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航
编辑|王珊瑚
无限循环的创伤情况在好起来,至少看起来如此。24岁这年,李可来到新的国家、新的校园,生活终于重新有了秩序感——上课、写论文,到了周日,跟朋友外出打高尔夫,每当球在空中飞出遥远而笔直的轨迹,她都开心得欢呼出来。
无忧无虑,彻底放松,对这个年轻女孩来说,实在有些久违了。过去两年多,她一直被那个幽灵缠绕着,最崩溃的时候,成宿成宿睡不着,呕到没有任何东西可呕。
即使已经远在国外,生活像重启了一样,那个幽灵也没法完全摆脱。
许多时刻,比如留学生的聚会上,有谁聊起前男友读的那个专业,甚至仅仅刷到关于早恋的话题,她的神经都会骤然崩紧,一连串的痛苦想法再次重现:身边的人会看到么,看到会怎么想她,对方还会不会继续发,如果发怎么办……
羞耻感是如此难以摆脱,李可总是害怕,以为自己穿着衣服,实际上在别人眼里,“其实是光着身子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
即便新结识的男性表现很得体,她也会忍不住要“测试”对方——不经意地说到某个词,或者“一个比较主流的小电影网站”,去看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知道含义,那她就会认定,“大概率参与过这件事情”。
一切源自那十几张照片,前男友偷拍的。两年前,李可得知它们的出现。仅仅一个群里就有14万人,每天更新大量隐私照片和视频,人们在里面肆意地浏览、点评、买卖。这并非一个隐秘的世界,只要输入群代码或者链接,人人都可以进入。2022年初,多家媒体报道揭示过这一聊天群,称其为“中国版的N号房”。
和照片一起,同样泄漏的还有李可的个人信息和私人社交账号。有陌生网友找上来提醒,李可才第一次知道,她浑身发抖地点进去链接,流着泪看到,自己的裸照也在其中,成了他人观赏的对象。
像闻到猎物的味道,还有很多陌生人来加她, “能不能包养你”“能不能陪陪我玩玩”。甚至有现实中的朋友发来那些照片,说“感觉有点像你”,她内心无比惊恐,但只能故作冷静地回一句:“像吗?”
她尝试过一切努力。QQ上,她质问前男友,对方承认是自己发出去,说要“以死谢罪”。她还联系了对方父母,他们一个劲道歉,前男友妈妈甚至想要跪下,保证事情不会再发生。也报了警,现在只记得警察的答复,说没法走刑事。
原本,事情可能就这样过去了。但半年后,那些照片再一次出现。账号套账号,李可顺着痕迹一路翻,结果发现由头竟然还是前男友。那是2021年的春天,她大三,发现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平常,她需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正常地上学,考试,写毕业论文。到了夜晚,眼泪则会忍不住地流。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异常,她搬出了宿舍,一个人住。
之后的很长时间,李可形容,自己就像“溺水者”——很多有类似经历的人都这样说——大脑里好像有个开关,按下就止不住,只能任凭痛苦的记忆将自己淹没。她去了医院,医生的诊断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毕业后,她先是离开了自己生活和上学的城市,但发现摆脱不了那个幽灵。仅仅路过一个大学图书馆,她都会突然想起来那件事,一瞬间特别想吐。就像无限循环的电影,李可说,她成了电影里的主人公,不停重新跳回到同一个地方,遭遇同一种精神折磨。
最终,她放弃了工作,一个原本光鲜体面的大厂岗位,还是选择了出国,寄希望全新的环境能治愈自己。出国前,李可专门去了趟医院,配了抗抑郁药和安眠药。
那些难以控制大脑的时刻,她就吃上一粒,帮助情绪处于一个安全范围,不会太高兴,但也不会太难过。每次吃完,李可都觉得脑袋沉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变笨了”。
如果是晚上,她还会再吃一粒安眠药,不然睡不着。尽管如此,一个月总还是有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他突然出现,然后毁掉我的生活。”
韩国N号房案件,指通过社交平台建立多个秘密聊天房间,共享非法拍摄的性视频和照片的案件。图为网飞拍摄的纪录片
