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从更遥远的北方带来了雪,一夜之间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早上我下楼去开门,门已经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几脚,还是打不开。安妮从楼上下来,站 在我身后"咯咯"的笑。我说:"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我在家停一整天都没关系)"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烧了一壶开水,从门缝中倒下去,一推门开了,就站在门口笑,显出少女天真的神 态,又上楼去换了雪靴,出门去了。我站到门口看雪,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紧,被风扯着在空中横飞连街对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铲雪车在门口马路上隆隆开过, 车后就撒下一些大颗粒的盐来。思文从楼上下来说:"又呆了,又在心里抒情吧,可早饭还没吃呢。"
这天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出地下的人影。风还是一样地刮得猛,比前几天更冷。我顶着风骑车到最远的一个商业小区去,风在脸上刀子似地刮,刺刺的尖痛。骑 一段手冷得抓不稳单车龙头,我就停了到路边的小杂货店里去,装着想买东西暖和一会j小店老板以为有了生意,在柜台那边说:"May I helpyou?(我能帮你的忙吗)"我就伸出了冻僵的手指指商品表示自己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出门的时候也不看他,一溜就出去了。这样停了两次才到 了,到了我又灰了心,这么远怎么过来上班?搭车还得转车。
这 样平平淡淡过了几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晚上用餐的人不多,威廉吩咐我和那个炸土豆条的学生,谁得空了就附带照看一下厨房另一边的封闭式电油炉,按照前面交 待下来的数量把鸡或者鱼炸了送上去。电油炉是自动计时的,到时候就会发出"嘟嘟"的声音。这样过了几天,倒也没事。这天晚上我正在煎饼,有人在电油炉那边 喊:"It's burning!(焦了,焦了)"我跑过去一看,七八块鱼已经捞起来,炸过了头变得焦黑。我指了那个学生说:"He put it in!(他放进去的)"这时威廉来了,问:"Whoput it in?(谁放进去的)"我又指了那人说:"He put it in."那学生走过来说:"Not me,Not me.(不是我,不是我)"我一怔,难道自己记错了?我扬起眉一想,肯定不是自己。我看见威廉注意了自己的神态,心里一慌,还想解释,威廉望了我 说:"It'S Ok,Becareful next time.(算了,下次小心点)"那收钱的女孩也在一旁说:"Be careful."我还想解释,看了威廉不必再说的神态,只好住了口心里有气也说不出,凭什么断定就是我!我不是白人,说话不能信!我委屈着又在心里骂自 己:"那么快跑过来干什么!想就想又皱什么眉!沉不住气吃了哑巴亏,你自己太活该了!你怎么这么活该呢?你活该得再不能活该了!猪呀,你真蠢得做猪叫 呀!"
我夹紧了双手,蹲下来缩成一团。风从衣服的缝隙中灌进来,我又蹲着转过去背对了风,把身子缩 得更紧。一辆小车开到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后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人抱了一条狗下来,生着气往回走,一个男人从前门下来,追上那个女人想拖她回车上 去。俩人推搡着,大声争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还是抱紧了那条狗。我蹲在那里喊:"You can't treat her like that!(你不能这样对待她)"男人四下张望,看不出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发现雪堆边那儿原来蹲着一个人。他对着这边叫 道:"None of yourbusiness!(不关你的事)"把女人拖上车开走了。
