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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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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阎真 《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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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21:45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

凛冽的风从更遥远的北方带来了雪,一夜之间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早上我下楼去开门,门已经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几脚,还是打不开。安妮从楼上下来,站 在我身后"咯咯"的笑。我说:"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我在家停一整天都没关系)"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烧了一壶开水,从门缝中倒下去,一推门开了,就站在门口笑,显出少女天真的神 态,又上楼去换了雪靴,出门去了。我站到门口看雪,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紧,被风扯着在空中横飞连街对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铲雪车在门口马路上隆隆开过, 车后就撒下一些大颗粒的盐来。思文从楼上下来说:"又呆了,又在心里抒情吧,可早饭还没吃呢。"

那天回家以后,思文问我到哪里去了,到处找 也找不到。我说:"看坟去了。"她没听明白也不追问,说:"高力伟,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打断她说:"是我不对,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她"扑哧" 一声笑了说:"真的我心里好后悔,我总是管不住自己。"我说:"管不住自己也看情况的,在国内你一定就管住自己了,现实得很。"她说:"你想得太多了,我 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说:"你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从来就是那样做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男人争不来那口气就该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打废了也就打废 了,谁叫他自己没出息呢?"她说:"你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没这样想,骗你是狗。"我笑一声说:"我也不指望你承认,你心里明白。"她说:"你 就原谅了我最后一次,你考验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过真的你太固执了,我没有办法。"我说:"没办法就用老办法,那也是办法。"她说:"那我倒不会了。不过 医生说,我情绪不正常是正常的,我怀的是谁的孩子呢?我脾气不好你就体谅一点好不?"

也许,我是应该体谅一点,可我没这份心情。我也再懒得 去装出热情的神态,我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有理由不去尽这一份责任。于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思文对我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我希望心中的冷淡会渐渐消失,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却毫无变化。我对自己感到绝望,在恐惧中等待着现实的临近,这使我对生存的残酷性有了更深的体会,人必须去接受自己不愿接受的东 西,无可逃脱。我咬紧牙关硬撑了去面对现实,而且,我更加执拗起来。我已经把自己的坚持当作对思文的一种考验,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能坚持的也只有这一点点 了。思文说:"高力伟你越来越固执了,真的叫人没有办法没有耐心。"我说:"那你把惯用的伎俩又展现出来。"她说:"你心里对我有什么就明掏出来,也用不 着转了弯这样表示。"我说:"你真要我说呢还是假要我说?我真说了你别又骂我打我。"她认真严肃起来,说:"那你说,说真的。"我也认了真说:"说了也 好,不说透事情也还是那么呆着。"我看她的脸色还平静,说:"我这个人呢,有些怪毛病,我自己也挺恨的可就是改不了,我拿自己也没办法。我心里吧,就是没 有办法接受一个精神上压倒我的女性。其实压倒我又怎么样呢,人家比你强嘛,一个人总得实事求是!可明白了还是没有办法,你说这有什么办法?要不我到医院里 去动了手术把心换一个算了。"她轻轻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这就是男子汉了?你有本事把一切都操心完了,我多操心一件事我还算个人!我还愿意在家里做太太 呢,和赵教授太太一样,看看电视、录像,开了车去超级市场,到健身俱乐部去呆半天,回来做做饭。我不愿意吗?可是行吗?行吗?你英语又不好,我不去活动靠 你你行吗?"我说:"你讲的都对,因为我无能,所以我就该挨打挨骂。"她说:"跟你讲话好难,越讲越讲不清了。我也懒得讲了。"说着扭了头过去不再理我。

在 旁人看来,矢妻之间为了那么一点说不上口的小事发生了激烈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很可笑很难理解的,他们不了解这种冲突的心理背景。我和思文也是这样。我和 她之间有着一种隐约的对立,这种对立很容易地就引发一些毫无理由的冲突,这简直成为一种惯例了。冲突有时就在我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地方爆发出来,真叫人防不 胜防。固执己见已经成为我一种习惯性的本能的反应,而思文,她的习惯性反应就是动手。医生的话使她放弃了任何克制情绪的努力,在这种理由下,她在事后也不 再像以前那样过来请我原谅。我简直连想下台也下不去了,挨了打倒还要我去赔不是,那怎么可能?有一次她问我:"要你给家里写信,寄本新英汉词典来,写了没 有?"我说:"我不要,我没有写,我万一要查个什么字借你的用一下。"她说:"我的不借。"我说:"不借也可以,我就用自己的小词典。"她说:"你不写我 写了。"说着提了圆珠笔就趴在桌子上写起来。我探头看她是写给我父母的,推一下说:"要写你跟你自己家里写,别跟我家里写。"想也没想到,她把圆珠笔一横 就在我手背用力敲了一下。我痛得手一弹,连连甩着手说:"这圆珠笔是铁的呢,你下毒手!"她又趴在那里去写,一边说:"这还算轻的,下一次就没有这么便宜 了。

对你这样的人还有第二个办法我就不这样了,你愿意说我下毒手就毒手。"我手背上红红的一道,热热的痛。我伸到她面前,另一只手指了 说:"你看,你自己看,肿了,肿了。"她看了说:"肿了?好,好。这样印象深些。"又有一次,晚上不知为什么事争吵起来,她扬了手作势要打我,我说:"又 来了,又来了!"她把手放下来说:"跟你这样的人讲也讲不清,吵也吵不清,一件简单得要命的事就是弄不清,不知道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背了书包下楼去 了。我站在楼梯口,看见她竞开了门走到外面的风雪中去了。我追到门口,看见她往学校方向走去。我赤着脚踩在雪中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她挣扎说:"让我 走,让我走!"我说:"都十点了还到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不得死了吧!"她还不肯回去。我说:"我是赤了双脚踩在雪里啊!零下二十多度!"抬了沾着雪的 脚给她看,她才跟了我回屋子里去。回到房里我说:"思文你原来脾气好,现在变坏了。"她说:"我只是对你脾气不好。"我说:"我又不是特别坏的人,坏 蛋。"她说:"那总有原因,那怎么警察抓小偷又不抓别人呢。"我忍不住笑了说:"照你说那我是活该。"