糟糕的关系他们是高中同学,他不是唯一追她的人,但看起来最上心,她没答应约会,对方可以在宿舍楼下等三小时。谈不上感动,李可当时只觉得震惊,但也意识不到这种行为背后的危险。如今回忆,李可说,或许所有人都不该在高中时谈恋爱,“心智不够成熟”。
这段维持了两年的关系,带给她的也都是痛苦的记忆。有一次,他们去游乐园,男友要求在外面过夜,李可不愿意,他就消失了。李可一直找到夜幕降临,灯都灭了,游乐园空荡荡的,她害怕地往外走,结果走到门口,发现他就等在那。他跑上来,一股脑地倾诉, “我很喜欢你,我很爱你,我才想让你跟我出去住的。” “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
就是这样,前一秒他还很正常,后一秒会突然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冷漠。而她成了恐惧的一个,总是害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对方又会突然翻脸。那些照片被偷拍下的时候,李可其实发现了,但作为这段关系里相对弱势的一方,她没能坚持删掉。
没想到代价会这样沉重。分手这么久之后,对方把照片发到了网上,并且在她报过警后,也就是2021年的春天,继续那样做。
为什么要一而再这样伤害她?李可理解不了,只能认为那个人“有极端精神问题”。
不像一些受害者选择沉默,李可一开始就顽强地反击,此时她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把对方送入监狱。平常生活里,李可是那种很好打交道的人,但这个年轻的女孩说,自己性格上其实很强势,打定主意的事,没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这一次,她找了律师,帮助收集证据,把所有照片打印出来,再次进了警局,希望以“传播淫秽物品罪”控告对方。
大概一个月后,李可接到了民警电话,说正在逮捕对方的路上,需要她签个字,李可在电话里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然而,等到了派出所,她发现文件上写的不是刑事拘留,而是因为侵犯他人隐私,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行政拘留五天。
李可没法理解这个结果,它几乎摧毁了自己人生,但为什么在法律上,似乎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就像溺水时抱住的最后一块木板沉了下去,她再一次绝望了。
但这就是最终结果了,律师也这样跟她说,照片和视频需要达到某个数量才够“传播淫秽物品罪”,他们提供的并不够。
媒体报道证实了这一说法,2022年1月,办案民警向《新京报》表示,李可前男友承认发布照片的行为,“但影像和音频的数量,仍会是公安机关处理此类案件时的重要依据。仅靠少量几张截图和文字对话,难以认定犯罪行为。”
(2022年2月21日,最高检发布了五起人格权刑事保护指导性案例,其中包括多例私密视频照片被传播,其中一个案例中,受害女性服毒自杀。这些案件的肇事者均被判刑。最高检表示,“这些案件虽然看似‘小案’,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
2020年11月27日,河南省郑州,郑州市网络安全馆反偷拍挑战屋
事实上,许多受害者甚至没法找到泄漏的源头,那些境外社交软件的匿名等功能,客观上让取证变得非常艰难。一个男生将自己和女友的隐私视频放在了网盘上,直到有朋友来提醒才知道泄漏。报了警,民警只能安慰他,现实中的朋友看到的概率,“就跟中彩票一样低”。
这件事让男生一直背负着愧疚感,当时是他抱着“纪念”的想法,提出拍摄了这些视频,也得到了女友同意。他能做的,就是不让女朋友介入,自己去处理那些视频,一个个去举报或者私信请求别人删除,尽管不是每一次都管用。
李可也跟一些受害者沟通过,发现自己争取到的结果算是相当不错了。“好歹关了几天。”电话那头,李可冷冷地苦笑出来。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她愿意接受哪怕当面采访,也绝不接受视频。
社会性死亡人很难完全从这样的伤害中走出来。那个网盘视频泄漏了的男生说,也许五年、八年甚至十年以后,事情可能才会完全过去。
