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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永远的痛
去年4月,Otto与死神有过一次交道。问题出在他连接心脏的四根管子中有一根堵塞,肺部进水引起呼吸困难。我们接到他儿子的电话赶到医院里去的时候,他真的呼吸很困难,他儿子告诉我,医生(犹太人)说不会好了,后来还问Otto是不是要拔掉氧气罩,Otto摇了头。看到Otto情况不好,我就和他儿子说,最好晚上有人陪着他,他儿子讲,不是真有必要,这里有护士。我说,我对这里的护士不放心,他需要什么我们可以帮他。后来晚上我就来陪他,看到他情况有些好转,我就鼓励他不放弃。陪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我离开医院,据Otto讲那个混蛋医生竟又问他要不要拔掉氧气罩。Otto好了后给我们讲,除了你们外,没有人让我Fight,我fight了。后来他就去想找那位医生,被我们劝住了。去年秋天,他99岁的时候,Gazette对他有个专访,他专门提到了那次在医院的遭遇,说“我现在还活着”,以发泄不满。我把在Gazette专访的一段摘录下来:
To what does he attribute his longevity?
“I am not a medical man, “Joachim says with a shrug. Although he recounts with relish a visit to the hospital last April. The family had been summoned to say goodbye.
“The doctor came to me, in front of everybody, and said: ‘We have done everything we can. It is your choice to take off the oxygen mask. After that it will take about two hours and we will give you something special.’
“The doctor was stuttering when he said this. I said, ‘No, I refuse.’
“The same night I started to recuperate. And now I am talking to you.”
从那以后,Otto就一直吃一种药,帮助肺部排水。今年初,因类似的问题上过一次医院,但远没有上次那么严重,后来医生增加了计量,就一直都比较好。曾经有个心脏病医生(据说是Montreal唯一可以做心脏搭桥手术的医生)评估他的情况,说他年纪太大不能做心脏搭桥手术来彻底解决问题。
我LP有个姐姐在美国,今年她父母去美国探亲(本准备到Montreal来的),因一家人有很长时间没一起见面了,她们就说好我们开车过去,7月10号我们离开Montreal去美国,我13号回来。计划28号再去接她们回来,总共离开20天。Otto知道她去探亲,也许从内心里不希望我们离开,但一家人好久没见,去团聚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就说可以。后来他儿子就让他妻子(墨西哥人,去年刚结婚)在那段时间照顾Otto。她们临走前,Otto还给了$40让我女儿给她姥姥姥爷姨妈一家和爸爸妈妈买玫瑰花,我LP让Otto在这段时间多保重,Otto说尽量吧。其实,我们走了后,Otto就心里不踏实。我们走后没两天(7月14号),Otto就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我知道后就去急诊室看Otto,当时她儿媳在那里照看他。据他儿媳讲,那天在家里,Otto可能是虚弱,歪到地下,她说她拉不动他,就不把他扶起来,她问Otto要不要叫救护车,Otto不让叫,她给她丈夫打电话,他丈夫叫来了救护车把Otto送到了犹太医院。我去医院看Otto的时候,Otto的情况看似还行。我们不知道这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一天晚上(7月19号),大概八九点了,Otto打电话到美国,让我马上去他家一趟,把他放在家里的东西拿到医院里去。我LP让非常激动中的老人平静下来,说我第二天一大早去。第二天(7月20号)上午8点,我去了医院,之前,他大概给同病房的人都讲过我,我一踏进病房,就有个小伙子叫我的名字,让我很吃惊,Otto看起来还不错,我把东西交给了他。当时有个不错的护士,说Otto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因实在很忙,我就离开了。下午接到护士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把Otto接回他家,他可以出院了。约下午3点左右,我和Otto一起回家,搀扶着Otto进到他家里后,Otto坐在沙发上喘了好一会气,他真的很虚弱,其实只是从车库里进去走了几步。待Otto好一点后,我和Otto一起吃午饭,面包香肠还有橙汁,吃过后,我问他晚上怎么办,Otto说他可以一个人在家里呆一晚上,也不用吃晚饭了,第二天早上10点就有新的helper来(他儿子后来另找的)。等他上床睡觉后我就离开了(我那段时间也是特别忙,有时工作到八九点,然后再回家做饭,没有去陪他,觉得很后悔。Otto辞世后,一次我们去他家,遇上他邻居的老太太,老太太难过地说,她不知道Otto家车库的Code,否则最起码她会晚上给Otto送点粥去)。那一天,我带Otto回家,他儿子一直和我保持联系,说他会晚上去看Otto,但事后知道,没人去看他。也是在那一天,我LP收到他儿媳的信,我本不想在这里提及,但我还是忍不住,我摘录两句:
……
Also, friday, when I was a little angry because I have to put the food in his mouth ……
……
我LP的回信:
…… but I still think we have to try our best to understand him, he is a patient now, and also suffered a lot. He really needs family's help. He is almost hundred years old, and we are still young, we have to be patient with him, because I don't want to have any regrets in the future. This is totally my opinion, is also because of Chinese tridition. I do not want to interfere your thinking. Maybe the culture is different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countries.