收了工站在马路边想等夜班车回城去,丹尼开车过来,从车窗探了头出来说:"I'll bring you to St.John's.(我带你回圣约翰斯)"他住在城里,每天开车来上班。上了车他说起葛老板好,厚道,又说丽莎太吝啬。我想着丹尼这个人不错,前几天葛 老板骂他,他只笑。背了老板还说他的好话呢。又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把老板当起来,雇几个洋人找了他的错骂骂,挺过瘾的。到了一个加油站,他停了车自己拿着油 枪往油箱加油,又到小店里买了几张六四九彩票。回到车里,他说每天来回跑,要八块钱的油,工资才几十块钱。说了两遍我忽然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在刚发的钱 中摸了那张五块的捏在手里,准备下车时给他。又跟他说彩票是骗人的,在四十九个数号中填六个,不可能填得中。他说,一辈子只中一次就够了。我说,中了就是 几十万,你一辈子都不要做事了。他马上否定说,不,我要当老板,自己当老板。
哪一天不开点玩笑就难得这一天完。记得这天大家都盛了饭坐在餐厅吃,丹尼尔夹了一叠纸盒皮子过来折叠,见珍妮穿了短裙,诡秘地笑着走过来,把一张纸盒皮子 往地上一丢,掉在珍妮脚下,又弯了腰侧了脸去捡,眼盯了珍妮的腿。珍妮夹紧了腿,嘻嘻笑着说:"Dirty,too dirty.(下流,太下流了)"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还有一次丹尼尔动手动脚去招惹珍妮,珍妮跺脚笑着:"Don't touch me!(别碰我)"我在一边笑道:"He touchesyou every day.(他每天都碰碰你)"丹尼尔指了我说:"I touchher every day,vOU touch her every night.(我碰碰她是每个白天,你碰碰她是每个晚上)"老周笑得用手直拍案板。
从飞机上看,多伦多像一座玻璃城,现在看去却平平淡淡。我朝着灯亮的那边走,怕走远了找不 着回来的路,转一个弯就停下来记住街角建筑物的标志。在一家小店里我买了一张城市地图,对着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发现离著名的央街已经很近。我便横 过去,央街果然热闹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来来往往,是国际大都会风貌。灯光下各种各样的面孔闪烁起伏,如纸糊的脸飘浮在梦中一 般。看着这无数的脸在眼前晃动,我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理解他们。街道两边都是商店,有的还开着门。一张玻璃门上贴着一些半裸的女人像,我停下来看清楚 些,明白了这是脱衣舞厅。正想走开,一个声音在耳边问:"Do you want
jige jige?(你需要吱咯吱咯吗)"我吓一跳,看见一个棕色皮肤的混血姑娘望了我笑,嘴唇涂得鲜红,头发向后梳着,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倒也漂亮。我意识到 遇上了妓女,又看见周围还有几个姑娘在徘徊。我沉住了气问她:"What does jt'ge jt。ge mean?(吱咯吱咯是什么意思)"她笑起来,立即明白我不是一个人物,但仍不放弃,点了自己鼻子说:"Me.(就是我)"我问:"How much?(多少钱呢)"她说:"One hundredfor me,thirty for the hotel.(一百块钱给我,加三十块钱旅馆费)"我说:"It may be contagious.(这也许会传染病的)"她说:"I am clean.(我很干净)"说着挥手要叫出租车。我拔腿就走,走远了她还在那里朝我笑着。招手要我回去。 .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赵文斌还没有来。我用单车占了一个位子。一会农场送菜的车来了,是西红柿和扁豆两样。车上的人嚷着:"Twelve dollars one basket!(十二块钱一筐)"我就各要了一筐。等我搬了下来,有个女的在我旁边说:"只要十块的,你出十二块!"又跟车上的讲价。车上人指了我 说:"All twelvedollars!(都是十二块)"几个小贩围了车讲价,都不提货,车上的人说:"We'1190 if you don't want any!(再不要就走了)"把车发动了却不开走。最后还是以十块成交。我心里好恼,还没赚呢,就掉了四块钱!我把西红柿扁豆各装了一篮放在前面,估计着一 筐可以卖三十块钱。我正鼓了勇气想喊,一个人拍了我的肩说:"Go!(让开)"我一看是个青年人,推了一车小商品。我说:"我先来我占了,你想占明天早点 来!"他说:"Don't maketrouble!(别找麻烦)"又怕我听不懂,自己翻译说:"别找麻烦,每天都是我在这里。"好凶!我说:"I don't fear trouble](麻烦我怕什么)"他说:"移不移开?"说着踢我菜筐一脚,"脚下的地我站过一站永远都是我的!"说着一只脚用力跺一跺,"不信是不是? 一定要那样了你才相信!"又跺一跺脚。扬本能地把手插进口袋,摸了那把弹簧刀,心想:"莫非他比我还不怕死些?"我从来不是