还有一次,发出的豆芽还剩下几十磅怎 么也推销不出去。思文说:"浪费了也是浪费了,你都送到前面那个超级市场去。便宜点。"我说:"不行,这个超级市场一个星期只能卖掉十几包,你把这几十包 送去,也是卖不完,还把印象搞坏了,下次他们也不稀罕你的了。"她说:"那你说怎么办,辛辛苦苦发出来都包好了,又去丢掉?"我说:"下个星期我少发 点。"她说:"送呢还是不送,你一句话!"我说:"送去也是自送,送给朋友也好。"她说:"送给朋友?你等于是去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在这里发豆芽赚钱,你 不要脸了,我还要脸见人呢。睡觉的房子里摆几只垃圾桶,多好的风景!让人背地里笑得打滚!"我说:"丢掉算了。"她不再说话,把豆芽一包包放到纸箱里,吃 力地想抬到单车后座上去。太重了放不上去又放下来。我说:"你怀孕了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她也不做声,把豆芽一包包拿出来放在地上,把纸 箱放上去,学了我平时的样子用弹力绳扎好,再把豆芽一包包塞进去,推了车子就要出门。我抓住单车龙头说:"思文,你别感情用事,说了送去没用就没用,我送 了这么久了我不知道?不信你试试!"她说:"让我试试!"我说:"试也是白试,让他们说我们的东西不值钱,以后就当我们的豆芽是草了!"她说:"你松不松 手?"我说:"我求你了。"她一拳就朝我抓着龙头的手打来,我手一缩,她自己的手打在龙头上,痛得皱眉,却也不吭声。她推了单车就走,出门下台阶时踉跄了 一下,差一点摔倒。我跑过去扶她,她已经上了马路。我追上去说:"我去送,我去送。地上这么厚的雪。"她说:"不要你去,你转个弯就丢掉了。"我拉了扎纸 箱的弹力绳说:"思文告诉你送去没有用的。"她说:"松开了手!"对面有小车开过来,我们让到路边一点。我说:"告诉你......"她说:"还不松是不 是?"她一只手扶稳了车,腾出一只手举上空中说:"松!"我相信她会打下来,却还是拉了绳子不动。她一拳打在我手背上,我说:"你打吧,反正你自己的是一 样痛,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我还是男的,没有那么怕痛。"她说:"那是你要我打的,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又是几拳打下来。我松了手说:"你这个人太没有 修养了。"她气汹汹说:"修养?跟你这样的人讲修养两个字,那是白讲了。修养?哈哈。我早就说了,除了打没有第二个办法。"说着推单车走了。我站在那里看 着她渐渐远去,来往的小车将残雪溅在我的裤腿上。

                  

                   二十五

还 有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但是那一次因为后来经常想起,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鬼在催似的,竟主动对思文说起 思华的事,想说服她不要去借钱,等我们自己凑够了一万块钱再去办这件事。我刚说了几句,意思还没有说明白呢,她就把手中正拿的一卷透明胶带朝我脸上扔来。 我没有一点防备,胶带正打在我鼻子上。我对她动手已经有点习惯,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了,可今天我本来还是想告诉她我同意这件事了呢,心里一委屈火气冲上来, 骂道:"神经病,疯子!"她扑过来朝我身上乱打,口里说:"神经病就神经病,神经病打死人正好不犯法。"我一边让,抓住她两只手说:"你有劲是吧?"一直 推把她推到墙上。她挣扎着,用脚来踢我。我用膝盖顶住她的腿。她用力挣扎,我只是使劲按住她,也不做声。她喘着说:"好,我看你一辈子不松手。"不再用力 挣扎。我说:"你太过分了,我说还没说完呢,你就动手,你打我真的打惯了,我妈妈生了我是给你打的吗?她自己还舍不得打呢。"她说:"你这样的人不打还有 办法没有,你自己说!谁有那么多空闲跟你罗嗦。你这样的人又是能够说得服的人不?世界上还没有那样一张巧嘴。"僵了几分钟,我看她情绪平稳了一点,就放开 了她,坐到椅子上去。她不声不响,操起一把钢丝发梳用反面照我腿上就是一下。我一跳说:"好啊,开始用东西打人了,明天还会备刀子吧!"她说:"有这种可 能!"说着又是一下。我坐着不动,骂道:"混蛋,你自己说你有多混蛋,你自己说,跟个泼妇一样!"她听见"泼妇"两个字,把发梳转过来,用装有橡皮钢针的 那一面打在我腿上。我痛得一弹,横了一条心嚷道:"你打,你打,你这个泼妇!"她又打我几下,嚷着:"你骂,你骂,你骂得我就打得!"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有人在问:"what happens?(出什么事了)"又是一阵议论声,是楼上那一对小情人。思文把发梳丢在地上,两个人相视喘气。停了一会外面的人走了,我说:"你下毒手, 你别怪我,离婚!"她轻蔑一笑说:"总算这句话你今天甩出来了,你憋了好久了。我怕离婚,你这样的丈夫我还舍不得,是吧?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贝疙瘩呢!" 我说:"好,你别变口,变口你是猪!"那把扔在地毯上的发梳,我呆呆地望着半天,突然意识到那带钢针的橡皮翻出来是打我打的,眼盯了发梳"嘿嘿"笑几声, 又笑几声,心里一酸,失声痛哭起来。我用衣袖去抹眼泪,抹了又涌出来。我还想克制,越克制越觉得委屈泪越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张了嘴大口喘 气,我一生都没有这样失态地伤心痛哭过。哭了好久,声音渐小,变成了抽泣,可眼泪还是不断。思文吓呆了,痴痴地微张了嘴望着我毫无表情。我哭得有些疲倦了 也麻木了,头脑中像有许多大树支撑着,又像铺了几根笔直的轨道,就摸到床上去,倒下去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我清醒过来时天色已晚,思文也不知哪里去了,她在我身上盖了毯子。房子里亮着灯,安静得出奇,小闹钟一声声的响听得真切。我支着 身子坐起来,看着房子里的一切,都觉得很奇怪,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我隐隐约约记起了下午的事情,脑袋沉沉地,又倒下昏昏睡去。迷糊中有人推我几下,我勉强 睁开眼看见思文站在床前。我说:"有什么事?"她冷冷地说:"吃饭呢。"我说:"我肚子不饿。"她说:"不饿也吃一口。"我做梦似地爬起来,机械地摸到桌 子边坐了,在神智不清中吃完一碗饭,又摸到水房撒了一泡尿,和衣倒在床上沉甸甸地睡去。

    天亮时我醒来了,我马上记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呜鸣地哭起来。

泪 眼嚎咙中看见思文和衣睡在身边。听见我的哭声,她坐了起来,靠了墙望着我,也不做声。我哭了一会,坐起来说:"思文,我们离婚可以吗?"她说:"随你,你 想离我也没办法。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成的婚,不是吗?今天轮到我了。"我慢慢镇静下来,说:"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办法挽救,还等什么呢?要 试什么都试过了。既然没有希望,早分手对两个人都好,特别是对你好。"她不做声,眼瞪瞪地望着我。我说:"你也不要怪我,我伤心是伤透了,昨天的事我很难 忘记。"她说:"要离婚我也随你,我没有话说。不过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可以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说:"保证也没有用,你保证过很多次了,我没有 办法相信你的保证。难道你自己还相信?"她说:"我这次保证了就一定做得到,不过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我没有办法。"我说:"现在保证是不是晚了点,回到 昨天的现在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说:"你已经这样说了我就没有可说的了。"我说:"离了婚我想回国去算了,加拿大虽好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在这 里是个窝囊废,你心里看小了我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我这副嘴脸不被别人小看,那也是不合逻辑的。压力太大了你心里烦,没有耐心,这我也理解。只是我受不 了,再也受不了了。这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不知是谁的错反正错是错定了。一件事弄坏了也不一定就是谁错了,就算是错事情它自己的错吧,错还是错了。 我并不恨你,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会疯了的。我今天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对你没有那份心思了,被你打走掉了。所以我对你就毫无意义了,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就是什么意义也没有。"我的声音非常平静,一点怒气也没有,甚至有点懒洋洋漫不经心的味道。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没有这个命我也只有认 了。我实在想不起除了脾气克制不住还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心里坏,毒。我怪来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不信命,但不怪命又怪谁?"

