个更好的学历,提拔得比别人快一点。所以他们非得让我去念博士,现在还想着让我去念博士,就这样的感觉。 Q:你自己的物质需求并不高,为什么在做选择时特别要考虑收入? 周:我爸妈都是基层老师,他们工资很少的。不是像在北京,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这一点在我的成长中很重要,我不敢说我是最贫穷的,这样说好像很矫情,但是确实也体会到了没有钱带来的种种不方便。 我还是希望自己或自己的小孩不要受穷。 我希望自己不要因为钱受到束缚,但是现在这种束缚还是很强烈。 我现在在美国,照理说大家看我也不错了,但是实际上我花钱非常小心翼翼,可能就是因为我从小穷惯了。我好像也不是需要好多钱,我觉得他们说那些(房子、车子)都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可能更看重的还是自我实现,搞一点我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Q:大学时你会去看星星,下象棋,那现在你喜欢做什么? 周:没有这个资源让我搞这些。我其实还是挺羡慕能吹拉弹唱的那些同学,我都不会,我没有才艺,这就很尴尬,我也没啥很深入的兴趣爱好。 就像我打游戏打了很多年,水平一样差,也不能深入地跟高手过招,也体会不到那种快乐。 你说我现在不开心怎么办?就是听听歌,看看视频,睡觉这种。下象棋、看星星,作为爱好,我也是不专业的。我希望把这个爱好也能深入了解,当一个深度的爱好者。我看星星都是跟别人起哄的,听别人讲点科学道理,如果作为爱好,我希望我能给别人讲故事,而不是作为一个听众。 你深入参与一个爱好,和你在表面上浮着参加一下,体会到的乐趣和骄傲是不一样的。 在浅层意义说,我有很多广泛的爱好,但我没有深入一点的爱好,这确实是个遗憾。 Q:你谈过恋爱吗? 周:我没有谈过恋爱,这也是我自己的一个遗憾。在高中之前不谈恋爱没有关系,因为不光是我妈,我自己对升学的愿望太强烈,那个时候谈恋爱肯定会分心的。所以高中以前我对这个事没感觉,甚至我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 在高中由于成绩一直都是最拔尖的,增加了我和同学之间的距离,我问过关系好的同学怎么看我,他们一般就说你像照片上的名人一样闪光,但又遥远。 那时候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原来学习好都把我的魅力都搞没了,不过也不太在意。 大学到研究生,甚至到26岁,我其实还是非常渴望谈恋爱,我也喜欢过一些女生,都不成功。这个也是我自己困惑的一个来源,可能有自己的问题,但这也是件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我的心态反而没那么着急了。我周围的那些同学,陆续结婚的,生孩子、生二胎的都有,你观察他们的动态,你就发现婚姻和谈恋爱肯定不是童话。 我会觉得它就跟你学习一样,你这个学习好不是天生的,你得费尽心思去经营,才能达到幸福的状态。 所以我看到他们,我有时候都会觉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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