这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不动,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几个送餐的司机和包装的小姐也手脚不停。我很兴奋,总算站到炒锅 的位子上来了。渐渐地有点坚持不住,手再挥不动菜勺。好容易坚持到十点,菜单都做完了。阿来说:"高先生,今天你做晚饭。"我应了,担心着做不好叫别人笑 话。我选自己最拿手的,做了一个豉汁排骨,一个油泡豆腐,大家吃了没人说好倒也没人说不好。吃饭的时候,做油炉的阿唐问我原来是干什么的,我说:"教小 学。"不知怎么我就说不出口自己教大学。他又问我教哪一科,我说:"教语文。"他说:"那你文章写得好。"我说:"几句话还是写得通的。"他又问我念过大 学没有,我说:"也念过一下。"他叹气说:"念过大学怎么不去读书,在厨房里做有什么出息。"吃着饭阿来又指着周围的人说:"这里的人都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只有我和阿唐Made in Hong Kong(香港制造)。"说着很得意的样子。我在想象中踹了他一脚,在心里骂:"都是几个蒙黄皮的人,还要分成几等,怎么就这么操蛋!"
接了这个电话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下了班我在央街地铁站下了车,心想,这个位置好,每天上下班也不必转车。我没有开楼下大门的钥匙,进不去那玻璃大 门。在通话器上找思文的名字也找不到。我等急了胡乱按了一个按钮,上面有人问我找谁,我说:"lease open the door for me.I forgot to take thekey.(请帮忙我开门,我忘带钥匙了)"那个男人说:"Fuck you!Don't you know the time?(操你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吗)"我这才记起已经快一点钟,把别人吵醒了。已经吵醒了一个,就不要吵醒第二个了,我总得进去。至少我也得让这 个骂人的人不得安宁,逼得他在上面按了按钮替我开门。我又按了那个按钮,那个人骂了一下不再理我。我不停地按,再也没有回应。我想:"反正我没事,对不起 我就这么按下去了,吵着了你是你活该,谁叫你骂人。"正一下一下按得来劲,电梯响了。我想可能是那人下来骂人了,赶忙坐到一边假装打瞌睡,想着他要是问 我,我就说刚才有个人在按那些按钮,又走了。正低了头笑呢,有个声音叫"高力伟",是思文。我说:"我都准备在这里过夜了。"她说:"等了多久?"我 说:"反正这段时间如果在赚钱够买一袋米了。"
突然,那边伸过来一只手在我肩上用力一推,我抱了树仰面倒在地上。我一看,电梯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自人,正用手摸着脸,大约是树枝擦着了他的脸。我爬起 来把树甩到一边,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大叫一声:"What happens!(怎么啦)"从后面攀了他的肩,嚷着:"How can you push me SO hard!(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推我)"他说:"Get off first.Your tree brushed myface.(先出后进。树枝都擦到我脸上来了)"我说:"So youpushed me SO hard!(所以你推我这么重)"他竟点点头,说:"Yes.(是的)"我气得嘴唇直颤,又绽开一个笑,突然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口里边说:"Fuck you!(操你妈的)"他差点摔倒,身子晃了晃,站直了。他正想说什么,外面进来一对白人青年男女。
那女的对我说:"You shouldn't have pushed him.(你不应该推他)"那男的也说:"You shouldn't.(你不应该)"我心里想:"又关着你们的事了!"我说:"He pushed me first,do you know?(他先推我,你知道吗)"那女的说:"You shouldn't."我冲着她说:"Doyou think I shouldn't push him but he could push me?(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推他,他却可以推我)"那女的说不出话。那个中年男人用愤恨的眼光望着我。我不理他们,拖了树进了电梯,看见他们三个人还站 在那里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