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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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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阎真 《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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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18:13 | 只看该作者
五十四

突然的我又闲得发慌。每天上午懒在床上,十点多钟起 来,在房里到处磨蹭一下,无聊地把什么东西都翻出来看看,摸到下午两点半钟去上班。房子里就这几样东西,空空荡荡让人心虚。我忽然着了迷似地喜欢逛商店, 好多次我到依顿购物中心,从地下的餐厅一层一层看上去,连六楼的家具也细细看了,也只能看看,什么也不敢买。那些精美的东西也并没有在心中激起强烈的欲 望,我知道这些东西离我都很遥远。就这么看着,心里也有了一种说不明白的充实。有时实在无聊了,我到公共图书馆去看画报,又借了《红楼梦》和《金瓶梅》回 去看,看累了又趴到阳台上去看汽车。我经常一两个小时趴在那里,看楼下汽车行人来来往往。看呆了好像在看,又好像没看,有时脚都站麻木了才记起已经过了很 久。看着下面央街上的轿车乌龟似地爬行,人影子也蚂蚁似地移动,远远的来了又远远的去了,我觉得非常可笑,这个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荒诞,怎么就是这个

样 子!又在心里设想怎么才是不奇怪不滑稽不荒诞,却想不出来,又觉得似乎也只能如此。这是岁月的某个瞬间,来了,又去了,只能如此。在这个瞬间有我这样一个 人在想着这个世界的意义,这个生命存在的意义,想不明白。我心中一沉,感到了眼前繁华景象后面的空虚,心中倏地腾起超越一切的强烈愿望。在这个时刻,现实 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茫远,无聊,渺小。一团光影在我心中放着红色的光,穿透了沉重的黑暗。我想把这种情绪体验得更清楚一些,却找不到突破的方向,像一扇将 要打开的门,当你靠近的时候,它又关闭起来了。无论如何,你都无法穿越它。转而想到了再过一会,我就要打工挣钱去了,这是真的,实在的,只能如此。一种沉 重的悲凉扼住了我,为自己,也为这个世界。于是我站直了身子,挺了胸,想象着一种庄重神情,又尽量在脸上表现出来,稍微探出身子对着下面行人车辆检阅似地 缓缓挥手,喊着:"人民万岁,人民万岁!"

有一次我站在窗前出神,不知怎么一来顺手拉了一下窗框,听见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发现一只好大的苍 蝇被我关到夹层玻璃中间了。看那只苍蝇在里面飞来飞去,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搬了张椅子坐到窗前去看。对着阳光我看清楚了苍蝇脚上茸茸的细毛,停着的时候翅 膀也在轻轻地颤动,两条后腿弯过来梳理翅膀,前面两只触角似的东西前后动着。它停下来我就在玻璃上拍一下,它又飞起来,在玻璃上碰得嗡嗡地响,渐渐落下 去。又停下来我就再拍一下。这样有几十次,它对我拍动玻璃再也没有反应。我想:"让我也喂一只动物。"就到厨房拿了几粒米饭,飞快地拉开窗框丢进去。过了 两天我又记起那只苍蝇,一看它还停在那里,米饭已经干了,似乎还是那几粒。我拍几下玻璃它动也不动,像是死了。我拿了一根筷子,把窗拉开一条缝去拨它,还 是活的,轻轻动几下竟不避开。这么老实的一只苍蝇使我感到惊奇,用筷子挑了它,它就停在筷子头上。我把窗户拉开,它并不飞走。我说:"饶你一条命了。"拿 了筷子走到阳台上,伸出去用手一扇,不动,再对着嘘一口气,它飞走了。我对着空气说:"本来想喂了你做个伴呢,你又要绝食。"把筷子丢到地上。

我终于有耐心坐下来,写了几篇散文杂感,投到《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去。文章刊了出来我无动于衷,这个世界离我很遥远,它承认不承认我都无所谓,我心里在计算着那点稿费。

这 天晚上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是刘晓冬从圣约翰斯打来的,他找林思文。我说:"林思文到蒙特利尔去了,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他说:"你是高力伟吧。"我说:" 是高力伟,我还记得你呢,你在物理系读博士对吗?"他说:"找你也是一样的,一定帮个忙。"他告诉我说,一年多来他帮女朋友申请语言学校终于成功了,她星 期四从上海起飞,应该是今天下午到,可飞机到了却不见人。我说:"在多伦多转机耽误了也不一定。"他说了那女孩的姓名特征,要我到机场去帮他找找。我 说:"明天一早我要上班呢。"心想:"到机场去帮你找,你倒是敢开这口,以为机场就在这楼下吗?"他又问我有什么办法在多伦多找到她,我说:"上海航班晚 点了也不一定。"他说:"我帮她订的加航的机票,不太可能晚点。"他说得有点结结巴巴的,我似乎看见了他嘴直哆嗦。

放下电话不几分钟,他又打电话来了,第一句话说:"她跑掉了,一定跑掉了。肯定现在在多伦多。"他要我帮他找找。我说:"多伦多几百万人呢,在这海里到哪 里去捞这根针!"他说:"到联谊会去看看,她来了今晚很可能住在那里。"他要我现在就去,我说:"都半夜了我还去敲门呀!"答应了他明天一早去。他又告诉 我那女孩可能用化名,要我问几个人有没有那个样子的人。我要他明天晚上打电话来问消息,他说:"明天中午行吗?明天中午!"我答应了。

有这样一件事情做我也挺高兴。第二天一早我骑车去联谊会,心想:"是个什么女人呢,又能够风骚到哪里去,把他挤捏成这个样子!"我查了登记名册,又问了好 几个人,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来过。中午刘晓冬打电话来,我告诉了他。他听了呆在那边了,我"喂"了几声也没反应,我对着话筒吼一声:"长途呢!"他在那边 说:"完了,完了,这女人,我掐死她!掐死她呀!"

放下电话我没再去想这件事,就算真的跑了也没有什么稀奇。过了几天我晚上下班回来,看见 刘晓冬在家门口等我。我说:"为那人就跑到多伦多来啦?"进了门他说:"等你都有几个小时了。我下午五点就到了。"他说着脸上显着亲热,像见了多久不见的 老朋友,其实我跟他就那年圣诞节前说过一次话。我下方便面给他吃,说:"就干等了七八个小时?"他说:"我下去走走,又上来,上上下下也有十几个来回 了。"我说:"现在知道热锅上蚂蚁的心情了吧!"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打电话回上海,我妹妹送她上的飞机。"我说:"老刘,我骂你又不好,不骂又实在 该骂几句,是脑袋里灌了油腻还是怎么着,这么想不通,还飞到多伦多来找!什么玩艺,值不值得嘛!她现在就是坐在你面前,倒在你怀里让你搂稳了,明天她要走 还是走,你用根绳子拴了牵着也不行,侵犯人权!钱送给航空公司还不如买几箱啤酒一醉,醒来就好了。她真是个天仙吗,身上哪里都雕着花吗?就把我们老刘坑成 这样!"他说:"老高,说别人的事总是一口气的事,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自己没痛在心里!她的事我办了一年多,联系语言学校,找经济担保,买飞机票,不怕你 笑我,光身一个老爷们等这两年有多少想象你也该知道,就盼着这一天呢!完了,说完就完了!有些事真的就这么轻易就完了,不相信!"他吃了面在椅子上坐了抽 烟,又说:"走之前我妈当她是儿媳妇了,把一个家传的宝石戒指给她戴上,在国内前前后后花了几千块钱,都是我牙缝缝里省下来的,寄给了她我心甘呢,谁知她 就这样照我头顶一棍子!"我把毯子抖开说:"两个男的睡一床挺那个的,你睡地板上。"他点点头,问:"林思文呢,她还没回来?"我说:"总会回吧。"他 说:"那边传说你们快离婚了,我想挺好的一对,上帝选着配人也难配这么好,不可能吧!"我不置可否笑笑。他掏出一叠信递过来:"你看,你看看,她写给我 的。"我说:"不客气我就看了。"他说:"尽管看尽管看。"我顺手抽一封,他都丢过来说:"都看看,看了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我说:"知道什么东西还 飞到这里来找,天下总还另外有几个别的女人吧。"信上那火辣辣的句子烧得我脸热,目光都不好意思在那上面多停留:"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在 那美好的国度重温共枕同欢的旧梦"等等,看到这里我说:"姑娘倒挺会写的,也怪不得我们老刘搁不下来,火在心里烧了几年,说熄就熄啦?"他说:"我主要是 怄不过,找到她让我使劲踢几脚,脸上狠命抓几把,我就算了。"我说:"你都跟她睡过了,也该付出点什么,现在这就打平了。"他躺下去说:"不瞒老兄,出国 前在一起前前后后也有两三年,要是有一间房子,早结婚了,要是有那间房子,访问学者我也不一定来了,一间房子!"熄了灯他躺在那里长吁短叹,烟头在黑暗中 一明一亮。

第二天上午我陪他去了移民局,坐在那里等到十点多钟,总算约见了他。他走到三号约见台去,好奇着我站在后面看。移民官听了他的申 诉,到后面查了一会回来说:"This girl is reallyin Toront0.But she doesn't want to tell others where she stays.We can't help you.(这姑娘现在是在多伦多,但她不愿其他人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不能帮助你)"刘晓冬急了,把头伸过去嚷着:"Tell me,please tell me.(告诉我请告诉我)"移民官摊开双手微笑着摇头。我跑上去拉他一把说:"没有用的,这是人权。"

移民官又按 下键报了下一个号码,刘晓冬急了,踮着脚把头凑得更近,用中国话骂:"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他妈的你,怎么不保护我的人权。"移民官大为惊异,严肃地望着 他。我不好意思,退到后面去。刘晓冬还在骂,移民官的脸色越来越严峻。我又跑上去拉他一把说:"骂人也犯法,他听懂了早就叫警察了。"他听了"犯法"两个 字,马上就不骂了,气呼呼地"哼"着,似乎是瞧不起那不愿为他打抱不平的移民官。出了移民局到了街上,他又骂了起来,骂那女人,骂移民官。我说:"老刘, 在这里骂你有什么用,听的人只有我一个。"他说:"我太气了我太气了!"他站在移民局门口不肯走,我抓了他的胳膊推他,那胳膊在不住地颤抖。

             五十五

    在六月里我搬到东区唐人街附近去了。一个上海人租了那一幢房子,一家人住在楼下。楼上我住了一间小的,那间大的已经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香港女人住了。

那些日子在恍惚中像梦一样地飘过去。每天干活回来就在房子里呆着,借几本高阳的历史小说来看,或者写几篇文章投到报社去。到了每周休息那两天,经常是一整 天也不跟人说话,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可做的事,比如到东区唐人街去买一把小菜,心里就有了一点充实,也不骑车,慢慢悠过去,又慢慢悠回来。有时回来时就在桥 上站了,看远处的高楼大厦,看CN塔,看下面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这样闲逛着,又记起自己在国内把北美的生活想得那么浪漫诱人。那些远远近近的风景我 已经看得厌倦,闭了眼也能在心里描摹出是什么样子,于是又觉得跟思文在一起吵几句也有点好处,那样我可以在心里有点事情做。

到了夜里我靠在 床上捧了书看想引来瞌睡,可经常越是意识到了看书的目的,瞌睡就越不来,心里有个骄傲的声音在反抗着说,不能欺骗自己,一直到凌晨四五点钟。躺在床上我最 大的愿望就是赶快睡着,睡着了心中那种空虚的沉重就没有了。那种空荡荡的沉重有着物质般的质感,压在心头我可以感到它的分量。这时我知道了酒的好处,可以 让人暂时忘了痛苦,可惜我又不会喝酒,也舍不得买了来喝。好多次我睁着眼望着一片漆黑有几个小时,终于忍不住,爬起来穿了衣服,在这半夜里像游魂一样,到 无人的街上去游荡。在夏夜的微风中我感到了凉爽,伸开双臂微微弯曲想象着是舒开了翅膀,一下一下地缓缓拍击,身子轻盈地也就有了一点飞翔的感觉。有时就骑 了车,沿着街一直下去,到安大略湖边去看夜景。偶尔看到两个夜游的醉鬼吵架,两个人很温和地推来推去,骂着脏话,却打不起来,让人看了不过瘾,这样我也能 看上半个小时。在深夜经过那些无人的街,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在口袋里装了三十块钱,有人来打劫就拿去好了。经过那些黑暗的街角,我总是想象着像报纸上报道 的那样,有人会跳出来,用枪逼住了我。我在心里等待着,要是真碰着那么一回也有点刺激,可惜这样的事从来也不发生。我这时已经厌倦了逛商店,却又着了迷似 地到银行区去看利率的变化。在那些利率较高的小银行之间比较,在心里计算着利息是否够付我这个月的房租了。,

那个休息日我在家呆了一天,磨磨蹭蹭地把白天度过去了。打开冰箱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要买什么,银行的利率昨天也看过了。可怕的夜晚来了,我骑车到央街逛了 一圈,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回来才十点多钟。我后悔下午不该睡了那一觉,现在一点瞌睡也没有。我想找件事做,用力按了按肚子,想体会清楚里面是不是空了, 偏又一点也不饿。我的思维像通了电一样灵敏,又像原始时代的穴居人一样贫弱。我把电话本摸出来想跟几个熟人打电话。平时我很少跟他们联系,今天急了没话也 要找些话来说,问一声"近来可好"。拨了几处竟没有一个人在家,失望地把话筒放了。我想起今天一整天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坐到床上去,靠着墙,闭了眼 把自己设想成两个人,在心里一问一答:"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你从哪里来?你是干什么的?"这样问答着终于突破了那种莫名其 妙的心理障碍,长长地叹出一声,顺着这一声,把那些问话在嘴里说了出来。听着自己的声音非常奇怪,又不知道问答者哪一个代表真正的自己,哪一个代表设想中 的自己,想来想去来来回回设想了好几次,都觉得不合适。这样神经病似地自言自语有几分钟,自己感到了无聊又觉得有点恐怖,终于停下来。又下了楼走到街上 去,碰了一个人就拦了他问:"Excuse ille,Would Youshow me the way to Yong street.'?(对不起,能告诉我去央街怎么走吗)"这样拦了有十几个人问了,每个人都很耐心地告诉我方向,我非常恭敬地点头致谢,"Thank you(谢谢)"前后也说了有几十遍一百多遍。最后自己也问得厌烦了,把双手伸过头顶拍响着,一个人神经质地笑。再往前走,忽然看见对面的马路的路灯下, 有一辆警车停着,几个警察扭着两个黑人在搜身,黑人很老实地举着双手。我马上横过去看,刚走到旁边站了,一个警察说:"May I help you.?(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只好知趣地走开,远远看着警察把那两个人塞进警车带走了。

时间还早,不到十二点,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自 己走到丹佛士街口。这是多伦多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很多次深夜回家在电车上看见妓女们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街角路旁,或者慢悠悠走着,等待着生意。我忽然感到 自己心跳得厉害,有一种非分的向往。沉住了气一想,自己也并不是想去干那勾当,而是想去跟那些姑娘们说几句话。明白了自己又有点不放心,又想到自己口袋里 也并没有钱,才彻底放心了往那边走去。我站在街对面一个黑暗的角落远远地看那些姑娘,大多数是白人,也有黑人,有的吸着烟,有的三五成群在灯下嬉笑。小车 开过来,她们就向那些车招手。有的小车停了,开车人探出头来招呼自己看中的角色,一个谈不成了,另一个再上去,成交了就开车带走。不断的有姑娘被接走,又 不断的有人被送回来。我很奇怪,不远的地方就有几个警察站在那里,却不去干涉这种非法交易。我没有做车,连和她们开个玩笑的勇气也没有,看了好久觉得自己 像个偷窥者,感到了惭愧想转回去,又觉得应该鼓起了勇气上去跟她们说几句话。犹豫了一会,看看自己衣服还整齐,心想,我一直走过去,有人叫我就停下来,没 人叫就看看这风景也好。我按捺了心跳,尽量悠闲地走过去,走过姑娘们身边却又不敢望她们,偏了头一直走过去。她们把我当成了过路人。过去了又在心里埋怨自 己没有勇气。对面又一个白人姑娘走过来,见我神情迟迟疑疑,就和我打着飞眼,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来回伸缩几下,眼睛问我要不要那个。我马上做了个 轻微的否定手势,又摇摇头。还想跟她说句话呢,至少也问一问干什么不好呢要干这一行。她见我没有做生意的意愿,马上就没了兴趣走过去了。迎面又一个姑娘走 过来,十八九岁的样子,戴着十八世纪那种插着鹅毛的帽子,美得叫人心动。我心里一颤,万一她叫住我呢?走近了我不敢看她,擦肩而过我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 了她的背影。我真想追了她问,这么漂亮嫁个有钱的人也容易,怎么还要到这街上来揽生意?前面又有一个白人姑娘站在那里张望,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微笑 着一直走过去。走近了她望着我笑,对我说声"哈罗"。我也"哈罗"一声,她说:"May I help you?(我能为你服务吗)"我也不回答她,却问:"Is your business OK?(生意好吗)"她走到跟前和我说话,说了几句知道我没有成交的意思。我说:"Sorry.(对不起了)"她说:"It's OK.(没关系)"我又问她年龄多大,一次生意多少钱,整夜又是多少钱,一般一夜能做几趟生意,警察去不去旅馆抓人,怕不怕染上病等等,她都回答了我。说 了这些话我觉得自己最想问的"干吗要干这行"的问题简直就没有必要再问,世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得清楚的。我感到她们多少也有点可怜有点能够理解,并 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直就是一团毒。正说着一个男人手持大哥大从黑暗中闪出来,用很熟的口气和这姑娘说话。我猜想这是她们后面的保护人,不敢再停留,说一 声"Good night"(晚安)就匆匆离去。好多次餐馆的同事都说自己干过这种事,我只当他们是吹牛呢,现在想起来他们可能是真的干了。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有胆量有 钱就行。

回到小房间里我还是毫无睡意,那种空荡荡的沉重又重新聚集起来,在心头凝成一个结。凝神中我感到了空气中有一种琐屑的轻响,裹挟着一种温柔的压迫向我袭 来。我感到了无名的紧张。我知道什么也没有,这只是心的幻觉。但那种压迫的存在如此明显,我那样清晰地感觉到了,却不能给它一个切实的解释。逃避着我捧了 书到床上去看,也看不进,于是扔开了。又到水房里把浴盆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放了满池的水跳到里面躺了泡着,浑身搓来搓去也搓不下灰疙瘩。泡了好久觉得够 了,把水放了擦干身子。想起那香港女人这几天也不见人影,楼上就我一个人,就打开一条门缝伸手把过道的灯关了,赤裸着身子回到房里。披了毛巾拉上窗帘在灯 下看自己的身子,觉得有点羞愧,又觉得有点刺激。干脆把毛巾甩开,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双手在身上拍得"啪啪"地响,心想:"我把自己吓着了,把自己吓着 了。"一下窜到床上去坐了,双手搂了肩尽量缩成一团一下又跳下来,拍着身子走来走去,又熄了灯,黑暗中在房子里绕着圈子,左边走几步,右边走几步,想象着 电视中演员的表演,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和造型,眼珠子随着动作瞟来瞟去左右乱转。做着我觉到了兴奋,逃脱了那种沉重的空虚。最后我"哈哈哈"地笑几声,摸到 床上去睡了。

    这样我在孤寂中挨过了几个月。好多次我觉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溃,又怀疑自己思维迟钝是不是神经有了问题,心里害怕起来,在心里默默地背着"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日照香炉生紫烟",又轻声念出来让自己听见,似乎这样就给了自己一个还清醒着的证明。

               五十六

    在我住的街道附近有一所小学,每天有很多小学生越过马路上下学。在那个十字路口,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瘦的白人妇女打着一面小旗,引那些学生横过马路。学生来了,她就吹一声口哨,来往的车停了,她举起小旗带着学生过马路,这就是她的工作。

我 去东区唐人街也在那里横过马路,过了桥就是唐人街了。有一次我横过马路,那个女人横我一眼,我想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看看这个路口也并没有红绿灯,也 不存在闯红灯的问题。这一次我没有多想就过去了。下一次我横过马路,她又横我一眼,嘴里自言自语轻声念着什么,似乎在数落着我的不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 么,几乎就想骂她几句,又想:"和这种下里巴巴的人有什么好吵的呢。"也就忍住算了。想来想去我想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那样一种神态,猜测她以前吃了哪 个中国人的亏,把怒气迁到我身上来,又猜测这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把人种的优越和歧视都显现到脸上。她在自己的白人圈子里被人看不起,却看不起那个圈子以外 的人,这样她总算也能找回一点自信。我心里猜测着,以后不再在那个路I]横过马路。

有天上午我在外面无聊地闲逛,又坐到离家不远的一个等车的玻璃亭子里,看汽车来来往往,在心里判别着各种小车的牌号。有一个白人小男孩背了书包在亭子外面 玩,我无聊着就叫了他,探出头去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上几年级,又招手叫他到亭子里面来玩。那孩子刚进来呢,那个干瘦的女人"哇哇"叫着跑了过来,太 阳下小旗在手中一晃一晃、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冲到亭子里,横我一眼,拖了小孩就走,嘴哩"哇哇"地说说什么也听不太明白。走了不远又弯了腰,一只手指了 我,问那个小孩什么,模糊听清一句,是在问我是不是想把他带到那里去,我心里气得发颤,都把我当J戊一个诱拐者,一个人贩子了。我心只好惭愧,似乎自己真 的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不良动机,又埋怨自己事生非,无聊了到草地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不行吗?偏要去跟小孩说什么话! '

我气愤愤地往家走,揣测着自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我没有车,她明白我不是个人物。就她那样一个人,还在我面前骄傲呢。她没有修养把优 越、歧视和不信任都显到,脸上,那些文质彬彬的雅人心里不知怎么想的。真的叫人心里发冷。我想象着如果有一种神奇的药剂把我的皮肤漂白头发变坚得卷曲金 黄,那我在这个社会中也许就有另一种命运,马上又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象,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绝对会做这样的选择,给我一个百万富翁我也不会做这样的 选择。我住心里反复默念着"绝对不绝对不"这几个字,像是向准表示着'种钢铁一样的决心,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我扶着一株树站住了,用衣袖擦去泪水却又涌了出来。我用力去踢那棵树,一下,又一下,头碰着树干我的额头在树皮上擦着,粗糙的树皮刮得我生痛。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真的我想大哭一场,我真的想大哭一场。

               五十七

在报纸上写文章多了,也写出了一点小名气。报纸上称我为"大陆作家",我感到惶恐又有一点得意。慢慢的我有了一点自信,把稿子寄到美国的报刊上去,发表 了,又寄到香港去,也发表了。这使我有了勇气以平等的心态与别人交往,哪怕对方是个博士什么的呢,我也用不着那样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了。这样我交了一些朋 友,他们有什么聚会就叫我过去。孤独虽然依旧,毕竟又好多了。有时候干活回来已是深夜一点,我依然精神振奋,写到三四点钟再睡。不知怎么一来,餐馆里的同 事也知道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孟浪就是我。阿良说:"孟浪也在餐馆里,怎么回事!孟浪也切菜包春卷,怎么回事,嘿嘿!"阿长说:"孟浪怎么跟我们干一样打 湿手的事,这不对嘛,人家是个知识分子嘛!"说了两个人互相望了哈哈地笑起来。

这天多大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告诉我,一国内一个女画家叫汪莉 娟的,在大人物画廊办画展,销路不好,她想把画抽回来移到纽约去,孙老板却把画扣住了准备贱卖掉。因为合同订在前面,那些画她想抽也抽不回,只好在多伦多 想办法。朋友要我尽快写篇文章发表,看能不能挽回局面。这个画展我在《星岛日报》上看到了广告,还没去看过。我知道这些画家为了出国,不管画廊老板条件多 么苛刻,也接受了。这样至少可以出国看看,回去又可以说是在国外办过画展的。到了这里,老板按合同行事。画家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满心委屈也无可奈何。

