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坐的士，为何成为不少人的痛苦经历？

​​​​​​​

要是你问香港人都讨厌这座城市的哪些方面，的士（出租车、计程车）业界恐怕榜上有名。

最多人投诉的是什么？举止粗鲁、拒载和兜路（绕行）以增加收费里程。

在香港一谈起的士司机，大家很容易就把不愉快的经历“娓娓道来”。商人何国标便是其中之一。他对BBC中文回忆说，母亲在2018年去世前，他定期陪同需要坐轮椅的她到医院覆诊，要是打车的话，一半时间被拒载。

“我又不用你来抬我母亲上下车，又不用你去搬轮椅，都是我自己搬的。”

今年6月，香港的士业议会开展了一场“礼貌活动”，试图提升服务质量素。这个业界组织派出“礼貌大使”到的士站，给的士司机派发宣传最佳实务范例的传单。

这有用吗？大概看你的提问对象是谁。

的士业议会主席黄卓邦对BBC中文说：“这运动我们也不是第一年办了，司机们的反应都是正面的。”

但特区政府统计显示，香港有4.6万活跃的士司机，黄博士承认，一场礼貌运动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普罗大众对这场运动却没兴趣，本地媒体Now新闻的一段采访在网络上成为热话——一位的士司机说：“客人有礼貌，我们便有礼貌；客人没有礼貌，我们怎会有礼貌？没什么用，你先教好客人。”

这番说话被网民视为香港的士服务不可能进步的“证据”。

Amy今年30多岁。她对BBC中文说，几年前的一次打车经历，让她再也不想在香港坐的士。

“我没注意原来目的地很近，很快便到了，那我便想付钱嘛。我大概在包里翻了才五秒钟，他（司机）就说：‘阿婶你好慢哦！快下车啦！这么近都学人打车，还付不起钱！’”

香港的士投诉多，却也投诉难

香港特区政府内处理的士司机投诉与执法的部门计有交通咨询委员会交通（交咨会）投诉组、运输署和警察。交咨会交通投诉组2023年接获1.14万余笔有关的士司机的投诉，比新冠疫情前的2019年增加了11%。同期运输署接获针对的士司机投诉2544笔。

但这些投诉中，最终能被执法惩处的寥寥可数——以交通投诉组2023年转介香港警察的案件为例，只有3.4%成功票控。由于程序需时，许多乘客尽管一肚子怨气，也不会向当局投诉。

香港《道路交通（公共服务车辆）规例》下订明一些对的士司机的刑事罚则，例如：

无合理辩解拒载；没采用最直接而切实可行路线（兜路）；不按法例所列收费率收费；不使用的士计程錶（咪錶）——最高罚款1万港元（1281美元；9315元人民币；4.2万元新台币），监禁半年

拒绝提供收据——最高罚款5000港元，监禁半年

无礼貌及不守规矩——最高罚款3000港元，监禁半年

信息科技从业员汤先生每个月大约要打车三次。他告诉BBC中文：“的士通常停在路边嘛，你得先鞠躬等司机摇下车窗，听听你要去的地方他想去不想去。为什么我这样觉得呢？因为你说了目的地，他要花几秒钟才回答你去不去。”

“我也试过上了车才讲目的地，要是那地方他不愿意去，司机就会一直碎碎念。”

更让他气馁的是，司机们不愿意开地图查导航，都问他怎么走。“最离谱的是车头（仪表板上）明明就插着好几部手机。”

游客是“黑司机”虎视眈眈的“猎物”之一。7月初，一位来自浙江的旅客在小红书上称，她坐了一程56港元的车，付了1000港元钞票，司机只找零44港元。她报警处理，司机矢口否认，反指她付的是一张100港元。最终证据不足，钱要不回来。

4月底也有另一位浙江网民称，她打车从香港机场亚洲国际博览馆到东涌东荟城，“3.5公里10分钟左右的路”——实际路程约5公里——咪錶（计价器）显示车费135港元，也是用1000港元钞票找零，结果司机“少给了100，还用一张10块的澳门币来代替100的港币”。

10澳门元（1.24美元；9.06人民币；40.8元新台币；9.72港元）钞票与100港元钞票的红色十分相近。

除了服务质量，香港的士安全问题也长期为人诟病。据香港特区警察交通总部统计，的士意外率（事故发生率）长期仅次于专营公共巴士（公交车／公车）和公共小型巴士（小巴），2023年更完全超越两者，高居榜首。

