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清早出发, 阿吾仓的这家酒店从今天开始停业, 他们为我们做了最后一顿自助早餐。 路过大草原,路过汶川重建地, 我们一路开回成都。 这桌美食,是我在九寨天堂洲际酒店拍摄的,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但我最终也不知道味道到底如何。就在照片拍好几秒钟之后,地震发生了。 今早是地震发生之后的第六个清晨,我已经回到了上海的家,松开了紧绷着的神经,但还是睡不安稳,就选择了起床,理一理最近发生的这些。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去旅游。我的女儿kana今年14岁,儿子小ko今年11岁,旅行的目的地,是我们向往已久的九寨沟。 8月8日一大早,我们一行人从成都跟团出发。前一天导游通知6号下午茂县山体高位塌方,需要改东线进入九寨沟,当时的我没有对大山的恐惧,只是对不能顺道去都江堰看熊猫感到遗憾。 历经14个小时的颠簸,我们在九点前赶到了九寨天堂洲际酒店,两个孩子都很激动,穿过大堂之后我们直奔川菜馆用餐,一路灯光有点昏暗,在各种民族风中穿过。 坐定后小ko说要去洗手间,我偷懒地对他说,那你自己去吧。这句话险些成了我这辈子的最大遗憾。 菜上齐了,小ko刚好回到位子上,我在9点19分时给全桌的菜拍了一张照,给小ko捡了一块他喜欢的腊肉。他还没吃,整个桌子突然开始摇晃,周围传来了各种的盘子砸地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听到kana叫: “ママ何をしているの!机の下に隠れて!”(“妈妈你在干嘛,快躲到桌底下来!”作者maki的先生是位日本人,因而儿女都会说日语。) 我钻进了桌底,还是很晃,又听到有人喊快逃。我顺手拉了一个包就开始逃,潜意识里手上牵着一个孩子。 我们是如何穿过大堂,我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大门的地方,满地都是砖石玻璃,旁边几位穿着泳装的女孩赤着脚从上面踏过,一路奔跑着,哭喊声四起 。 奔跑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们的导游宋导,他叫我们往下面的空地逃,自己却还站在那里指挥其他人。 我也不记得这一路月光下经过些什么,只是一直奔跑着,直到逃到一个有应急灯小屋的停车场边才停下,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拉着年纪更小的小ko,kana一直跟在我身边。 kana这时递了手机给我,“妈,我把你桌子上的手机拿过来了。”万分欣慰,这孩子怎么那么懂事情。再看看自己拿的却是小ko的背包……我都干了点什么啊。 这个停车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的移动手机完全没有信号,最后借用了旁人的电信手机,给老公报了个平安。他当时态度冷冷的,好像没能相信我说的。我匆匆挂了电话,就等他上了网看消息吧。 脚下还在不停地余震,我对刚刚借我手机的那对年轻夫妇说,让我跟着你们吧,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好害怕。他们很友善地说,那就在一起吧。这一刻,我才终于恢复了点平静。 这对夫妇把随身行李里的衣服和裤子借给kana和小ko穿,又把鞋子分给赤脚跑出来的人,分到行李箱里只剩下内衣为止。只是他们也只带了短袖短裤,夜晚开始变得越来越冷了。 大家就这么站着,怕余震来了来不及跑。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了,四周都是山路,只有这块地还算空旷……直到大家体力不支,一起坐下来。 小ko一直在发抖,kana给他撸着背,轻声安慰着。 酒店员工这时开始分发浴巾,场面有点混乱,好多泳池出来的客人身上还穿着湿漉漉的泳衣。酒店人员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冒着生命危险回到酒店,一车一车地搬运着裹身用的物资。 天越来越冷,小ko和我都只穿着短袖,我也想去排队拿浴巾,但又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去那么多人的地方。