朋友陪我去见了汪莉娟。女画家开始还很矜持,想回避销路不好的严酷事实,只说多伦多的人不懂艺术。说起孙老板她就激动起来,说:"孙老板根本不像个搞艺术 的人,一点理解力都没有。"又用尽可能文雅的刻毒语言把孙老板骂了个够,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说眼见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就被这个市侩糟踏了,好心痛的。孙老板 跟我也算个朋友,我不能陪着她骂。我说:"老板就是老板,又不是慈善家,他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做别的。他哪里又不想销路好,好了他也多得钱。你要他亏本为你 办画展,那不现实。"女画家哭着说:"他太损人了,太毒辣了,他要钱不要脸!"我的朋友也说:"他要钱不要脸!"我说:"怪只怪多伦多这个城市没有艺术气 质。孙老板他办了这个画廊也不容易,他自己都想关掉了。"女画家只是哭着说:"他太损人了,太毒辣了,他要钱不要脸。"我说:"合同订了伤心也没有用。孙 老板租房子要钱,裱画要钱,做广告要钱,吃饭开车要钱,都要从你的画里面来,大家都理解一点,生意人心不狠不毒不行哦,不然,怎么叫他老板呢。"

我提出去人物画廊看看。女画家说:"现在我就不去了。"我说:"我其实不真的懂画,只会瞎说,怕说不到点子上。"她说:"由你怎么写吧,你有经验。"我 说:"我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对外行说,把你的画都可惜糟踏了。"她说:"现在也不管那么多了。"我说:"那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瞎说了。"她不做声。我说:"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望了我还是不做声。我抬腕看看表,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由你了。"

到人物画廊看了她的画,我没有多少信心。孙老板 说:"听自己说得过这个奖那个奖,我以为货色多么起眼多么亮泽呢,早知道这样子,我也不办她来了。这一趟我是一场空还要倒贴。"又指了画说:"都是一个模 式。"我心中知道孙老板说的都确实,这些水粉画在色彩和构图上有个人的特色,互相之间却雷同,几乎张张都是只有面孔的轮廓而没有五官的人物,再配上不同的 背景。我悄声对朋友说:"不行啊,另啦人买要买个与众不同,这大同小异的人家怎么会有兴趣!其实纽约她也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空的。"朋友说:"那你还是要 帮她个忙,吹一吹,吹出去几张算几张。"我想一想说:"我还是老办法,从意义上去说。对她的人物我讲两点,一是商业化社会扼杀了人的个性,造成个性的消 失;二是现代生活造成了人们之间的冷漠。这些没有五官的人物恰恰艺术化地表现了对世界的这种理解,这样她的形式就有意义了。不知她会不会让我这样写。"朋 友说:"老高,是这么回事,我看了就是这么回事,又说不出。"我说:"画家在心里骂我胡说八道呢。"他说:"不会,不会。"我要他去问女画家这样写行不 行,我刚回到家他就打电话过来,说:"就照你说的那个意思去写,她说可以。"又叮嘱我说:"写好点。"

过了两天文章在《星岛日报》登出来, 我又说服孙老板再花钱做了一次广告。画的销路见着就好了起来。过了一个多星期,孙老板打电话来告诉我,那些画卖得差不多了,还剩几张让画家包回去了。他很 高兴,请我去翠园酒楼去喝茶。我去了,孙老板塞给我一个二百元的红包。我也不推辞就收了,说:"孙老板你把汪莉娟的画甩卖掉了,她亏了你也亏了,那种价别 人买去只当装饰品,不当艺术品。"孙老板说:"我跟她赌气!自己的东西走不动,怨我!这不是笑话吗?"我说:"老板你当然不容易,大陆来的画家更不容易, 有时候您放松一点,他们也喘口气,瘦死的骆驼大过马呢。"他笑了说:"好歹我也算个搞艺术的人呢,心就那么辣?没有办法!我也要找口饭吃是不是?说穿了说 透了我这也是生意,商场如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淋淋你死我活的事!我今天破产了,跳楼也不会有人拉着我!你信不信?我也想心软呢,可能软吗?"他说 着眼中放出一种光来。我看了心颤,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孙老板别说那么可怕,我心都被你吓跳了。"他又笑了说:"这就吓着你?嘿!十年前我破产了一次, 为了朋友的事抹不开面子!朋友做生意贷款请我担保,又算着有把握就签了字,可到了期他归不了帐,银行把我帐上的钱哗啦一下就划去了,又封了我的房子,那次 不是我太太死拉着我,我真跳了楼,不想活了!我想人的心要硬啊要硬啊,想着想着真的就硬了。生意嘛,杀人见血的事!"我跟他碰杯喝了口啤酒,说:"老板您 说得这么恐怖,那个意思我也领会到了。这么说,我这个人就做不得生意?"他"嘿嘿"地笑,不回答。我说:"我还想等赚足了五万块钱做个什么小生意呢。"他 说:"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是朋友啊,别不高兴啊,你根本不行。你不够狠。生意上的事要狠心,狠心!该咬的时候要一口咬紧,怕他痛?我做二十年的生意,经 验主要就是这个'狠'字,没有良心吃饱饭。心肠一软,倒血霉是~定的。生意上的事就是要钻牛角去,要腆着脸横下心钻到牛角尖尖尖上去。这中间的真理我跟你 吹三天三夜也没有用,一定到那一天你自己出血了,痛了,才会明白。生意上的经验说是说不明白的。说这次吧,我放她走了,好人吗?好人!可损失我就一个人扛 了。甩卖了她的我还少亏几个!"我说:"孙老板你看死了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发了!"他眯了眼对我笑,说:"那也许你会走运,这样的运气我是碰不到的,想都 不敢想会碰到自己头上来。你要做生意也可以,要倒一次血霉,把这五万块钱鼓捣完了再欠上几万,从头来过!那时候你就知道生死之间只隔一层纸。有这种决心你 就去做。"我举了杯说:"孙老板谢谢你提醒我,我敬你一杯。"他跟我碰了杯说:"恕我直言,你只要心里明白我不是害你,就别生我的气:"我说:"老板我还 要谢谢你呢,怎么说得到生气上去!"他把啤酒一饮而尽,说:"谢谢我倒不必,别在心里惦记着孙老板是一头稂就谢谢你了。"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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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18:16 | 只看该作者
五十八

快到秋天的时候,二房东告诉我,隔壁的香港女人结婚搬走了。我说:"她结婚了吗,她反正也没在这里住过几天,她早就结婚了,现在不过是正名,其实在加拿大 这名正不正也没有关系。"他笑了,又说:"过几天有个女孩子会搬来,从南京来的,是多大的学生,没关系吧?"他意思是问我和女孩共用厨房水房介不介意。我 说:"没关系,反正得来个人。十八岁的小姑娘和八十岁的老姑娘对我来说都一回事。"他笑了说:"那你挺正经啊。"我说:"想不正经也不行啊,不正经也得有 资格!"他说:"那你修炼成佛了。"我说:"什么时候回国去我再还俗。别把我看那么好,我也不是吃素的。"他说:"那随你们,你们自己的事。"我笑了 说:"还不知道是不是个猪八戒呢,你就把我和那个人'们'到一起去了。"他望了我有点神秘地说:"挺漂亮的。"我说:"那是金陵一钗呀!"

这天晚上下班回来,我发现隔壁已经住了人,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我也没想什么,进了屋倒在床上看书,看一会困了就去洗澡。我发现今天澡盆已经有人用过了。 挡水的塑料帘子我平时都是拉到左边,今天却移到了右边。搬到这里来我总是洗淋浴,我特别忌讳和别人共用浴盆,怕传染什么病。香港女人搬走后,我用肥皂把浴 盆仔细洗刷了一次,开始泡到浴盆里去洗。今天只好又洗淋浴了。洗着的时候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心想,要是自己一个人住这一层楼多好。

好几天我都没见到隔壁这姑娘。我上午十点钟起床,她已经上学去了,我晚上回来,她却睡了。这样过了几天,我心里痒痒的有了点好奇,像有只小甲虫在那里停 了,那许多只脚不住地乱动,毛茸茸的惹人。我去揣想这姑娘到底俊不俊,二房东说挺漂亮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会儿我希望她挺漂亮,有机会了发展她做说话的伴 儿;一会儿又希望她丑,真像个猪八戒,这样我放宽了心,当她是原来那个女人,各干各的事,心里也不必七上八下的受刺激。有天上午在楼道里碰了面,那一瞬间 光线暗暗的没看清。我看她很明显地把头一低,我也马上漠然地侧了脸,和她擦肩而过。等她过去了,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她走下楼去,中等个子,细细的腰肢一扭一 扭的,有点意思。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倒得找个机会看清这人啥样。这天早上我醒得早,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我爬起来,把衣服穿整齐了,抓了枕巾在脸上千擦 几把,又搂搂头发,开了门走到厨房门口,停一停,惺忪着眼慢慢走进去。她站在电炉边炒菜,平底锅"嚓嚓"的响。我轻轻咳嗽一声,看她回了头,我马上把脸一 偏,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壶,倒在小锅里,问:"对不起,煮牛奶可以吗?"她把身子移开一点,往电炉上一指,也不望我,脸微微往那边一偏。我把小锅放到后一排 的炉架上,很自然地望她一眼,觉得有点面熟,眼盯着牛奶心想,这人是见过的。忍不住又往那边瞟了一眼。这不是张小禾吗?眼下的那颗小黑痣看得清清楚楚。我 吃了一惊,她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会呢?我在心里作种种猜测。正想着呢,她叫道:"牛奶,牛奶!"我眼睛并没从小锅上移开,但牛奶溢了出来我却毫无知觉。 我把锅端到一边,厨房里马上飘着一种焦糊的气味,小锅放下去的时候太重,几滴牛奶溅到她的菜里面。我把手指放到嘴边吹着,掩饰着说:"好烫好烫!对不起 啊。"她还是微微偏了脸不做声。我心里想:"咦,还挺傲的啊,以为谁又不知道你!"我端了牛奶到房子里,把小锅放到桌上,又钻到毯子里去睡,也不去想这件 事。以后我们迎面碰了,像不认识一样走过去。我觉得这样也好,非常好。我看见了她就像没看见一样,眼睛就这么望着也不避开,毫无表情地走过去。我对自己用 更大的冷漠来回答她的冷漠感到满意。幸好在加拿大我并不想动什么心思,幸好。

这天我休息,睡到中午才起来。我胡乱地吃了饭,懒洋洋地走到东区唐人街买了点水果蔬菜,在桥上看了会汽车,回来又倒到床上去睡,哪里还睡得着。心想,不睡 也好,睡了晚上精神太好,难得熬过去。想写点什么东西,铺开了纸坐在小桌边,怔了半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于是下了楼,躺到门口的小草坪上去晒太阳。躺在那里 我想着这一次又写点什么才好。忽然想起把张小禾的事写了,投到香港去也挺好。下次得问问思文,她的故事的后半截是怎么回事。前不久我把刘晓冬的故事写了, 投到香港去,很快就发表了。当然我没有用他的名字,也没用孟浪的笔名,怕万一他看见了在心里唾我。这样想着我在草地上翻一个身,把鼻子凑着地面去闻那青草 幽微的清香。侧过脸忽然看见张小禾背着书包,穿了牛仔裤,白衬衣扎了进去,远远地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地走过来。我慢慢坐起来,迎着她望过去,毫无表情地看 她渐渐走近。她走近了,脸上也毫无表情,经过了我身边,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眼皮也不抬一拾,在那刹那间,我看见她胸部隆得高高的,在白衬衣里随着脚步 轻轻地上下颤动,很生动的样子。突如其来地,我全身触了电似地一颤,一个冷噤从脚底飞快移动着传到头顶。这样的感觉我已经非常陌生了。到加拿大这两年多 来,我对异性有一种冷漠。我用冷漠表示着疏远和拒绝,这样来维护自己内心的骄傲。久而久之,内心那跳跃的火花也渐渐微弱。知道了自己是没戏的人,是局外的 角色,我也不往那方面多想。有时我对自己感官知觉微弱的状态感到害怕,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上生理上有了问题。还是在两年前,在圣约翰斯的时候,有一次和林 思文去逛超级市场,偶尔转过脸时,看见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石膏模特的胸部微微显露了出来,我全身也是这样中电似地一颤,站在那里呆了有几秒钟,思文还用奇怪 的眼神望着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哪怕那次阿唐带我去看脱衣舞,那么多姑娘又那么漂亮那么好的身材,白种人,黄种人,黑人,我也无动于 衷。想不到今天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受了诱惑。

我坐在那里想入非非,想到了"有亭翼然"这几个字来形容那种生动。我知道有很多姑娘,为了追求曲线感,用了那种厚海绵的胸衣。曲线是突出来了,但却没有这 样一种富于质感的生动。我想来想去,越想越细腻,想象力突破了一切遮蔽,一切都在脑海中活灵活现地浮出来。我故意打乱自己的想象,去想写文章的事,又去计 算存款的数目,可心里转了个弯,又想了回来。我抵抗了几次,没有用,干脆放弃了抗拒,让想象自由地流动,一边自言自语念叨着:"太下流了,太下流了。"不 管怎么样,今天心里能有这么一颤,我还是感到了安慰。我没有问题,我是一个正常人,我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证实了这一点。

               五十九

思文打电话来,问:"最近还好吧?"我说:"老样子。、"她又问我,休息那几天都干什么,我说:"看汽车。"她没听明白却也不再问,又告诉我,她房间的抽水马桶堵塞了,请人疏通要几十块钱,问我有没有办法。

我 说:"来看看吧。"就骑车去了。我在工具店买了一个吸筒。去了她望我笑笑,我也望她笑笑。我到厕所里去看,她说:"有气味呢,脏。"我要她走开,把门关 了,揭开盖子,一只手捂了鼻子,用吸筒去吸。吸了几下还是不通,也顾不得臭,双手握了吸筒去吸。吸通了秽物都下去了,可水还是流得不畅,一放水就快溢上 来,再慢慢渗下去。思文推开门说:"可以了。"我说:"可以了我一走你又要打电话给我。堵东西了。"我要她找个东西来钩,她问:"筷子行不行?"我说:" 拿个衣架来折了。"折了一个铁丝衣架钩了一会,软软的不得力。思文说:"还是请人来算了。"我手执了铁丝伸到水下面去,她说:"太脏了太脏了,还是去叫 人。"我说:"反正已经脏了。"又把衣袖推得更高些,再伸下去,钩上来一个塑料袋。她说:"这是谁丢到里面的!"我用肥皂洗手说:"反正你这里来的人也 多。"

她从冰箱里拿葡萄给我吃,说:"黑加仑呢,出国的时候看报上登了,广州卖七毛钱一粒,现在怕都要一块了。"我用左手拣了几颗吃说:" 到这里才敢吃这玩艺,才几毛钱一磅。"她又告诉我,约克大学有个学政治学的博士对她有那个意思,来过几次了。我说:"那好啊。"她说:"我还没说高矮胖瘦 呢,你就说好。生怕我找不到要你负责吧。"几个月前分手以后,我很担忧她那样悬着。在我看来,她应该对现实作出妥协,而不能死抱着一种理想不放。她并没有 充分认识到这一点,我也不好明说出来。我说:"那当然好,至少下次掏马桶就不要我打湿手了。"她笑了说:"跟你说真的。"我说:"至少是个博士,还是洋的 呢。"她说:"博士有什么用,我还当过洋博士呢。学政治的,将来饭碗都没有,还来靠我?我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说:"人人都有缺点,到哪里去找那么好 的人?真有个那么好的人,眼睛又望着空中飞过天鹅,说不定心也是黑的。"她说:"起码有你在前面做个榜样。"我说:"我算老几,黑角落里随便揪出一个都压 在我上面。"她说:"你回国就威风了。"

她又详细告诉我和那个人认识的经过,要我判断这人怎样。又说:"专业实在不好呢,也就算了。也离过婚呢,也算了,我也不能那样去要求别人。只是个子又不太 高,可能一米七还差点,年龄还比我小一岁。我有点难接受。"我说:"个子呢年龄呢,差不多就算了,别讲究那么细。"她生气说:"跟你说就这也算了,那也算 了,什么才不算了呢?是个男人就算了!"我说:"固执就不算了,固执的人将来麻烦大!只要不像我的人我看去都是合格的人。"她笑了说:"那个人倒还不固 执。"我说:"老是那个人那个人的,把他的名字吐出来算了。"她说:"那你不能出去说,你作保证。"我说:"什么军事秘密,要作保证!你不愿说就算了,我 跟谁说去!我真要知道那还不容易?"她说:"你保证了啊。那个人叫古博学,这个名字我就不喜欢,跟出土文物一样。"我说:"名字是稍微太旧社会了点,不过 你挑也挑得怪,名字也要挑,那挑起来还有个完?要是我喜欢一个人,她叫做狗屎也可以,叫王八也可以,我当她是王七的妹妹就是。"她笑得顿足说:"你好好玩 的。"又说:"我不是挑呢,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不明白她是指对那人的感觉还是对名字的感觉,心里只想她快点安顿下来,就竭力劝她接触试一试,说:"又表 白自己相信原罪说。成功的男人只多了犯罪的机会,有什么好,可怕。真的事到临头你还是不相信,只愿对方门门优秀。"她笑了说:"那倒也是,人就有这么怪, 想的做的不一样。"我说:"反正先只是试一试。"她说:"就听了你的,试一试就试一试。试了好就好,试了不好就不好,反正是试一试。"我也说:"反正是试 一试。"她又笑一笑说:"我们好奇怪啊,婚都离了,还商量这些事!别人知道了会笑脱牙齿的。"我说:"这有什么呢,有什么呢,又没有犯了法的哪一条。"

我说要走,她说:"再坐一会。"又想起什么似地说:"上个星期作业我出了三十块钱请个加拿大人帮我润色,我想得下期的奖学金呢。教授看出来了,给我一个 c,下期的奖学金肯定是没有了。如果我实在没有钱了,你借点钱给我可以不?"我心里一愣说:"可以是可以,借多少呢?"她说:"到时候再看。我不找你借又 去找谁借?实在没办法,谁喜欢跟人借钱呢?这个忙你一定会帮我,是吧?"我说:"好厉害的口!一定先把一定说了,我就一定不好意思把你堵回去了。可我还是 要想一想。到时候再说好不好,说不定你又得了奖学金呢?"她说:"真的你想想这件事。我保证会还给你还有利息。到时候连以前那两千一起还给你。你实在不肯 借也算了,我也能理解你。我这个书还是要读完的,天也不见得就会那样狠心把人的路都绝了。"我说:"我这几个钱,你知道的,来得容易?看我的手!"我的左 手食指前几天不小心碰在烧热的锅耳上,烫起一个很大的泡。我把指尖朝下,泡里面的水就流到指尖那一头,又把指尖朝上,里面的水就流到指跟那一头,反复几 次,让水在里面晃荡。她抓了我的手说:"让我看看。"又摸一摸那水泡。我说:"痛得我直弹起来,把手帕打湿了不时敷一敷,照样要做事。现在倒不痛了,有几 晚都没睡好呢。"又指了手上几处刀伤烫伤的疤痕给她看,说:"看了你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了吧。"又搂起裤脚让她看腿上暴起的青筋。她松开我的手说:"你的钱 也真的是血汗钱,你不想借我也不怪你。"我说:"我也没说不借,说不定你奖学金又得了。"她说:"那肯定是没有的,我银行里只剩两三千块钱了。"我想起孙 老板的话,心要狠,要狠!想丢句过硬的话让她绝了这个念头,可就是说不出口。我敷衍着说:"再说啦再说啦。"她说:"你心里还是掂一掂这件事啊。"

停 一停我说:"你周末也不出去玩玩。"她说:"哪里去玩呢,别人都忙呢。"我说:"找占博士、张小禾他们去玩玩。"她说:"张小禾,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鬼 影子都不见一个,电话也不打一个来。"我说:"你碰了她问她就是。"她说:"上次倒碰到一次,告诉我搬到东区去了,电话还没装好。"忽然想起什么很兴奋地 说:"她跟那个男的分手了,她知道那个男的底细了,赌气搬走了。有人写信都告诉了她,也不知谁写的,肯定是那个男的仇人。"我说:"谁叫她自己那样轻飘飘 的,随随便便把自己献出去了,吃到苦果子了吧。"她说:"别拿那一i套来看人,这里是加拿大!她还算是个有气性的,知道了就走开,要轮到别人,那还不将错 就错含含糊糊过了下去,再唆使那男的离婚。仔细一想,天下男人都令人心寒,不能怎么让人抱希望。我真的很可怜那些少女,一个个都在梦里沉着。"我说:"少 女可怜,这是什么话?听不懂。最好天下女人谁也不抱希望,团结起来把男人一概批倒,就出了口恶气。"她说:"可女人还是要去抱希望,不抱又怎么办?她们总 要走到男人跟前去,今天不去明天还是要去,说她们贱那是委屈她们了。人间有些悲剧简直就是上帝安排的,女人其实没有选择。"我说:"那她张小禾也挺倒霉 的。"她说:"她也挺倒霉,我也挺倒霉。倒霉的女人多,她一个,我一个,还不知多少,普天下都是。"我指了自己说:"倒霉的人这里还有一个。"她指了我 说:"你?你还不算,不够资格。你有一条现成的路走,赚得不想赚了就往国内一溜,什么都有r。"我说:"这条路人人都可以走,可没人愿意走,都舍不得北美 的锦绣前程。"她说:"别阴一句阳一句说风凉话。"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古博士打来的。在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开了门出去。

                 六十

张小禾不理我,代也不理她。有时迎面走过我头也不抬一下,像眼中没见到有个人 我最不喜欢姑娘们那种用冷漠装饰起来的傲慢。我在心里说:"以为魁个男人就想打你的主意吧,别自作多情!"我一点也不想打主意,我觉得那种主意在这个地方 离我很遥远,这陵我有志气做出高傲冷淡的样子。但有机会了,我又偷眼望她一望,身肢婀娜,脸色白润,小嘴微微撮着,水溜水秀的挺惹人。她下喽的时候,我站 在厨房门口看去,她衣服腰部那细微的折皱传退出的那点什么也是刺激想象的。有几次她从我身边掠过,我似乎闻到一丝淡淡的体香,侧了头嗅嗅,却又什么也闻不 到了。那一丝异香总使我老半天心神不宁。在心里我承认这个姑娘算是个不错的,搬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她和什么男人缠到一起。在多伦多,大陆来的姑娘漂亮的不 多,有个差不多的模佯,就老有人找她去玩。我从来没见有人来找过张小禾,有几次我注意到她整天一个人呆在家里,也难为她耐得住这份寂寞。有一次她在厨房里 轻轻地哼着歌儿,我下意识地吹着口哨接上去,她马上就停了下来。我好惭愧,在心里揍自己几老拳,停一停又把调子吹下去,证明着是自己吹自己的,与她没,有 关系。

有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躺在浴池里突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又开始泡在浴池里洗了。意识到这点我吃了一晾,忽地 从水里跳起来,舣脚站在水中想跨出去。犹豫了一会,又觉得没什么,慢慢躺了下去 我竭力去回想自己是从哪天开始这样做了的,但已经想起来了。我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这样放松了戒备,连浴池也不洗一下。前面那个女人在这里的 时候,我也泡着洗过几次,但一定不会忘了洗刷浴池。洗完澡我并没有那种不安全的感觉。