她 说着呜咽起来,捂了鼻子拼命想忍住哭,但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说:"你也不要哭,我也不要哭,在这个天涯海角,没有父母亲人,哭也没有人听见,哭也是 白哭了。"听了我的话她倒在床上痛哭失声。我看她肩一耸一耸抖动,心软下来,又想起昨天的事,硬了心坐在那里,咬紧了牙沉默不语。思文哭了一会,全身大恸 几下,直起身子,理一理头发,平静地说:"你说,把要说的话这一次说完了。"我说不出话,眼睛盯了墙角不开口。她说:"你有什么话趁现在都说了,现在不 说,以后没有机会说了。"我一狠心说:"别说我狠心,人的心有时走投无路了也非得狠一狠。我不想在纽芬兰呆了,我要走。我本来想回国去,但想起到北美来一 趟,来回的机票钱都没赚到,几件电器也买不起,太不甘心了。钱这个东西真厉害真太厉害了,到了这里才有这样痛心的体会。"她说:"你就这样回去了,别人会 笑你。"我说:"事到如今我还怕别人笑?我让他们笑去,有时候想起来死都不怕了还怕笑?笑话!"她说:"那你真要回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说:"圣 约翰斯赚不到钱,我想到纽约去找胡大鹏,打黑工就打黑工,拼出命来干半年,再回国去。"她说:"美国你去不了,你签不到证。"我说:"办旅游签证试一 试。"一提到这些具体问题,我又灰了心,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将生死置之度外独自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又说:"国回不了,美国去不了,纽芬兰又呆不下 去,那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她说:"你实在不愿在这里你回国去,我们还有三四千块钱,你拿去,给我剩几百就够了。你买了机票还可以买几大件。"停一停她又 说:"你回国去倒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留在这里,比你要苦得多,要工作,要写论文,还要准备生孩子,以后会怎么样,我想都不敢去想。"天啊,说了这么多话, 我倒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孩子!我垂了头,反复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让她一个人

带了孩子在这里?还是这样维持下去? 我面临的现实是多么残酷!我的心痛得都麻木了,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一会缓过来我说:"孩子不能要,到医院去做了,他生下来没有父亲,那他太惨了,那 等于是害了他。趁他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他还不是一个人。"思文身子往后一缩说:"不行,我要把他生下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让我也有一点希望。他生 下来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会出钱养他。反正你的儿子种还可以,不丑也不蠢。你心里再怎么恨我,有了他我将来也会在心里感谢你。"我说:"林思文,你不要感 情用事,生下来他苦你更苦。以后你还要结婚的,带了孩子你怎么办?你要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留条路。你想孩子了以后还可以生。"她被我说动了心,双手捧了头不 做声。过了好久抬起头说:"那就听你的,到医院去好了。"我说:"走。"她说:"走。"两个人都站起来,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去,在地上把那把钢丝发梳捡 了,扔到垃圾袋中扎了起来。我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个想法,都会影响我和她的一生。我心里突突地跳着,下了楼,我说:"搭单车去?" 她说:"外面有雪。"我说:"拦部出租车?"她说:"只要你舍得。"我使劲地拍着头说:"这么沉,这么沉。"她说:"怎么办,你说。"我说:"让我再想 想。"双手又在颈后蹲了下去。她坐在沙发上说:"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诉我。"

蹲在那里我心中像踏过千军万马。半天 我长叹一声说:"走投无路,真的走投无路。"思文说:"高力伟你这么苦那还是去医院算了。你回国去,我一个人在这里慢慢混下去,天也不会把人的路绝了。" 我说:"你也想离婚?"她说:"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没有办法。"我连连叹气说:"家破人亡,吃亏太大了。想起来都怪我那时候心血来潮,怎么想起就顺口溜 出一句话,要你去要美元考托福。不然现在在国内过个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么不好!

苦是苦点,也不至于苦成这样子,惨成这 样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说:"那不离婚可以不呢?"我说:"不离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么打我,皮肉痛我没什么,心里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头戳着 胸前说:"这里,这里!"她说:"我绝对错了,绝对是我错了,我心里清清楚楚是自己错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固执改百分之五十,我保 证改百分之百。我结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这样!我能不能有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写个保证放到你 那里,我没做到以后你拿出来,要怎么样我不说一句话。"我说:"机会你已经有过好多次了,早跟你说再动手会出事的。到现在我怎么相信你,你自己说!老实说 我心里最后一点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叹气说:"我现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里还是舍不得你。"又低了头半天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 然她使劲把脚一跺,双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说:"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连忙跑过去抓她的手说:"不要这样,思文,不要这样!"她发疯似地挣开我的 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着:"打,打!都只怪我!让我打,让我打!我心里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只脚使劲踩另一只脚,痛得咧着嘴倒在地上,伏在肮脏的 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说:"思文,你别这样,我们不离婚好吗?以后我们不吵架,在这里苦几年回去好好过日子。"我说着也流出泪来。安妮和酒鬼 在楼梯上探了头往下看,见我望着他们,马上又缩回去。我冲着他们拼命叫一声:"滚!"也嚎啕痛哭起来。两人痛哭着站起来,搀扶着上楼回到房中。

渐 渐的两个人都哭累了,声音微弱下来,最后只剩下相呼应着的一吸一呼的声音。两人相望着,都不说话。我看她脸上点点泪痕,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种突如其来的欲 望涌上来,在我血管中游走,模糊的一片终于凝聚成一种明确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询问似地"嗯"一声,见了我的眼神,马上又 明白了,脸上浮出一丝羞怯。我抚摸她的头,她像羊羔子一样软倒在我怀中。我搂了她爱抚着,有一种新奇的感受。我一只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着痛轻轻呻吟几 声,却一点也不抗拒。这种顺从使我更加亢奋,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软手软脚地用细微的动作配合着我。钻到毯子底下,我问:"行吗?医生怎么说?"她说:"没 关系吧。"把头靠在我的胸前。

二十六

我心里经常疑惑着,红尘俗世中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做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从来不信上帝神仙之类的话,可有时还 是忍不住这样想。有时候一念之差对一个人命运的意义,要大于他多少年改变命运的艰苦努力。那种超然的力量有时真的使人们感到了生命挣扎的徒劳无益。

