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一夜又是一个多梦的夜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枚细小的雨滴,执着地向自己诞生的天空飞翔,身边有无数雨滴和我背向而驰,它们行进的方向和我的目标一样缥缈和空洞.
当长途客车驶入鄂州市区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淅淅漓漓的小雨,雨脚象无数透彻的精灵摔溅在夜晚的车窗上,窗外城市的灯光变得晶莹恍惚,扑朔迷离.长途客车象一条笨拙的大鱼,驶入这片被灯火和春雨浸淫的城市.
我到过许多象鄂州这样中小型规模的城市,长途客车站往往是城市最繁华的场所,临街的商业店铺不象北方的城市那样有橱窗和墙壁阻隔,而是开放式的格局,商品往往延伸陈列到店外,使路人很容易融入这片特意营造的商业氛围中,窗外站台上象潮水般漾动着接站的人群和兜售水果和报纸的商贩,几柄艳丽的雨伞象浮萍一样在夜光中颤动,隔着车窗,我看见一粉红色的雨伞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象车门的方向漂来.当我走下客车的时候,那柄粉红色的雨伞忽然举过我的头顶把我和一个身材颀长,秀发披散的女孩罩在一起.
“你是沈琰哥哥吧,你还认识我吗.”
寻声而去,站立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楚楚动人,青春亮丽的少女.
“你是…………..”
“我是方卉呀,看来你真的把我忘了.”
“怎么你都这么大了,七年了,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不由得在一旁嘘唏感叹.
“可你还没有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方卉带着重逢的兴奋说.
这次意外的重逢把我的思绪带到了七年前那个颐和园的夏天,当时方叔叔接到一些昔日战友的邀请到北京参加一个聚会,方卉正好放暑假,便同爷爷一起来到北京,一天周末方叔叔准备和战友聚会,而方卉却闹着要去颐和园,方叔叔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托付给当时住在颐和园附近的母亲,而母亲正赶上当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我就成了方卉的义务导游.
那天方卉穿了一件下摆很长的,雪白色的连衣裙,看上去象一个卡通片中的小公主.我们先是参观了仁寿殿、耶律楚才祠、文昌阁、知春亭、十七孔桥,最后从龙王庙出发乘船去对岸的石舫,盛夏的颐和园阳光灿烂,湖面上涟滟的波光刺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游船快要驶到石舫时,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中一段发生在宝黛之间故事,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方卉,方卉聚精会神地听着,她那副认真的神情使我开始有点后悔,对这个13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个故事似乎不太适宜.游船停岸后,方卉敏捷地跃上石舫,她站在石舫上满脸稚气地对尚在游船上的我说:沈琰哥哥,林妹妹要坐船回苏州了.
在北方飘雪的季节里,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湖南长沙的信件,那封彩色卡通图案的信封混杂在一摞颜色单调商务信函中,显得非常醒目。信是方卉从湖南父母家中寄出来的,信件的主要内容是对颐和园那个夏天的回忆。虽然时隔数月,但当时我们在一起携手同游的情景在字里行间中历历在目,方卉在信的结尾中叙述到她为了买信封、信纸几乎跑遍了整个长沙城,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这段意味深长的结尾并没有引起当时我的注意,对我来说,一个13岁的小姑娘有的只不过是一些天真和不成熟的想法而已。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历时长达5年的两地通信。那一年我28岁,是北京中关村一个上市IT集团公司事业部的总经理,而13岁的方卉是长沙湘江畔一所市重点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女生。
方卉在来信中象一个总是在大人面前絮絮叨叨的孩子,如数家珍地娓娓道出学校和日常生活中的见闻、趣事,我的回信往往是只言片语,有点敷衍了事的味道,方卉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偶尔嗔怪我回信不及时。当时的我雄心勃勃、踌躇满志,完全忽略了一个少女隐藏在字里行间背后的内心世界,直到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收到了方卉从海南寄来的一封长信和两张在沙滩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方卉依然穿着当年她在颐和园时穿的白色百褶裙,但面庞不再是当年的红润丰满而显露出少女的清秀、白皙。方卉在信的结尾这样写到:
……….