犹豫了很久,直到冷得受不了,我把孩子托付给那对夫妻,挤到人群里去拿浴巾,心里暗念着,希望这不是和孩子们的最后一面。 只是排了三次,我都没有成功,因为一面包车浴巾发完后,要等下一车来才有,但我实在不愿意离开孩子们那么久,我怕随时会发生的余震,让我再也见不到他们。 所以每次等待的时候,我都会跑回来待在他们身旁,结果来来回回的什么都没有拿到。我快崩溃了,觉得自己好没用。 后来我发急了,挤到队伍最前端,拉着警卫撕心裂肺地哭着说,我已经排了三次了,我孩子冷得不行,你一定要给我一条浴巾。 最后我终于拿到了一条浴巾。kana和小ko披着浴巾,我们坐在一起,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余震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石粉尘,头发很快变得白花花的。四周的山不断崩裂滑下,噼里啪啦地,让我想起大年夜的鞭炮声。 队里的司机师傅在人群里发现了我们,叫我们归队和大家在一起,我向那对夫妇要了手机号,由衷地感谢这一个小时的陪伴。 回到队里,大家都欢呼我们的归队,召唤我们挨着坐可以温暖点。我也这时才知道,宋导在两三千个人中来回找了我们三遍,幸好他看到过我们往外逃,他深信我们没事。队里的吴大哥还把自己休息用的轮胎让给了我们,这个寒冷的夜也让我觉得有点温暖了。 应急灯灭了,我们靠着月光照明。那天的月光特别明亮,漫天的星星也很美,若没有地震,也许就错过了这片山里独有的夜空。 我又去排队拿浴巾,这一次没有之前那么多的担心,我拿了好几条,把孩子们和自己都裹了起来。 后半夜很冷,冷到说话都会冒白气。小ko不断问我几点了,大家都期待那个朝阳,期待好好地活着离开这里。为了不睡着,大家开始聊天,聊逃出来时地经历,我却说不出什么,当时我的大脑完全只剩一片空白。 kana的第一反应是拉着弟弟躲到桌底,还用手护着弟弟的头,结果自己的头撞到桌底……他们说看到水晶灯飞了过来,天花板掉了下来……但这一切我都没有任何记忆。 逃离时,kana想起手机里有和好朋友mei酱的各种照片不能丢,拿了自己手机,也顺带拿了我的手机。 kana突然说,妈妈当时你拉了弟弟,没有拉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举动,我想说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但妈妈知道你一直紧紧地跟在我旁边…… 最后我说:“马拉松健康跑的时候,你不是还嫌弃妈妈跑得太慢,不想和我一起跑吗?”她认真地想着,没再说什么。 队里的一位爸爸拿到一条被子,十个人一起盖着,kana说像日本的こたつ(暖桌被),特别温暖。天渐渐亮了起来,也渐渐暖和起来,kana和隔壁上海来的小姐姐热络起来,两个人开始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 酒店的员工发了一夜的浴巾、被子,维持着全场的秩序,一些懂医务的热心人给伤员包扎伤口,进行安置。 远处的山还在落石滚滚,加上山里清晨的雾气,烟雾缭绕着。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道是否可以顺利离开这里。我问孩子们,出去了我们要好好吃顿什么,小ko说一定要去吃顿牛排。我说好。 六七点的时候,各种救援的车子开始陆续来了,政府的指挥团也到了,给我们分发了水和食物。 虽然我们还没有离开灾区,但我觉得自己可以微笑着平静地面对突发的一切了。队友甚至偷拍到了一张我笑起来的样子。 在一位热心大叔的指挥下,大家开始有秩序地跟着消防人员回房间拿取行李,我们的行李在大堂,破坏最严重的地方,最终由消防人员统一拿出。两个箱子都灰茫茫的,还被砸到,天知道这个晚上它们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我和kana随身的包都没有找到,估计是那个餐厅天花板塌下之后,被深埋其中了吧。kana一直嘟囔着,说她已经快写好的暑假作业在里面。 我觉得她特别可爱,对我来说,经历这一夜,我只觉得除了生命,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 我们的证件在前台的抽屉里,大堂一直在塌方,前台的工作人员不敢进去拿,最后,我们的宋导仍然勇敢地在四个警卫人员的护送下进去了。 他出来时非常得意,我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为了证件不带头盔就进去啦?