圣 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我清早起来去华语学校给那些小孩上课。走的时候思文还睡着。我怕浇豆芽有淋水的响声惊醒了她,就给她留了一张条子,写了"浇豆芽"三 个字。上完课联谊会主席老宋开了车来接他的女儿,跟我讲起圣诞节准备组织一次活动,间我愿不愿参加筹备。我毫无兴趣,为了礼貌我跟他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 又告诉他我想退学了。他见我不断看表,说:"你该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来啊。"回到家里思文喜气洋洋地说:"豆芽已经洗了。"还表功地伸了漂得 红红的手指给我看。我说:"怎么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发好呢!"她说:"你自己留条子要我洗的!"我说:"我要你浇豆芽。"她从垃圾袋中把那张条子翻 找出来,说:"哦,真的是个'浇'字。"我说:"本来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质量会受影响。"她不高兴说:"我刚洗的,你自己又不早点回来。我还累得腰酸背痛 呢。"我说:"你现在是孕妇呢,也不小心一点。"她笑笑说:"没事,医生说了要多活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平时一样。"既然洋医生都说了,那一定是对 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来就说肚子痛,去了水房,回来神色大变,说:"有血。"我大吃一惊问:"多不?"她脸色苍白,说:"好多。"我从床上跳起来抓过电话 想打给医院,又不知道号码。我急急地翻着电话号码簿,想叫一辆出租车。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脸色煞白冒着汗珠说:"我来。"我在一旁说:"救护车!"这 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说:"号码本!"我从衣服里摸出电话号码本给她。她伏在桌子上给医生打了电话,说:"救护车就来。"我扶了她到楼下去等,心 里想着:"流产了。"不敢说出来。外面很快响起喇叭,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门口。我扶着思文到门口。车上跳下几个穿白衣的人,迅速从车中拉出一副担架放在雪 地上,扶着思文躺下去。担架把我吓坏了,腿子直发抖。她躺下去的时候我发现她裤子上有血浸出来。在车上我拉着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 进手术室去,我在外面坐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我的脑海像一片辽阔苍白的天空,各种念头像一只只大翅膀的鸟飞越而过。当我想盯住一只鸟仔细观 察,它却振翅遥遥远去。终于我在心中确定了流产是已经无可挽回,可不知会有什么后遗症没有?接受了这一事实之后,我想到了它的意义。把我和思文连在一起的 链条,现在已经断了。这种阴暗的想法使我全身发冷,那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潜藏在心底的思想又开始活动,我竭力想避开不去细想,但越是想避开就越是被 自我提醒着避不开。我想象着许多神色阴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着,一张张苍白潮湿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隐忽现,其中一个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时忽又闪到人 群中不见了。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墙上的挂钟在他们头顶滴答响着,越过沉默的时光,那均匀的不动声色的声音应合着我心跳的节奏,把时间 切成细碎的残片。我忽然想着人是一种很不安全的动物,不然自己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时我对世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觉得 对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强烈的怀疑和灰心情绪在心中弥散开来。

正默想着,有一个声音在我旁边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没有注意。有人轻轻触我一下,我一看是个女护士,我呆望着她,她把手中一张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签字,并做 了一个签字的手势,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着的地方签了名,。她面无表情说声"thank you",就走了进去。我呆站着感到一阵窒息,难道问题很严重?我想追上去问一声,跨出几步,声音滚在喉咙里,又停下来,看着女护士拐了进去。

思 文终于被推出来了,眼睛睁大着毫无表情。我跟了担架车走,一边问她"怎么样",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说不出,沉默着随推车进了 电梯到三楼病房。医生吩咐几句,又拿来一些药和手纸离去了。我坐在床边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都没有话。我想着实在应该说几句什么了,却说不出,也不知说什 么好。她一只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说:"冰凉的。"她轻轻挣开缩了进去,双眼毫无表情地望着我,像要把我的脸看穿似的,手獭有勇气迎接她的凝视,把目 光转向邻床,那个女人正在看床头小电视,对着电视自己嘻嘻地笑。思文的目光追随着我,我倒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鬼被她看透了,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 来,好像都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我问:"还痛不痛?"她轻轻摇头。在难堪中,护士送来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按了盘子说:"吃点东西。"她又摇摇头。我得救 似地问:"我回去给你做点中国饭菜来好不?"她点点头。我马上跑下楼,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跑,一路上张开嘴喘着,在冷空气中吐着白气。

思 文在医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着出了院。我只签了个字就算结了帐。签完字我问那个人,如果要自己出钱得付多少钱,他说:"May be three thousand.(可能三千块吧)"我吓了一跳。思文出院这天我给威尔逊教授打了电话,告诉他家中有了麻烦,问考试能不能推迟几天,到圣诞节前两天再 考。他说圣诞节要回纽约,机票已经订好,能不能推迟到下个学期,还要请示一下逊克利尔。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经过细想,心里一冲动,就告诉教授说,我想放弃 学习去找工作了。他问我是不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是的。思文在床上听了,急得直摇手掀开毯子就下床来阻止,想抢我手中的话筒。我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 匆和教授说了几句,道了歉也致了谢,放下话筒。思文脸上阴沉沉的,我只装作不懂。她终于忍不住说:"这么哈一口气就决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说:"心里 早就决定了,就凭我读这个书还不是坐精神监狱?"她说:"你逃避困难,你没有勇气接受挑战。"我说:"谢谢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 谢?"说着强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开说:"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国内的人都知道你读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待,我真的为你着急。"我说:" 我欠了谁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观念可没有那些人重,为了一瞬间的光彩付出那么多,再说是不是真那么光彩还没讨论呢。"她说:"只有你对,别人都是傻瓜? 你不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呆下去不拿个学位怎么行?"我说:"又说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这样无能的人在加拿大呆下去?我也配吗?你干脆拿把刀杀我一刀算 了。"她说:"加拿大是地狱!打个电话救护车几分钟就来了,别的地方可能吗?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 不勉强别人,别人也别勉强我。我不说别人错了,别人也别说我错了。就算错了,也就错了,我错有错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见得一定要对才是对的。"思文回到 床上躺下去,说:"固执又来了。答应改百分之五十,一点都不改。我病了,我懒得生气,我刚才怎么这么蠢。"说着自嘲地摇摇头,表示不理解自己怎么又跟我认 真了。我说:"对不起了,你丈夫没法给你挣脸。退学的事,借你一句话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里撅嘴冷笑一声,说:"随你,莫把我自 己气病了,我的病还没好呢。"我说:"还是要谢谢你让我过了一回留学生的瘾。"她说:"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说:"早知道他这么没出息没志气呢,又何 必嫁给他呢。"她赌了气说:"那也可以是这个意思,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我没想到思文这么重视这件事。女人有虚荣心,希望丈夫强大,这不奇怪,没有才 怪呢。这个我懂。可是懂也没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像有鬼一般。