这个暑假,我去了海南。十五岁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走近大海。面对这片深蓝色的宁静大海,心中流动着的是无边的亲切和久违,站在这儿,仿佛重归童年梦乡,儿时的天堂。小时候,最爱听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总是很感动于小人鱼博大的爱。望着浩渺的大海,我终于知道,宽容和博爱,就是海的容颜。我想,大海的宽广,在于汇集了大大小小的川流,生命的汪洋,在于深深浅浅的缘分,宽容真是一种美丽。
我脱了鞋子,沿着长长的海滩边缘走,脚印松松浅浅地陷入在白色的细沙上。静静的潮水,亲吻我的脚丫,孟庭苇曾唱过一首歌:“生命中没有多少时候,可以这样沿着什么没有目的地走,也没有人规定,只有十五岁才可以光着脚走……..”忍不住回头,宽容的大海已将我那串单薄的脚印永远收藏,那是我成长的足迹。
我捡了很多新鲜的带着浓浓海腥味的贝壳,伫立在海滩上,看海天一色,真的觉得大海太大,自己太小,大海宽容的怀抱,让我觉得我也是她离家多年的小女儿,我感动且开心得哭了,只为此时自己能享有如此简单的生活和宽广的自由感到幸福。
临走,我在自己用细沙砌成的城堡边用心写下了四个字——“天长地久”。当全世界都找到永恒时,我在这儿找到了天长地久,感谢生命,感谢十五岁,沈炎哥哥,如果你能陪我一块漫步在美丽的三亚海边,那该有多好啊。
放下信后,我的思绪象窗外随风起舞的落叶,纷乱无序。我开始意识到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出落成为一个的细致敏感少女。从那一天起,我们之间的信件开始逐渐减少,而信中的内容也因为故意回避主题而变得索然无味。只到1999年的夏天我们之间的通信几乎完全中断下来,我想可能是高考临近的缘故,所以就没再写信打扰她,但在2000年的夏末,我突然收到一封从武汉大学寄来的信件,那时信中的方卉已经大学中文系一年级的新生了。信中一如从前那样长篇大论地诉说学校新生活的种种见闻,但在信的结尾方卉直言不讳地道出一桩隐藏在她心底中长达五年之久的秘密。
………..
沈炎哥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一放就是五年,本来是要当着你的面亲口说的,但我怕我会哭,所以…….
那年我十三岁,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也仅仅是那一天的时间,开始了我旷日持久的一场爱恋。五年了,从来没有有人替代过,那怕是迎接高考,我让自己很忙,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但只要一触及,我就知道它从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可以说,你成为我整个少女时期唯一的梦想,我也觉得自己的可笑和幼稚,但这一切都无可救药。我不知道是错是对,本来我一直梦想着你能等我长大,等我优秀地站到你面前,虽然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它象黑夜中的明灯让我找寻我的路,直到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本来我以为我已开始淡忘,当我再次提起笔象从前那样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泪水突然涌出眼底,我才知道原来连我都不知道它的重量。
今年我18岁了,我已是一个成年人,不再是小孩,可以有资格说爱,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我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把我五年的感情说出来,而且我可以向你证明,我是优秀的。虽然我知道这个梦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我仍然想说出来,我不期望任何东西,我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东西,心却一定让要你看见,我的整个少女时代痴恋的一颗心,说出来或许作个结束,让我可以从梦中慢慢醒来,虽然我知道很痛苦。
……….
当时我给方卉回了一封冠冕堂皇的信,内容无非是诸如你现在还小,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等等一些客套、空洞的说教。但方卉没有给我回信,我们之间历时五年之久的通信便彻底的中断下来。
在鄂州我要寻访的第一个地方是母亲在1959年实习其间住的小楼,据方叔叔说那是当时钢厂特意辟出来作为接待实习学生用的宿舍楼,但后来随着武钢和鞍钢的兴起,也不再有大批的学生到鄂城钢厂来实习,现在这座小楼已改为钢厂的单身宿舍.