这天我休息,叫了孙则虎一家和几个朋友来玩,做晚饭 吃。我买了一箱啤酒,两只龙虾,几斤螃蟹等,大家都拥在厨房里。我说:"孙则虎,今天你动手,我休息一天。天天我就是炒菜炒菜,站到锅边上我心里就发 慌。"几个朋友嚷起来:"老孟出钱,老孙出力,我们大家出嘴!"朋友们都不叫我高力伟,都叫老孟,有的干脆叫孟浪。孙则虎说:"我出力可以,都是我指 挥。"他吩咐这个那个摘菜切菜,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开瓶啤酒喝说:"都做完了我来上锅,不许有人插手捣乱。"他没分配事给我做,说:"你上午去买了菜,没你 的事了。"我说:"老孙你好厉害,跑到这里喧宾夺主,还放一个人情给我。"他指了张小禾那间房说:"隔壁住了什么人,可别是个姑娘!"我说:"好像是个女 的,刚搬来我也没怎么见过。"他说:"老孟你别打幌子,你我还不知道?她漂亮吗?"我说:"没看清楚,也不至于晚上想起来做恶梦。"他说:"有艳福的人就 是有艳福,送都要送一个到他床前来。"袁小圆听了直笑,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一截了。"他对我说:"有股酸气热腾腾从哪里冒出来闻到没有?"又说:"她哪 里来的?"我说:"北京南京天津地津谁知道呢,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她暂时还没到我这里申报户口。"他指了我对别人说:"大家看孟浪好正经个人,让我们这些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惭愧。呸!别跟我来这一套!说不定今晚我们一走,你就溜到她房里上了床。以后我经常晚上两点钟打电话来查。"我笑了说:"有老孙魅力的 一半就好了!再冷淡的女人也煽得起火来,扑都扑不灭。"袁小圆听了直笑。我说:"看小袁笑了吧,她在这方面是最有体会的。"又转向她说:"你要多一个心眼 呀,对他行动的掌握要落实到每一分钟,他会犯错误的,会调皮的。"旁边人说:"我知道老孙老实,他不会调皮。"袁小圆说:"不会调皮,让他自己说这句 话!"又转向孙则虎说:"给大家说说你的经历,都是朋友。"有人说:"他想调皮呢,也只敢在心里调,他太太是什么人!他吃了豹子胆吗?"袁小圆说:"打趣 起我来了!他调皮我正巴不得呢,还减轻我的负担。只别找太丑的,让别人说袁小圆的丈夫没本领。"大家都哄笑起来,说:"孙太太心襟这么开阔,下次我家里的 从国内来了,先到这里上一课!"孙则虎说:"你们那么天真就信了她的!她那个铺子,柴米油盐酱茶都不卖,只卖一样东西!我今天喝了酒在这里开几句玩笑,回 去还不得写小字!"袁小圆红了脸说:"你再胡说!"孙则虎装着没听见,喝日啤酒对我说:"跟你说真的,隔壁那个,上了她吧,组成一个临时内阁,有什么呢? 她寂寞你也寂寞,她需要你也需要,一个要卤锅,一个锅卤嘛。说真的你单身一人旷久了对身体可不好。"袁小圆说:"孟浪别听他的,女人别拿她们开玩笑,她们 心里挺苦。"我说:"嫂子别替姑娘们担忧,我老孟还不是那样的人!"孙则虎说:"好高尚的人,这么高尚的人我都被感动,马上就要热泪盈眶了。"又说:"我 们老爷房里去说话。"我跟他到了房里,他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可是够朋友提醒了你。只当她是小菜一碟,找机会把她给推了。傻瓜,现在的姑娘谁认真 呢,她要你负责?只可惜了我没这份运道!"我说:"老孙你开玩笑呢,又变成了说真的!我赤条条一个打工的,谁会用眼角朝这边扫一扫,漂亮的当然不扫,丑的 也不扫!我用命拼来几个钱,拿去跟她敷衍吧!汽车也没一部,谁会跟你。"他摸出一包烟,往底下一弹,跳出来一支,让我抽去了,又弹出来一支,用两根指头捏 起,点燃了深吸一口,过瘾似地抬头吐着烟圈,说:"下个月准备买部车,没钱也要买,二手货吧。到北美来一趟车也不开一辆,起码有一半是白来了。老孟你也买 部破车玩玩,别死守几个钱守上甘岭似的,发不了财的!钱来得辛苦,更要它那辛苦才没白辛苦。到那天吃也吃不动了,做爱也做不动了,钱有了也没有用了。"我 说:"你看我房里三件东西,床、桌子、椅子,买了车不相配嘛。他说:"有了车,找女朋友就方便了。起码的面子都没有,谁跟你呢!女人的虚荣心是她的衣服, 你要理解理解。"我说:"有人说没吃洋肉自来一趟,你又说没车白来一趟,任务这么艰巨!"他吸着烟说:"当然最终还是房子,这是最大的目标。到这里失去的 太多了,最大的弥补就是哪一天圆了房子的梦。一幢别墅式的洋楼,前后草坪,人生也只能如此了,还要怎么样呢,活这几年的!"我说:"失去的东西房子车子也 弥补不了。"他说:"老孟,咱们哥们,来点现实主义的,别玩超现实主义那套,你是文人,我也算个文人,文人心里那点酸东西我知道!有什么用?想想这个世界 是个啥样的世界!那一套在这样的世界上都发臭了。几千几万年我也想过,关你什么事呢?就算关了你的事,你又能怎样?还是一个无可奈何!这么大的天下!自己 这几十年是真的,,自己这几十年,古往今来一切真理都在这句话里面了,老实人说老实话,准也别哄着谁。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我说:"你都说了还容得我 说什么!你真要我说呢,我就说。,"他凑近一点说:"你说。"我说:"闪开点,好大烟气,也不知袁小圆怎么就让你亲她的嘴。真要我说呢,我说你都是胡说, 放屁!"他说:"怎么就是放屁了,你说!"这时厨房里的人叫:"孟浪,菜都备好了,叫老孙过来。"孙则虎说:"下次再教育你。"一溜就去了。我站在门口, 看见隔壁门缝透出灯光,有人影子在晃动,心想:"她在家里,这么久也不出来,也不要解个手吗?"

孙则虎用清水去煮螃蟹,又抱怨说:"孟浪还 是在餐馆里捞饭吃的人,螃蟹也不会买,都是公的,没有蟹黄。"又说起在国内时,有次招待一个香港朋友吃螃蟹,买了两斤怕不够吃,爸爸妈妈装作有人请客出去 了。袁小圆说:"还好意思说!"老孙说:"几十百把块钱一斤,没有办法啦!我不想做个孝子?可囊中好羞涩,讲不得志气。这是辛酸史,别提它了。"

吃 了喝了,把东西收了打扑克。孙则虎说:"来点刺激。"我说:"打十三张,谁会?"他们都不会。有人说:"还是来三打一。"说好了七十分起叫,七角钱一次, 每叫高五分加两角钱。一个博士没怎么打过,出牌的时候手直发抖,大家都笑。玩到十二点多钟,我赢了几块钱。孙则虎输了想翻本,牌不好也敢叫高分抢了庄打, 输得最多。袁小圆带了孩子睡在房里,这时出来叫孙则虎回去。孙则虎说:"刚开始打又要回去。"袁小圆说:"再不走地铁就收了。"又问谁输了。我们一起 说:"老孙赢了我们三个。"孙则虎说:"再打两盘。"叫得更猛,两盘都抢庄打,可都输了。袁小圆在一旁看了脸色不好看。孙则虎不情愿地站起来说:"下次到 我家去玩,大家都骑车来,打到天亮再回去。"走到门口他说:"你们单身汉好自由,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呢。"一时都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 睡,忽然听见隔壁的门一一声轻响,楼道里有了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听得分明,又转到水房里去了,门闩一响。一会脚步声又转到厨房去了。我想起张小禾还没吃 晚饭呢,她被我们封在屋子里有七八个小时。我想起觉得好笑。其实她做她吃的,谁又碍着她呢?就那么羞答答的怕见人!又不是个真没见过世面的。我熄了灯,抱 了毯子想睡,耳朵却特别灵,像全身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来了,厨房里的声响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声音,我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切菜,怎么淘米,活灵活现 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关你个屁的事呢,要你竖起耳朵听。"直到她做好饭,端到房子里去。我又细听了一会,没有动静。似乎放了心,只觉得夜沉沉地压了下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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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23:05 | 只看该作者
欢迎点评。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正在看。
有同感。
感觉高力伟有点不讲究。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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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仁美** 该用户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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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5 23:1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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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23:23 | 只看该作者
谢谢,仁美。
我最恨的就是伤痕文学。搞得我们中国人无家可归。
漂泊。苦啊。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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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6 01:20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一

第二天上午,我在厨房里煮方便面吃,听见张小禾走到楼道里来了。我以为她要出去了,谁知脚步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似乎比平时沉重些,像是在提醒着什么。奇 怪!平时我在厨房里时,她从不进来,一定等我走了她才来做吃的。有时我就故意慢慢地做,慢慢地吃,慢慢地洗碗,让她久等。谁叫她那么傲着呢!感觉到她离我 近了,我忍不住偏了头望了一下,她从冰箱边侧过头来,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这更奇怪!我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只杯子里倒牛奶,又侧脸望 着我微笑一下,头也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点。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报了一个微笑,把头轻轻一点。她端了牛奶回屋子里去了。我知道刚才这一幕已经消除了我 和她之间的那一层潜在的敌意,她那一笑一定有含意。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有了这种转机呢?

以后我们碰了面就点点头,有时也" 嗨"地招呼一声。有几次我觉得她脚步放慢神色迟疑着想说什么,又怕自己领会错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过去并不停下来,心里又不踏实像失去了点什么。她在厨房 里哼着什么歌儿,我就吹着口哨接上去,她也并不停下,继续哼着。她最喜欢哼的一首歌是"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我吹着口哨应和着,心 想:"回忆什么,又挂念着那个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厨房里吃饭,她进来了,我"哈罗"一声招呼她。她说:"吃饭呢!"她居然开口说话,奇迹!我说:"吃 饭,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说:"我吃了早饭没吃中饭,你这时候算早饭算中饭呢?"我说:"按时间呢,可以算中饭了,但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饭。我晚饭吃 得晚,餐馆里做事都是这样。"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点紧张,也有点羞愧,看

她并没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着可能房东已 经告诉过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对面坐下慢慢地喝。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问道:"你喝冷牛奶?会生病的!"她说:"都习惯了。"我试探着 说:"听房东说你在多大读书?"她"嗯"一声,似乎不愿多说。我还想找些话来说,问她从哪里来,读什么专业,来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讳,都不敢问, 好像动一动脚就会踩响地雷,只好站着不动。沉默一会,我想找个借口离开了,她忽然"喂"了一声。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声,脸刷地一下红了。我 想:"会脸红的人总是老实人。"我又轻轻哼起"我们在回忆......"来掩饰那种紧张的气氛。她再"喂"一声,说:"问你。"我说:"问什么,你只管 问,我这个人问什么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点羞涩地说:"前几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吗?"我说:"是的。"她说:"房东又说你姓高。"我说:"有时候 写点什么就叫孟浪,朋友也这样叫了。"我不好意思说"笔名"这两个字,觉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么说,我算什么呢。她说:"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那个孟浪 吗?"我说:"也不知道还有人用孟浪这个名字在写不?如果没有呢,那就是我。"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这样一说,我身上都燥热起来,说:" 可不敢这样说!说得我心里一冲一冲的,说不定心就冲出口来了。我是活得无聊了,写着玩,顺便也骗几个稿费。"她说:"你的文章我看过,有一篇是《消极思想 的意义》,我喜欢,不是谁想往前冲就冲得上去的,人要有点消极思想才能在这世上活着。还一篇评那些画的,我也喜欢。"我说:"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 说:"别谦虚,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我说:"过分的谦虚等于虚伪。"她笑了说:"说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乱说,可别在心里笑我。"我说:"到了这里, 别人不笑我呢,我在心里就向他致敬了,我还敢笑别人?"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

件夹 克,又是坐着,看不出那么明显的曲线。说r一·阵子话,她变得神态自若起来,问:"怎么你不去读{;呢?"我说:"读过,在纽芬兰,读了半年就不读了,赚 钱去了。"她摇头叹息一声,又记起什么似的说:"有个人也去过纽芬兰,林思文,你认识不认识?"我说:"是个女的吧?"她说:"她现在在多人读档案号、 世。"我说:"是吗?这专业听起来不错,毕业『,找得到工作。"她说:"她先生你见过没有?"我说:"那当然见过,我们还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 挡了脸,低了头装着咳嗽,偷笑了一同。她说:"林思文很能干的。"我说:"能干有什么好呢,能干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说:"我不能干,也没见怎么就幸福 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还不如能干点,不受人欺负。"我几乎就要问:"谁欺负过你呢?"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说:"能干有能干的幸福,不能干有不能干的 幸福,上帝造人的时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没打算给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远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说一遍,我又说了,她说:"有点道理。"我心 里想:"索性再镇她一镇。"于是说:"世界上的事,你仔细去体会,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坏事,长处的延伸是短处,一定是这样的。"她点头说:"有时 候我也这样想,就是口里说不出来。"又说:"跟你说话还有意思。"我右手敬个军礼说:"谢谢你的表扬,帮你解解寂寞吧。问你,怎么不见有人找你玩?姑娘长 得那个点,总有人找她,何况你呢!"她堆起一脸的笑说:"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见了人就烦。"我双手蒙了脸说:"以后我戴个面罩在楼道里走。"她笑得拍了桌 子说:"不包括你!"我说:"给我好大的面子,那我这张脸也有资格露在外面了,我这就写封感谢信给你。"她笑弯了腰指着我说:"看你这个人说话!"笑完了 又说:"你应该去读书,你怎么不去读书?你只有去读书。你到餐馆里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说:"能赚钱就好。再说我的发音有问题,你听我连普 通话

也说不准。"她说:"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说"在加拿大我没有长久之计",心里转厂一下没说出来。她 又问我在哪里读的大学,学什么专业,来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馆工作辛苦不辛苦,现在在写什么东西等等。这样我也不客气,问:"你什么时候到加拿大?"她 说:"有一年多了,在多火读教育学硕士。"我说:"毕业』,工作好找吗?"她说:"根本没希望。"我说:"没希望读它干什么?"她说:"家里人知道你在念 书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来信催你,觉得你在北美打工不务正业。不读书家里人跟亲戚朋友也不好说话。"我说:"那你读个能找到工作的专业。"她说:"谁不 想呢,可申请不上好难的哟,我说:"你女孩子一个人在这里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说了去观察她的脸色。她有点不自然地笑笑,不做声。我马上把话岔圩 说:"说说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饭?"她站起来说:"啊呀,我下午还有课呢!"说着去做饭。我洗着碗问:"你一个人吃这么多?相信!"她说:"还有晚上 的,·次煮丁带到学陵去。今晚要上机呢,不回来吃饭了。"我说:"你挺会算计,他们有的人就在图亏馆前面买快餐。"她说:"他们学理科的有钱些,"我 说:"再睡一觉上班去,我没有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头什么东西一样。"她哧哧地笑。我走到门口她叫住我,说:"说真的,你还是应该去读书。" ,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干活回来正在水房洗澡,听见有电话铃声传来。我想着是张小禾的,从没有人这么晚给我打电话。电话铃响了一阵,楼道里传来张小禾的声音:"孟浪,你的电话。"我想着她已经进去了穿着短裤,赤膊

着 就跑了出去。张小禾正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我赶紧用毛巾挡在胸前。她见了我,马上把头一缩,头在门边碰了一下。我笑着进屋去了。接了电话,竟是周毅龙打来 的。我说:"今天你舍得打个长途给我,有什么事?"他说:"我在多伦多,给你打电话有十次了,你总不在家。"我说:"你来多久了?"他说:"你现在睡了没 有?没睡我们见个面。"我说:"我正好精神着呢。"我们约好二十分钟以后在央街和布禄街街口见面,他在帝国商业银行大厦门口等我。我下楼跳上单车去了。在 街这边遇上了红灯,我一只脚点了地等着,看见周毅龙在街灯下来回地走。我过去招呼他,问:"老周,一年多不见!来几天了?"他说:"都一个多月了。"我 说:"一个多月,才想起打电话给我?"他说:"本来还不想打的呢,混不出来啊,跟朋友联系了也不好意思。"我说:"老周,谁跟谁呢,你以为别人都成了百万 富翁么?"他说:"走走,慢慢说吧。"我把单车锁了丢在街角,两人一起慢慢地走。他掏出烟来抽,问我要不要,我要了一根。他吸着烟不做声,我也不好问什 么,陪着他沉默。他说:"找个地方坐着聊。"附近也没有草坪,就找到一个等车的亭子,一人一边坐了,靠在玻璃上,鞋子踢了脚也放到石条凳上去。我说:"老 周,怎么抽起烟来了?"他说:"解闷嘛,不抽不行,只有烟还是个伴了。"他不往下说,我也不问他怎么就闷成这样,岔开说:"找到工作没有?"他说:"也没 想到多伦多工作也这么难找。前几天才找到一份工,在一个韩国老板娘的小餐馆里打杂。"我问在哪里,他告诉我爱格林顿大道上。我说:"老板娘四十来岁,是个 寡妇吧?"他说:"寡妇不寡妇也没搞清,没见着她男人。"我说:"那家我也做过。老板娘精着呢,刮精的人。"他说:"那还用说,都是天下的乌鸦嘛。"我 说:"比起来葛老板还算是个好老板。"他说:"是的。"我想他这么晚约我出来总有点什么话说,可现在又懒洋洋的不打算说什么。我看他也

并 不掩饰自己的颓丧,想着干脆推他一推。我说:"老周,有点不高兴?"他说:"从哪里去高兴起?"我说:"天下的事再大也是个屁事,大不过要了这条命去。站 在高山上一望,什么也都小了,你是历史博士,这个话其实不要我来讲。"他顺着我的话说过来:"话也是这么说,可望来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还在那里。老 高,我陷在这里了!"我说:"哪里至于就到了这个份上,脚踏着北美的大地,多少人都想不到的事!"他说:"不能说这个话了。在这里混下去呢,实在看不到前 途。总得有条云缝里透点曙光下来吧?看不见!我不想争口气?我没有努力?我好歹也算是个人呢。三十多年的距离,我这一辈子也弥补不了,来晚了。语言不行, 专业也不行,凭什么我能在这里活这条命?打一辈子工吗?回去呢,国内什么也丢了,口袋里也没有厚厚的一叠,有什么脸?来都快两年了,这个样子,我他妈的都 不怎么像个人啦!想进呢,又进不动,退呢,又退不得。咬紧了牙看那张寡妇脸子把日子挺下去,有什么含义?我每天在心里把这些话问自己,转来转去还是这几句 话,就是转不出一条路来!"我说:"说真的,你还是应该去读书。打工你没有一点优势。人家那些人,一天做十几个小时,十年二十年这么做着,你行吗?"他吸 着烟叹息说:"读书?读个老娘。不瞒你老高,托福我也考了有两次,没信心了,托了什么福,托了罪来受是真的。再退一步说,学我这行的,读了四五年读个博 士,还不是一场空?人家的社会,就这么让你打进去了?争不到生存空间吗"我说:"这世上的人一天到晚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在干嘛,都是想争一个更好的生存空 间!人类几千几万年这样过来,还得几千几万年这样下去。有人劝过我改专业重新学起,你想过没有?"他哧地一笑,说:"早个十来年呢,还可以想想,我三四十 岁的人了,和二十来岁的人去竞争?不说我没这个信心,有这个信心也没这个能力。"我说:"总得找个

方向,还有 一辈子要活呢。一犹豫,晃一晃几年过去,完了!"他说:"还说呢,我心里每天急得下油锅似的,我好像都看见自己的心剜出来浮在热油里煎得咙曦地冒白气,就 靠一支烟镇静镇静。"说着他把手上的烟一举,"你在多伦多日子长了,倒是帮我个主意。"我说:"做点小生意呢?"他说:"想过,针挑土似地挑起两三万块 钱,开个小杂货店什么的,慢慢再多积下点钱,做个像样的小生意。可是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一条缝让我这根针插进去?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再说我哪里又像1\做生 意的人?我替别人站过柜台,才站了两三个小时,心里就发毛,没那份耐性。"我说:"你跟我一样,文人的毛病都全厂。"他说:"能比你就好,你口袋里还有那 么一小叠。跟你说,你当个笑活听。前几年我可看不起钱呢,别人说起钱我听也不要听,赤条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嘛,好潇洒似的!我还在报纸上写了篇文尊. 《不要给我一百万》,我有了一百万我就会没进取心了,会坐享其成了,会堕落了,真好像谁给我一百万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狱,一片真心!到今天一万块钱 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来是鬼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给骗了,我是个骗子!"代说:"钱原来这么厉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没有钱你的自尊心都没处搁, 老板的脸你乖乖看着,你有志气不看?才知道原来钱还不只是钱,别人赚钞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张张都是血泪斑斑。没来还以为北美遍地黄金,馅饼都掉 到口里。跟那年动员我哥哥下乡一样,说去的地方顶上袖子碰头,下面花生绊脚,早上去塘边洗脸,不小心舀上来几条大鱼。"他说:"人活这一辈子呢,也就这一 辈子。活着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活得更好点,还有什幺呢?不然世上的人忙来忙去都在忙什么呢?你说,从总统到乞丐都在忙什么?活着的意义在活着之中而不在活 着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钱,人又不能穿空气喝西北风过日子。

可赚钱又是这么难的 事。钱这魔鬼,叫人又爱又恨的!"他又掏出烟来抽,丢过来一支,我一捞没捞着,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叼在口垦。一个巡夜的警察走过来,伸着脑袋往罩面望 了望,去。周毅龙说:"把我们当流浪汉了。"我看看表已经两点多钟,说:"你明天上班?"他说:"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 做,偏叫你休息。"我说:"我没事。"他说:"再坐一会,都一年多不见了。"

两人又抽烟,他先抽完了,丢了烟头,望着我,我说:"你说。" 他说:"说什么也只是说i电"我说:"老周,要我给你出个主意呢,你又不会听,你舍不得口袋里那张绿卡。像我...这样的人,最现实的一条路,赚一把回去 算了。在这黾不是有...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的目标,"栽伸出五指邑'勉,"有了这个数我就开拔了,大概还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 余。你还敢抽烟,我是舍不得的。回去了小小Jxl光'下,也算个小理想。"他说:"老高,真的羡慕你,还有条退路。、"我"嘿嘿"笑着说:"我倒还有人羡 慕,听着挺新鲜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么好话!"他说:"哄你呢。我想同去也回不成 我的儿子,你见过的,小磊,我带来的,读三年级了。中国活呢,还能说,中国字呢,爸爸妈妈都不会写了,骂他他还笑呢。带他回去读一年级?把他丢在这里老婆 带着,自己跑回去,我做得f"?我好歹也算是一个父亲呢。没办法了,钱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儿子?老高,我真的心里天天挨刀子呢,捅进去拔出来, 又捅进去拔出来,杀,杀!血淋淋地滴,嘿嘿!"他说着"杀"的时候手中像操着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缩。我说:"你那赵霞呢?"他说:"还在圣约翰斯,带着 儿子。我真的都不怎么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读博士了!不是什么好事。到了地球这一面,什么都翻转过来了。"我说:"那她苦啊,要读书又要带孩子。"他不做

声。 我想他一个人来多伦多,和赵霞之间恐怕有点问题,说:"我跟林思文的事你知道了吧?"他说:"怎么不知道,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还能想她怎么 样?"我说:"老周,你别骂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小赵还是挺好的。"他自嘲的笑一声:"好,好,好得很!你怎么会这样想?真的好呢,太阳也从西边跳出来一 回。说起来也真没脸说,如今连个女人也镇不住了。她这博士才读了一年呢。毕业找份工作,我在家里就别做什么人了!想当年她追我,捧我跟个什么人似的。男人 啊,就不能倒了霉!她在家里颐指气使,气焰万丈,我是赌气跑出来的。我也真想混出点名堂争口气呢,可又到哪里去混?这么大个世界就没有我站的那个位子!你 说人到了这一步,惨不惨?你还可以捞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没有儿子,又捞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运。我比不得你。没有办法!"

我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种得意的神气,好像这个社会是为他特别安排的。这才一年多呢,就这样了。居然还有人处境比我还差这么多,我心里有了一种阴 暗的安慰。我想,这家伙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把我当个真朋友说话。我说:"要是个姑娘长得也有个模样,嫁个人也是一条路,爱情不爱情也顾不上了,这个社会爱 情姓钱,现实得很。这样呢也算有个着落。要是个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没有什么可靠的!要我说,你只有赚点钱回去,五万没有,三万也行。这里没有我 们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干什么呢,人这一辈子!为本加拿大护照活这一辈子?骗了父母亲戚朋友可骗不了自己的心!"他说:"这我也看 到了,没看到我不那么悲观。那本护照呢,就算我想得开,可我的儿子呢?搞得不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闭着眼也要抓摸个好的,就 是儿子

的事想不通。你没儿子,你不会知道这种心情。没有办法!"我说:"怪来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 己。"他说:"没有办法!"我感到有了点压力,好像自己有了给他想个办法的义务。可我哪又能跟他想出什么办法来?有办法我自己也不至于这样。我说:"要不 你到报社去试试。"他说:"你怎么不去试试?"我说:"我又不是博士。"又说:"慢慢混着,天无绝人之路。好在这个社会还养人,有了绿卡社会救济也可以领 几百块钱一个月,活这条命是没问题的。不过你老周哪里就至于到了那一步?"他说:"那也别这么说,那一步说到也就到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 了,街上的灯光黯淡了些似的。远处帝国商业银行大厦通明透亮的在夜中矗立。几个夜游的白人黑人幽灵似地走着。偶尔有一辆车放着音乐驶过,夹着几声男女的浪 笑。周毅龙指了远去的车说:"人家活得好滋润的。"我找不出话来说,就问:"刘晓冬现在怎么样?早几个月来多伦多找他的女人,快疯了似的,含着泪回去 了。"他说:"这事你也知道?"我说:"在我这里住了一夜。"他说:"他现在好!他回去了请我们吃了一顿,喝了几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滚,说酒话,唱 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见人有说有笑的,找了一个白人姑娘同居了两个来月,现在又是第二个了。"我说:"那他倒是吃着洋肉了。"他说:"这小子因祸得福,命 啊。这份福他自己也没想过,可就得了!"