不就是个身份证嘛!”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再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护照再送进去!”“我错了我错了!”必须赞美一下这位尽职负责的好导游。 小型私家车和19座以下的车开始陆续撤离,我们的大巴一直等到了下午才出发。一路上各种救援车不断开入,带着使命的逆行,我比任何时候更能体会他们的伟大。 山路旁滚落着各种石头,连根拔起的大树,被砸断了的路栏,触目惊心,最大的落石有集装箱那么大,我们的大巴就在那旁边,摩擦着石头开过去的。 当时吓得我们都大叫起来,司机师傅很生气地吼了一声,我们马上就安静了。我明白那一声是司机师傅在给自己鼓劲,他的手上关系着30条人命。 每个危险的地带都有警务人员站立着。在过一段破坏最严重的路段时,我们被命令下车以最快的速度徒行经过。山体滑坡严重,把路都堆得很高,靠山那边站满了警卫人员,对大家说, “大家放心走,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可能是海拔高的关系,我上坡走得很艰难。年纪那么小的小ko都主动说他来背包。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我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大巴减重后也顺利通过了那个坡,大家欢呼着上了车,命是捡回来了。 开出那一段之后,一路上有许多好心人,自发购买了食物和水送给我们。路过一个村庄,有几个农民给了我们几袋小饼干,分给车上的小孩子们。 之后宋导告诉我们,这个村特别穷,也许这些饼干都是他们不舍得给自己家孩子吃的。 开着开着手机有了信号,50多个语音电话、300多条微信一起涌进来了。我逐条回复着,谈着前晚的经历。小ko在这时拉了拉我的衣角:“妈妈不要说了好吗,不要再说地震的事情……” 我这才意识到,小小的他,还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他一直后怕,如果当时去卫生间再晚半分钟回来,他就和我们分开了。 我问他,那么你会和大家一起逃出大门,还是回餐厅找妈妈和姐姐啊?他说,当然要回来找你们的。我忍不住哭了,抱着他和kana,不舍得放下。 晚上,我们在较安全的阿吾仓住了一晚。那一晚我理好了所有的行李,把外套、裤子和袜子另外放在一个袋子里,把大家的鞋子放在床边,还带着他们走了一遍安全通道。通宵之后的第一晚,我还是没怎么睡着,为一切突如其来做着准备。 第二天,我们从阿吾仓一路开回成都。到了成都,我们和队友们告别,大家建了一个微信群叫“九寨沟梦幻之旅”,经过了这些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 回到家,关起房门,我立马就对老公说了地震时,我没有牵kana的这件事。他对我说: “没事的,从小到大,你习惯牵儿子,我习惯牵女儿。她都14岁了,你潜意识里是信任她可以自己行动的,你拉着她,她还跑不快呢。” 如释重负,有种被宣判无罪释放的感觉。 我想对kana说,女儿,我很爱你,在任何时刻,你的安危妈妈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我想kana她也会知道这个。 已经过去了几天了,在九寨沟经历的那十几个小时,有时让我觉得恍如隔世,有时却鲜活得好像刚刚发生。 “生命很脆弱”,我一直知道这点,却从没像现在这样,有如此真实的体会。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生命中最年轻的今天,因为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离开九寨沟后的那个清早,我们从阿吾仓出发,那家酒店从那天开始就停业了,他们为我们做了最后一顿自助早餐。我们路过大草原,路过汶川重建地,一路开回成都。 而我一直记得,望着远处山上的落实滚滚时,宋导含着泪说,他19岁就开始在九寨沟做导游,现在他已经35岁了。 他的朋友圈上写着:“2001-2017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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