我是在一个春风和煦的上午独自来到这座对母亲的一生有着特殊意义的小楼,春日的阳光充满体贴入微的暖意,天空象一面空洞的蓝镜子,使地面上所有的有生命和思想的与没有生命和思想的事物都有一份顾影自怜的味道.一路上,我开始对自己此行的意义产生质疑,人生就象一双轨道,其实每个停留的车站已没有意义,因为目的地在远方.而你即使再次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已经时过境迁了.生命的残酷就在于此,即使是蓦然回首的那一点点矫情对于我们短暂的生命的旅程来说也是奢侈的.
这是一座在50年代相当典型的建筑,四层楼的砖混式建筑,那一时期的建筑多半采用的苏联的图纸,结构在大体上同出一辙,因为年久失修,在那些身旁现代化的建筑群中显得形容委琐,楼前是两排夹道的简易存车棚,一个木制的布告栏层层叠叠布满各种通知,启示,和广告.宿舍楼唯一的门廊黑洞洞的象一个老式电影院的入口,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仿佛和周围一切无关的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只有楼前的一排花蕾硕硕的迎春述说往事般地寂寞地开放着.
也许是单身宿舍的缘故吧,内部明显疏于协调和统一管理,原本宽阔的走廊被堆放的杂务和临时厨房设施充斥.楼道只有两侧有公共的采光窗户,但由于楼道较长,所以整体上显得黑黢黢的,只有偶尔几扇忘记关闭的房门把阳光释放进来,各种电器播放的音乐声,炒菜声,谈笑声以及水房洗涤物件的水声交汇在一起.这些在生活中极其熟悉的声音使我这个被浅浅淡淡忧伤纠缠的心说渐渐平静下来,平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往往是一剂治愈你心灵深处痛苦的良药.
据母亲大学时代的好友詹崇芸阿姨描述:当年她们共有6个女生住在二层楼的靠南的宿舍,门上还挂着一幅前面实习住宿的学生留下的<向阳屯>的招贴画.母亲住的是靠窗户下铺,詹阿姨住在对过的上铺.;两个铺位之间是一个有四个抽屉的长脚柜,放着水壶,洗漱用品,旅行折镜,半岛体收音机等一些杂物,母亲很爱整洁,她经常帮宿舍其它的女生整理共用台面上的物品.实习宿舍楼不提供热水,当时母亲和詹阿姨经常结伴到靠近食堂的水房去打水,詹阿姨说那时钢厂的女性很少,而她们这些从大城市来有着学生装束的女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那条通往水房的林荫道上,她们的身影时常会吸引着那些穿着工装的异性目光.
母亲总是喜欢在傍晚十分独自坐在窗口,她那份沉静的目光总是在追随最后一抹在天边消失的云霞,远处林梢间有雪白的江鸥在晚霞中流连.母亲当时不会想到在这个异乡陌生的城市,命运正在和青春最初的设计背道而驰.
当我向詹阿姨询问林叔叔和母亲在鄂州关系的变化时,詹阿姨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都是旁观者清啊,原本认为那是一桩水到渠成的爱情,但最完美的东西往往最脆弱,爱情尤其如此.我在那个暮春的上午反复品位着詹阿姨这句话的含义.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位于楼道一端的水房,现在从这里向外望去那片在母亲青春的目光中跳耀的云霞已经被一片片拔地而起的建筑群占据.那条通往食堂的林荫道早已变成一条宽阔的有着高压钠灯照明系统的栢油路.