据香港特区保险业监理局统计，的士保险长期属于赔本业务，2023年综合保险（俗称全保）与法定强制第三者责任保险相加，合共亏损5088万港元。

2022年初，当时雄踞的士保险60%市场份额的泰加保险公司宣布将结束的士保险业务，演变成保监局接管并向法院申请颁令清盘。其他保险公司在承接泰加“弃单”的过程中相继增加保费，结果也增加了的士经营成本。

特区立法会航运交通界议员易志明曾在对官员的书面提问中称：“有的士车主因无法承担昂贵的保险费而宁愿把的士闲置。”议员们还反映，的士保险索赔诈骗问题也在困扰保险业界。

香港的士——稳赚不赔的投资工具？

香港铜锣湾一家汽车代理外展示的的士牌价：298万港元。的士行驶证长期是像房地产一样普遍的寻租投资工具。

司机态度恶劣，也许只是香港的士行业各种深层问题的表征。他们在面对着经营成本高昂，竞争加剧和官僚主义等问题。

香港的士分市区、新界与大屿山三类，香港特区运输署数字显示，截至2024年5月，香港有18163辆的士登记，其中17807辆车实际领有牌照。中间相差的356辆相信是被闲置的的士。

18163个的士牌照这个上限自英属香港时期的1994年封顶至今几乎没曾松绑——特区政府只曾在2016年增发25个大屿山的士牌照。持有的士牌照，并出租的士予司机营业，成为了一种像房产一样的常见投资工具。而在目前的发牌条款下，服务质素恶劣并不会导致的士车辆牌照遭政府褫夺。

在1997年横跨7月香港主权移交时期播放的电视剧《难兄难弟》有一定知名度，当中有这样一段对白反映了这股投资风气。罗嘉良饰演的息影明星李奇说：“你们知道吗？停在楼下那辆的士，值300多万……现在住着的这房子，599尺（平方英尺；55.65平方米），值300多万。”

市区的士可运营地域最广，牌照价值最高。目前一个市区的士牌照价值约为300万港元，而这与2013年的高峰期相比已下跌了超过一半。香港汽车交通运输业总工会的士司机分会副主任梁达壮指出，车租（的士租金）持续上涨，以12小时为一更（一班），一位的士司机须缴付租金500港元，而这并未包括燃料开销。

目前香港的士车辆除了极少数为电动车外，均须依法使用液化石油气（LPG）作为燃料。每天的士“交更”（换班）前，加气站总是大排长龙，既影响周边交通，也意味着工时耗费。

梁达壮当的士司机也有20多年。他对BBC中文说：“我们做生意的时间并非持续，主要是交通高峰时段，比较黄金时间才会多些客人。有时候等个15、25分钟都没有一个客人。”

“要糊口嘛，有些司机心急了要拼命了，还哪来的能力去改善（服务）呢？”他承认这不是行为恶劣的借口，但这是行业“现实”。

宁开违法“白牌车”，不开持牌出租车？

Uber为了在香港合法运营，也招揽的士司机加入其网络。

的士也在面临着网约车优步（Uber）的激烈竞争。

严格而言，以美国旧金山（三藩市）为基地的Uber在香港仍处于非法“白牌车”状态——目前香港尚无网约车法规，但有“出租汽车许可证”制度——业界公开要求特区政府打击取缔该平台，声称Uber司机不受相同牌照与保险法律监管，对的士业界不公平。

5月下旬，一些的士司机自发组织民兵式“放蛇”行动检举Uber司机，消息传出后引来公众强烈非议。

自2014年进入香港市场以来，Uber服务在人口750万的这座城市广受欢迎。该公司在纪念香港业务10周年的宣传稿中称，多年来服务了360万香港乘客，合共1亿次旅程。香港的士小巴商总会理事长周国强对BBC中文说：“我们一时间看低了（低估了）这应用程序。如今大众为了乘车体验，不介意坐贵一点的车。”

周国强反对Uber的存在，但他认为因为司机有权挑选乘客，车费在平台上事先协议好，所以矛盾少了。他也承认业界接受网约系统和电子支付的进度过慢。他估计香港约有三分之一的士加入了像HKTaxi等叫车平台——HKTaxi在2021年8月被Uber收购——而与此同时，大多数的士司机仍不接受现金以外的付款方式。