我在心里反复体会自己的感情,有时在寂静中闭了眼潜心 去思索,觉得对思文也难得再有那种热情,我现在是机械地扮演着丈夫的角色。我说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么追着缠着似的丢不开那种念头。圣诞节前最 后一次去学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热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说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给她的信并没有什么特别暗示,值得她给我这样_ 个承诺。我心中突突跳着,把信叠好了放在衬衣口袋里。我担心自己对思文的感觉是一种自我误导,悄悄在心里将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较。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 纸列了表,把两人去作对比。思文虽然更聪明更能干有更高的学历,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处便是性格温和,我的感情却本能地倾向于这一边。连 我自己也不理解,一个好处便压倒了那么多好处么?但我还是不能用思文的优势从理论上说服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有点心理变态,不然怎么会呢?我记得朋 友曾说过,一个男人心中有两个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个,恐怕这就是最后的解释。沉思之间,思文开了门进来,我竟没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急切 之间我把那叠信纸翻个过,在上面乱涂乱画。思文凑过来看一眼说:"写什么?"我一边画个人头像淡然说:"鬼画符呢。"显然她对我在信纸的反面画写有一点疑 心,以为我是不是给家里写信说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叠信纸翻过来,看见有两行字,却不是信,没有细看也就算了。我紧张得心直跳,幸而她并没在意。又 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么。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张信纸撕下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冷空气进来吹得信纸哗哗地响,我把信纸从缝中 塞出去,看它飘啊飘,飘过屋后的小坪院,挂到街道对面冰裹着的无叶的树枝上。

二十七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还记得很清楚。中午,大学的中国学生联谊会在学校国际学生中心举行圣诞联欢,早上我问思文能不能去,她说:"去,怎么不能去,我还能老病着吗?"

联谊会通知每家带一样菜去聚餐,我说:"搞个土豆丝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戏。"她说:"土豆丝炒肉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钱。要省也不省这几块钱,丢不起这 个脸。我又不是赵霞,只要有利可图不要脸也可以。带去的菜要编号比赛的,你抠了,别人在心里还不嘲骂你笑你。我也不搞龙虾,不想得奖。只要别人心里不骂不 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级市场买了一只宰好的大鸡,抹上酱油和盐,塞到烤箱里烤了。我说:"鸡有什么好吃,大家都吃腻了。土豆丝炒肉其实还受欢迎些。" 她说:"又讲实在了!也不看场合,自己吃讲实在,这种场合讲脸面子。我跟你讲,太实在的人就实在太蠢。"她的理论我很难反驳,也很难接受。

国际学生中心建在一个山坡上,是一幢两层楼的白房子,我刚来的时候去过一次。那天有人指着窗外大西洋渺远处一弯小岛告诉我,那就是北美最东端。我一直想到 那个小岛去玩一次,没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楼,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老宋领导似地站在门口和每个人打招呼。里面一个大厅,桌子拼成长长两条,一条放着苹果、香 蕉、腰果、松子、饮料等,我们带去的鸡就放在另一条拼桌上。马上有人把编了号的条子放在那只装鸡的盘子里。老宋又跑过来跟思文说话,告诉她买水果饮料的钱 是大使馆寄来的,还不够,赵教授出了两百元。我看见赵教授被一群人围着说话,容光焕发。

还安排了几个人讲话,说"远在他乡,怀念祖国亲人" 之类,大家都不听,就吃起来。厅里挤着一百多人,热烘烘的。我把羽绒衣脱了,把菜挨个吃过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气调小点!过一会果然没那么热了, 学校国际学生联谊会主席也来了,是个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热情地和每一个人讲话,走到我身边时我踱开去,怕自己英语结结巴巴难堪。有人指着她的背影告诉 我,她在这所大学已经读了八年,太喜欢社会活动,到现在还没有毕业。看见赵教授走过来,我迎上去说:"赵教授,今天这么丰富,要谢谢你的捐助。"他却像没 听见似地跟我说起别的。我以为他没听清想再说一遍,思文站在他后面挤眼,伸了一个指头轻摇。赵教授离开后我说:"又怎么啦?"她说:"说话也不看看场合, 没看见他太太在旁边?"我恍然说:"又错了我又错了,拍马屁也没有拍到马屁股上,倒拍到马蹄上去了,没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运。"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几只鸡都没怎么动,我们那只还是整的。思文过去撕一条腿下来,放在嘴边啃,我也撕一大块拿在手里,做着吃的样子。退到一个角落, 思文把鸡腿丢到垃圾桶中,我也丢了。老宋发给每人一张纸条开始评奖。老杜的太太用红白萝卜、牛肉和青菜拼出一只凤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懒得写编号,都把纸 条放在凤凰的绿尾巴上。老宋也没数纸条几张,宣布老杜获奖,奖品是一只不锈钢的平底锅。老杜说:"啊呀呀,我家都五六只了。"马上有一个人说:"我前天才 来的,还没有锅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说:"拿去拿去,谢谢了。"对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来。

物理系的访问学者刘晓冬坐在我旁边叹气,我说:"什么事不开心,过节了还叹气。"他告诉我说,女朋友在北京,怎么也来不了。他正在联系转读博士学位,也回 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会出问题。我说:"老刘这你就叹气了?你把每个细胞的劲儿都使上联系你的学位,联系上了她保证不会跑,我都不要问她是谁就给你打 了包票,跑了我照着赔你一个。"他说:"怕出问题。"我说:"女孩挺风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说:"她找不找个临时情人我就不敢保证了,风情女孩寂寞了免 不了要动心思。周围的也一诱一诱的,诱诱就诱上了。"他说:"就是,就是!"又叹气。

我故意刺他说:"你又爱个风情,有了这一壶才可你的 心,又想那风情只对你一个人,对别人都横眉冷对,可能吗?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么,拔了萝卜眼还在。"一句话他神色都变了。我连 忙说:"开玩笑开玩笑,其实那女孩心里只有你。"这时有人跑来递封信给他,说是昨天从系里给他带的,兜在口袋里忘记了。他接了信马上去拆,手轻轻颤抖。我 望着那人的背影说:"真的不是东西,害我们老刘多淌了一晚的泪。"他看完信一拍大腿,高兴得直跳,跑到窗边对着外面曲了手臂反复抖动,嘴里压抑着兴奋 喊:"嘿嘿嘿嘿!"又告诉我,信是美国一个远亲来的,愿为他女朋友来读语言学校作经济担保。他反复说了几遍,让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对着窗外抖着手臂喊:" 嘿嘿,嘿嘿!"

老宋宣布开始跳舞。音乐刚响起来,有人说:"先唱个歌。"跑去把音响关了。又起了个音"一条大河",几十个声音唱起来,那个加拿大胖姑娘不会唱,嘴巴也跟 着大家一张一合。刚唱完,一个女声又抢着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大家又都跟了唱,记不起歌词的也跟了吼,气氛很热烈。有个人起了"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 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有人说:"这是林彪的语录。"但没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来劲,差不多有一个小时,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有的人喉咙都唱哑 了。记得还唱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和"我爱北京天安门",其它都记不清了。.