临近中午的时候,天空渐渐阴暗起来,不知不觉地有很细密的雨丝飘落,雨丝舒缓得象恋人的手臂,潮湿的空气中充满如醉如痴的温情.四十四年前的哪个夜晚,天空也下着今天同样的小雨,当时詹阿姨正一个人在宿舍里整理实习笔记,一身工装的母亲忽然急匆匆地跑进宿舍,一句话也不说就开始在床头翻拣衣物,一向沉静的母亲那天的举动使詹阿姨很感诧异,她一边拦住母亲一边细问缘由,母亲忽然转过身,紧紧的攥住詹阿姨的手,兴奋地告诉詹阿姨林嘉木约她十分钟后在楼下见面,并且说要有一个重要的决定告诉她,詹阿姨听完母亲的叙述后叹了口气说,我真佩服你们两个人,谁都看出你们两个彼此都对对方有意思,却谁都不肯跨出这一步,都四年了,还能有什么重要决定,今天他要向你表白了.母亲点点头却又马上摇摇了头,攥着詹阿姨的手臂在不住颤动,有一种火焰般炽烈的光芒在母亲的眼光中跳动,剩下的时间詹阿姨一边帮母亲换衣服一边还要时常到窗旁眺望,别着急,林嘉木还没来,詹阿姨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来安慰已经忐忑不安的母亲,最后在母亲换好衣服后,詹阿姨把长脚桌上的折镜捧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目光却没有移向镜子,而是迎向詹阿姨的目光,她们两个人默默地在昏暗的宿舍中彼此对视很久,母亲从好友的目光扑捉到了她最需要的鼓励和祝福,母亲就这样带着好友默默的祝福匆匆离开了宿舍.詹阿姨从窗口望去,母亲穿着蝶结连衣裙的白色身影和林嘉木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合为一处,最后消失在更远处的黑暗中,他们渐渐远行的脚步声被春夜细致的雨声淹没.
母亲回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深夜了,宿舍中的同学已早早睡下,这是他们正式实习的最后一天,明天厂方将组织实习的同学到赤壁去旅游.母亲悄无声息合衣而卧,象一枚秋天的树叶蜷缩在黑暗中.宿舍里只有詹阿姨没有睡,她一直等着母亲的归来,静寂的黑暗中,詹阿姨似乎察觉到一点异样,她蹑手蹑脚地下得床来,披衣来到母亲的床前,母亲并没有睡,沉默中给詹阿姨让出床上的位置.
“他向你表白了吗,”詹阿姨在黑暗中问道.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詹阿姨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系里有一个援藏的名额吗,”
“我知道啊,有好多人申请,竞争很激烈,”詹阿姨在黑暗中回答.
“林嘉木告诉我他争取到了”,母亲平静地说.
“就这些吗.”詹阿姨有些惶惑.
“他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去西藏.”
“傻丫头,他这是向你表白哪,这个林嘉木也是,憋了四年,原来在等待这个时刻.你怎么回答他”
“我不知道,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没有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我当时心里很乱,我想到我的家人,我从没有长期离开过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我到那艰苦的地方去,我也不知道我的专业在那里是不是会有合适的工作”
“唉,你们两个,我真是为你们着急,林嘉木是在试探你,他想知道你对他的感觉.他不见得一定让你和他一起去西藏,我听系里说那是援藏工程项目,工程结束后还可以调回内地.”
“我不知道,我就是心里很乱,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也一直不能肯定他对我的感觉.”
詹阿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来安慰此时已经心乱如麻的母亲,只能在黑暗中把母亲揽向自己的怀中.
这时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宿舍里的人几乎都被吵醒了,詹阿姨起身打开房门, 进来的是一个同班姓毕的女生,他的男友是林嘉木在班里最好的朋友,这个姓毕的女生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嘉木决定不参加明天全班组织的旅游,而是只身一人坐夜班长途车感往黄石,在从那里踏乘今天最后一班火车赶回北京.第二天将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车去成都,然后从那里进藏.姓毕的女生的男朋友此刻正送林嘉木赶往长途汽车站.