……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的通信,我LP后悔没早把她的信传给我)
第二天晚上8点左右,我LP给我打电话,说Otto家没人接电话让我去看看,我跑去,才知道他又被救护车拉走了。我赶到医院,他说是6点多到的医院,呼吸困难。到了7月25号,我LP给我打电话,说让我把她们接回来,我当时还说她犯神经,也说得不吉利,还是让她们按原计划回来。26号中午我去看Otto,当时Otto呼吸很困难,在那里也没有护士,也没挂药,我问Otto,Otto说按过紧急按钮,我就去找护士,一个护士告诉我他们已经告诉了医生。在医生来之前只有等,后来医生来了,开始挂药,一种以前用过的帮助排肺部水的药,加大了剂量。挂了后,没什么大的好转,我就安慰Otto需要时间。其间Otto喊”Nurse”, 一个回答"Yes",停都没停下就走回了办公室,我还以为她会把事情忙完后来见Otto,结果她放好东西后在那里聊天,当时我很想去问她为什么不理Otto,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们都疲了。Otto躺在床上仍旧是呼吸困难,不停地流汗,我能做的只有帮他擦。Otto两次讲“I’m finished”。我只有安慰他药需要时间起作用。看到Otto艰难的样子,护士的漠不关心(我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也没有其他人在那里照顾他,想到Otto连着几天的呼吸困难,我意识到我必须马上去美国把她们接回来让我LP来照顾Otto。当时真是两难,走了就把Otto一个人扔在了那里,不走又帮不上太多的忙,还可能留下永远的遗憾,后来决定还是走。我跟Otto说,“我现在就去美国,把她们接回来照顾你,你要Fight”。Otto点点头,让我走。当时是下午3,4点钟,考虑到晚上我要开整晚的车,前一天也休息得不太好,上午又工作,我就回了家,希望休息一会再出发。到家实际上没睡着,家里也没准备吃的,带了根生黄瓜就出发了。临出发,给LP打了个电话,说我马上就走,她们都反对,我说没问题,注意疲劳就是了。开了15个小时(中间眯了两次共三小时),上午10点左右到了美国,得知LP几乎一晚没睡,都怕我在路上出事(我的手机用fido,途中无信号,没法随时联系)。下午六点半又开始往回赶,第二天中午12点我们直接去了医院,当Otto见到我们的时候,连说了几次It’s unbelievable! 他说,他都要放弃了,见到我们又让他看到了希望。Otto一直都非常清醒,说她们提前了4天回来。之前,她们刚到美国不久,Otto就讲还有16天!回来后,LP第二天开始去医院照顾他,第一天也有呼吸困难的时候,但情况要好多了,比较轻微,持续时间也短。医生说他马上可以出院了,但出院后要全天24小时有人在身边,Otto说”I cannot be alone.”。也许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谈起过Otto出院后的安排,但显然Otto不是那种可以呆在老人院的人。晚上我LP和我谈起Otto需要24小时有人陪伴的问题,我也觉得比较难以解决,我算了算,如果他以后请人几班倒地照顾,他根本就请不起,他并不富有。我不知道那一天晚上Otto是否为以后烦心过。第二天(7月30号),我LP照常去医院,后来听她讲,她让Otto别担心,不行的话,以后可以搬到我们家里和我们住在一起。那天也算正常,可能是前段时间太辛苦,Otto比较容易累,LP给他剃须,剃一会儿他就累了,有时候就睡一会儿。他睡着的时候,嘴里突然冒出“Sister,passport“,醒后我LP问他是不是说梦话了,Otto说不记得。还有,我LP坐在边上,起身动一下椅子,Otto就会醒,问她是不是到该回家的时候了,我LP告诉他还早呢,他就会又放心了。那天,快到5点的时候,Otto说前些天没怎么休息好,他想吃点安眠药睡个好觉,就问了医生,医生说可以,护士拿来了药,对Otto讲,他很虚弱,只能每天给两次,每次半片。因以前在家里也吃半片的安眠药,那天就吃了半片。吃完后,Otto对我LP讲,“你可以再呆一会吗?等我开始要睡的时候回家“,LP就呆在那里,后来Otto说”我要睡了,你回家吧!从我钱包里拿60块,用于买月票,明天再来。“ 就这样,LP回家了,到半夜12多,接到他儿子的电话,Otto去世了!LP接完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是我害了Otto,我应该阻止他吃安眠药。”