又说了一些话,准备走了,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亭顶上"扑扑"的一片响。我说:"天留客我们再聊 聊。"他说:"也好。"我说:"在这异他乡,凌晨兰点,听这一片雨声,你细想一下此时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像是幻觉,不像真的。"他说:"老高,有时我 差不多已经悟了,纷纷扰扰一个大干世界,转眼灰飞烟灭,什么不是过眼烟云?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有什么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涛生 云灭。

把这几十年一过,谁知道有个周毅龙这么个人在这世界上蹈了一遭?这样想了,我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觉醒来,还 是不行!那么多麻烦事它要来找你,你躲不开它!儿子放不下,钱放不下,心里面还有个名也不怎么放得下!人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个,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这几 个放不下,一连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个吃肉的人,说不得做和尚。知足常乐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了,那不是让人笑话吗?俗人啊!"我说:"悟的人心里要有个 拙字,你太巧了,哪里是悟的人!"他说:"看着人家一天到晚蝇营狗苟,居然都有所斩获。自己也只得回过头来,杀到这个世界里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 吗?"我说:"悟的人要六根清静,你是一根也不清静,说什么悟!也是得不到了,暂时哄一哄自己的心。"他说:"老高,你知道我。" .

    他沉默着不做声。靠在玻璃一动不动,雕像似的显出黑色的轮廓。这时阵雨过去了,他说:"走吧。"我说:"走吧。"我们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六十三

渐渐的我和张小禾熟了起来,有了那么点朋友的意思。我们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让这种朋友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另一种朋友。我在心里想法也不是没有,飘过来 飘过去不敢认真去想。在这个社会里,一个男人没有像样的收入和身分,就没资格有那种想法。朋友是朋友,现实是现实,这个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在内心骄傲着, 却又很现实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为这种心理我对张小禾没有进攻的意思,我得自觉敛着点。她试探着以后对我也放了心,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安全的人,放了胆与 我交往。

我感到她不自觉地看高了我,我心里很不安,有时就故意开玩笑似地贬低自己几句,给她一个提醒,怕她更了解了我后知道 我不过如此会小看了我。这样几次之后我发现效果适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像写了几篇文章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报纸每天出版总要登几个字上去,有 什么呢。"她说:"那也要能写。"我说:"那是哄人骗稿费的,我当那是打工。"她说:"你又虚伪了!"又问我报上发表出来文章的繁体字是不是我写的。我 说:"那当然,这里写简体字编辑都不认识。"她说:"你还能写繁体字!"我心里觉得可笑,这在她看来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点好感,崇拜并不需要太多的理 由。我说:"你要用心去写,三天就习惯了,算什么呢。"她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后来我发现这正是自己在潜意识中追求的效果,开始我连自己也骗过 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时也顺口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把球踢给她,看她怎么处理。她总是无知无觉似地不接这个球,很坦然的样子。我心里感到羞愧,觉得自己 心里那种闪烁不定的念头实在太荒唐了点。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又似乎什么也没等待。有时我在心里骂自己几句:"你是什么人,狗屎堆!在 这片土地上还想浪漫?"这样想了我心里就平静下来,有如释重负之感。有个漂亮的姑娘说说话,这福气就够大的了,还想怎么着吗?我知道姑娘们明白自己的每一 点优势,明白自己的每一寸价值,她们不会昏头昏脑地处理了自己的终身,在这个问题上她们要使自己的价值得到最充分的实现。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会有什么奇 迹发生。可有时候她说话之间也带着一点点娇羞,我猜不透这是姑娘们不自觉地在卖弄风情呢,还是在给我一种含蓄的暗示。有一两次我觉得那是一种暗示的时候, 我又感到了一种危险,在内心开始退却。我想:"即使她有那点意思呢,我也不能够有,我哪里就敢交个女朋友?口袋里那几张钞票还

得 留着的。进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里就养得活她?"我不敢承担这种责任。有时她热情一点,我又怕去煽动这种热情,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 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尝一尝,我说:"闻着香香的就够了。"她说:"用嘴尝一尝,鼻子管什么用。"我就夹一点尝了尝,说一声"好"。她说:"好多呢,你拿 个碗夹点吃去。"我说:"够了,够了,不拿碗几筷子我也把你的夹光了。"她说:"我做得不好。"我说:"好,真的好。"我心里是真的想说好,可口里说着挺 不自然,像那个"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说出来似的。我掩饰说:"起锅如果再快一两分钟,那就更好。什么菜炒过了都不好。"她说:"你心里想说不好,我知 道。你是专业水平。"我说;"我的水平哄哄外国人还蒙混着,反正中国菜他们吃在嘴里都是一个意思。"有几次我有机会很顺口地说:"菜就一起做算了,省 事。"可我就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有时我又觉得她根本没有那点意思,是我自己心里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荡荡的有什么呢,人家能把你捡得进 眼缝缝里去吗7 .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孙则虎"临时内阁"那句话,心里一冲一冲地跳,我用手抚了胸,感到了那颗心的存在。到时候好说好 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负责,万一她根本就没有要我承担什么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里那份骄傲,万一她承认我这种骄傲呢?开始就说清楚了,两厢情 愿,也不存在谁骗谁的问题。这种想法对我的诱惑越来越强烈。我觉得自己心里动了,感到了害怕。我没有力量抗拒这种诱惑。有时又往另一方面去想,那样我要装 作很潇洒地花钱,而且,她跟那个博士分了手,她还不是一个那么随便的人,我不必去碰这一鼻子灰,破坏了她对我的一点好印象。这样想着我又觉得这件事跟自己 很遥远,是自己想昏了头。想来想去想不清,干脆在心里对自己吼一声:"你算了吧,别干这造孽的事

了!"这样吼几声,心里又能够镇定一阵子。可过了不久,那种想法又从幽暗的意识深处爬出来,像一个虫子在搔不着的地方轻微地蠕动,又像一只识途的狗,把它赶到远处也会找着路回到家里来。

有 天晚上我下班回来,电话铃响了。我想是周毅龙打来的,却是张小禾。她说:"我已经睡了,还没睡着,听见外面有响动,真的是你回来了。"我说:"对不起,把 你的好梦给搅碎了,下次我轻点,蹑手蹑脚跟个贼样的在这楼上走,好不?"她笑了说:"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睡着,我又没有神经官能症,哪里走几步就把我惊醒 了。你今天回得晚些?"我今天下班时莫名其妙地和阿良吵了几句,阿来又来评理,耽误了一点时间。这都被她察觉了,我心里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味,可见她平时注 意了我。我说:"是回得晚点。"她说:"有什么新闻没有?"我说:"新闻怎么没有?报上都登出来了,马尔罗尼总理发表了经济政策的演讲。"她"咯咯"笑着 说:"谁听这个!"我说:"你干脆说想听小道消息好了,听新闻,好堂皇啊!',她又笑个不停。我说:"我今天和别人吵了一架,一个广佬想挤走我占我的位 置,挑我的岔子,还说要打我,我踢开门要他出去打,其他几个广佬其实是向着他,看着形势不对,又转一副脸做和事佬。"她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样子一 定很吓人,可我想不起来!"我说:"时不时我也壁虎爬窗户露一小手。在没有道理讲的地方你就要用拳头讲道理,这也是生存方式。"她"啧啧"一阵,说:"看 不出你能文能武的啊!"我说:"以为我的拳头是棉花包子吧!以后你也会怕我了,我挺凶,我劲又大。"她说:"我不怕你,想不出你怎么就是个凶样子,你不可 怕。"我说:"不可怕的人最可怕。"她说:"那你可怕!"我说:"可怕的人更可怕。"她带着点娇声说:"你别吓我。"又说:"最上面就没有了,最就是最, 最可怕,又更可怕,这不通。还是个作家呢。"她说着隔着墙敲得"咚咚"地闷响,我

也对着墙"咚咚"敲几下。我说:"今天知道 了我挺凶,劲又大,谁也得小心点。"她说:"你坏!"把电话挂了。熄了灯我睁了眼望着空虚的黑暗,心中品味着"你坏"这两个字,像牛把草料吐出来反刍。女 人客客气气地说着男人的好话呢,那一点戏也没有,说"你坏"呢,那意味就有点浓浓的了。那点意味在我-心中怎么也化不开,想着这也许就是一种信号的不自觉 流露。我几乎有把握她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我,只是能接受到什么层次,我还想不清楚。也许,她心里发生的变化她自己也还不十分明白。

哪怕就在 隔壁,我们也常常打电话说话。她从不到我房子里来,也不邀我到她房里去。凭着这一点,我又对自己的判断十分犹豫。也许她并没有那份心思,对她来说,我只是 一个可以放心又可以排遣寂寞的对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动那么多脑筋去急死了自己的脑细胞?这样想了我又觉得心里一宽0这天中午她在厨房做饭,我就坐在桌 子边和她说话。如果在以前,我还要煮点牛奶喝或做点什么遮掩一下,现在没事我也这样坐着。她做了饭端到桌子上来吃,一边和我说话。我目光不时地大胆在她脸 上停留,她也并不闪避,很坦然的样子。突然,莫名其妙地,连我自己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隔着桌子,我往她脸上吹了~El气。这举动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低 了头,伸一伸舌子。如果她沉下了脸,我就无地自容了。我紧张地抬起头,看见她望着我笑了一笑,很明显的给我的羞愧一种宽容的安慰。我又和她说话,可气氛总 有了点异样。我想:"如果我把这一笑理解为含蓄的允诺,大概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吧。"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会要发生。我想象着自己的手轻轻移 过去触了她的手,她不移开,就一把抓住。又想象自己隔了桌子飞跃过去双手搂定了她。看她又很坦然的样子,依然若无其事地说话,又想:"到底是过来人,

沉 得住气。"我心里方寸已乱,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很突兀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她说:"你是谁,你不就是孟浪?那你还是谁?"偏我心里紧张着,舌头通 了电似地控制不住说:"我过去怎么回事你知道不?"说完我马上又后悔了。她很不愿说自己过去的事,我说起自己过去的事,对她有一种压力。而且,我这样有一 点迫不及待地把什么都讲清楚的意味,有什么必要呢?不料她淡淡地说:"过去的事,就是你跟林思文的事吗?我知道了呢。"我的舌头怎么跟拔了开关似地煞不 住,说:"已经分手了。"她说:"知道,已经分手了,已经分手了,这我知道,已经分手了。"我心里一急,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她"扑哧"一声笑出 来。我真的很恨我的舌头了,那么控制不住。我用牙齿咬舌尖一下,算是惩罚。怕又会有什么话溜出来,又把舌尖用牙齿咬住。张小禾看出我的窘态,宽容地笑着 说:"谁也没说你有别的意思。林思文那么好一个人,你也挺好,真的不知怎么就配得这么好,多难哟,分手太可惜了。"我说:"分手可惜,不分手更可惜,两个 人都陷在里面耽误了。"她说:"你也不为她想想。"我说:"代价我也付了。"她说:"那不一样,到底她是女的。"听到这样说,我心里那种不安分的想法倏尔 消失,笑了说:"你为她打抱不平!你们女的什么时候结成了统一战线,男人都是你们的敌人。"她说:"没那个意思,她是我的朋友,我就要为她说话。"我 说:"我不是你朋友,所以你不为我说话。"她笑而不语。我又说:"思文都跟你讲了?"她说:"思文都跟我讲了。"把"思文"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说:"林 思文跟你都讲些什么呢,林思文她?"她笑着说:"思文都告诉我了,思文她。"我说:"林思文她怎么讲?"她说:"反正思文她讲了,前几天。"我试探着 说:"反正林思文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横竖都不是个东西。"这时她吃完饭,把碗一推说:"那倒也没有,思文还说了你的好话,说你人好。"我说:"搞半天林思 文还表扬了

我。你只拣好的说。"她说:"思文要我别出去说,你别去问她。"我说:"说的都是好话,下次我碰见林思文要谢谢她 在外面抬举我。"她说:"我看思文有点后悔了,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们和好算了。你心里有意思自己又不好意思,我给你递个信过去,说合说合。"我猜不透 她这些话是带着一点酸意呢,还是提醒着一种距离。我说:"倒谢谢你一份好意!"她说:"那我就去对思文说了,你可别开玩笑。"我说:"要你帮忙呢,自然会 来找你,不过我看暂时不必多此一举吧。"她把一根指头在我眼前一划说:"黑心狼,男人都是这样。"我顺势去抓她那只手,捞了个空,被她闪开了。她说:"女 人跟个男人,跟赌博也差不多,拿命去赌,拿青春去赌。最大的希望就是像美国选总统一样,在一群魔鬼中不要选了那个最坏的魔鬼。"我说:"下次请你吃夜宵 去,你真的太好了,太仁慈了,没骂我狼心狗肺,骂声黑心狼就算了。"她笑着晃着身子。我说:"林思文她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说:"思文没问我。"我在心 里暗笑:"她没问你,你倒会说话。你自己不说她又从哪里问起?"我说:"林思文下次问你呢?"她说:"你不告诉思文,她怎么会知道问?你告诉她没有?"我 说:"我总记着要告诉林思文她,每次又忘记了。"她说:"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住在哪里0"我说:"你不喜欢别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说:"反正你别出去 说,你说我就恼了。"我说:"不说,不说。你替我保密,没人知道我住在你隔壁;我替你保密,又没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达成协议!"她嘬嘬嘴唇,对我扮了个 怪脸。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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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6 02:13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四

天渐渐凉起来,又到了枫叶红的时候。多大联谊会主席黄宪打电话来,告诉我联谊会周末组织出去玩一天,每人交十加元,交通和中餐都在里面了。我开始还不想 去,他劝我,我就应了。我要阿来这个星期六别排我的工,说是朋友从国内来了,要去机场接人。他说:"周六最忙,谁也愿意休这一天。"我说:"特别的情况 啦。"他说:"谁会没有个事,特别情况哪个都有,周六我还要去机场送人呢,真的是要送人到香港去。"我只好不做声。你说要接人他就说要送人,气得死的人真 要气死了。我知道他也在暗暗挤我了,挤走了我他好拿这个位子去做个人情。经济萧条,一个工作机会不知有多少人睁了充血的眼盯着,像这样的机会我再不可能找 到了。唐人街那些正牌的厨师,一个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十多个小时,钱比我还拿得少呢。看在钱的份上我只好忍气吞声,想争那口硬气吧,饭碗就砸了。好在我也 没有希望过会有不受气的日子,心里气一会也就算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我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忍了一天就少了一天,少了一天就轻松一点。再过几个月一 年,我就彻底解放了。"我在心里骂自己没有志气,成了钱的奴隶,可骂完了叹15气还是得围着钱去转。钱这东西,有了也就那回事,可没有就不行。只要人不断 了这13气,就知道它是个好东西。我查了排工表,阿长星期六休息,我跟他好说歹说,保证了以后任何一天他想换班我都答应,才把班换了过来。

我向张小禾说:"这个星期六你们出去玩吧?"她说:"交十加元你也可以去。"我说:"你去不去,你去我就去。"她说:"本来不想去,太多事了。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我一笑,她马上说:"是女朋友。"我说:

" 是男朋友也没什么奇怪,太不奇怪了。"她说:"是个女朋友嘛,人家骗你干什么?"我说:"那我就把心放下来了。"马上又说:"别生气啊,逗你玩的呢。"她 笑了说:"你逗我玩,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说:"比我小的我看去都是小孩子。"她说:"你才大了几岁!"我说:"你今年二十岁吧,我三十岁,你都该叫我叔 叔r。"她说:"我都二十四了呢。"我说:"我正好三十四,还是你叔叔。"她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好不要脸,占我的便宜,叫你哥哥还差不多。"我 说:"那你叫一声。"她说:"叫一声你敢应?"我"嘿"地一笑:"那我不敢,你叫吧,我真的不敢。"她狡黠地一笑说:"你竖起耳朵听了,我开始叫了。"我 侧了头对了她。她说:"靠近一点,我不好意思叫很大一声。"我把头靠过去一点。她突然把双手在我耳边用力一鼓掌,我就装着吓了一跳,她直乐说:"逗你玩的 呢。你还想我上你的当真的就叫了?我又不是幼儿园的。"我说:"跟你说真的,星期六我也去。"我把球踢给她,看她会不会说一起去的话,可她说:"你真的也 去,那太好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跟张小禾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一场真正的恋爱,除了互相可以接受对方这个人之外,其它方面太缺乏现实基础。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勇气她也没有勇气捅穿那透明的一层纸。若是朋友呢,这游戏玩得有点过分了。好在我已经不是热血青年,自信还不至于越陷越深不可自 拔。我对这件事不抱真正的希望,可又情不自禁地想去触一触,似乎后面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吸引我。有时候我想解放了自己,人生何必那么认真,这天涯海角 的,谁又管着了谁呢?来一次不负责任的爱情游戏,也许并没有真的就伤害了谁。而且,张小禾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没有过经历,也不至于就把事情看得那么神圣。这 样想着我几乎就要来一次大胆的突破,成功了至少可以缓解自己内心的饥渴,碰了钉子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总不至予到处去说。

即 使别人知道了也就那么回事,在这里谁会把这当一回事呢?又想到多伦多属于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漂亮姑娘就那么几个,那么多博士什么的还轮不到呢,还轮得到我? 碰了壁可就难堪了。这几个月来我的自信慢慢恢复了点,这使我有勇气从容不迫地和别人交往,可这种勇气还没有大到有把握对张小禾采取进攻姿态的程度。 ·

星 期六清早我听见外面有响动,挣扎着爬起来。张小禾在厨房里弄早餐,我匆匆洗了一把脸,也走到厨房里。她见我来了,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加快了动作。我心 想:"谁追你呢!"却故意用很快的动作去煮牛奶,又脚步匆匆地到房里去整理东西,再到厨房里来。她在烤好的面包上涂了草莓酱正准备吃,却又收起来,说:" 我先去了好吗,有朋友等我!"我说:"你去,你去,我还要好一会呢,刚起来。昨晚看书到两三点钟才睡。"她背着一个包下楼。我站在厨房门口,她经过我身边 说:"也要快点,晚了车就跑了。"我"嗯"一声转脸去望窗外,听脚步她到楼下了,我突然一转头,看见她站在楼下回过头张望。碰到我的目光,微微一张嘴似乎 想解释什么,却马上掉过头去,开门走了。她的举动我能理解,她怕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议论纷纷,毕竟我们没有那么回事。但我心里还是受了一点伤害,又庆幸自 己没有因胆大妄为而丢脸。我朝楼下虚踢一脚,心想:"以为谁真的想跟你一起去吧!"到多大图书馆门口,那里已经站了一大片人。我看见林思文和几个男的站在 那里说话,她看见我,眼神招呼了一下。我也不过去打招呼,退到一边去判断哪个是古博士,又去搜寻张小禾来了没有。不一会来了两辆大客车,大家一窝蜂拥上去 占位子。我觉得自己不是学生,资格似乎差一等,不好意思去挤,站在边上等着。人都上完了,最后一排还有空位,我过去坐了。刚坐好张小禾就上来了,就她一个 人。她看见了我,眼睛眨一眨,我动动嘴唇算是答复。我稍稍移动

一点身子,准备她会过来。前面有个男的马上把身 边的提包移开,要张小禾坐,她很自然地坐了。一路上那个男的总是找机会和张小禾说话,张小禾只是敷衍几句,马上又偏过头去和通道那边的一个姑娘说话,两个 人头凑在一起,亲热得不行。我在后面冷眼看去,觉得这种冷漠和亲热都有点夸张,在心里猜测是不是做给我看的。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 时,来到一个湖边。问了别人,还是安大略湖。湖的岸边是大片的草地,一直伸延到远处的小山下,满山都是红叶枫树,远远的燃成一片。大家分散去玩,黄宪叫 道:"大家注意了,两点钟在这里吃中饭,六点钟回多伦多。"我站在沙地上,看着张小禾和那个姑娘跟几个男的沿湖去了,思文和一大群人向山上走去。我不想和 别人打堆,一个人到草地上坐了。有几个人在沙滩上打排球、羽毛球,还有几个勇士脱了衣服下水去游泳。黄宪扛着摄像机,见了谁都拍摄一会。走到我身边说:" 老孟来几个镜头。"我用手挡了脸说:"免了,免了。"他拍了说:"下次到我那里去看自己的光辉形象。"说着做挡脸的动作,扛着机子往山那边去了。那些小孩 子到了一起,乐得跟疯子似的在沙滩草地上跑。一个小孩在矮树上发现两只螳螂在一起,叫着:"快来看螳螂双胞胎。"另一个小孩说:"两只螳螂打架。"他们的 家长听了抿着嘴笑。一个走上去把螳螂打落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围在一起的几个孩子一哄而散。一个同乡跑来说:"孟浪,不到山上去?"我说:"远远的 一片红都看到了,还有味些。"他晃着手中的飞盘说:"我们来扔这个。"我们在草地上站好位置,扔飞盘玩。玩了一会,我说:"累了。"就在草地上坐下来。他 说¨我那边去了。"说着往有女孩子的那边去了。太阳朗朗地照着,照久了脸上也可以感受到一点温暖。我闭了眼躺在草地上,想把张小禾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清楚。 这时我又觉得那种情绪恐怕大部分是自己心里

酝酿出来的,她今天的举动就很能说明问题,这会儿她还不知跟什么人 在什么地方乐成什么样子呢。这时我很轻松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毕竟是商业社会,经济上不强大的人得夹着点尾巴做人,别太张狂!不错,钱是个魔鬼,叫人又恨 又爱的!它不动声色地操纵了太多人的命运。既然不能设想那种意外的幸运会属于我,我又何必把这事挂在心上。正想着有人Ⅱq道:"双百分还差一个,谁来?" 我一滚爬起来,说:"我来,我来。"就跑过去了。

玩了一轮,我说:"来点小刺激。"他们都不肯。我说:"有点进出才调动情绪嘛。玩牌不来 钱,炒菜不搁盐。"有人说:"老孟财大气粗的,欺负我们是学生吧。"我说:"我财大气粗?我这点钱还不够塞你们眼缝缝。"他们又问我存多少钱了。我老实 说:"也有三万了,再过几个月一年,凑够了五万就洗手不干了。"他们都不信我就凭打工能存下这些钱。我说:"我经常累得都走不动,你们也不信呢。"一个人 说:"五万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我说:"你们一毕业钱就滚滚来了,那时候眼界也高了,心也大了,买房子地皮,当地主了。"

中午的时 候,有人在沙滩上支起几个炉架、从袋子里倒出煤球似的燃料,浇上油生起了火,准备烤鸡。有人说:"帮忙去吧。"大家撂下牌就过去了。火燃起来,就把鸡翅膀 鸡腿涂了佐料,搁上去烤,烟还没熄,几个人呛得直咳嗽。两个女孩子把切成片调了料的牛肉穿成一串串的,也搁上去烤,沙滩上顿时弥散着一种香味。张小禾这时 回来了,也帮着串牛肉。她不认识我似的,我也不理她。一边烤着,有人就拿了鸡翅膀,开了饮料,坐在沙地上吃起来。黄宪切了西瓜,一手托着瓜,一手拿着鸡翅 膀,左一口右一口地吃,一边说:"先来的先吃,待会人多了就轮不上了。"我啃了两只鸡翅膀,又过去拿牛肉串。张小禾正在翻动,见我在找烤熟的,用手点着一 串轻轻说:"这串好。"

   