这个消息非常突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母亲忽然回转身,冲到自己的床前,开始疯狂地收拾行李.詹阿姨一边帮母亲收拾行李一边试探母亲的想法,母亲忽然停住手里动作,潇然泪下的说,我要和他一起走,一起回北京,一起去西藏.母亲说话时脸上决然的表情让詹阿姨一时无法提出异议,只得和母亲一起收拾完行李,匆匆赶往鄂州的长途汽车站,詹阿姨在与母亲分手的那一刻把行李递到母亲手中说,你真的全想好了吗,詹阿姨的提问使母亲再次泪流满面,母亲几乎哽咽着说,失去这次机会,我会一生都失去他的.母亲的话让詹阿姨也跟着落下泪来.
詹阿姨一个人回到宿舍后,窗外忽然大雨如注,雷声四起,隐隐的雷声使詹阿姨无法再次入睡,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在这个冰冷雨夜的黑暗中浮动.即使在四十四年的以后,詹阿姨在回忆那个夜晚的时候,依然会有一种雷声在耳边真实地响起,詹阿姨把那在记忆中经久不散的雷声归结为命运的多变和无常以及对人生的种种暗示..
浑身湿透的母亲是在天明的时候一个人回到宿舍的,母亲进来的时候,象风一样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气,而比那寒气更冰冷的是母亲茫然的表情.湿透的黑发象胶水一样紧贴着母亲苍白的面颊,残留的雨水顺着衣服滴落下来,在母亲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圈饱满的水洼.后来大家才知道,在母亲感到黄石火车站的仅仅前1分钟,那辆最后一班开往北京的列车刚刚驶离站台,母亲只能站在凄清的站台上,望着列车消失的远方欲哭无泪,几盏信号灯在雨夜中明灭.那是母亲在这个大雨肆虐的夜晚唯一可以相互安慰的东西.母亲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孤独站到天明,当詹阿姨嗔怪母亲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时,母亲只是茫然地说,我相信他知道我在那里一直等他.
我喜欢城市的夜晚,因为我们白天的思想总是被各种嘈杂的声音所阻隔,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会看到隐藏在各种语言和行为背后的真实的自己,这种自我的面对可能会使你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就象一个镜中顾影自怜的女人,除了一副迷惘的表情,身边只有无尽的空洞的黑暗.晚饭后,我正在看一本当地杂志,方卉端着一本热气腾腾的茶走了进来,她从腋下取出了一本书放在我的桌上, “你喜欢看小说吗.”
“上学的时候喜欢,现在却静不下心来,打开书总是一些文字在你眼前晃动,无法进入书中所描写的情节.”
“我推荐你看看这本书,方卉说着把桌上的书推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本中译本的澳大利亚小说家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前些年,它同名的电视剧曾在央视的黄金时间播放.
“为什么推荐我看这部小说.”我微笑地问道
“也没什么,就觉的写得很真挚,你慢慢看就能体验到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换上一套粉红色的睡衣,一双鞋底厚实的红色塑带拖鞋吊在她那纤细的脚上.
“沈琰哥哥,我真的觉得你这个人很特别.”
“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你说来听听.”
“现在谁还会特意花很多时间去寻访自己父母初次相识的地方.我一直觉的只有象我这样的新新人类才会有这样的专利.”
“我也不是特意要这样做的,只是他们那一代人包括你爷爷在内在许多地方很吸引我.以前我也觉得他们那一代人太单纯,我是指缺少自我的那种,他们那么容易融入一个时代,那么容易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可是当我跨越时间的河流走近他们生活的细节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有着他们哪个年代的激情和梦想,压抑的情感,生活的苦恼.和渴望倾诉的内心世界.我们脚下的土地有他们当年走过的足迹,那里同样有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方卉一边呷着茶水,一边耐心地听着,这种深夜的交谈使我们很容易融入一种祥和的氛围.这种氛围象窗外暖融融的春夜那样包围着我们.那一夜又是一个多梦的夜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枚细小的雨滴,执着地向自己诞生的天空飞翔,身边有无数雨滴和我背向而驰,它们行进的方向和我的目标一样缥缈和空洞.