唱完歌开始跳舞,音乐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 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个指头轻轻摇一摇。我最喜欢跳舞,但只有几个漂亮点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别人抢,再说我也怕跳舞时姑娘问起"哪个系读博士"之类的 话,就站在旁边看。音乐又响起来,有人邀思文,她谢绝了,过去请赵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问我怎么不跳。我说:"懒得跳。"她说:"我们跳一个。"就和她跳 了一支慢四。老宋过来要我去打双百分,我说:

"双百分我是专家,绝对的赢。"他马上表示和我打一对。第一轮我们很快就赢了, 我洗牌说:"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对手说:"抓到那样的牌,小学水平也会赢。"我说:"水平倒也只有小学水平,败在小学水平手下的是幼儿园的。" 对手说:"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谁知对手精得很,接下来我们连输两盘。老宋抱怨我出错牌,提出要重新摸对,我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 正好有人跑来在我肩上一拍说:"你是历史系的?"我一看是那个要了平底锅的人,便说:"我已经退学了!"他说:"我们那边去说说话。"老宋马上叫另一个过 来打。我丢下牌就过去了。

我们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的雪景和远处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绍说:"周毅龙、周恩来的周、陈毅的毅,贺龙的龙。" 我说:"这名字很熟。"他望着我不做声,等我回忆起来。我说:"记不清了,反正见到过这个名字。"他说:"我也是学历史的。"我一下记起来说:"前两年在 《历史研究》上发了文章引起一场争论的,那个周毅龙就是你?"他点点头,对我记起来表示满意。我说:"博士毕业啦?"他说:"还差一年,急着出来就放弃 了。"我说:"太可惜了。"他说:"有国出不出更可惜。"我以为他过来读博士,谁知他是探亲过来的。他摸出一包中华烟弹出一支叼了,又弹一支让我拿了,又 详细问我进历史系怎么申请,奖学金怎么弄。我说:"在国内你应该再坚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说:"可什么惜,国内有什么搞头?一辈子,不说一辆车 一幢房子,就是一套电器都搞不到。不出国这一辈子要穷到头了,想起心里发冷。有些东西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太没意思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中国的文 化人看不穿,一个虚名哄他吊着他一辈子。可怜呢。"我说:"找点心理安慰吧,出本书死了可以当枕头,在人世上过一遭也留了点东西在人间。"他喷一口烟不屑 地说:"连你也这样想,中国文化真他妈厉害,说得不好听点是杀人不见血。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写过一本书呢,送了十本给图书馆,过了一年我去书库里看,倒 有九本没有人借动过。我当时中了电似地呆在那里木了,一辈子干什么,制造历史垃圾吗?到这份上自己骗自己也骗不过去了,还不觉悟再觉悟也没有意义了。这就 下了决心出国来了。"我说:"你什么都看透了,钱总还没看透。"他说:"那是那是。有时我穷急了也在心里操钱他娘几句,骂一声钱是狗屎,是臭大粪,但人没 有这臭大粪还真就寸步难行。狗屎臭大粪是有钱人骂的,我今天还没这个资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时行乐还有什么,年轻人说这个话是浅薄,我说这个话是深刻。到 如今三十多岁真有紧迫感了。万古千秋,倒是哄谁呢?"我抽了烟说:"老周你怎么变了,你那篇《历史精神与现代文明》可不是这个调儿。当代人们精神救赎,这 可是个大题目。"他说:"等自己得了物质救赎再说吧。"他又问:"来有多久了?"我说:"快半年了。"他凑近我诡秘地眨着眼说:"老实说吃过洋肉没有?" 我吓一跳说:"活这么累,还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国动机不纯。"他淡然一笑说:"没吃过洋肉,那不白出来一趟?"我笑了说:"老周你语出惊人,不同凡响, 把我都吓着了。"他说:"你这人到底没想通,中国传统好厉害啊,把外在的压力转化为内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压抑自己又有什么正面的意义?"我说:"怪 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来。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说:"那是当然的,不然谁出来呢?你不想?"我说:"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为这地方是我们呆的 吗?"他一笑,像是原谅了我的平庸,说:"那看你怎么混了。我想读个博士,在北美总会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读个博士说得这么轻松,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的 蠢。我说:"你倒有雄心壮志!到头来还不是苦一辈子!"他说:"那也看为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什么虚的东西,什么学问,什么推动历史。

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倒推得动历史?那些人在想象中把自己看得跟上帝一样!说好听点是天真,是愚蠢,说得不好听是不要脸。"

这里有个女人叫:"毅龙,毅龙!"我一看是赵霞。原来他是赵霞的先生,这使我对他的一点敬畏荡然无存。赵霞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说话也嗲声嗲气,表演似 地夸张着他们的亲热。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过分了,她却受到了鼓励似的更加嗲起来。老周挤着眼对我一笑,两人相挽着去了。

舞会音乐嘎 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来。思文过来叫我回去,走到门口老宋说:"到我家包饺子去,吃了饺子去教堂看看。"思文说:"要不就去我们那里,我们家离教堂近。" 宋太太说:"我家面都和好了。还有小袁一对也去。"上了老宋的车我想着豆芽还没浇水,说:"能不能经过我家一下,去拿点东西。"思文问:"你拿什么?"我 偷偷做了个浇水的动作。思文问宋太太:"三十八码的鞋能不能穿?"宋太太说:"能穿。"思文说:"高力伟从上海带了一双羊皮鞋给我,我穿大了,拿给你别浪 费了。"宋太太客气一番接受了。老宋说:"只是去拿鞋就别去了。"我说:"还有别的事呢。"到了鲜水街,他们都坐在车里,我跑上楼去把鞋找了,又从水房接 桶水浇了豆芽,冲下楼来。老宋说:"鞋找半天啊?"到老宋家包着饺子大家又议论赵霞,说她这样的人在北美倒是能生存。将来她开了餐馆大家都帮她洗盘子去。 又说她先生来了,看起来不是只好鸟。我说:"人家刚来也不好说。"小袁太太说:"看他跟赵霞那麻兮兮的样子就够了,一窑子货!"

晚上开车去了莫尔教堂,这是圣约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时候连走道里也站满了人。我们学了洋人的样子,在门口一个镶在石柱上的小池中点了圣水,在胸前划了十字,从人丛中往前面挤。我惊异着平时街上总见不着人,今天从什么地方冒了这么多人出来?

我 们一行人一边说Excuse me(对不起请让一下)一边往前面挤。那些人都很客气,尽量侧了身子让我们过去。前面的圣殿跟个舞台差不多,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牧师在布道,后面是耶 稣受难雕像,几个牧师在一旁敲着法器。人丛中我看见周毅龙在那一边过道上,他也看见了我,互相做了个手势。几个穿红色制服的人在人丛中穿梭来往,手中持着 一根杆子,前面装了个布袋,伸过来伸过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假意在羽绒衣口袋里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进去,感到里面满满的都是钞票。思文也跟着把 手伸进去一下。我用眼神去问思文真放了钱进去没有,她诡笑着摇头。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狗胆包天,上帝也叫你骗了!"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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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22:51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

几个月前找工作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可怕的记忆。新年过后,退学带来的如释重负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压力一天天沉重起来。在这种沉重中又反过去想,恐 怕拼了命去读书还好些。反正躲过来躲过去,难堪的事躲也躲不开。这次还没开始找呢,就心虚起来。买了报纸从头看到尾,很难找到一份我能做的。报上登出来纽 芬兰的失业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十三,我怎么想也觉得不会有份工作碰到我手里来。要去找工作了我心里跟要去讨饭做贼一样发虚,我总想象着老板会在心里笑:"凭 你这样就想找工作?"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也不配。有一家清洁公司登报招聘,我去了。几个白人青年也在那儿填表。我连表也没填一张,就掉头 而去。