人慢慢都回来了,三五个一群坐在沙地上,咬鸡腿鸡翅膀的声音响成一片。十几只西瓜一时都吃完 了,有人就去扯香蕉吃。黄宪吃完了扛着摄像机四处照照,一边喊:"鸡骨头瓜皮罐头筒请大家装在塑料袋里。"思文和一群人坐在一块大塑料布上,几个人有说有 笑,有几次她被谁逗乐了,昂起头来笑。几个男的对她似乎还很殷勤。看着我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并没有嫉妒的意思。黄宪从我身边走过,用嘴努一努一圈人说:" 徐丽萍就在那里,看那些人。"徐丽萍是国内一个很有名的电影演员,头像都上过挂历和画报封面的,光彩照人。早就听说她在多伦多,却没人知道她在于什么,凭 什么活着。我这才知道她也来了,冷眼望过去,几个男的烘云托月似地围着她,那一圈人只有她一个女的,那些女学生们都躲开她。有人走过去却插不进那一圈人 去,就在旁边慢慢绕上一圈,然后走开。我觉得徐丽萍那张脸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正被人细细地阅读。我这么看去徐丽萍对周围的注视浑然不觉有点矫作,那种沉静 高雅目不斜视也有点虚张声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沉得住。我看着那些人各个怀着心思转来转去,又遮遮掩掩怕人察觉,觉得非常好玩。有人从那圈人中站起 来,跑到这边来拿烤鸡牛肉串,马上又有人从容地走到那里,慢慢地在那空档坐了。其他人不敢再起身,就嚷着:"多带几只翅膀过来。"又有人叫:"拿一爪香蕉 过来。"那人拿了鸡翅膀,见自己的位子被人占了,一脸的不高兴,撅嘴挤眼嘲讽地一笑,也不理叫的人。又有个男的拿了一些鸡翅膀牛肉串过去,递给几个人,又 递给徐丽萍,顺势就靠近她在圈子外面坐了。

然后大家在草地上围成二个大圈坐了联欢,击鼓传花。花就用一个可乐筒代替。有几个人得了可乐筒不慌不忙传下去,我疑心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个节目,想得机会露一手。击鼓的人得了暗示,第一轮可乐筒传到徐丽

萍 手中鼓声就停了。有人嚷着要她把自己演过的电影来一段,她说没有对手配戏,问唱歌行不行。她打算唱《沙家滨》中"斗智"那一段,问可有谁能唱刁德一和胡传 魁。马上有几个人举手报名。我听了觉得她唱得很一般,可有几个人拼命鼓掌。这样过了几轮,黄宪又宣布自由表演,好些人抢着站起来表演,倒也热闹。接着又是 游戏,把二十几个气球扔在圈子中间,两个人一组把腿绑在一起,看哪一组踩破的气球多就算优胜。我对游戏没有兴趣,低了头去拔那些草,在手中搓揉了,满手的 绿汁。又选了根长的草茎,在草丛中挑起一只大蚂蚁,让蚂蚁在上面来回地爬,爬到左边我用右手捏着那根草,爬回来到了右边我又换只手。心想:"这根草也够这 蚂蚁先生爬一辈子了,人忙忙碌碌这一辈子跟个蚂蚁也差不多。"

忽然有人在喊:"快来看落日。"有几个人就往沙滩那边跑,我跟着也跑过去。只 见万顷波涛托着天际一轮夕阳,透着殷红,圆圆的从湖那边一直照过来,划出一扇金色的波涛。天上的云被烧得通红,幻出人兽鬼各种形态,一会儿又变了。几只江 鸥在夕阳中轻翔。草地上的游戏停止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在嬉闹。沙滩上坐了一大片人,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每个人的脸都被夕阳染红,显出庄严凝重的神色。夕 阳渐渐下沉,有一半已溶入湖水之中,湖面露出红透的半圆。湖水一波波推上沙滩又落下去,发出清晰的轻响。我心中有什么涌上来,又退下去,知道了自己在时间 中凝望,它正迅速离我而去。我想象着夕阳那端有身着甲胄的勇士们挥刀跃马冲过来,裹挟着一片隐约的嘈杂声,黑色披风潇洒地向后飘着,高举的刀在夕阳中金光 闪闪;又想象着那端是远古洪荒般的一片死寂,夕阳那半圆的中心一个小黑点从浩渺的湖面上遥遥而近,一下一下击水声渐渐清晰,是穴居人的独木舟。等夕阳收了 它最后的光线,在一瞬间完全沉入湖中,湖面变得苍茫渺远。大家纷纷站起来,

仍沉默着朝那边眺望。然后,拍一拍身上的沙,踏着暮色归去。

六十五

我对张小禾说话时多了一点严肃,不再在话中夹带着什么。有时我觉得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为了这颗骄傲的心我必须放弃那种前途渺茫的尝试。可有时又感到深心 有一种力量在反抗着这种骄傲,反过来向自己证明那种说服是一种虚伪的自我欺骗。我的变化张小禾也看出来了,她说:"孟浪,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解释说:" 穷人心情总没法好。"她说:"那也不会总是穷。"我又跟她说笑开玩笑,用玩笑来掩饰两人之间那种欲进欲退若即若离的关系。事后我又恨自己不能坚持那一点淡 漠,倒好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要表现出那种热情。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那一点淡漠的意义,我总觉得她心里是明白的。如果明白了又装作接受了我的解释,仍旧带着 一点主动坦然地和我来往,她心里就有那点意思了。她有自信,有优越感,这样她才能忽略我那一点骄傲,那一点淡漠。我总想猜透她的心,却总也猜不透。

这 天晚上下班回来,我听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的。这么晚还有人呆在这里,我心里一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心中的愤怒一跃而起,双手捏了拳对那 张紧闭的门做出威胁的进攻姿态,一拳一拳虚着用力打过去。可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种愤怒的权力,信心在顷刻间瓦解,只恨自己以往太自作多情。我轻手轻 脚走到她房门边,.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唧唧哝哝的又听不清,便想象着他们是说着情话。我对自己的举动非常惭愧,干什么呢?我干脆放宽了心在过道里走,故 意弄出点响声,又把水房门关得"砰"地一响,似乎

在提醒着张小禾,以后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出那点温柔,你的 事我都知道。我洗了澡,刷了牙,捧了高阳的《玉座珠帘》坐到床上看。眼睛盯了书,心里却想象着隔壁那一幕会有了什么进展,不堪的画面都浮到了眼前来。耳朵 也分外的灵,捕捉外面的每一点响动,一忽儿觉得有一种轻微琐细飘忽不定的塞搴之声,一忽儿又觉得是一种隐约含糊难以细辨的啧啧之声。我忽然心跳加快,支起 身子仔细分辨,又是一片沉寂,让人怀疑声音竟是发自我自己的内心深处。我心想:"老子今晚陪你们俩了!"打算等着,看那人走不走。又轻轻开了门探头一望, 隔壁灯还亮着,又放心了一点似的。好几次我想把耳朵贴到墙上去听隔壁的动静,被羞耻感阻挡了。在毯子里我用一只脚踢了另一只脚一下,心里说:"关了你什么 屁事呢,要你这样操心!"赌气地熄了灯去睡,翻来覆去哪里又睡得着。

我忽然猛地一惊,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孟浪"。我跳下床,立在黑暗中侧耳听了一下,分明听见张小禾又叫了一声。我赤着脚冲了出去,听见张小禾房中有一阵 响动,她在喊着:"出去!"又似乎有人捂了她的嘴,她沉闷地喊着:"孟浪!"我推了推门,推不动,把门拍得"砰砰"的一片响。里面又一阵响动,张小禾在 喊:"孟浪!"这一次我听得非常清楚,拍着门叫:"张小禾!张小禾!"响声到了门边,门钮响了一下,我推推还是不动。那个男人的声音也听得清楚:"小禾, 小禾,听我说,听我说最后几句。"张小禾嚷:"松开我!"我退一步准备用赤脚踹门,门钮又响了一下,我扑上去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有人用力抵着。我把赤脚 塞到门缝里去,里面的那个人用力推门压得我的脚骨头都要断了似的。我心中火气腾腾地燃上来,用身子猛地一撞,门开了,只见一个很高壮的男人正抓着张小禾的 双肩从门边推开。

我不要命地扑过去,抓住那人的胳膊,猛地往旁边一推,他坐到了地上,眼镜掉到地毯上。我又踢他一脚,脚丫子 痛得一弹。他双手去摸索眼镜?一边问:"你是谁?"我用脚把眼镜拂到他手边,他摸了戴上站起来说:"你是谁?"我摆开架势防备他扑过来,计算着扑过来就对 着眼镜一拳,一边说:"你管我是谁,欺负女孩子,是谁谁也管得。"他并不扑过来,眼瞪着张小禾说:"好哇,小禾,你叫他来打我!"原来高高壮壮却是个孬 种。张小禾站到我身后指指他说:"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指着门口说:"你老老实实走了,今天就算了。"他说:"你是谁,我们的事不要你管。"我望张 小禾一眼,她说:"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推他一把说:"还不想走是吧?想死赖在这里一夜吗?"他说:"我们的事不要你管。"我说:"别他妈的自己跟 自己多情,好不要脸,谁跟你是'我们'了!半夜跑到女孩子房里动手动脚,还是个东西吗?"他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你知道我是谁?"我说:"你是, 是......"他有点得意地点头说:"是的,是的。"我说:"就是,就是......"他马上又点头说:"就是,就是。"我望张小禾一眼,她惊恐地睁着 双眼怯怯地望着我,我又盯了那人说:"谁还不知道你是谁!不就是王八的一个蛋吗?你还以为自己是谁!一泡屎!我昨天排泄出来的,都酸臭了!"他说:"你骂 人!"我说:"是人我会骂他?我从来不骂人!"他还在那里不动,我上去掀他一把,他反过来掀我,我性子上来说:"咦呀,你还不服输!"狠命地掀他一把,他 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去。没等他站稳,我准备朝他屁股上踢一脚,张小禾把我一拉:"叫他走就算了。"我走过去,一把掐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口推。他甩过来甩 过去不肯走,一边嚷:"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我的手用力掐紧他的肌肉说:"关不关我的事?"他痛得一叫,老实了不再乱甩。我把他架到门口,他回过头 说:"好啊,张小禾,你今天叫人打我了!以前你都不记得了,你看我

要报仇的。"我说:"你要报仇!"手中用力一捏,他又痛得 一叫,说:"今天你打了我啊,你自己别不承认!"我说:"打了你,承认。"他说:"我要去告你,你动手打了我!加拿大动手打人是犯法的。"我用膝盖在他屁 股上一顶说:"你也拿加拿大吓我,老子反正犯法了再犯一下。狗奴才,告去吧你!你拿手捂人的嘴,谁先犯法?"我把他架到楼梯口上说:"下次就没有这么客气 了,有胆的只管再来,反正我失业在家里没事。你要报仇,看你有几个脑袋。"说着把他往下一推。他抓着扶手在楼梯上站稳了,回头还想说什么,我眼一瞪,他一 步步走了下去。我跟在他后面,押个犯人似的,挺直了胸得意着摇晃几下。他出去了,我闩上门,从门上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他钻进了小轿车,发动起来,摇下车 窗,冲着楼上喊:"张小禾,你叫这个男人来打我!婊子!"我猛地一拉门追了出去,骂一句:"什么东西!"车灯一亮,车"嗖"地开动了。我追几步追不上,在 地上乱摸想摸到一块石头。也没摸到,只好一扬手把那块想象中的石头朝车那边扔过去。

我在门口站着,给张小禾一点时间,让她平静一下。外面一片浓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有街灯亮着。赤脚踩在水泥地上我感到了凉意。对自己刚才的行动,我很满 意。我觉得自己也有了那么点侠士的意思,很有力量似的。在加拿大我已经习惯了畏缩,没想到自己今天这么勇敢真的就动了手。有人需要我,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姑 娘需要我,这种感觉令人陶醉。想起了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又遗憾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不然趁那家伙喊着要报仇,一拳把他从楼梯上打下去,多么潇洒。我 想象着自己站在楼梯口上一拳打过去的那种神态,和他滚下楼梯在下面趴着的样子。这样想着我在黑暗中奋身舞了几拳,很有点慷慨激昂的意思,又有点无赖的味 道。对着黑暗我神经质地笑了。

   

   

二房东披了衣出来,拧亮了台阶上的灯问什么事情。我说:"跟一个朋友吵起来了。"他说:"没打吧?门拍得响砰砰的。"我说:"推了两下。"他说:"加拿大 可打不得架的。"我说:"知道,人家是法治社会。"他进去了。我上楼时故意把脚步放重些,给张小禾一个提醒。我知道她会给我一个说明,可是我并不需要。我 倒很愿意避开那种场面,听她诉说感到羞愧的事情我也会感到痛苦。上了楼我看见张小禾的房门大开着,只得走了进去。她正坐在床沿发呆,见我进来,抬头望我一 眼,很羞怯的样子。我说:"睡了吧。"想退出去。她嘴唇张合几下,突然双手一捂眼睛,叫一声:"孟浪!"倒在床上,伏在枕头上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 动。我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怎么说,怕反而会触及到那件事情。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拖过一张椅子;接一杯水放在上面,掩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我 不闩门倒在床上,等待着张小禾可能会来找我。。正昏沉沉有了点睡意,门"咚咚"响了,我说:"请进。"张小禾进来,看出她已经洗了脸梳好了头发。我指着唯 一的一张椅子叫她坐了。她笑一笑说:"今天谢谢你了。"我看出她的笑是预设好了的,看起来她还是决心给我一个说明。我说:"这谢什么呢。"她说:"不是你 还不知怎么样呢,他老说老说不肯走。"我说:"有机会帮你一点忙我也很高兴,说真的我还要谢谢你呢。"我把衬衣袖子推上去,把胳膊伸平,捏紧拳头,往胸前 一拉说:"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stronge(强壮),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又捏一捏手臂说:"肌肉呢。"她一笑说:"他比你壮些,没你劲大。"我 说:"明天你有课没有?"她说:"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说:"你饿了没有,我给你倒杯牛奶来。"她说:"刚才那个人不讲道理。"我说:"那也不怪。天 下事要明白道理是容易的,要克服偏见欲望是困难的,所以天下总是多事。道理总是苍白无力的。"她说:"这个人是约克大学的,

他 姓刘。"我说:"约克大学在加拿大也算个好学校了。"她凄然一笑说:"刚才那个人,刚才那个人。"我说:"刚才那个人,臭狗屎别提他了。"她说:"说起来 呢,也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我干脆说:"我早知道了,他是约克大学计算机系的一个博士。"她身子往前一探,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这也不是 什么秘密。"把思文告诉我的跟她讲了。她说:"你都知道这么详细,也不早说。怎么加拿大也跟国内一样,什么事传得比电还快。"我说:"还是这些人嘛。"她 说:"你早知道了也好,我还松了一口气,要自己去说那些事总是很困难的。"我说:"有什么呢,加拿大!有这样的事是正常的,没有这样的事是不正常的,看作 正常是正常的,看作不正常才是不正常的,加拿大,她说:"我总觉得那样不好,可不好又是我自己那样做了。想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步步就那样走下来了。" 我说:"要是他国内没有人,其实也可以,他专业好,将来工作没问题。"她沉吟说:"也不能只往钱上去想。"我笑了说:"把你们姑娘看小了吧!"她有点生气 说:"毕竟人和人不同。"我装作没注意她的神情,说:"说不同也不同,说同也同,同中有不同,不同中又有同。到底同还是主要的,都是人那一类的嘛。"她 说:"弯弯曲曲的,听不懂。"我说:"想一想就懂了。"她一笑说:"我是懂中有不懂,不懂中又有懂,到底懂是主要的。"我说:"凭你这句话我就说你懂 了。"她说:"有些人你可不要看扁了,毕竟人和人不同。"我壮了胆说:"我倒希望自己在这里犯了个错误。"她抿了嘴笑而不语。

她把椅子移近 一点,说:"我本来想都告诉你,你自己又不要听,可别怪我。"我听出她话中有种暗示,她承认了我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但我又怕自己领会错了,何况自己今夜 做了一回侠士,似乎有必要维护这种形象,不要让她想着我有什么其它动机。决定了不接了她的话头往那个方向推动,于是说:"以后再来找你的麻

烦, 只管叫我,别看我戴副眼镜,还打得赢几个人,做工的人天天练肌肉,也拉得下脸,说凶就凶了。有那么点赖皮的味道也好,说打就打嘛,说骂就骂嘛,斯斯文文有 什么好?"她笑了说:"你在国内也这样?"我说:"那倒也不,身分不同了,解放了自己。刚才那个王八--对不起,我骂他了。"她说:"你只管骂,关我什么 事。"我说:"刚才那个王八,我跟他讲道理,又从哪里讲起?"她说:"你刚才表现好,像个男子汉。看不出你胆子真挺大,劲也大。"我说:"总有一天会大到 你也怕起来的。"她说:"你不会,你不会,你就是不会。"

快天亮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想用手去遮掩已经来不及。她说:"闹得你一夜没睡,我去了。"我说:"什么时候你有情绪只管来闹。"她站起来说:"我去 了。"我说:"今天你第一次到这间房里来,零的突破。"走到门口我鬼使神差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惊,回头来望我,眼中带着疑惑。我心里冲动着揣测这眼神 的意味,想着把她拉回来会怎么样。又想到那样我不也成了王八了,压抑着冲动,摇摇手做个"拜拜"的手势。她停在门口又望我一下,马上又转了头,回到自己房 里去了。

六十六

我和张小禾之间只剩下一层透明的薄纸没有捅破。我相信她也在考虑 着捅破这层纸的意义和后果。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把她抓过来,她也不会反抗,说不定她还在等着我走出这一步呢。这个念头诱惑着我,心中不得安宁。我把她的 种种神态和话语在头脑中搜拢来仔细分析,还是不能得出她在心里已经允诺了我这样一个结论。好多次我想象着在说话说得投机的时候,我一直把

话 往那个方向拉,她也并不回避,甚至还作了一点含蓄的推动。这种推动鼓舞着我,我把她的手拉过来,看看有几个斗几个箕,然后,情不自禁似的,在她的手背亲了 一下,又问她怕不怕。她只是轻轻地笑,并不回答。我就暗暗用点劲把她拉向自己。她撒娇似地反抗着,然后.没有力量抗拒似地,倒在我的怀中。我抱了她的身体 转一个圈,说一声"我要把你丢到河里去",她夸张似地表示着害怕,搂紧了我的脖子,沉重的呼吸熏得我脖子痒痒。我坐下来轻轻吻她,她柔顺地应合着我,唇舌 之间给我以热切的回报。然后......我想起了那天在门口草地上那一幕,心怦怦跳起来。

也许这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预设实现。可再往下 呢?我不再血气方刚不能不预先设想后果。然后,......我就有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再是一个自由人,说一声回国去抬腿就走。也许我不得不陪着她 在这里长久地坚持下去。想到这一点我害怕起来。我现在盼望回国比两年多前盼望出国更加热切,两年多来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基点,这种无根的漂泊我已经忍无可 忍,各种各样的脸色我也已经看够。这两年多的经历使我越来越固执地相信,在这片土地上我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一个三十多岁的 人不能说"一切从零开始"。在精神上我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过去的三十多年不能说轻轻一抹就抹去了。为了那点钱,两年多来我什么都忍受了,我不能无限地忍 受下去。我很欣慰地看到那目标越来越近了。回到国内我一生不会再有生活的困扰,可以去做自己愿做的事情,而不必为谋生忙碌终日。那样的前景我已经想象过无 数遍了。可是现在,为了张小禾,我又重新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吗?过去的日子我想起来都后怕,实在没有勇气把那样的日子无限地拖延下去。也许可以等她毕业了带 她回国去,但从她平时说话 的口气听来,我实在没有信心。我又想到了

"临时内阁"这几个字,其诱惑难以抗拒。 可我又不是那么潇洒的人,我喜欢的人,怕伤害了她,不喜欢又没有情绪。投入感情呢,明知是一场悲剧,不投入感情,又何必多此一举。既然跨出那一步,就不能 装作对感情上的责任毫无考虑,到时候说一声"没有缘分",就挥手而去。经过这两年的磨砺,我以为自己的心也粗糙起来,在道德上已经彻底完蛋了,竞没料到仍 然是这样惴惴的怕伤了别人。

晚上我躺下去缩在毯子里面,睁了眼望着那一片毫无意义的黑暗。我想象着有两个自己在争斗,一个把另一个打翻在地 上乱滚,打耳光,一脚一脚很痛快地踢过去,吐着唾沫骂着:"呸,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也不看清自己是什么东西!谁会对你有意思呢,谁?"被打的自己抱 了头在地上滚着,发出"嗷嗷"的惨叫,叫声中似乎又有着一种受虐的快意。打了一会,打的那个自己想:"自己打自己干什么呢,还不够可怜吗?"便住了手。被 打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可怜巴巴的。这样想着,我冲着黑暗喊出一声:"打得好!"顺着声音身子猛地抬起来一下,又躺下去。几乎已经确认了自己不会有勇 气去捅穿那一层纸。

张小禾也不捅穿这一层纸。她跟我说说笑笑,可就是不作出实质性的暗示。有时候我言语之间情不自禁地顺势说几句风话,她不 推回来却也不接过去。我期待着她表现出某种突破性的主动,我顺水推舟接受了,心里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压力。我有时大着胆子铺了台阶,可她不往下迈。我猜想 她在内心也犹、豫着。她不再生活在梦幻的年代,不能跟着一时的感觉走,而必、须在开始就想清楚了这一辈子的生活。她有的是机会,跟了我她就把别的机会都绝 了,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如果不是偶然地有了接触的机会,像我这样的人她想也不会去认真想一下。我既不能使她感到骄傲,使她在朋友亲人面前 提起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又不能给

她生活上的安全感,让她轻松舒畅地生活。她既然来到了北美,就会有她的想法,而不会因为一时的好感和小小的崇拜,就放弃了自己的那些想法。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都不愿就此撂开了手。我舍不得她也舍不得。在心里迟疑着,我们还是好朋友似的来往。我经常很滑稽地感到两人都戴着面具在说话。张小 禾不傻,说起来也是过来人了,她不会不明白这种缓慢的前行终有一天会要到达那个爆发的临界点。有一次她说:"孟浪,你应该去读书,你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 之计,你太浪费自己了。你读了书将来可以找份正式的工作,什么事都好办了。"我说:"那是,读了书找份工作,也正式算个人物,什么事都好办了。"她红了脸 说:"为了你自己的发展。"我说:"为了我自己的发展这件事,不为别的事。"她低了头不做声。我不说赚够了钱就回去的话,只说:"可惜我五音不全,永远分 不清什么前齿音后齿音,我没有信心了,要不我在纽芬兰也拿个学位呢。不过拿到了也没有用。"我指了自己说:"你是黄种人,还是外来的,谁也没规定,可好机 会就是轮不到你。"她说:"说起来那也是真的。"

有一次她说:"要是你是学理工的就好了,那就不同了。"我说:"学错了一辈子就走上了不归 路。真的我是学理工的就好了,那有些事就不同了。"她说:"那你自己就好些,有个位置。"我说:"其它方面也好些,特别是在某些方面。"说着瞟她一眼。她 羞羞地轻笑一下说:"那也别把自己看死了。其实你可以考虑改学一个专业,还来得及。"又说起一个朋友的朋友,学心理学的,前几年到了美国,哭一场痛下决心 改学计算机,从本科学起,现在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我说:"人有这样的精神我佩服透了,八体投地!可是我怎么做得到?我这个人!我没有力量走完那么遥 远的路程,我怕到白人老板手下做事精神上一辈子萎靡不振,我还舍不得把自己以

前学的都丢掉了。"她不高兴 说:"那你怎么办,就在H0-Lee-Chow一辈子做下去?是个人总要为点难,总要忍受点什么!"我说:"那你给我指条路,当年洪常青给吴琼华指一条 路,改变了她一生。"她说:"给你指了你又不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路在哪里,明年就毕业了,心里慌得猫抓抓的。那些和我一起上课的白人一个个都从容着,他 们找得到工作,不公平。"我说:"天下哪里又有公平的事。要是你变白了皮肤,又一头金头发就好了。其实你有这么白,好多白人比你还黑些。"她轻声说:"别 讽刺人,我也不要变个白人,变了就没有我了。"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腿说:"想起来了!你可以到中文报纸去找份工作,当个编辑、记者,绝对可以!你写 东西比谁差些呢?"我说:"发现新大陆了呢。我现在十二块钱一个钟点,吃老板的,到报社去才七块钱一个钟点,你以为中文报纸的记者是什么大人物吧。拉得动 广告呢,有佣金,拉不动就干瘪瘪几个钱了。"她说:"那你也应该去,别只看钱!"我说:"好听些是吧,记者!"她说:"男昏也是的。"我说:"先赚点钱再 说,记者的事慢慢说吧。真的去当记者呢,还不如到哪个角落里自己开个小餐馆。"她说:"那也是条路,道路就在你脚下。"我笑了把脚跺得"咚咚"响说:"在 我脚下我就真的一步步走过来了啊,可别又怪我是个猛子!有时候猛起来我就不记得什么前因后果了。"