第二天,我在方叔叔的陪同下前往当年他和父亲共同居住的地方,它坐落在钢厂最南端的一个僻静的脚落,是一排简易的平房,现在这里早已无人居住,院落已经荒芜,各种荒草从堆放的杂物的缝隙间伸展出来,几只啁啾的麻雀在院内悠闲地觅食.正午的阳光把树木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使原本静谧的院落更显空寂.具方叔叔讲,这里在当年曾是已婚双职工的住房,但因为方叔叔远在农村的妻子一直没有解决户口问题,所以一直是方叔叔一个人独居,后来父亲就从单身宿舍搬过来陪方叔叔一起居住.他们原本在部队的时候就是一个营房的战友,坐习时间都很规律,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所以他们一直合住得很惬意.他们几乎无话不谈.虽然他们都远离自己的亲人,但他们那段生活却很充实.直到有一天父亲见到了母亲,据方叔叔讲那天原本极善于克制自己情感的父亲一天之间变得象一个失恋的少年.他那种忧郁的神情让人忧心忡忡,以前方叔叔曾经托农村的妻子为父亲介绍过几个对象,但父亲一直表现不出太多的热情,作为年长数岁的方叔叔一直认为父亲可能因为年龄的问题还没有开始考虑个人的问题.父亲这种突然的变化让方叔叔有些手足无措.作为多年的战友和同事,方叔叔非常了解父亲,他对我说,你的爸爸是一个一但找到一个目标就会孤注一掷的人.即使方叔叔一再暗示父亲这种感情的现时性和可能性,但父亲不为所动,父亲仿佛一下子找到生活中的方向,
从方叔叔叙述中确实证实父亲当年对我母亲一见钟情.这种感情曾一度折磨着一时不知从何入手的父亲,在认识母亲之前,父亲的感情世界几乎是一片空白,母亲象一个突然闯入的天使,尽管这是命运无意的安排.但在那之后的时间里,父亲和方叔叔之间唯一可以展开的话题就是我的母亲,后来父亲告诉方叔叔他喜欢的这个大学女生身边有个出色的青年,而他们可能彼此已互有好感,方叔叔以为父亲因此会放弃,但匪夷所思的是,父亲似乎比以往更加卖力,有一天他忽然抱来一摞中学课本并且宣布他准备参加高考,这个近乎疯狂的决定确实让方叔叔吃惊不小,因为他知道父亲在入伍之前只在农村读过两年私塾,后来在部队补习了一点文化,加起来充其量不到当时的初中文化水平.但父亲心意已决.在当时方叔叔看来,作为曾是军人的父亲在打着一场似乎永远不可能取胜的战争.一个雨夜的晚上,辗转难眠的父亲破天荒找方叔叔要了一支烟.那是在方叔叔的记忆中父亲点燃的第一支香烟.在黑暗中,方叔叔划亮一根火柴,那刹那间的火焰照亮父亲那张年轻生动的脸庞.火柴熄灭后,屋内陷入无边的沉默,只有两支香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
现在这排年久失修的建筑静静地伫立在这座繁华钢城的一个僻静的角落,木制的屋檐和窗框留下无数风雨侵蚀的痕迹,到处结满厚重的蛛网,流逝的岁月仿佛要封存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记忆.有谁还会在意那些岁月的建筑中发生的故事,那些曾经压抑的青春和情感的挣扎.那些痛苦和迷惘.在这个春日的上午,我被从树木的叶隙间射下的阳光刺痛了双眼,那倏而闪幻的阳光似乎在发出一声声的辄问,那些流逝的时间和岁月到底给我们留下什么呢.
下午的时候,我们融入工厂下班的人流中,自行车的铃声和通勤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路边的扬声器也不停地播放着各种轻松的乐曲,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疲惫和对生活的憧憬.我被他们脸上的表情深深的感染.沉浸在一种轻松的喜悦中.