那位在小红书上指控遭香港的士司机多收大额车费的浙江游客提到，车子贴上了支付宝标识，司机却只收现金。

一辆香港的士上的微信支付（绿色）与八达通卡（橘色）标示。接受电子支付的的士比率偏低，即使看到车厢内有贴出相关标示，也不一定能使用。

香港的士行业也苦于吸纳新血，司机平均年龄已达60岁。周国强称缺乏前途是个重要因素，因为的士车资在过去10年只曾涨价三次。2023年，市区的士司机的平均月入约为2万港元，比香港收入中位数高约10%。据国际生活成本数据库网站Numbeo，香港的士车费全球排名第45高。

梁达壮说：“外界认为不穷不开的士，考个的士驾照只为了一技傍身。”他认为特区政府应当收紧入行要求，给的士司机提供更多培训，从而改善专业形象。

难度极高的伦敦黑色的士司机考试

在香港，要取得的士司机资格，须考取最基本的私家车（小轿车）驾驶执照并持有满一年，然后报考的士司机驾照考试，在45分钟内作答涉及的士则例（规章）、地方及路线和《道路使用者守则》（基本驾驶规则）三部分共90条多项选择题，并答对77条或以上，再参加16个课时的职前培训，即可取得的士驾照，再配合另行签发的“的士司机证”即可上路。

在伦敦，事情可复杂多了。

考取伦敦黑色的士驾驶执照须“死记硬背”海量路线与地标知识。

要成为经典伦敦黑色出租车（black cab）的及格司机，你首先得报名修读《知识大全》（The Knowledge）考试。考核牵涉以伦敦查令十字（Charing Cross）为中心，方圆6英里（9.66公里）内的320条特定路线，牢记2.5万条街道与10万个地标的各种知识，并凭着这些知识参加七个阶段考核，包括自我评估、笔试、口头答辩、市郊知识考核和签发驾照前讲座。这里尚未包括路试。

这项考核创立于出租车仍是马车而非汽车的1865年。伦敦运输局（TfL）明确指出，要掌握“驰名世界”的《知识大全》全部内容，需时三至四年——相当于修读一个大学学士（本科）学位。

要完成整个课程，通过考核，并取得的士驾照，大约须花费约5000英镑（6493美元；4.71万元人民币；21.18万元新台币；5.07万港元）。

从2024年7月1日起，TfL还增加了一些新的牌照规定，包括本土与海外犯罪纪录审查，和48小时内申报任何被拘捕、开出罚单事件等。

过五关斩六将之后，等待着伦敦出租车司机的是丰厚的收入：TfL规定，伦敦出租车日间首170.4米或36.6秒收费为3.8英镑，然后每85.2米或18.3秒收费20便士（0.2镑）。

香港特区政府批准，自2024年7月14日起，市区的士首2公里收费29港元。换言之，伦敦黑色的士首2公里车费是香港市区的士的2.8倍。

像Uber这样的网约车平台早已获准在伦敦合法经营，协调“小出租车”（mini-cabs）收费载客，但它们也在招揽黑色出租车和司机加入，甚或资助“小出租车”司机去报考《知识大全》考试。

的士监管新规：曙光初露还是厮杀序幕？

然而，香港的士行业快将迎来多项重大改革。

新的的士司机违规记分制度将在9月生效，行为不检者经法庭定罪可被暂时停牌（吊销驾照）。

1.8万余个牌照的局面维持了30年之后，香港的士市场即将迎来显著变化。

特区政府也决定推出五个的士车队牌照，招标结果在7月31日公布，运输署预期中标者在一年内筹备完成，正式开业。持照公司可灵活定价，而交换条件是车队必须提供网上叫车服务、司机个人评分系统，和接受电子支付车资。周国强参与了牌照竞投，希望投资7000万港元，建立由400辆优质的士组成的车队。

特区政府也告诉立法会，希望在2025年提交立法建议，最终透过发牌制度让网约车平台合法化。

Uber一名发言人对香港媒体称欢迎该计划，但警告切勿将牌照数目封顶，否则将影响依赖其平台“灵活挣取收入”的众多司机；的士行业代表重提严惩“白牌车”，要求把对网约车的监管跟的士看齐。

梁达壮对的士业前景仍抱有希望：“要是我们能提供优质服务，行业便会壮大，乘客也会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