六十七

思文以我们俩人的名义,又申请到了多大原来那幢楼的一套房子。发派房单的那天她打电话叫了我去。工作人员验了我们的护照,社会保险号和结婚证,发下了派房单。半年来结婚证一直还在思文手中压着。办完了

我 说:"这下寄回去办了吧,都拖有半年了。"她说:"你真的就那样着急,我还会赖在你身上吗?"我笑了说:"办了是件事,谁知道哪天我就回去了呢?"她 说:"你五万块钱就差不多啦?这么快!"我说:"你再抓在手上也没有用,就寄给你朋友办了去,你要找什么人也自由些。"她说:"现在你出名了,是个宝贝, 我抓着你不放!我是个懂道理的人呢。"我又问她搬家要不要帮忙,她说:"我叫了赵文斌帮我开车。"我说:"还有古博士吧?"她不做声。我说:"赵文斌'我 半年没见到他了。"她说:"他现在发了,开了个装修公司,请了几个人做事呢。"我问她要了赵文斌的电话号码。分手的时候她说:"下次到唐人街帮我买袋米, 单车后面放了米我骑不稳。"我应了,又说:"古博士也不帮你买。"她说:"暂时不去麻烦别人好些。"

我回到家里,思文又打来电话说:"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我妈妈前几天来信,问我们是不是一定要分开。"我说:"你看呢?"她说:"你看呢?"我说:"都半. 年了,她老人家还问这个?"她说:"老人是老人的想法,中国的老人你也可以理解,你别怪她。"我说:"老人的想法就算了,她又不是当事人,里面的事情她也 是一头雾水。"她马上说:"算了算了,我也没说不算了,我只是把她的信告诉你一下。"

过几天我买了袋米给她送去。她说:"这袋米我可以吃两个月了。"我说:"再有个博士来就只能吃一个月了。"她给我钱。我说:"还要你这几块钱?"她塞到我 手里说:"你拿了,别回去心里又别别扭扭丢了魂似的。"我说:"我就那么钱迷!"我看见门口一双男人的拖鞋,指了说:"你把这个放在这里!把人都吓跑 了!"她笑了说:"经常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跑来,我说有男朋友了他们也不信。我在楼下的free store(免费商店)捡了这双拖鞋放在这里,让他们看。"我说:"你好聪明,正经是个人也被你吓跑了。"

她只管笑。我从冰 箱里拿了可口可乐喝,打量房子说:"你倒是把日子过起来了,床也买了,沙发桌子也买了,一套新。"她说:"床和桌子都是趁降价买的,沙发是古博士买来的, 要他不要买他也要买。"我趁机问:"你和古博士怎么样,也有两三个月了。那天去湖边玩,看了还可以嘛。"其实那天我看了有点失望,知道思文心性高,难得接 受。我怕她东张西望把时间耽误了,鼓动她往前走。她"哼"一声说:"你别安慰我,你我还不知道?尾巴一翘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只想我早点那个了,把我推 出去了,你就安心了,就不顾我的死活。"我说:"是可以嘛!多伦多女的虽然紧俏,你也别太挑。年龄小一点,有什么呢?矮一点,又有什么呢?外国人还要找矮 的男人呢。"她说:"你哄鬼去吧,哄我?照你说什么都算了,只要是个男人就算了,我林思文还不至于吧。"我说:"人家还是个博士呢,被你这么一说!"她低 了头不做声,忽然就哭了起来,一只手捂了眼睛,又掏出手绢擦泪。我慌了说:"怎么啦又怎么啦?我又哪句话说错了?我这嘴满嘴都是胡说,对一个喜欢胡说的人 你可别认真,不值得嘛!你只当他的胡说是胡说就是的了。归根到底,你还是按自己的心愿去找。"我蹲到她面前,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开。她把手用力一凰我吓_ 跳,弹起来一闪,后退一步。她嚷道:"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三十岁还来找对象,到这种地步。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我妈妈为了这件事都哭过好多次了!没良 心的东西!"我坐回到椅子上,由她去骂。她嚷着:"男人都不是东西,归根到底都不是东西!"我说:"要骂就骂我一个人,那么多好人陪我挨了骂,可不冤得 慌?"她说:"都不是东西!"我说:"都不是,都不是。"她说:"早就知道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的,就是没想到自己会碰到。"我想笑又不敢笑,说:"要天下 的女人都不理他们,他们就没戏了。"她说:"女人又有这点贱,要去找个男人,往火坑里跳,一个又一个的跳,前仆后继的跳,好勇敢

哦!" 我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要离婚的。"她跳起来,抓着我的肩一推,椅子往后一翻,我仰面倒在地板上。她指了我说:"还不是你,还不是你!你还跑来气我!"我 爬起来说:"好好说嘛,好好说嘛。"她指着门说:"你走,走!"我勉强笑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跑来气你,惹你生这么大的气,我太不是东西了,归 根到底不是东西。"退到门口,开了门出去。

到了家才走到楼梯上,张小禾站在厨房门口说:"快接电话,铃都响半天了,还在响。"电话是思文打来的。她说:"这么久你才到家?"我说:"四处玩玩看看去 了。"她说:"刚才对不起了,是我不对,你还是跟我送米才来的。再说我现在有什么权利对你发态度?"我说:"没关系,我这个人骂一骂也是可以的,人不给人 骂骂做人还有什么意义呢?让别人消了气也是一种贡献,对不?"她笑着说:"你那嘴越来越油了。说真的,你生我的气了吧。"我说:"生什么气,你当我的心胸 窄成了一条缝吧。我觉得你骂得也有点对"刚才的事我真的没生气,倒是有些替她难过。她骂我几句我倒觉得挨了骂对她是一种补偿。她说:"你我还不知道?别跟 我装男子汉,到别的姑娘那里去装也许还骗得了人。你肚里真撑得下一条船,也不到今天。"我说:"对别人我不那么计较。"她说:"只对我计较,我连别人都不 如。"我说:"正因为是你我才计较。以前计较,现在也不计较了。"她说:"别说得那么漂亮,你又是个不计较的人不呢?碰也碰不得一下!"我忽然感到那么真 诚地表白不计较有点不合时宜,有点蠢,考虑怎么表示自己其实很计较,又要别让她领会着没有别的意思。正想着她说:"下次你该来还来吧?"我说:"那当然, 下次要买米了,打个电话来,我给你驮去。不过你情绪不好想骂人把人推到地上,我就不来了。"她笑着说:"知道你不是不廿轳的人。"我马上又说:"现在到底 又不比以前了。"又说了一回闲话,议论几个熟人,才把电话放了。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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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楼主| 发表于 2008-8-16 02:18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八

我发现张小禾的生活习惯有 了一点变化。以前我晚上十二点多钟回来,她总是熄灯睡了。可现在她睡得很晚。我下班回来,刚上了楼,她就出来到水房去洗脸,或者到厨房拿东西吃。见了我, 就跟我说几句话,顺便要我到她房里坐一会。坐一会我说:"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呢。"她说:"快考试了,要多看一点书。"我说:"那更不敢打扰了。" 站起来要走,她指了椅子说:"坐你的,我看书累了,也想有个人说说话。不过你烦了困了想去睡,你就去。"我连忙说:"不瞌睡不瞌睡。"说一会话我告辞去 睡,她送我到门口,自言自语地说:"我瞌睡了就会熄了灯去睡。"

以后我晚上回来,见她房里还有灯,就"咚咚咚"敲三下门,推 门进去。有时路上耽误了,或者看别人打牌回晚了点,她房里的灯还亮着,轻轻推一下门,并没有闩,于是敲三下进去。她说:"今天下班晚些啊!"我说:"车老 也不来。"从此我下了班就尽快往回赶,知道有人在等自己。有天我"咚咚咚"地敲了门进去,她在看录像,见了我,把录像机关了。我笑着问:"你潜意识中是不 是在等着这三声响呢,你自己诚实说!"她说:"哟哟哟,好了不起,这三声响不响,我今天晚上要眼睁睁到天明了。"我在椅子上坐了说:"现在倒还不至于。" 她嘴一撇:"哟哟哟。"我问她什么时候考试,她说:"圣诞节边上去了,还有半个多月。"我说:"过节你都准备干些啥呢?出去冬令营?"她说:"我还想问你 呢,过节你都准备干些啥呢?"我说:"过节对我可不是好事,餐馆停业两天,就没钱了。在家里呆也呆了。

我们这 些人,又没人找去玩。"她笑了说:"钱迷!玩两天有什么不好?我只一点奖学金,还不是也要撑着活下去?我有你那么多钱,日子就不是这样过。"我说:"怪 怪!有人羡慕我,我只觉得自己下面除了几个乞丐就没有什么人了。你倒是教导我怎么过才是过?"她说:"总不至于房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张床,一张桌子,一 口箱子。"我说:"还有一张椅子。虽然是外面捡来的,它也算一个你也别漏了它,那不公平。"她拍手笑道:"就算你四样,冤枉你了!起码电视机也要一台,没 有怎么提高英语,二手车也要买一部,才要你一个月工资呢,开出去玩,好舒服。在国内你想吗,也就是在加拿大了。"我说:"又一个加拿大的崇拜者。"她 说:"人家好那就是好.不承认好它还是好。有些人好像承认了就损伤了他心里什么。"我说:"你也会绕了弯子刺刺人了!我有什么不承认,不承认也不会这么几 万里跑过来。人家好那就是好,可好来好去还是个'人家好',又没我多少戏。"她说:"别钻字眼。"我又问她圣诞节干什么,她说:"二十多天假呢,也不知教 会有什么安排。"我吃一惊说:"你还入了教会?你真信还是假信?你哄了牧师可哄不了上帝。你做着祈祷心里又偷偷在笑,耶稣先生可是知道的,他无处不在,你 那颗心可在他监视之中。"她笑了说:"谁真信呢,大陆来的人有几个真信,都是党教导出来的。看在耶稣的份上,大家在那里做个朋友真心一点。说不定就认识了 个什么人,给你介绍一份好工作。"她说起有个北京人,美国博士毕了业移民过来,写了两百多封信,也没找到工作。还是在教会认识了一个人,介绍他在政府里找 到一份工作。现在他们夫妻每个星期六都去教会,他们自己说,看在这份工作的份上,也得去拜访耶稣。我问那男的是不是姓马,四十多岁。她说:"你也认识?" 我说,他太太姓冯,还是文革时期科技大学毕业的呢。我们都叫她大嫂,原来就在我们餐馆帮厨打杂。她丈夫

没工作 时,在我们那里做了一年多的deliverer(送餐人)。阿长阿良他们几个得空了到楼下去打牌赌钱,经理都不管,公司的人来了经理还把人叫住说话,使眼 色要我去打招呼。可大嫂要管,总经理来了她去汇报。那几个广佬合起来整她,做不了的事要她做,拿不起的东西要她拿,她气得直哭,那几个人在旁边斜着眼笑。 她为了那几个钱忍气吞声,还是被头厨阿来逼走了。谁跟你讲什么公道!我在旁边看了也无可奈何。张小禾说:"她现在还在家里呆着呢,四十多岁还是个女的,哪 里去找工作,幸亏她丈夫找到工作了。他们还想买房子呢。"

张小禾在床上躺下来,倚着枕头说:"下次带你到我们那个教会去,你去不去?"我 说:"去了我对不起上帝,我把他当傻瓜了。还要奉献,这是教徒的义务,我还想他补助我呢!"她说:"我开始每次交五块钱,交得我心里直哆嗦。现在每次一块 钱。你不想交,把手往那袋子里塞一下,也没谁知道。"我说:"人人都这么聪明,几十个人手往里面塞,结果拿上去了是一包空气,牧师还不气死!"她说:"那 你把心一横舍一块钱去听一次,牧师布道也很打动人心呢。"她边说着,边拿一面小圆镜照自己的脸。我说:"好了好了,漂亮就是的了。"她一手托着腮说:"还 是长胖了一点。"我说:"胖点才好,西方人还要胖点,你还不够。"她说:"胖有什么好,我喜欢瘦。我买牛奶都是脱脂的,还是胖了,胖不好。"我说:"胖点 才丰满,sexy(性感)。"她"呸"一声。我说:"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了。"她说:"你爱说不说,随你。"我说:"东方人说一个人美呢,就是清秀,西 方人说一个人美呢,就是sexy。"她捂了嘴"哧哧"地笑,说:"那你说我呢?"我说:"说你什么?"她说:"是不是也有点?"我说:"有点什么?"她 说:"有点那个?"我说:"那个什么?"她说:"你知道,你故意的。你说我有点那个胖。"

我说:"你是有点胖。"她说:"胖是不是有点那个呢?"我说:"那个什么?"她没办法了,偏了脸微微动了动嘴唇,含含糊糊地说:"sexy."我把头一探,把耳朵递过去问:"没听清楚。"她手指把我耳朵一弹说:"这个耳朵没用了,明天割了炒吃算了。"

她在床上躺下去,又坐起来,如此几次,最后躺在那里倚着枕头,和我说话。看着她那姿势,我心里幻想出一些不可言说的想象。我心想:"想有什么用,说不定现 在就可以实现了它。"一时我感到生活的道德空间比我平时想的要大得多,又何必把自己拘在笼子里。我心里紧张起来,考虑着是不是向前走出试探性的一步。我站 起来走到床边说:"你歪着说话好省力,让我也省点力。"说着在床边坐了作势要躺下去。她伸手做了推挡的动作,倏地坐起来笑着说:"我起来,我起来,我也不 省这点力,还不行吗?我真的服了你,真的怕死了你。"我坐回到椅子上说:"你真的怕我?"她说:"不怕呢,怕这么晚还让你在这里。"我站起来说:"你真的 不怕我?我就走过来了。"她身子往里边缩着说:"别过来,别过来。"我又坐回去说:"你别放松警惕,我可不是君子人。"她说:"你是君子人,你不是君子人 你早就不是这样了。"我说:"放长线钓大鱼呢。"她说:"反正你算是君子人。"

她又照镜子,说:"问你一件事,你要保证两点。"我说:"问我一件事还要我保证两点!"她说:"你不保证我就不问了。"我不理她,若无其事地拿了本书翻 看。她说:"人家问你呢!"我把脸转向她。她不做声,我又去翻书。她说:"问你呢!"我说:"你问出来,我耳朵都准备好了。"她直笑说:"你保证两点。" 我说:"好,你保证两点。"她一指我说:"是你!!"我一指她说:"是你!"她说:"那我不说了。"我说:"好,好,保证两点。第一点--"她说:"第一 点,不准出去说。"我说:"绝对保证。第二点--"她说:"第二点,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说:"绝对保证,有三说

三 有五说五。"她说:"那我说了。"我说:"我耳朵已经进入状态了。"她说:"那我就说了。你说,多伦多的女孩子,只算大陆来的,是不是徐丽萍最漂亮?"我 说:"她也算一个,最漂亮还不一定吧?你说过,最上面就没有了。"她说:"那还有谁比她漂亮?"我说:"有谁呢,差不多水平的总还有几个吧?"她指了自己 说:"那,那,那我和徐丽萍,哪个漂亮些?"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自视这么高。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两个人其实都差不多。"我想如果我说她还漂亮些, 她也会相信的,可我又不愿违拗了自己的看法那样说。她说:"我觉得徐丽萍漂亮些,围着她转的男的那么多,那天去玩看得出来。"我说:"是吗?我没注意。可 能她是演员,会打扮些。你要那么打扮起来,还更照人呢。"她说:"你别讽刺我呀!"我说:"这是讽刺你吗?那我以后也不敢实事求是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 说:"你说真的,不要说好听的话,好听的话我是不听的。"我说:"骗你干什么,我说好听的你又不付钱给我。再说你又不是喜欢戴高帽子的人,好听的话你是不 听的。这样的姑娘不多。"她见我挺认真的样子。就相信了。我觉得好笑,张小禾她平时还挺精的,今天怎么就犯了糊涂。她很高兴说:"我问你是相信你不会出去 说,不知你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我说:"我又不是疯子我出去说?说得别人都知道我跟你关系不比一般,别人都瞪圆了眼恨我。"她嚷着:"什么不比一般,你 说清楚点!"我说:"这半夜了你我还在说话,这就不比一般了。我老实呢,不老实做点别的事也做出来了,你说是不?"她不做声,点点头。 .

六十九

  第二天我休息,快到中午才起来。张小禾听见了声音,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喂"一声。我跟到厨房,她说:"今

天 你别做饭,吃我煮的稀饭,保证你吃了还想吃。"我说:"吃了还想吃,又要你煮,又吃了更想吃,那怎么办?永远这样吃下去,你又不肯!"她说:"肯不肯那要 看你自己。"我说:"我自己肯了,不知你肯不肯?"她说:"不肯!"我说:"吃上瘾了,不可自拔,我就赖上你了,你肯也是肯,不肯也是肯,你可怎么办?" 她说:"这种事不是赖得上的事,要看人家愿不愿意。"我说:"这种事要看人家愿不愿意,人家不愿意--煮,也不能说拖她的手。要怎样你才愿意?"她说:" 要表现好。"我说:"那怎样才算表现好?"她说:"吃完把碗洗了,也算一点!"

我开了不锈钢水池的龙头准备洗脸,她吃惊说:"你在这里洗脸!你平时也在这里洗脸?我都是在里面洗菜的!"她说着手拍一拍水池。我说:"脸也洗过,脚也洗 过,这里面洗出来的菜炒了特别鲜,你没觉得?"她说:"你个癞壳子!"一只手接了水对我身上一洒,我一闪开,到水房去了。洗了脸我又到厨房,看见她拿出七 八个瓶子,分别装着绿豆、玉米、芝麻、红枣、苡米等,每样倒出一点放在锅里。我说:"开中药铺了。"她说:"这样最营养。你别呆在这里,只管去写你的东 西,好了我叫你。"

我回到房里,手中拿着圆珠笔,眼呆呆望了窗外,心中乱糟糟踏成一片。我捏了笔在纸上乱画,几笔画了张小禾面部的轮廓,不 像,又重画。画了几次有点像了,又缺了点什么。忽想起那颗痣,轻轻点上去,出了味道,挺传神的,自己独自笑了一回。听见外面脚步声响,马上又几笔涂了。她 敲一下门说:"吃饭了。"我在餐桌边坐了,她装一碗稀饭端到我面前。我喝一口,烫得舌尖一缩,说:"烫起泡了!好吃,好香的。"她说:"凉点再喝。"我 说:"主要是太香了。"伸了指头把碗边的刮起来往嘴里一抹,"好吃。"又手指往桌子边上擦一擦。她盯了我那只手说:"你这个人!"我说:"我这

个 人稍微太不爱卫生了一点。"她说:"你这个人好多东西都可以写到文章里去,你怎么不写写自己?"我说:"比如吃饭时那只手。"她马上说:"上街时那双眼 睛,贼溜溜地转。"我说:"你没跟我上过街你怎么知道?我从来目不斜视。"她说:"那天去玩看了你的那双眼就想象得出了。"我说:"看风景嘛。"她说:" 看人!"我说:"人是人文风景,审美嘛。"她嘲笑说:"知道你对审美有特别的兴趣。"我说:"读大学悔不该选修了美学课。"她说:"怎么你只审异性的美, 老师这样教你?"我说:"女性美男性美我一视同仁地审,我就经常对着镜子审自己的美。"她说:"说了你是个癞壳子。"

我把稀饭搅一搅说:"凉了。"低了头去喝,她说:"放点糖。"说着用勺敲一敲桌上一个深绿色的塑料筒。我加了糖,把稀饭喝得"哗哗"地响。她用调羹敲着自 己的瓷碗一片响说:"轻点,轻点,加拿大饿了你吧!太阳穴上的筋都暴起来了。"我说:"主要是你煮得太香了。"我又盛了一碗,加了糖,把塑料筒拿在手中, 念上面的字说:"冻干健康人血浆,广州军区血液研究所。"她说:"你瞎瞎说!"我指了上面的字说:"谁瞎瞎说了,这几个字你不认识?"她说:"我上大学时 用起,都用几年了。"我说:"那没关系了,用几年血浆也干了。"她从桌子底下伸脚过来作势要踢我,说:"看你还胡说!我不怕,我偏要放心吃。"说着又去舀 糖。我说:"轻点,别把干在筒边的都弄下来了。"她舀了糖正准备往碗里放,听了我的话又退回到筒里说:"我不吃了,这里面的糖都是你的,不准倒掉!"我又 多舀些糖放到碗里,说:"血浆里蛋白质丰富,补的。"一边把糖搅匀了,喝得更响。吃了饭我要洗碗,她抢过去说:"谁要你洗,你给我坐好了。"我说:"给我 一个表现好的机会也不肯。"她说:"你还好意思说表现好几个字,害得我饭也没吃饱。"我说:"那木头人表现最好,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多说一句废话。我 真的那样表现好了,你又在心里说我表现不好。"

吃了饭张小禾去看书,我闲翻了一会书,一时有了情绪,写了一篇二千多字的杂文《你觉得怎么好怎么就好》。写完看看张小禾房里没有动静,一个哈欠上来,又倒 在床上睡了。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已是天色昏暗。听见有一点簌簌的声响,抬头看见张小禾坐在那里,凑在窗前看我写的东西。我说:"看它干什么,骗稿费用 的。"她不理我,还是看。我说:"不就是几个字拼拢到一起嘛。"她还不说话。我说:"你再不说话我就跟个狮子样的扑过来了。"她一直看完了,手里晃着那几 张纸说:"写是写得有道理,可我不同意!"我说:"只要编辑同意就可以了。"她说:"照你说世上的事好坏都没个标准了。"我说:"我写什么了,我都忘 了。"她说:"我要跟你讨论,你的观点不对!"我又好气又好笑,说:"有道理也是你说的,不对也是你说的。认什么真呢,告诉你是骗稿费的。"她说:"别故 意这么说,我是不信的。你说清楚,什么叫'你觉得怎么好怎么就好'?如果一个人觉得死比活好呢?"我说:"所以有那么多人选择了自杀。人对外在世界的体验 是以自己的内心感觉为标准的,所以世界上没有一种最好的生存方式。比如有的人可以呆在北美,他也回国去了。"她说:"那是几个有病的人。"又说:"那我有 时候烦恼起来真的觉得活着还不如不活好。"我说:"你可别骗自己,白丢了一条命。"她还想跟我争论,我说:"今天带你到唐人街吃饭去,你别忘了观察我上街 时那双眼。"她说:"今天悔不该提醒你了。"

我骑了单车,让她在后面搭了。我说:"别在心里笑我,跟我就只有单车,除了我你跟谁也有小车。"她说:"就不必说这么多了吧。看路,汽车来了。"我说:"这么怕死的人,还说活着还不如不活好呢。"她在我背上轻轻戳一下说:"那是打个比喻。"又说:"总没有

人 觉得穷好。"我说:"那也别说绝了。中国有句话,三年讨饭,县官不换,穷有穷的乐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真有。"她说:"那你不是。"我说:"那我不是。 人间的烟火我要食,人间的别啦也不能少。"她说:"别的是什么,你说清楚点。"我说:"你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我说:"你真不知道我就说了。别的 是个人,是谁你心里知道的,我不说了。我有时心里冲着就想食了她。"她说:"那反正是别人。"我说:"那反正是别人。"她说:"是别的别人,不是我。"我 说:"是别的别人,不是我,当然不是我。"她说:"跟你说不清楚。"我叫她坐稳,抓住我的衣服。她身子向前靠一点,抓着我的衣服。我说:"再抓稳点。"她 干脆把手从后面挽过来,轻轻搂了我的腰。我微微感到了她胸脯的柔软,有意无意地把背往后面一靠一靠的几次,感觉得更加明显些。她并没有察觉什么,也不闪 避。