我和林叔叔在景象繁忙的钢厂里寻寻觅觅,最后穿过一排整齐的林荫道来到一座现代化建筑前。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殿堂式建筑,门前的空地上花团锦簇,芳草如茵,巨大的人工喷水池和汉白玉的雕塑相映成趣。林叔叔告诉我说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就是工厂的工人文化宫,过去是一个露天电影院.据方叔叔讲,这里是当年父亲向母亲第一次表白自己情感的地方.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厂里正准备播放新故事片<达吉和她的父亲>,实习的学生也夹杂在工人中间,那天晚上有些冷,母亲用一件绛红色的对襟的毛衣罩着自己蝶结连衣裙,刚刚洗过的秀发披散在她那瘦俏的双肩上.电影刚刚开始,父亲突然站起向母亲坐的地方走去.他的这个举动在全神贯注的电影观众中显得十分醒目.父亲的身影在明暗闪幻的银幕背景里移动.电影中的插曲洋溢着浪漫的氛围,父亲走到母亲面前,把一个整齐封存的牛皮纸袋交到母亲手中.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坐的几个同班女生以为身为辅导员的父亲可能送给母亲一套实习资料.因为母亲是女生的实习联络员,母亲在昏暗的光线中打开那个神秘的纸袋,里面是一本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诗集,在那首著名诗歌<致凯恩>的一页上,父亲别了一祯精巧的书签,在诗歌的第一段父亲用钢笔重重打下注线,母亲在银幕时明时暗的光线中读到了那段烫人心扉的诗句,那也是父亲心中压抑着的青春的呐喊: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我十八岁的那年,第一次从父亲留给母亲的这本诗集中读到了这首普希金的<致凯恩>,那纯朴,真挚的诗句也同样打动了年轻的我.十八岁的那个夜晚,我忽然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滚烫地流淌,青春勃发的身体经历一次成长中的疼痛,那种疼痛在我日后的记忆中刻骨铭心,后来母亲告诉我这首诗歌曾被俄罗斯著名的作曲家格林卡谱上乐曲,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经久传唱.
晚上我正在房间里看书,方卉一身素装地走了进来,头发披散着,散发着一阵阵芬芳的洗发水的味道.
“沈琰哥哥,陪我去上网吧,.”
“家里不是有电脑吗,怎么还要到外边去上网呢.”我有些疑惑地问到.
“家里只有一台电脑啊,我想你和我一起去上网.”
“还是我不要去的吧,那是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我还是在家看看报纸,陪你爷爷聊聊天.”
‘你就陪我去一趟吧,我一个人上没意思.”方卉很夸张地摇晃着身子,向一个向大人撒娇要糖果的孩子.
“好吧好吧,等我换件衣服.”走了一天了,我已感到有些疲惫,但我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对我这个平素很少沾计算机的人来说,今天确实有一种舍命陪君子的味道.
小城的夜晚并不寂寞,临街的店铺灯火通明,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人声嘈杂,机动车和各种非机动车辆在争夺被夜市的摊贩包围的路面,餐馆里菜肴的香味和春夜里馥郁的花香柔和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乐不思蜀的味道.
方卉一路上显的很兴奋,到是我象是一个陪着初来驾到的游客观光的本地人,始终打不起精神.
网巴坐落在离一所当地电力学院不远的小型商业区,显然这里的商家都依托学院这个市场,网巴也几乎全都是一些学生装束的人.我们找到两处挨在一起的空位坐了下来,网吧管理员为我们开通了线路.方卉马上噼噼啪啪地在键盘上忙碌起来,网上找她聊天的人很多,篮框里的各种头形图案在那里晃头晃脑地闪烁,刺耳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我在一旁一边流览网上新闻一边哈气连天.方卉自顾自地忙碌了一会儿便凑了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开个QQ号码上网聊天,我马上推辞说,我打字速度很慢,又不熟悉这套软件系统,方卉没等我解释完就开始在我的机器上忙活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她便为我注册上了一个ID号码并迅速教会我如何使用各种服务功能.
“好啦,你现在可以在网上钓美眉啦,我得换个计算机,我这台速度太慢了.”方卉说着站起身向我身后一排电脑走去.
