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大气污染是未来的卫生丑闻,它威胁着法国人的健康,特别是法兰西岛大区(作者注:即巴黎所在大区)和里昂的居民。数字可以被质疑,但数量级已经确认:根据法国国家公共健康局计算,空气污染这一祸害每年导致四万八千人过早死亡。” 12月8日《世界报》(Le Monde)的社论一开头便摆出了警示的姿态。在这篇题为《巴黎污染:仿佛是塞纳河畔北京》(Pollution à Paris : des faux-airs de Pékin-sur-Seine)的文字中,作者郑重呼吁:“即使测量数据还不能真正跟中国首都相比,但巴黎和巴黎所在大区这几天竟有‘塞纳河畔北京’之感。必须坚决治理大气污染了。” △ 12月6日,雾霾中的埃菲尔铁塔 空气污染这一话题对巴黎人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然而今年11月底至12月中旬的一段时间却是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冬季污染高峰。从11月30日至12月17日,这次法兰西岛大区的污染高峰持续了18天,其中有11天出现了污染物指标超过通报或警戒限度的情况(有10天PM10超标,1天二氧化氮超标),而12月1日PM10的日均值达到了146μg/m3,几乎是警戒限度(80μg/m3)的两倍。这场由反气旋影响下的污染高峰并未像往年的春季污染高峰一样使能见度显著下降,但据大区医疗机构的统计,从11月30日至12月7日的一周内,因呼吸疾病而前往儿科急诊的病人比去年同期增加了35%。 为了缓解污染高峰,巴黎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巴黎及近郊22个城镇实施汽车单双号限行、法兰西岛公共交通系统免费、主干道限速、经过卡车必须绕行等等。从1997年第一次实行单双号限行以来,这一措施在巴黎至今实行过九天,其中六天都在今年12月。 单双号限行,一场政治纷争 在这次污染高峰之前,并非没有其他持续几天的污染高峰前例,然而单双号限行这一措施却极少使用。在法国,这一措施的决定权属于国家权力在地区的执行者——总督察(préfet)。根据2015年出台的法规规定,“在污染指标预期将超过警戒限度或污染持续的情况下”,总督察“可以决定推行”包括限速、单双号限行、关停工业设施等措施,而决定的做出前需向一个由地区议员等组成“专家委员会”的咨询。该规定出台时,生态部长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曾说:“不让一个人开车是一个取消自由的措施(une mesure privative de liberté),需要有足够理由。”事实上,国家决定延迟单双号限行的“理由”往往是政治的。 △ 巴黎及近郊每年实施单双号限行的天数 2014年3月的市级选举(élections municipales)前,一直不愿惹恼法兰西岛大区驾车人的社会党政府直到污染高峰持续一周后才决定实施单双号限行。在该决定实施的一天中,车流量减少了18%,颗粒物污染因此减少了6%,二氧化氮含量降低了10%,在高峰期这一效果更佳明显。 在这次市级选举中,社会党的安娜·伊达尔戈(Anne Hidalgo)当选为巴黎市长,她所在的社会党与绿党、左翼联盟等政党组成了巴黎议会的多数。伊达尔戈上任以后,推行了一系列旨在促进环境建设、减少城内汽车数量的措施,而巴黎在环保方面的步伐迈得太大,却让国家有些头疼。 一年以后的2015年3月,类似的事情再度上演:污染高峰预计将在3月21日周六到来,而省级选举(élections départementales)的第一轮投票将在周日进行。这次不同的是,已经当选为市长的伊达尔戈不必再像2014年选举期间那样缩手缩脚,她这次明确向国家叫板,要求采取措施遏制污染。最终,政府答应了巴黎市长的要求,决定实施限行,但日期是在投票后一天…… 而今年的这次污染高峰中,政治纷争再度上演。纷争的一方仍然是伊达尔戈,而另一方变成了法兰西岛大区主席瓦莱丽·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2015年底的大区选举(élections régionales)结束了左翼对这个首都所在大区近18年的统治,来自右翼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的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成为新任大区主席。政党分歧让佩克雷斯与伊达尔戈从年初开始就在关于塞纳河右岸的河畔通道改造计划上各执一词,而在这次污染高峰中,两人更是接连交锋。 △ 法兰西岛大区主席佩克雷斯(左)与巴黎市长伊达尔戈(右) 从11月30日污染高峰一开始,伊达尔戈就在巴黎展开了动作:她决定对巴黎市内居民区内的停车实施免费。12月2日起,巴黎市便开始要求督察署实施单双号限行等遏制污染的措施,伊达尔戈还通过推特等手段展开了宣传阵势。而法兰西岛大区则一直不同意实施限行。直到12月6日污染高峰持续一周后,督察署终于决定执行限行措施,佩克雷斯并没有提及大区政府之前的态度,只是表示自己支持在今后“当污染级别需要时自动实施单双号限行”。 △ 伊达尔戈12月5日的推特:“我重申我向国家提出的要求:必须实施单双号限行。”