那天下着漫天的大雪,狂风把雪花卷得乱飞,已是零下二十多度。

快到中午雪小了,我说要找工作去。思文说:"今天就算 了。"我说:"呆在家里这么干呆着有什么意思?明天后天还是要刮风要下雪,还是这么冷。我只当是去散步,去看雪景,这么好的雪景。"思文说:"那我陪你去 吧。开学之前这几天把你安顿下来我就放心了。"我穿上两块钱在yard sale(庭院拍卖)买来的雪靴,开了门风直灌进来,卷进些许雪花。我俩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往靠海湾的商业区走,一路上她抵不住风,几次差点摔倒,就挽了 我的胳膊。我在风雪里说:"要是个加拿大人就好了,再怎么找不到工作还有救济金呢。拿了救济金在家里坐得住,不至于就被逼得这么狼狈。"她说:"这你知道 移民的好处了吧。"走不多远我们就停下来,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转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着羽绒衣在冷空气里发出尖细的沙沙的响声。吐出的白 气在唇边就被风刮跑了。

到了商业区走到一家餐馆门口,我从窗外看见里面清清冷冷,只有一个穿红色工作服装的年轻人在削土豆,就失去了走过去 的勇气,说:"到另一家去看看,这家太清冷了,不会要人。"思文说:"你那一套又来了,过去问工作是很正常的,老板心里不会想你怎么样。"我说:"知道, 知道。"她说:"想要别人跑到家里来求你,那不可能,这就是你求人家的事。"我说:"要知道他们确实要人就好了。"还犹豫着,思文推我一把说:"进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进去了。我便硬了心肠走过去问那年轻人:"Is theboss in?(老板在吗)"他告诉我老板不在。又问我有什么事。我听说老板不在,心中顿时轻松,悬着的心倒放下来了。我说想找工作,那年轻人拿一张表要我填了, 又告诉我生意不好,老板心情恶劣,要我们到别的地方试试。谈起来知道他是纽芬兰大学学生,放假临时在这里做几天。出了门我懒得说话,用硬头雪靴狠命地把那 些冰块踢到马路上去。思文说:"还是有收获。"我说:"屁个收获,收获个屁。"她说:

"过几天开学了那个人回学校去,位子就出来了。"我 说:"四块二毛五一小时,还要讨饭样的去讨,他娘娘的!"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难,匆匆忙忙把学退了!"我连连唉声叹气,思文说:"在这个世界里,叹气 有什么用?哭也没有用。唯一的路就是牙咬紧了,对自己残酷一些往前走。"我说:"残酷些是该残酷些,你对自己不残酷生活就对你残酷。老是在心里同情自己, 这个人就完蛋了。可是自己也是个人呀!风里雪里这么绝望地跑,别人这样我还同情呢,就是自己不能同情!"思文说:"文人的毛病你都兼备了,这怎么得了!想 那么多干嘛呢?你去问问别人刚来的时候!赵教授刚从台湾来还洗盘子呢!"我说:"对,想那么多于嘛呢,脸皮厚点!可也得有盘子给我洗!谁给我洗呢,谁?" 她说:"咬紧了牙自己去找啊,谁会送工作给你呢?"我说:"咬紧了牙,意志坚强!偏我这人心又是肉长的,不是铁淬出来的。"她说:"你还承认自己有问题, 这可是第一次,听着就有新鲜感。"

左边走过去,右边走过来,在风里雪里走了一中午,几条街都走遍了,问了十几家餐馆,还有DNTitt站, 一无所获,靴子里已经进了水,湿湿的,脚趾一动更觉着粘乎乎的。一只靴子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打脚,走一步都痛。我说:"怪不得这么大一双靴子只要两块 钱,我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呢。"到了下午两个人又饿又累,也舍不得买点东西吃。思文说:"今天天气不好,老板生意清淡,找不到是自然的。"我说:"要等它 天气好了还有几个月呢。纽芬兰冬天又这么长,越过越长!"问到最后几家我已经不抱一星点希望,也进去问一下,也算尽了对自己的责任。最后只好往回走。思文 说:"高力伟你别灰心,总会有个结果。"我说不出话,鼻子一酸泪就要涌出来。我"嗯嗯"地应着,装着咳嗽,把脸侧过一边,拼命忍了泪。我觉得心里好委屈, 可谁也没让我委屈!思文说:"明天我们到那边商业区去找,那边还繁华些。"我说:"以后也懒得填表了,填表都是没有用的。加拿大老板讲商业艺术,拒绝你也 拒得软和。"我缩了脖子在大风里走,想起那些老板抬眼打量我时的心理,恐怕和以前自己打量敲门讨钱的叫花子差不多罢?我把这感想对思文说了。她说:"神经 过敏!西方人才不是这样看人。"我说:"管他西方人东方人,都是狗眼睛。真的,都是狗眼睛。"说了后面半句时,我发现自己模模糊糊有一半是说给她听的,生 怕她意识到,偷眼去看她,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风刮得更大,雪飞得更紧,几米之外就看不清人。思文挽了我的胳膊才能行走,两人几乎要被吹倒。 我们弯了腰半蹲着走。躲在雪影中我有一种安全感,没人能看清我。于是我开始骂"这王八蛋的风"。骂了几句觉得畅快,干脆扯了喉咙昂了头对着天骂:"这挨刀 子杀的风!"思文拉我的胳膊说:"别人以为你有神经,别丢我的脸。"我说:"谁看见你了?他也听不懂!"又大吼一声:"这狗大粪的风!"思文猛地拉我一下 说:"别人看你呢!"我四顾茫然说:"哪里有人,这天除了要捞口食的人还有谁会走在街上。"她指了路边一幢房子说:"刚才一个人掀开窗帘看,是个老太 婆。"我一看,果然玻璃后的窗帘还在微微摆动。我说:"管他三七二十一,娘娘的奶奶的!反正我不认识她。"她说:"你骂也白骂了,都吹到大西洋去了。"我 说:"我不骂也白不骂。风从大西洋吹过来的,城那边的人都听见了。"她说:"你别做这下作的派头。"我哼地一笑说:"那你还以为我是什么雅人呢,在国内没 看穿被蒙蔽了,在这里总看穿了。"两人躲到一个屋檐下互相拍打身上的雪,忽然相视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带了一点哭声。那家门开了,一个中年的白人 男子探了头惊异地看我们,又要我们进屋暖和一下,我们谢了他,又走到风雪中去。我说:"我脸冻麻木了,会不会出事呢?别冻出一张花脸子!"她说:"我都快 冻僵了。"

   

翻过一个山坡风更大起来,人冻得已经不太灵活,行动迟钝,两人挽紧了还是走不稳。思文说:"退着走吧,去 年我走不动了就退着走。"于是转了身相挽着退着走,果然走得稳些。我们一边退着走,一边拍打对方身上的雪。看着到家了,我说:"趁机再吼几声。"又对天怪 吼了几句:"哈哈哈,哈哈哈哈!"眼中潮起来。思文说:"好怕人的,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到了家我把湿透的雪靴踢下来,脚趾都泡白了,一只脚背上打破了 皮,青肿一块。我咬牙说:"今天是气爆了,真的恨不得到哪里找个人来杀一杀!"手中像虚执了一把刀,向前捅几下,"杀--一--杀。"