在小杭公酒家我点了一个套餐:一份姜葱双龙虾、一份清炒油菜、一份虾仁汤。我还要再点一个炒菜。她说:"尽够了尽够了。"我说:"既然 来一趟就丰富一点。"她说:"装什么阔大爷!"我就不再坚持。菜端上来,她说:"我后悔了,不该跟了你来,你的钱也不容易,血汗钱,我吃了心里不安。"我 吃着说:"谢谢你理解我。不过孟浪也不至于就潦倒到那个样子。"她说:"我也没有钱回请你。"我说:"你中午就请了我了。你算个有心的人,要是别人,吃了 一抹嘴,说一声,孟浪好潇洒,等着你下次再请他。"她马上问:"你还带谁来过?别人她是谁?"我说:"他是个男他,不是个女她。"她说:"是带思文吧?" 我说:"告诉你是别的别人,不是林思文是个男的,骗你吗?"她说:"你没带思文下过馆子,我就不信。"我说:"在加拿大没有带过林思文。"她说:"那你说 别人吃了嘴一抹。"我说:"你怎么听着别人就是个女的?"她说:"我觉得就是。"我说:"还真是个男的,从国内开会过来,国内的朋友介绍他打电

话 给我。我请他到这里吃一顿,让他点菜,他一口气点了三样最贵的,那一顿吃了我一百多块钱,我心里恨得直痒,太不是东西!别人的钱就不是钱吗?以为加拿大有 钱捡呢。又后悔不该装那个潇洒,在家里泡一包方便面给他吃也就交待过去了。"她直笑说:"那今晚你也泡两包方便面,一人一包。"我说:"你跟那个东西不 同。"她说:"本来我想杀你一刀,吃掉你一两百块,让你心痛得睡不着。"我说:"那我又要另眼看你了。"她又问我还带谁来过。我说:"到加拿大两年多,除 了天天上餐馆,就上过这两次餐馆。"

从小杭公酒家出来,已经八点多钟。我载她在桥上停了,两人伏在桥上看下面高速公路上的汽车。来来去去的 小车在我们眼前是一红一白两道看不到尽头的线。我说:"早几个月不认识你的时候,我在这里看汽车,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你信不信?"她说:"我信,怎么不 信?"我说:"妈的,这么多小车,也不算个稀奇东西,就没一辆是我的。"她说:"那只怪你自己,不怪加拿大。"看了一会,我忍不住把一只手轻轻摸索过去, 像是无意地碰了她的手,她并不回避。我用一个指头在她手背上轻轻触摸。她还不动,不停地和我说话。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急促和紧张,把手轻轻移了回 来。她说:"我有点冷了。"我说:"回去吧。"她说:"再看一会。"过一会又说:"我有点冷了。"我说:"你再说冷就是给我提供了某种借Vi,可别怪 我。"她不再说冷,指了下面的汽车和远处的高楼,说些闲话。过了好一会,她说:"回去吧,真的冷了。"我想也没想,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向自己身边搂紧点 说:"还冷吗?"她不动,也不说话,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过会她拍一拍我那只手说:"别这样,孟浪,这样不好。"话音中带着一点哭声。我把手缩回 来,去看她的表情,倒还平静。我说:"恨我了吧?"她说:"没有。"两人都沉默着。我抬眼望去,银行区那几个著名银行的总部大楼灯光通

明, 在夜中闪着光,CN塔看不清塔身,塔顶的光一明一暗地闪。我没话找话,问她:"你上过CN塔没有?"她说:"下雨了,回去吧。"我觉得脸上脖子上果然一点 一点的凉,对着灯看出是雪。我说:"是雪,又下雪了。"说着雪就大了起来,分明地在风中飘。她坐在单车后面不说话,手也不再挽到前面来。我找些话来说,她 只"嗯嗯"地几声表示听见。我把雪赞美几次,心中慌了起来,嘴也不那么便利,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到了家里两人之间还是有点不对劲,道声"晚上好",各自 回房去了。

                  七十

我猜不透张小禾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有了意思,临阵又滑脱了。我很后悔那天还是太冒失了一点。我匀乍常怕她把我看成一个有所企图的人,一个情场猎手。两年多 来我不怎么注意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在一个暂时漂泊的地方;我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我也没有信心去塑造自己。但这几个月,我却有意无意地在张小禾面前注意 着自己的形象。开始我没意识到自己在进行这种努力,一旦意识到就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完整阴谋的某个部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有爱的权利,至于她是否接 受那是她的事。"马上又觉得这种浪漫在一个现实的社会中简直是可笑的。由于缺乏自信,我迟疑着不敢采取一种决定性的步骤,可心底仍存有一种自己也不愿去细 想的企盼,似乎在等着张小禾走出这一步。但又怕她真的这样做了,我还会不知所措。毕竟,对于以后的事情,我并没有一种确切的安排。因为这一点,她心里犹犹 豫豫别别扭扭我能够理解,可是这样走到一起去,那太没意思了。我需要的是完全的心甘情愿,而不能忍受别人在走近自己时心里嘀嘀咕咕七上八下。

   

幸 好她还是照旧和我说话。我感到她稍微向后退了那么一点点。我也放宽了心,也向后退了一点点,让出一点空间作为做朋友的距离。想着这异国他乡,有这么个女孩 子经常陪着,说说话,我也该知足了,根本就不应有其它想法。爱这东西,不是自己爱了就可以有爱的,爱得有爱的资格爱的前提,爱除了是爱之外还是爱之外的别 的一点什么,不然爱过来爱过去白爱一场,那样爱也就说不清还是爱不是爱了。我又一次放弃了那种最终得到什么的企图,这样我放宽了心。

   

圣诞夜张小禾到教会去了。下午走的时候她随口说了句:"晚上回来。"她叫我也去,我没有去,我觉得她的邀请并没有十分的坚定。她刚走就飘起了漫无边际的 雪。我坐在厨房的窗前去看那雪,又把双重玻璃窗推开一条缝,风立即裹了雪花卷进来,带进一股冷气。我伸出一只手去,雪花飘在手心很快融化了,留下那点痒痒 的凉意。我冲着窗向外面吹了几口气,一股白气马上被风卷走了。在昏暗的沉寂中,透过风声可以听出雪花落在地上时那种细微隐约的轻响。我关了窗,心里哼着那 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看空中飘着北方的雪,永恒的痛......"想起了远方的父母,朋友,心中似乎有几分悲哀,又似乎那并不是悲哀。我把四五个猪肚 洗了,放到一个大锅里去卤,明晚去孙则虎家参加同乡聚会,每人要带一样菜去。锅子里冒出的热气使厨房中雾腾腾香喷喷的,玻璃上顿时形成了排列得非常规则的 冰纹。

不断有人打电话来约我去吃晚饭,我都回说已经有约在先了。我知道自己是在等着张小禾早点回来。到了九点多钟,我开始失去耐心,心中十分恨起她来。我几次跑到楼下去,二房东家的门缝中透出一片热闹。

我 开了门向街上张望,很多家都在门口挂起了小彩灯,在雪幕里一明一暗地闪。几次看见人影在雪花飞舞中越走越近,却不是她。开始我对走过来的人影抱着希望,失 望了又想再等下一个,再等一个,终于绝望了回到楼上去。我后悔没有应了朋友的邀请出去,现在再去已经晚了。我不能老是对自己装聋作哑,现在我在心里承认自 己已经爱上她了。我这样的警惕着犹豫着,多少次觉得自己已经放宽了心不去作那种没有意义的期待,却还是极为清醒地越陷越深。我呆坐在厨房中,熄了灯看窗外 的雪更加分明,心中恨着自己,没料到'自己如此不争气没有出息竟动了真感情。我一次又一次用力地甩着头,几乎都要扭伤脖子,似乎想把这种可笑的感情抛开, 可停下来体会自己的心,知道这是徒劳的挣扎,我焦躁地来回走着,心中充满愤恨,却又不明白到底是恨她呢,还是恨自己。在绝望中又生出一点希望,跑到楼下去 张望,又坠入绝望,如此几次。十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猛地推开房门,扑过去抓起话筒,却是周毅龙打来的。我有点事做了,耐心地和他说话,问:"这几个 月你躲到哪里去了,再不来个电话?"他告诉我,已经不在那家餐馆干了,现在在一家工场剖鸡。我说:"干上老本行了。"他苦笑一声。我问:"你这会在哪 里?"他说:"一个人呆在房子里,还能到哪里?"我说:"今晚是圣诞夜呢。"他说:"什么夜也不关我屁事,我是长空的一只孤雁。"我说:"你倒一个人在房 里呆得住!"他说:"都习惯了,不呆又怎样?也不能老去看脱衣舞。我也懒得和人打交道,看那些鸟男女得意的嘴脸。"我说:"你意志坚强,耐得寂寞,要我非 憋死了不可。你是男子汉以屈求伸。"他说:"都屈有这么久了,背也驼了,将来伸了也是个驼背。"我握了电话倒在床上笑得蹬腿乱滚。他说:"求你件事。"我 说:"有事就记得找我了。"他说:"你们餐馆要人了,别忘记我,我天天杀鸡都杀腻了,我手

下结束的生命也数以 万计了。"我说:"我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江呢,他们早就在挤我了。"我问他做油炉行不行,他说:"什么都行,只要没有血腥气就行。"我又问他老婆孩子怎样, 他说:"伤心的事今天就别说了,反正作了最坏的打算。"他又把世人世事骂了一顿,用"冰封的大地,动物性的自由"总结了自己这两年的感想。我告诉他最近写 了一点东西,在报上发表了,香港台湾也写去了,劝他也写一点。他说:"心中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哪里有心情写。都两年多没写过东西了,恐怕写出来的东西 也不是个东西了。闲得无聊了把自己几年前写的书翻看翻看,除了名字那几个字,都陌生得很。这是我写的吗?真的有隔世之感,都忍不住哭了。"我只好泛泛说 些"耐心总有机会"之类的话,他也不要听,叮嘱我别忘了找工作的事,把电话挂了。

我又到楼下去,雪下得更大,密密地在风中卷着。街上偶尔驶 过来一辆车,在雪地里碾出沙沙的声响。我看见街灯下远远地过来一个人,身影好像是张小禾,在雪花飘飘中一直走来。我马上退到门里,从玻璃窗往外看。人影看 不真切,似乎披着件什么。我记不起她下午是不是拿了什么遮挡风雪的东西出去。人影近了我赶忙上了楼,站在楼梯转弯处盯着楼下的门,心里设计着怎么做_出懒 洋洋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今晚的行踪一字不问,呵欠连连准备睡觉。等了一会,门竞没有响。我下了楼,从门窗往外张望一下,开了门出去。那人不见了。我下了 台阶,看见那人已经走过去了,看背影竟是一个很高大的人。我一扬手在自己脖子上使劲抽了一下,心里骂着:"心糊涂掉了,眼也花了吗?"打了自己又觉得心里 委屈,像挨了谁的打,心中痛恨有点疯狂:"这个死东西,还不死回来l''我抬起头,让雪花一片片落在脸上,去体会雪花融化时渐渐扩张开的那种微痒的感觉, 觉得心中平静了一些,又用手一抹,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我在心中冷笑着,跟谁赌气似的,回房去了。躺在床上

脖子一片火辣辣的 痛。知道是刚才一时生气起来自己抽重了。这样心里更加恨起张小禾来,是因了她迟迟不回我才抽了这一下的,她必须负全部的责任,看我不跟她算这笔帐!我气鼓 鼓地喘着粗气,想着怎么报复了她才解得这心头之恨。我跳起来把门闩了,把灯熄了,今晚怎么也不理她了。过一会又觉得心神不安,想起来开灯开门,心里又觉得 怪不好意思。犹豫好久和自己赌了气拿毯子蒙了头睡,哪里睡得着。又爬起来开了灯到水房解手,却忘记了关门关灯。

过了十二点,总算听见楼下的 门响了一下,脚步声一步步上楼来。我心中的气一窜又上来了,想去关灯关门,又怕来不及了,脸朝着墙轻声打鼾。脚步声在厨房停了一会,有什么塞率地响,又在 我房门口停了,听见张小禾推开了门在轻声问:"睡着了吗?"我不动,她回房了。我把身子转过来脸朝了门,仍闭了眼。过一会她又停在门口,轻轻叫一声:"孟 浪。"我猛地一掀毯子翻身起来,坐在床上气冲冲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刚说完我意识到又错了,我是她什么人,可是这样说话?再想做出那种早已设想好的懒 洋洋的神态已经来不及了。她怔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在家里,以为你也出去玩了。"听这一句话,我积了这么久的火气一下子消了,掩饰 说:"到孙则虎家里去了,刚回来的。"她问:"孙则虎在家?"我说:"不在家我一个人呆在他家里?"她有意味地笑笑,又说:"你怎么戴了眼镜睡,你天天都 这样?"我说:"戴眼镜梦里梦得清楚些。"她说:"你哪里会梦见我,你从来没梦见过我,梦见过思文还差不多。"她把"梦里"听成"梦你"了。我只好说:" 梦见你好多次我又不敢告诉你,怕你骂我。"她说:"做梦的自由谁能剥夺你的!只怕你梦的是别人,故意说是我!谁也不能到梦中跟踪你。"我说:"骗你干什么 呢?我只是不敢把梦中的情景讲给你听,你真的会骂我看不起我说我不是东西的。我不骗你!"她仍不信

地摇头,启发着我作出更坚 定的说明。我记得仿佛梦见过她一次,于是说:"还要我赌个咒吗?"她笑着,信了,却说:"赌了咒我也不信。"又说:"前面马路上有只松鼠被车压了,尾巴压 在雪里动不了,我把它抱回来了。它怪可怜的,我想我不理它,它就活不成了。"我跟她到厨房,看见一只棕色小松鼠在纸盒中缩成一团,眼睛望着我们。受了伤的 尾巴看不见,只见纸盒上有几条血迹。张小禾说:"说了挺可怜的吧。"轻轻摸它,又回房中找了花生放在纸盒里。回到我房里她说:"我带了火鸡腿和莲蓉饼回 来,你吃不吃?"我说:"拿块饼给我,鸡我不吃。在餐馆里天天是鸡,我见了脑袋仁子就疼,一辈子也不吃才好。"她说:"是火鸡。"我说:"火鸡也是鸡。" 她去拿了莲蓉饼给我,说:"是大嫂的先生开车送我回来的,好大的雪。"我故意说:"到了门口也不叫他们上来玩玩,他们跟我好熟!"她说:"大嫂的嘴巴你又 不是不知道,明天她就开新闻发布电话会议了。"我说:"她发布什么?"她说:"一男一女住这一层,你说她发布什么?"我笑了说:"那我就枉担了这虚名,又 没真做点实绩!别人知道了真相呢,还要笑我是个没起色的货。我不如早作打算,担了那名也不算特别冤枉。"她摇着双手笑着说:"你可别啊,别啊,别。你不 会,不会,不。"我说:"好好,别,好,不。"她又问我困不困,我说:"说困也困,说不困也不困,没有事做没人说话就困。"她说:"我带录像带回来了,大 嫂借给我的,台湾的电视连续剧《末代儿女情》。你过来看?"

到她房里,她把录像带放了,坐到床上去,用毯子裹了脚,手指指楼下说:"只顾省 钱,把暖气调这么低,比政府规定的摄氏十八度低几度去了,明天你跟他说说。认真起来还可以去告他。"我说:"冷点也算了。暖气往上冲的,他们自己在楼下还 冷些。都是国内来的几个人,谁还不知道谁?赚几个钱都费尽了心机,想省几个也

不奇怪。给我我也开这么低。"她 说:"你倒好,还帮他说话。"电视剧开始了,她边看边说话,说到大嫂已经买了一幢房子,二十一万,首期四万五已经付过了,下个月就搬家。还有十六万多的 mortgage(分期付款),二十五年还清。又说:"有些人很坏i总是打听我住在哪里。有几次有人在学校拦住我,问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说:"都是 些谁呢?"她说:"同胞啦,香港台湾人也有,还有一次是个洋人小伙子。"我说:"谁长得水秀就有人注意,给我我也会拦住你,不奇怪。"她说:"我好怕的, 没有安全感。"我说:"现在这么晚了,你坐在这房子里有安全感没有?"她说:"有。"我说:"有头狮子说着话就扑过来了,把你一口吞了。"她说:"你不 会,你是信得过的人。"我说:"又说我不会,老是说我不会我不会!这不是气我骂我笑话我吗?说不定哪天我偏就会了。我在心里可真的是磨刀霍霍的,随时准备 一试锋芒。我也是个人呢,是个--男人。"她目光离开电视,看我一眼,放了心说:"你不会,你吓我的。"我又问:"上次那个人还找过你的事没有?"她 说:"打几次电话来,我听了是他就挂了。"我说:"他说他要报仇,笑痛人的肚子。其实呢,骗了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有时候骗也是因为爱上了谁才骗的。"她 说:"你不知道。"又说:"你还为他说话?什么意思!"我连忙说:"我说有时候不一定就是说的你那个时候,谁也不一定就是你。"她眼盯了电视机说:"好乖 的嘴,只是谁也不是傻瓜。"我这时想找个机会表示自己对那个人的嫉妒和愤恨,有不共戴天之仇,却苦于摸不着话头转这个弯。我零零碎碎说些话想绕过去,她总 不太搭理。渐渐地入了戏,她说:"晃眼。"把灯熄了。我坐在椅子上,从侧面去看她,只见电视机的光映在她脸上,一明一暗的闪,那认真凝神的神态又是一种风 情。我心里只想挨了她坐在床上去,下了几次决心,只是不敢。我瞧着电视机,又偷眼去看她,心中起起伏伏。我想象着自己突

然控 制不住,腾空而起,狮子一样扑过去,搂了她倒在床上,嘴里含含糊糊说些"对不起"一类的话,双手却在坚决的行动。这样想着我双手抓紧了椅子边,怕自己真的 腾空而起。又在心里想着真的那样她会怎么办?没有把握。我说:"关了灯增添了点什么气氛。"她冷冷地说:"看电视。"直到三点多钟,电视剧放了两集,我心 里才断了这个念头。内心的骄傲使我宁可没有,也不愿有任何一点勉强。快天亮的时候,看完了四集。她问:"还看不看?"我说:"随你,你看我就看。"她 说:"睡一觉起来再看,好吗?"我说:"好。"说着昏昏沉沉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里。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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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6 04:10 | 只看该作者
七十一

在朦胧中我听到有水的响声,中间夹着一两声碗的碰响。 我在昏睡中挣扎了好久,终于清醒过来。冬日的太阳射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特别明亮。我忽然记起昨天下了雪。我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就起来了。张小禾从厨 房出来说:"你睡得好死!我故意弄出点响声看你醒来没有。面包烤好了,牛奶也煮了,你来吃。"看她这样的态度,我又后悔昨晚不该太老实了,那么好的机会没 有抓住,从手边溜走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机会还有。"吃着东西她说:"我忍不住又想看录像了,我自己先看了你又再看,就乱了,干脆碰碰碗把你吵 醒。"我说:"今天你不出去玩?圣诞节呢。"她说:"到处都关了门,街上也没几个人,到哪里玩去?"我说:"昨天都闹晚了,人都睡呢。在家里大年初一街上 也没人。"她说:"今晚你会出去吧?我自己在家里呆着。"我说:"今晚同乡聚会,到孙则虎家里。他太太是我们老乡。"她又去看那只小松鼠,说:"花生吃 了,自己还会剥去壳呢。"又把松鼠抱起来塞给我,自己去房里拿来一瓶

红药水,往那尾巴上涂着说:"不知这尾巴还有救没有?"我说:"别惹了一身小虫子。"她说:"没有,不会有,看这挺爱人就不会有。"放回去又抓了花生放了水到纸盒里。

    吃完饭我们又看电视,看完第七集我说:"我该去了,已经迟了。"张小禾说:"我也看累了,有点饱腻了。晚上再看。"我想着今天晚上又是一个机会,我怎么样也要壮着胆子试一试,死就死,活就活,死活也要把那句话吐出来。

到 孙则虎家已经来了三十多人,有些是第一次见面的。袁小圆说:"孟浪,你来太晚了,再晚我们就开吃了。"我把手中的盒子往上一提说:"我的肚子不来你们今晚 的会餐缺点色彩。"孙则虎说:"大家听见了,孟浪说他的肚子不来就不行,等会大家尝尝他的肚子。"大家哄笑起来,我连忙说:"我的猪肚子。"他大声说:" 孟浪的猪肚子。"大家笑成一片,几位太太笑得喘气抱成一团互相拍打。孙则虎又介绍我认识人,有两个不知道谁带来的朋友,从美国过来玩的,也是老乡,就跟着 来了。孙则虎说:"你们自己认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那两个人很客气地和我握手,一个说:"I'm David.(我叫大卫)"另一个说:"I'm Victor.(我叫维克托)"我说:"I'm......."我说着拗口,说:"孟浪,我是孟浪。"要把这两个外国名字和他们中国人的脸结合起来,我觉 得很别扭,就在心里把大卫叫做王七,维克托叫王八。我们用家乡话交谈,孙则虎说:"听不懂,说国语。"我说:"袁小圆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也没把你调教出 来!"孙则虎说:"打机关枪一样,谁听得懂。"又对旁边的人说:"说国语,让我也听懂。"有人说:"老孙,今天让我们过过瘾,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痛痛快快说 几句家乡话。"思文早就来了,在厨房里做青椒爆羊肉,满屋子辣味呛得人直咳嗽。孙则虎悄悄对我说:"有的人真他妈不懂事,老老少少来了四五个,就带这么小 一盒

菜,等会没得吃的叫我难看,过不得门,你还是个够意思的。"七八个小孩聚到一起,服了兴奋剂似地满屋子跑,闹得大人说话 也要高声。有个小孩调皮把另一个小孩惹哭了,他爸爸打他,他指了爸爸说:"爸爸是恶霸地主,看我长大要报仇的。"他爸爸撑不住笑了。有个小女孩借了别的孩 子的机器狗来玩,那机器狗在地毯上一窜一窜的。小女孩说:"狗狗,到姐姐这里来,狗狗,到姐姐这里来。"大人都掩了嘴笑。太太们凑在一块谈得正欢,不时有 人高兴得忘了情疯婆子似地昂了头跺着脚拍着腿笑。有个博士生扛着摄像机把小孩太太们的活动拍了,当场就放出来,小孩都围拢来看,指着电视机中的自己兴奋地 叫。袁小圆宣布说:"吃起来吧!"大家把两张桌子拼拢来,把各自带的菜都摆上,有二十多种。孙则虎做了两个火锅,摆出几盘粉丝、菠菜、羊肉片、虾、鱼丸 子。大家都站着,夹了菜就退到后面去。有几个人靠了墙坐在地毯上。大家一边说一边评菜,吃到了合口味的就推荐给别人,又问是谁做的,怎么做。有人悄悄问我 说:"不知有啤酒没有?"我使个眼色叫他别问。这样的场合没有十箱啤酒根本不够打发,谁来出这个钱。两个多大的学生在议论徐丽萍,不知怎么就争起来了。一 个说:"你别理她就算了,心又痒抓着要去理。"另一个说:"我们互相算了,可她老觉得她算了我才不得不算了。"一个说:"你别自作多情,凭你这点经济实 力,两个你叠起来她也不会嫁的。"另一个指了对方说:"两个我叠起来她也不嫁,换了你有半个你她就肯嫁了。"一个说:"徐丽萍是个大傻×,一条贱虫,谁要 呢,两个她叠起来嫁给我我也不要。她不读书不干活,凭了一张脸子靠男人吃饭,谁要呢!"另一个说:"你也别骂,你现在骂了晚上回去在床上想起来烙饼睡不 着,你敢说你没这方面的经验?你又凭什么说她靠男人吃饭,有证据吗?"一个说:"别拿自己的经验揣想别人,睡不着的也只有

一 个你。我说她靠男人吃饭,她不靠男人谁养活着她?你养了吗?你养得起吗?你才养得起她的一个脚趾头和几根汗毛,还是小脚趾头。那男人又会白白养了她吗?我 骂了她你心里扯着痛了吧!"两人认真吵起来,被人劝开了。我悄悄问思文:"跟那个古博士还有来往吗?"她说:"成不了的。本来也想心一横就是他算了,冷静 下来还是算了不得。陷到里面一辈子都不会安心。"我说。真到了那一天也不会想那么多了。"她说:"懒得跟你说,你一门心思只想把我推出去。你急什么?我推 不出去又不要你负责。"我说:"好心当作狼肝肺了。"她嘲笑说:"多谢你的好心,没这好心我哪里会有今天。"那边有人叫道:"孟浪的肚子好吃,告诉我是怎 么做的!"又引起一阵哄笑。

一会大家都吃完了,各自找人去说话。孙则虎提议打扑克,说:"有谁敢来,三打一的,来点意思。"别人都不响应,只好打双百分。只有两副扑克,我和孙则虎打 对。旁边还有人看着,说好这一轮谁输了下去等他们来接手。又有人找出一副扑克,几个人围拢了,围了桌子站着玩拱猪。一会有个人输了,把牌摊到桌子上,用下 巴去把黑桃Q拱出来。拱一下旁边的人拍着桌子叫着数一下数,叫到"四十一",还没拱出来,拱的那人涨得一脸通红说:"休息一下。"又说:"谁把黑桃Q藏起 来了我跟他没个完。"低了头又伸了下巴去拱,大家叫一声"四十二!"他用力过大,牌都掉到地上去了。有人指了地上的牌说:"再拱,再拱!"我过去把牌拣起 来说:"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人家下巴肌肉都扭伤了,回去跟太太接不了吻谁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圣诞节了也存心不让人家夫妻亲热一把,也忒阴毒了点 吧。"又有人拿本广告杂志卷成一筒作话筒伸到那人嘴边说:"请你谈一谈感想,稍微谈一谈感想。"那人涨红着脸把书拍到一边去,一边洗牌说:"重来!"