图释中的文字为:“公路交通占巴黎二氧化氮排放的三分之二,颗粒物排放的55%”。 12月6日实施限行措施的当天,伊达尔戈肯定了国家的决定,同时不忘抓住大区政府的另一决定大做文章。当天,在佩克雷斯的主持下,法兰西岛交通工会(作者注:STIF,管理法兰西岛大区交通建设的机构)通过决定,将大区的柴油动力公车的退出时限定在了2029年。伊达尔戈指责道:“上一届大区行政部门(社会党执政期间)承诺这批公车将于2025年前被置换为清洁公车,而这一日期被佩克雷斯女士推迟到了2029年。” 大区方面的回应也不甘示弱:“在攻击法兰西岛交通工会退出柴油车的日程时,安娜·伊达尔戈展开的是一次过分的攻击和一次对历史的重写。”“巴黎市长应该知道如果要在2025年就让柴油车退出的话,考虑到公车的使用寿命,第一批清洁公车的订单应该在2011年就发出,那时左翼在法兰西岛交通工会占多数……那时电动公车的技术还不存在。” 城市与郊区、受害人群和私车主的利益冲突 政党斗争之外,伊达尔戈和佩克雷斯的纷争体现了空气污染治理、公共交通规划等议题上不同层级政府间复杂的责任关系,也的确代表了针对汽车尾气问题的两种声音。 对大部分在巴黎或近郊居住并工作的居民来说,发达的地铁系统使得他们对汽车的依赖并不高。而维护生活环境中的空气质量往往是他们的首要考虑。 巴黎市政府在2007年推出了公租自行车系统Vélib’,又在2011年开全球之先,推出了公租电动汽车系统Autolib’(《如何在浪漫法兰西优雅地租车约会》)。而今年展开的塞纳河右岸河岸车道的人行道改造更是进一步强化了巴黎市政府“反汽车”的形象:这段建成于汽车正在法国全面普及的60年代的市内快速通道将从此对汽车说不,被改造为人行道,将来还可能会修通无轨电车。 然而郊区居民对巴黎人追求优美环境的努力似乎并不买账。对于一些距离巴黎市相对较远的郊区居民来说,汽车是他们每天上下班最方便的选择。无论是单双号限行这样的临时措施还是快速通道的人行道化这样的长期措施,受损的都是这些人。连接巴黎和郊区的铁路公交系统不仅远不如市内的地铁系统密集,还因为年久失修等原因时常出现各种故障,延迟或阻断了一些郊区居民唯一的出行通道。最近几十年内,法国政府在将铁路网方面的投资重点过度集中在高速火车(TGV)线路上,而对普通线路的维护则长期严重投资不足,区域快铁C线(RER C)部分路段的接触电网已经使用了近一个世纪都没有更新。今年二月,国家审计法院(Cour des Comptes)的一份报告描绘了法兰西岛大区铁路网络的糟糕状况,指出这一铁路网的状况“将持续恶化直至2020年,到2025年才能回复到现在的水平,而这一水平远不优秀。” 在这样的背景下,单双号限行遭遇的反对与抵制似乎也可以理解。2014年和2015年的两次限行都还取得了一定效果,而今年12月6日实行单双号限行的第一天,本应减少一半的车流量几乎没有变化,巴黎甚至还出现了高于平时的堵车现象,使得这一措施完全失去了作用。检查不足、罚金过低乃至车主的自私自然都是原因,但恐怕公交系统不改善,也很难让郊区居民真正认同限行措施。 △ 2016年12月6日车流量与平时的对比:黑色曲线为当日车流量,蓝色为平均流量,从绿到红为车流量水平的不同级别,横轴为时间。 对于目前的局面,政府也提出了新的办法。法国政府从今年初开始推行对每辆汽车尾气排放水平进行认定的“空气质量认证”贴纸(vignette Crit'Air),12月初的污染高峰期间,政府做出决定:这一认证贴纸从明年起将在巴黎等几个大城市强制推行。在未来的污染高峰期,各地的督察署便可以根据汽车的污染水平制定限行措施。这比具有一定盲目性的单双号限行自然更加有效。而巴黎市的措施更为积极:从今年7月1日起,所有1997年以前上牌的汽车在周一至周五早8点到晚8点间将禁止在巴黎行驶。这一措施大约涉及全城10%左右的汽车。同时,巴黎还宣布将在2020年前彻底禁止柴油车。 △ 四种等级的“空气质量认证”(Crit'Air)标签 这些措施也并非不存在争议。年代久远的老式汽车显然排放级别更低,而新车、特别是电动车则占据优势。早年曾因为低能耗而得到政府鼓励、补助的柴油车如今彻底失宠,成为治污目标下最不受欢迎的车型。能买得起电动车的人毕竟是少数,而没有经济能力更换新车的人会因此受到损失。尽管政府也出台了置换柴油车的补助政策,但这类通过排放等级来采取限行措施的做法仍然遭到不少批评。12月20日,几百辆大巴在巴黎进行了游街抗议,他们反对2020年彻底禁止柴油车的措施。他们指出在长途大巴中,还不存在柴油车的真正替代技术,并威胁道:“没有大巴车,就没有旅行团。” 与这些车主针锋相对的则是环保组织和空气污染的受害者。就在这次污染高峰还在进行中的12月13日,10个污染受害者家庭在两个环保组织的协助下将国家告上法庭,控诉“公权力在近几年特别是最近的污染高峰期内的不作为”。这些家庭大都居住在城区或城郊的干道周边,有在污染高峰期间肺病发作住院的成人,也有在这期间出现呼吸困难的儿童。 这两个环保组织在2014年就曾发起类似诉讼,但法院决定不受理(classement sans suite)。的确,面对错综的行政层级、复杂的责任关系和难以调和的利益冲突,难办的恐怕不止有法院。面对每年近五万人过早死亡的数字,治理空气污染仍将是法国未来的一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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