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了,本以为Otto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马上去医院,在病房前的走廊里,见到了Otto的儿子和儿媳,他儿媳见着我们,咧嘴一笑,我想我们决没有回报以一丝的笑容。到病房,见着Otto,我说,“Otto,我们来看你了“,止不住眼泪。Otto的两个孙子站在床边(一个18岁,一个25岁),流着泪,我们抚摸Otto温度渐退的额头,LP从家里带来了指甲剪,给Otto最后一次剪指甲,然后继续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给Otto剃须。我没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7月31号是星期六,Otto辞世的第二天,Otto儿子约我们去Otto的家,因为Otto的后事还悬而未决,我以为去那里谈他的后事。去了后才知道他儿子已经找好Agent,房子很快就要卖掉,让我们拿些东西。看到那熟悉的房子,Otto和我们用过的东西,物是人非,悲伤难以克制。我们拿回了我们送给Otto的东西,其中有一把提琴锁,是2005年我回国时带给Otto的小礼物,当时我只记得他是一个音乐家,不知道他的专业是小提琴,碰巧买了一把提琴锁给他。我LP把Otto用过的衣服,旧鞋子,枕头等装进了袋子,她告诉我,这样就把Otto接回了我们家!我当时对她的感觉就像她疯了似的。
星期天,我哭了一天。回想起和Otto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昨天,音容笑貌是那么的清晰。想起他和我们在一起,想起他鼓励帮助和关心我们,想起他给我们做巧克力,想起他要两个孩子在他家里长大,想起他让孩子给我们买玫瑰花。还有挥之不去的后悔!一趟美国之行,最后的结果是让我们永远地失去了朋友!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情?走前好好的,刚离开两天,就要住进医院?LP的姐姐和父母知道Otto的事情,也是难受和后悔不堪,两个老人说,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事,还要你们来看什么?我LP的痛苦更深,有好多次,我见她就像祥林嫂似的,“我不该让他吃安眠药!”慢慢地,我们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多想想我们对Otto的好吧,生病了,还有我们去陪他,没有我们,Otto很可能还活不到今天。我对LP说,人一样的生,百样的死,这也许就是Otto最好的结局,命运的安排?起码他没有在愤怒中死亡,我们回来了,让他有了希望,有了一份内心的安宁,他在不知不觉中逝去。(据医生讲,那天晚上11点,护士查房时Otto都还好,12点时,再查,发现Otto已经走了。他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走的,他没有按紧急按钮。)
Otto的葬礼极其简单,所有的一切他都事先安排好了(他在钢琴上面留有一张卡片),对自己的后事能减就减。参加他的葬礼,我把鲜花摆在他的棺木前,我居然没发现那是他的棺木,看起来很普通的木头,米白色的,木头的本色,没有任何的雕饰,就像一件普通家具的加工。棺木落到墓穴里,下面有积水,当工人盖上第一撮土的时候有石头掉在棺木上,一听就知道棺木还很薄,盖上去的土湿湿的,有的就是泥巴,看了让我们非常难过。我LP说这不很快棺木就要腐了?我安慰她,也有人水葬,就是棺木再好,土再干,一样也要腐烂,Otto就要让我们知道:人与万物同生同死,后与万物同朽,以至无物,人与万物异者:德也。
今天是10月13号,Otto的生日,100年以前的今天,Otto来到了这个世上。今天是Otto盼望的日子,他一辈子都在满怀希望地追求,不管有多艰难。我知道他生前在为今天做准备,尽管他没有和我们明说,他的CD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今天而刻。我知道,一个人想活到100岁,这不是一个多么崇高和远大的理想,但对Otto来说,这是他一辈子一种精神的延续,追求极限。他本可以看到这一天,然后安然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终没有听到今天为他100岁生日所主办的音乐会的乐声。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悲哀,还是别人的悲哀,就像Otto曾经说过“负担在他们身上“。今天之前,我们受到邀请去参加纪念Otto100岁生日的音乐会,当时忽然想起了<<暗算>>里面的阿炳和安在天,我们回绝了,选择在今天傍晚去了Otto的安息之地,那里不是社交场合,不需要我们逢场作戏。在Otto的墓前,我们跪下来,算为他庆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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