我这天手气特别背,很快就输了一轮,只好去钻桌子。对方一个说:"慢点,慢点!"我还以为他发善心免我们钻了,谁知他把隔壁的太太们都叫来,说:"观众齐 了,钻!"孙则虎说:"太阴毒了,太阴毒了。"说着钻了,我也跟着钻了。对方在上面拍桌子唱《运动员进行曲》。有人接手打去了,我说:"老孙干脆行个好帮 我把这头剃了。"他找出一张报纸,折了两下,撕掉一个角,再展开来中间是一个洞,从我头上套进去,用夹子在脖上处把报纸夹了。我说:"戴了枷像个囚犯似 的。"他把我拖到过道上,地毯上垫几张报纸接头发,按了我的头推起来。我说:"轻点,肩膀上是颗人头!刚才钻了桌子拿我这头出什么气f''他摸着我的头 说:"哦,真是颗人头,不是牛头。"另一间房的人在看电视中的冰球比赛,美国芝加哥的阳光队对多伦多蓝鸟队。我正好面对着电视机,等孙则虎一松手我就抬头 看一眼,看不太懂,只觉得那些戴头盔的人拿根杆子在冰上滑来滑去挺好玩的,潇洒。电视机前一片热闹,王七和王八为阳光队叫好,另外几个人为蓝鸟队叫好,都 想用声音压过对方。我总觉得他们的热情都有些夸张。中场休息时,有人提出,如果加拿大和美国打仗,你站哪一边?王七和王八马上说站在美国一边,其他人也有 说站在加拿大一边的,也有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王七又说美国的护照才是真正的金护照,加拿大护照顶多是个银的。又有人说,这个前提不成立,美国加拿大打 不起来。如果是美国或者加拿大和中国比球,你们站哪一边?马上有人说:"中国一边,还是中国一边。''王八站起来,挥着双手做着把别人压下去的姿势,高声 嚷道:"绝对是美国,绝对是美国!""绝对"这两个字刺得我心里一痛一痛的,忍不住猛一抬头吼道:"别他妈的假洋鬼子!"剃头推子戳在我后脑勺上,孙则虎 吓了一跳,"啊呀"一声。王八怔住了,双手停在空中转了头望着我。我只顾说下去:"到西方念了几句洋屁,就在心里封自己做

个 副洋人。一心只想做个世界公民,一厢情愿!以为腆着点脸拉拉手大家都是同胞了,人家心里透亮,谁当你是他同胞?好厚的脸!"思文和几个女人从那间房跑过 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王八双手放下去,尴尬笑着,也不回驳我。正好球赛又开始了,他们又转过去看球。孙则虎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更明显感到自己身体在颤抖。 我竭力冷静下来说:"剃吧,剃吧,总不能留个阴阳头。"他说:"你后面被推子戳伤了。"我说:"没关系你只管剃,不痛。"他接着剃,说:"老孟你今天怎么 回事?"我说:"对不起,我头脑发热什么都忘记了,搞得你这个东道主下不了台。我失态了!要不然等会我向他赔个礼。"他说:"算了,等会他们走了也就完了 0"剃了头我把脖子上的报纸解下来,拍着头把碎头发拍下来。袁小圆过来帮我收地上的头发,我一脚踩住说:"嫂子太贤慧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她直起身 子时在我耳边悄悄说:"骂得好痛快。"她问我后脑勺要不要包扎一下,我摸摸后脑勺说:"不痛。"又去看牌局。

这时有一群人告辞要去,袁小圆 在送客。我看了王七和王八也在里面,就站到袁小圆身边去,说:"这就去啦?"王七王八说:"去啦,去啦。"我说:"这就回北京去呀?"他俩笑了。我趁机抱 歉地一笑,伸了手想与王八握一握。他却把眼睛转向袁小圆,我解嘲地一笑,把手绕回来挠一挠头发。袁小圆说:"大卫下次再来,维克托下次再来。"我也向他们 挥挥手,歉意地笑笑,心里说:"王七下次再来,王八下次再来。"他们也对我挥手笑笑。送了客我也准备走了,思文挨到我身边说:"高力伟你还是老样子,还是 没变。"我当她说我总不见老,说:"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操心又不着急,可不还是老样子。"她哧地一笑,说:"说你沉不住气性急还是老样子。"我忍不住 笑了,说:"我又自作多情了,我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我永远都自作多情。"她说:"他说他的,关你什么事,要你着急!"我说:"我又错了,我知道自

己 错了,我永远都错了。"她说:"还是这么固执,一点也没变。"就走开了。这时一轮又打完了,接手的两个人被打下来,钻了桌子。坐稳的两个人说:"铁打的江 山牢又牢。老孙还敢不敢来?"我看表快十点了,惦记着张小禾,想说不打了,孙则虎接过牌说:"孟浪,把他们打下去钻一回,太猖狂了。"我忍不住接了牌洗, 说:"最后一轮,一鼓作气把他们打到桌子下去就算了。"抓着牌我问老孙:"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打电话给你也没人。"他说:"去教会了。"我说:"孙则虎信 教,说给人听人不信,说给鬼听鬼不信。骗得了人骗不了鬼,骗得了鬼骗不了上帝。"他说:"去玩玩嘛,袁小圆硬拖我去,敢不去?"我问:"看见大嫂了吗?" 他说:"从美国过来的那一对?看见了。"我一听心想:"糟了!昨天我还对张小禾说在这里玩呢,难怪她抿了嘴笑。不知回去该怎么解释,可别就把我当成信口胡 说的人了。"这一轮打得艰苦,来来回回拉锯好多次。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我心里着急起来,想放水输掉算了。放了一回,孙则虎气得直嚷:"哪有出牌这样 混帐的,你肩膀上是颗人头,你自己知道的!再混帐就又到桌子底下去捡人了。"我想找人来代替,叫了一声没有人应。孙则虎说:"老孟你急什么,你是自由人不 受管制。"我只好打下去。最后总算赢了,一看表快十二点钟。对方说:"想不到被你们赢去一盘。"我说:"以为我们没上学的人脑子里都塞着糨糊吧。"对方 说:"最后一轮不钻了。"我急着要走,也说:"算了算了。"孙则虎拦了门说:"大家按规矩办事,都是君子。"那两个人说:"老孟都说算了。"我说:"谁说 算了,要钻的,要钻的,大家按规矩办事。"他们只好去钻。孙则虎在后面作拍屁股状,又拍着桌子唱《运动员进行曲》,算是报了仇。 '

出了门我一路飞跑。还没到公共汽车站,看见一辆车刚刚启动,里面才几个人,我追上去高声叫:"One more,

one more!(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司机竟不理,一直开走了。十二点以后的车半小时一趟,我在雪地上来回的走,想着张小禾一定不高兴了,和我昨天一样等得 好焦躁。又后悔没骑车出来。等了好久,车来了,我跳了上去,是为我一个人开的专车。回到家,楼上一片漆黑。我摸上楼开了楼道的灯。张小禾房里的灯已经熄 了。我走到门边听了听,没有声音,轻轻叫一声,也没人应。我想她可能临时被人叫去玩了还没有回,心中轻松一点,马上又沉重起来,这么晚了,知道她跟谁在一 起?、心里犹豫着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她在家呢还是不在家。我又用力敲一下门,叫一声:"张小禾。"她在里面说:"我睡着了。"我只好退回自己的房里,心里 懊悔没有剃了头马上就回来,让那预谋落了空。转念一想,也许是件好事。她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内心冲动,不然为什么不像我昨天一样等到底?如果真回得早,说不 定已经撞到南墙上了,岂不惭愧。

            

                七十二

第 二天上午我问张小禾:"你昨天晚上出去了没有?"她说:"就自己呆在家里。本来想看《末代儿女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前天睡得太晚了。"我以为她会抱怨 我让她久等,可她并不抱怨,我心中反而空荡荡的若有所失。我又趁机解释说:"其实我前天晚上也是自己呆在家里,一下也没出去,孙则虎那里也没去。"她 说:"我知道,我傻是傻一点,那么傻也不至于。"我笑了说:"你算是个精怪,谁说你傻?"她说:"我要是精怪就好了,也不至于被别人,你们哄得一愣一愣 的。"我知道"别人"是指那个人,她脱口说出来了。我说:"我

可没哄过你,我要想哄你说不定早哄出点什么结果来了。"她说:"你昨天还哄了还说不哄,我是傻瓜!"我说:"傻瓜是天下最幸福的,信不?"她说:"又哄人,不信!"我笑了说:"傻瓜!"    。

我觉得后脑勺隐隐有点痛,摸一摸肿了一点,就叫她看看。她从床上站起来,叫我转过椅子脑勺对着窗子就着亮,看一看说:"哎呀,都肿起来了。怎么会碰到这 里?"我说:"剃头的时候被孙则虎推子推了一下。"她找来一点紫药水说:"给你涂点,快两年了,不知还有效没有?"我说:"有了红药水还有紫药水!"她 说:"小痛就自己治,不找医生。"我说:"涂得后面一片紫,怎么出去?"她说:"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形象,要发炎了才舒服些!"她叫我把头低了,自己弯了腰 棉签蘸了紫药水给我涂上。我说:"一个涂在尾巴上,一个涂在脑袋上,都是长了毛的地方。你干脆再抓把花生给我。"她跺着脚笑,紫药水溅了几滴在我身上。' 她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件宽松毛背心,我眼睛往上一呛,无意中从领口看见她胸脯白生生浑圆的轮廓,中间那棕红的一点也看清了,心里一颤,一股凉气从脚底涌到 头顶。她一点没察觉,只问我痛不痛。我含糊应着,眼睛想再翻上去看清楚些,却怎么也翻不上去,好像有什么力量把我的视线拉直了似的,勾勾的只盯着地上。两 只手抱了头不敢松开,怕控制不住就伸了过去。她叫我把手让开,我仍抱着不动,她又叫一声,用手碰我手一下。我把双手移下来,马上又伸进裤口袋去,似乎这样 双手就被关了禁闭。她涂了药站直身子,我松了一口气,浑身燥热,站起来用手背擦擦额上的汗。她说:"很痛吗?"我说:"不痛,不痛。"跑到自己房里把西装 脱了,又到水房用冷水冲了脸和前面的头发。回到她房里,心中平静了些。她什么也没察觉,只怪我怎么敢用冷水冲头发,又拿毛巾给我擦干。我说:"好危险啊, 差一点就出事

了!"她说:"推子再扎深一点伤了神经就不得了,就出大事了。"我说:"有时候出事不出事只差比 纸还薄的那么一点点。"她说:"不知道伤着的地方有神经没有,可能真的只差一点点,看样子还没关系。"我说:"没出事就没关系,出了事还不知后果会如 何。"她说:"那又不至于就那么严重,过几天就好了。"我说:"过几天就好了,有那么简单的事!说不定过好多年还有后遗症呢。"她说:"有那么严重?别自 己吓自己!"我说:"其实没有那么严重,都是我自己吓自己想着有多么严重,其实那么着了又怎么着。"我说了直笑。她说:"神经兮兮地笑什么!"又说:"孙 则虎这么粗心,大家的头都是剪来剪去的,没听说过谁把推子扎到谁的肉里面去了。"我说:"我这头两年多没上过理发店了,都是朋友剪的,也过来了。不过昨天 怪我自己,不怪他,我一急起来就忘记在剃头了。"她询问着望了我,我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说了。她听了王七王八的话笑得在我身上扑打,说:"这么坏的人!"又 说:"你太冲动了,会吃亏的。"我说:"那可不是,一下就开罪了几个人。"她说:"看不出你挺爱国的啊。"我说:"你是不是讽刺我?"她说:"不是,真的 不是,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我说:"不是讽刺就算了,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其实我没有必要在你面前表白什么,说真的爱国对我来说是一种本能的感情选择, 就像爱自己的亲人,没有更多的道理可讲,要讲道理就是我在那里生活了这三十年,我不能说这三十年对我根本不存在。这在我此生已别无选择。在出国之前我没有 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可现在已经变为了做人的起码原则了。也许有人把爱国当作一种义务一种责任,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本能是我自己内心的需要。我爱国我还是一个 中国人,心灵还有一个支点,我不爱国我是谁?那我也是王八了!到了这边我才体会了爱国不是超越人的自身需要而存在的感情,正因为如此爱国对我来说永远不是 一种姿态一种负担。

也许有一天我会得到加拿大护照,但我这一辈子还能在心灵上成为一个加拿大人吗?"张小禾很认真地点头说:"是的,是的,其实大家都是这样想。"我说:"我 不是一个不自私的人,要我为了什么牺牲自己一点什么,也没那么容易。可是为了这种心理需要,我可以作出最大的牺牲。这当然是表达一种感情,其实我又不是一 个人物,肩上并没承担什么。但至少我不能说中国和加拿大比球赛,我去为加拿大呐喊,我在心里有障碍喊不出来。有一天我儿子在加拿大长大了,他要为加拿大呐 喊,那是他的事我不反对。话又说回来,有几个人要那样,他有他的自由,我也管不着是不是?我也犯不着生气是不是?我一看王八那骚劲,心里一冲就忘记了。" 她说:"在多大餐厅里,有几个同胞在洋同学面前,经常把自己的国家当个笑话讲,我原来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听不下去就再不到那边去了。无耻之徒!"我 说:"有一天天下真的大同了,大家都平平等等做个世界公民,国不国也没有了,也不谈什么爱国,那是最好。可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想跟人家大同,人家不跟 你大同,嘴巴客客气气,文文雅雅,心里还是隔那么透亮的一层,觉得你和他不是一等的人。你总不能说你生在中国,黄皮肤黑头发,就活该低他一等。爱国是为了 自我尊严和心灵骄傲对歧视的抗拒,人为了自尊其实别无选择。.自认为天生低人一等的奴才也许还有几个,但我永远不是。在上帝的眼中,一切人一切国家每一块 土地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可惜我又不是上帝,我只能用自己这双眼睛去看世界。我也不知道王七王八怎么想的,难道他们在北美几年没受过一点刺激?"张小禾 说:"他们受了刺激就尽量向那边靠拢,在心里把自己当个美国人了,不过那也是自作多情。"又笑了说:"将来中国和加拿大比球,你和你儿子一人为一边喊加 油,父子两人吵起来,脸红脖子粗的直喘气,那才好玩呢。"我说:"我儿子?我儿

子他娘也不知在哪里。"说着嘴角含了一丝诡笑去看她的脸。她脸色不自然起来,在我的目光中渐渐泛出一点红晕。

她掩饰地去放录像,一边说:"几十集,快点看完我还要为下个学期作点准备。玩了这几天太可惜了,弄不到奖学金就不得了。"看着录像她说:"里面几首歌,有 一句歌词写得最好,你猜是哪一句?"我说:"是不是'飘啊飘啊飘的风,吹的是谁的痛'这一句?"她说:"这句也好,'江湖上老了少年翩翩'这句还好些。" 我故意说:"我不太喜欢这句,我只喜欢有爱情的。"她说:"你是个多情人,最可怕。"又说:"人真的不能仔细去想,我大学毕业这才几年呢,我觉得自己有点 老了。"我说:"难怪你喜欢那一句。其实我这样想还差不多,你才多大点,就怕起老来,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刺激我吗?"她说:"你们男的怕什么,我要是个男的 就幸福了,到三十几岁也不怕,照样去溜冰跳舞,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不着急。女的呢,几年就失去光彩了。"我说:"你急什么,谁急也轮不到你急,这么多博 士、老板顺手就捞着一个。"她说:"有钱就可以了,一口气!"说完专心去看录像。我说:"那还要什么,在这个世道?"她不理我,做出特别认真的神态盯着电 视机。我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

                 七十三

过了圣 诞节我去上工,走到积雪的大街上,心中闷闷地打不起精神。张小禾那里还是那么悬着,几天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进展。街上白人黑人来来往往,小车如穿梭。我只 顾低头走路,细心听脚下踩在冻雪上那单调的沙沙声,不时赌气地把一块块冻硬的冰块踢到人行道下面去。我抬头望天,又低头看地,想着这纷繁的世界,

天 地之间我这样一个人,忽然有一天来到了人间,忽然又有一天会要离去,在这混沌的宇宙之中都算不得一件什么事情,不过是千万个世纪中存在过的亿万个人中间的 一个罢了。如此渺小的一个存在简直不值得去为之苦恼焦虑,几十年以后天地之间不会再有我这个人,一切的苦恼焦虑也随之而去了。就是这个人现在正在这个陌生 而熟悉的国度,走在陌生而熟悉的街道上,天地之间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正在时间中存在。这似乎有点滑稽,有点荒谬,可细想之下也只能如此,这种滑稽荒谬的感觉 本身又是那么滑稽荒谬。这样想着我心中浮上一丝微笑,像是在嘲笑被看透了的自己,又像是在嘲笑这个被看透了的世界,连我自己也并不明白。

H0- lee-Chow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每个人都有一种恐慌。我在心里算来算去,公司如果要裁人,五号店第一个就会轮到我,我没有一帮人,也没有后台。到时候 公司只管问阿来,他必然会照顾自己那帮马仔。这天阿来休息,我做完了菜单就去切菜,一边想着心事。阿良在案板对面包春卷,突然叫了一句:"去把馅端来,我 手不得空!"我头也没抬,他又大声叫了一句。我抬头四处望望,看他叫谁。看看也不像在叫谁,就望了他。他冲着我说:"望什么,望什么,叫你呢。"我觉得莫 名其妙,一时呆在那里。他又气势汹汹地说:"还望着,还望着!叫你你耳朵塞了屎呀!"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故意挑衅。我说:"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他 说:"我叫什么,我又不是狗,我叫什么!你骂人!"我说:"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叫我,你是头厨吗?"他放下手中的春卷,搓着双手,又指了我说:"你骂 人,小心我打扁了你!"我身上血一涌,把手中菜刀往案板上一拍,说:"你又要打扁我,你天天要打扁我,你这样神气要打扁我!你也不先撤泡尿照照自己三寸高 打不打得扁我!"他仍指了我瞪着眼说:"你动我一下我不打扁你我就不是人。"我

指了后门说:"到外面去?"他 说:"去!"两人走到外面,站在雪地上,我说:"你要打扁我你打,看谁打扁谁!"他说:"你动我一下我不打扁你就不是人。"阿长他们几个站在门口看,V1 里慢吞吞地说:"不要那么大的火气嘛。"阿良手在我眼前指了晃着圈。说:"你动我一下我不打扁你就不是人。"我拳头捏得叫,想冲着他的脸一拳打过去,多么 舒畅,忽然又笑了说:"谁打你呢,伸手不打四两贱骨头。你再不打我就切菜去了。"他说:"搞半天你还是不敢!"我走到房子里去,他跟着进来。我一半也是讲 给其他人听,说:"别人我不惹,别人也别惹我,要欺负人呢,请他把眼睛擦亮点,想叫人钻了他的圈套呢,还要再学聪明点。"阿良在后面指了我笑着对阿长 说:"搞了半天他还是不敢,他还是不敢!"我回头撇嘴一笑:"我真的不敢,敢了我是你养的!生吞了你我还不定能饱,还敢打你!"

    我又操了刀去切菜,心里想着今天这回事。说起来我也可以理解阿良,油炉做了一年多,只想过这边来炒菜,能长点人工。等来等去也空不出一个位子,没了盼头,心里怎么不窝火。又想起阿长那不阴不阳的神态,也看不出他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第 二天阿来来上班,见了我就说:"高先生你昨天怎么了,火气那么大!加拿大可不是你们中国,可以随便说打人的。"我说:"我们中国也没有说可以随便说打人 的。我在你手下做了这一年多,你看我是不是那种欺负人的人?阿良先说要打扁我,我总不能说'求你别打',当然要回一句嘴。我你也知道是什么人,想一想就明 白。"他说:"那你也不可以随便骂人,骂人做狗叫。"我知道没道理可讲,苦笑一声说:"我没骂他。"过了几天阿来忽然对我分外挑剔起来,我做的事没有一件 可以的。这些事我已经做了一年多,从来没出过问题,突然就都有了问题。我炒菜他不住在旁边说不是,不是

过生就 是过熟。切着牛肉,他说:"高先生怎么搞的,切这么大一片,做了一年多还做不好!手上什么地方不方便了吗?"我只是在心中叹气,没有道理可讲,他一定想挤 我走了。我感到了这个世界的真正主宰是利益的冲动,是欲望的魔鬼,而不是公平的上帝和正义的神。我停下手中的刀,笑一笑说:"头厨,谢谢你照顾我这一年 多,也算是朋友了,最后再帮一把,帮我到公司要封信来,我去领失业金算了。朋友啊!"他说:"公司现在也没有说要炒人。"我说:"要我自己辞了工,我领不 到失业金,那不可能。"他说:"凭良心我帮你想个办法,你到医院去搞张医生的证明,就说有什么病,不能做了,我帮你到公司去要那封信。"我说:"那就说好 了。朋友啊!"他说:"那就说好了。朋友,朋友!"

我做了这一年多也可以领七八个月的失业金了,领了这几个月的失业金,再去找份黑工做做, 也差不多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到失业金登记所去一问,才知道生病自己辞工的,最多只能领十五个星期的失业金。我心里惊了一下,幸亏还多个心眼来问了,不然 真上阿来的当了。人心啊,怎么就这么坏!几天以后阿来见了我,眉毛一抬一抬的想问什么,我只装作不懂。又过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说:"高先生,医生的东西 弄来没有?"我说:"我去看了医生,他找不出什么病。"他说:"你可以说腰痛,以前折了腰现在又复发了。"我说:"可惜我的腰它偏又不痛,真是麻烦。"他 说:"那怎么办?"我说:"那怎么办,只好这样做下去。要不请你帮个忙,要公司写封信把我炒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恩德。朋友啊!反正我自己不能辞工。" 他说:"公司现在也没说要炒人。"我笑了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只好麻烦那些想这个位子的人委屈了辛苦多等几天。"他说:"不要这样说,没有那个意思。" 我满脸堆了笑说:"那就更好,我想你凭良心也不会有这个意思。

朋友啊!"他神色不自然,说:"问题是你现在做 不好,怕顾客有意见。"我说:"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做了一年多也没出过一次事。顾客来找麻烦的事是有,不是我惹的祸。到底是名师出高徒,你带出来的人还 能错?"他失望地摇摇头,不再说话。我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了,便横下一条心,坚持下去。两年多来委屈着忍了多少,现在看见曙光了我反而不能忍了 吗?我给自己打气,再咬紧牙关坚持这几个月,不管他们怎么挑剔怎么排挤,我一概装作不懂,又能把我怎么样。倒是阿良看出了阿来另有打算,挤走了我位子也不 会轮到自己头上,还有看不见的人在等待,又搭讪着和我说笑。我也若无其事地和他说笑,心里都看得分明。也算我运气还好,阿来把原来的总厨王先生挤走,自己 到公司当了总厨,让自己的朋友阿章进来顶了炒锅的位子,阿长做了头厨。大家又相安无事。最生气的是阿良,想了一年多的位子又被别人顶了,在我面前把阿来骂 得狗血淋头,说阿来早就答应炒锅有了缺就让他补了,现在又在外面弄了人来。又说阿来把他当枪使,多么阴险,我这才知道他上次找事是和阿来通了气的。他骂完 了又反复叮嘱我不要出去说。我也不作评论,只是应着表示听见了。他们有了矛盾我心里觉得挺愉快的,真的很愉快。

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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