从2021年事发到现在,他每个月都会在推特搜一些特定的关键词,看有没有新的发布,每次都能找到,然后一个个举报。据法新社报道,推特2021年11月30日推出了新的规定,禁止用户在未经本人许可的情况下分享他人的私人图像。不解的是,从2022年年中开始,系统改版了,有一半举报都失败了。“并未违反我们的安全政策。”推特平台回复的邮件写道。
推特平台的回复 讲述者供图
社会性死亡——就像一些受害者说的那样,事发后,他们不敢和曾经的朋友同学联系,不敢结交新的朋友,不断重新出现的视频和照片,则好像在提醒他们,“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就过去了”。
被看到的概率似乎也不像中彩票一样低。一位受害者说,有那么几次,朋友认出来了他们的视频。有人明着提醒,有人暗示,最后都不再往来,不是他们不理睬对方,“是人家不再来联系我们了。”
李可之前也经常去搜,但出国后没有再这样做。其实她很想再搜,看有没有自己的照片,但内心另一个声音说,不要这么去做。她将之称为逃避,但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重复的痛苦。
漫长的时间里,她都是独自应对这一切。不敢告诉父母,配的药也要小心翼翼藏好不被发现,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出国的根本原因。也没告诉过身边的朋友,她只能让自己不断“做事情”,写论文、打球,这种投入精力并且能得到回报的事,才能让她忘记这些。
两个月前,她吃掉了最后一粒抗抑郁药。国外药不好买,而且她也想,是时候停了,总不能一辈子都依赖它。
她开始结交新的朋友。她们一起约着打掌机游戏,一起逃课去南方温暖的海边度假。朋友圈里,她重新开始分享照片,刚开始表情总是冷冰冰的,直到最近这次跨国旅行,肆意笑了出来。
新结交的朋友都是女孩。最近几年,她没有再踏入过新的感情。面对身边新认识的男性,她说,自己会怀有“恶意的揣测”。“大部分男性在我眼里面都是不可信任的。”她说这个推断没有逻辑可言,但对她来说,“一点风险也不要承担”。
“‘婊子’在他们口中都只是形容词,”李可随意举了一些例子,这些词汇已经烙在她大脑里,比如“反差”,形容一个女孩平日跟隐私照片里的对比,“牛头人”,一些男性这样自称,“让别人去羞辱自己的伴侣”。
不像一些受害者,比如那个男生,现在每次住酒店都会关灯,检查有没有暗藏摄像头,李可不会那么小心谨慎。相比“被看到”,真正给她带来伤害的其实是恶意的羞辱,“母狗”“反差婊”,以及用最不堪的话语点评身体某个部位。
那段时间,为了看有没有自己照片,李可加了很多聊天群。在那里,女性就这样被肆意地侮辱。这个世界完全颠覆了李可的认识,她形容那种恶心是生理性的,让人想呕吐,“就像看到了一群僵尸,而且是活着的,还在动的”。第二次报警后,李可就注销了账号,也怕自己被人发现。现在离她生活最近的,是每每看相关的新闻报道,评论区依旧会有对女性的指责,对生活的失望因此一次次加深。
网飞纪录片截图
最重要的,还是她尽了一切努力,对方却没有受到多大处罚。这让她始终心怀恐惧,对方会不会再次发那些照片,以伤害自己为乐。他没说过这么做的动机,但李可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不是炫耀、好玩,而是在反社会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快感。
李可后来还找到了他的新女友,她同样被拍下了照片发到网上,联系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女孩告诉她,对方还会“虐猫”,“经常发表一些反社会的言论”,但不像她那样抗争,“报警了两次没有受理”后,那个女孩选择了沉默。
李可的维权停留在了去年夏天,毕业的日子,打电话给前男友的学校。接电话的老师不知道情况,但告诉她如果真有这样的事,那个男生肯定不可能再继续读大学。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开始新的生活。但这仅仅是一种逃避,她说,至少现在,伤口不可能完全愈合,除非对方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只是绕着它走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了。”
(李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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