我坐那张可以转动的靠背椅上昏昏欲睡,忽然屏幕上的提示音响了使我惊醒,一个穿着花袄的长耳兔的头像蹦了出来.我回身看了一眼在另一排座位上的方卉,她神秘兮兮地给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继续看下去,方卉发送过来的是一首歌的网址,链接在一个专门播放MTV的网站上,那是许茹芸刚出道不久的一张专辑上的歌曲,MTV中的主角由许茹芸亲自演绎,画面极其优美,那是一段发生在雨中缠绵凄美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在机场候机厅外的雨中决别,男主人公即将登上飞机到另外一个城市和一个女子完婚,当飞机即将起飞的那一刻,女主人公突然冲进机场的候机大厅,交错的画面中一边是飞机绝尘般的离去一边是女主人公无望的奔跑.乐曲在结束的时候,一个愈演愈清的BP机的中文字幕上闪烁出歌曲的主题<我依然爱你>
许茹芸也是我喜欢的一个歌手,我们一下子有了共同的话题,方卉向我娓娓道出了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的情景.那是1998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方卉一个人走在开满紫荆花的校园里,心情格外的忧郁,校园的广播站正在播放一些有关各种竞赛活动的事宜,广播的间隙是传统的歌曲点播时刻,歌曲的点播者是方卉在中学最要好的同学陈敏,没有注明特别听众,只是说送给她最好的一个朋友,她听到这首歌曲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的,那是方卉第一次听到这首许茹芸的<我依然爱你>,歌曲伤感的旋律使方卉在那个花香馥郁的夜晚潸然泪下.她知道这首歌是点给她的.
就在听到这首歌的前一天,方卉从她爷爷那里知道我结婚的消息,当时她心情几乎失落到了顶点,她唯一一个可以诉说的就是自己的好友陈敏,她们是那种彼此之间可以没有秘密的朋友,而1995那个颐和园的夏天成为他们经常交谈的主题.那天陈敏说了许多劝慰的话,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最后陈敏只好留方卉一起在家中过夜,那个夜晚她们两个在黑暗房间中依隈在一起,开始了在她们那个年龄略显沉重的思考,陈敏告诉方卉说,爱情只不过成长的过程中必须涉及的经历,就象人生中其它不可抗拒的因素一样,她鼓励方卉要勇敢地面对这份感情,她对方卉说,总有一天你要面对他,总有一天你要向他道出你心里的秘密,不管发生什么,你是你自己爱情的主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谁也没有权利把它从你身上夺走,最后她用一句当时非常流行的话劝慰方卉,爱情的结果不一定非要是相互拥有.
方卉的讲述把我带到了四年前那个南方秋天的夜晚,那个花影婆娑,暗香浮动的南方秋夜,一个少女因为我的原因经历了她人生中一次痛苦的心灵成长.
最后方卉对我说:"沈琰哥哥,既然我都可以面对这份感情,为什么你要回避呢."
方卉已经联系好见习的单位,准备乘船回武汉,我因为其他的事情比她晚离开鄂州一天,于是我就成了一个送行者。我们乘坐市郊公共汽车来到位于城市西南部的轮渡码头,鄂州港是长江上的小型港口,由于水路运输比较公路运输相对实惠,所以港口聚集了很多长途贩卖的商贩,赶路的人个个风尘仆仆,肩挑背扛着各种大包、小包的商品,一身学生装束的方卉和一身休闲装的我在人群中显得十分醒目。一下公共汽车,方卉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象是生怕在拥挤的人群中失散似的,她自然亲密的举动使我们在人群中象是一对相识许久的恋人。轮船进港的时候,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方卉的脸上也流露出少许惜别时的神情,直到她登上轮船的悬梯之后,我们两只握得汗津津的手才不得不分开,方卉上船后没有直接去船舱,而是站在离我最近的船舷上,方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在她热情大胆的注视下,我显得有些不自然,我只能回报于尴尬的微笑和拘谨的目光。轮船驶离码头的一刹那,方卉突然隔着滔滔的江水对我说到“沈炎哥哥,林妹妹要回苏州了。”她那认真的表情使我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盛夏的颐和园,而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