到晚 上风雪停了,我对思文说出去走一走。思文说:"外面干冷干冷的,去什么!"我说:"在屋子里憋的难受。"她说:"我跟你去吧?"我说:"你有事做你的事, 我没事去玩玩。"我说"玩玩"她倒吓着了,说:"你要想得通啊!"我笑了说:"说到哪里去了!我还没想到那里去,你倒是来提醒我!"她还要跟我去,我一定 不肯,她只好算了。出了门我拣静僻的地方走,走到一片大草坪边,微光中一片白雪,没有足迹。我踩了很深的雪走进去,那儿有几张椅子。我用手套把椅子上的雪 拂去,就在那里坐了。天色昏暗,寂静无人。坐在那里我心中自由地和天地对话,想着这样坐到明天早上就冻得僵硬了,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我对自己笑一声,在 心里说:"至于吗?"忽然地体会到了死神的拥抱也有一种温暖,一种柔情。想到那些轻生的人,也并不是不可理解,他们的选择有自己的道理,他们在追求一种理 想,一种解脱,一种温暖和柔情。又在心里想,如果现在表决是不是把地球炸掉算了,自己会投赞成票呢还是反对票?

那边树林子边上一个黑影在雪 地上一闪,倏而消失,不知是狗是猫。我望了望天,天边有几颗冷冷的星。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狼,在一个无月的星夜,在树林子里踩着雪轻捷地走着,发出 轻微的沙沙声,脚掌的肉蹼感到了雪地的凉意。不时地停下来,把身子在粗糙的树皮上蹭着,感到痒痒的快意。鼻子贴了雪地嗅着,嗅着,寻找着可能出现的一点食 物。忽然停下来,用爪子在雪地里挖掘,紧张地竖起耳朵听听四周动静,又掘又掘,雪下的腐叶发出一种腥味。终于失望了,昂了头对着天边的冷星,发出一声残忍 的长啸。这样想着我似乎就听见了那一声长啸,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来,毛骨悚然。我缩紧了身子,快步往回走。

                   二十九

越是觉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赶快赚点钱的愿望越是强烈。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总不能白来一趟,总不能白来一趟。"这样想着心里越发焦急,我觉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疯狂了。

接 下来几天我骑了车满城跑,只要是挨点边的地方我就过去问一声。老板拿了表格要我填,我道声谢就走,经验告诉了我不必多此一举。在这种天气里,整个城市只有 我一个人在骑车。我骑着车总是四下张望着还有没有第二个骑车人,但从没发现。这使我想到,整个城市我是最窘迫的一个人了。同时我又有一点骄傲,这天气又是 风又是雪谁敢骑单车呢,全城只有我高力伟一个人呢。思文每天都说骑车太危险,雪地滑,要我搭车。我说:"一天跑几个地方,搭车准备花多少钱呢?没有赚钱还 敢乱花钱!"思文说:"你真正是要钱不要命了!"我心里想:"钱果然有那么重要吗?"可还是说不服自己。思文的助教工作停了,我的奖学金也没了,收入大 减,几乎就存不下钱。想到这些我有一种绝望之感。

这样跑了几天,毫无希望。我脸上冻破了皮,红一块白一块的。思文说:"停一天吧,再冻就会破相了。"我对了镜子照着脸说:"没事没事!花脸还好看些。明天 我出去最后一天,还不行我也认了。"她说:"你搭车吧,也不靠这几块钱。"我说:"钱省一块就是一块。我也知道钱要赚才有,省是省不出来,可没得赚的时候 只能省了。"她说:"骑车真的太危险了,每天你一去我就把心悬起,等你回了才落下来。这么滑的雪。"我不敢告诉她,自己都被风吹倒摔在雪地上好几次了。我 坦然笑了说:"哪里就至于要你操心到这个份上。"她说:"我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固执的人,怎么也说不进油盐。我只提醒你一句,自己的生命是自己 的,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嬉笑说:"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于我只有一次而已。这话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她叹了气说:"由你去吧。"

这天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出地下的人影。风还是一样地刮得猛,比前几天更冷。我顶着风骑车到最远的一个商业小区去,风在脸上刀子似地刮,刺刺的尖痛。骑 一段手冷得抓不稳单车龙头,我就停了到路边的小杂货店里去,装着想买东西暖和一会j小店老板以为有了生意,在柜台那边说:"May I helpyou?(我能帮你的忙吗)"我就伸出了冻僵的手指指商品表示自己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出门的时候也不看他,一溜就出去了。这样停了两次才到 了,到了我又灰了心,这么远怎么过来上班?搭车还得转车。

我又一家一家餐馆去问,问了十多家都没有希望。我已经麻木了,反正 也没抱希望,完成任务似地问下去。问到一家香港人办的中国餐馆,老板用蹩脚的国语和我说话。他什么都问,先问我在餐馆做过没有,工资要求多高。我以为有点 希望了心想,给我三块钱一个小时我也干了,暗自盘算着怎么口开大点,一步步放让,守住三块钱的底钱。谁知他话一转又问我来多久了,在国内干什么,怎么过来 的。我几次把话题拉回来,他又扯开。最后我忍不住说:''老板,到底有没有工作呢,没有我还到别处问呢。"他说:"要不你填张表吧。"我一听心想,没戏 了。我挣扎说:"老板你看去是个好人,你做个好事,我太太上学还要我供呢,我代替她也感谢您了,实在没办法。"说着抱拳拱一拱手。说了这些话我心里发痛, 没有钱的人真说不得志气两个字,太奢侈了。他说:"好事我也想做,可是顾客不做好事进来吃,我也没办法做,是不是?"我火气往上一窜,半天干什么呢,拿我 解闷儿吗?我呆站在那里,想象着自己扑上去,掐着他的脖子,掐得他翻了白眼,喉咙中滚出几个字来,答应给我一份工作。想着他的神态我自己笑了,心里骂一 声:"Funk you!(操你妈的)"

转身而去。骑了车往回走,风在后面推着我跑。头脑中嗡嗡的,不急,不恼,只是嗡嗡的响。在半路手快 冻木了,在一家小杂货店门口停了车,把手套脱下来夹在腋下,把手塞到羽绒衣里去。突然我右手触到了羽绒衣口袋外面的那颗铜质的纽扣,一种特异的凉意传到心 里。我在门口站住,用食指摸着那颗铜质纽扣,光滑、细腻、冰冷,圆圆的一颗。我忽然想象着这就是控制着全球核装置的总按纽,核装置的引爆器就在我脑袋里, 只要我这么用力一按,蘑菇云顷刻就会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升起,眼前的一切,遥远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我轻轻抚着那光滑的表面不敢用力,似乎在犹豫着。我想 象着自己的脑袋在那一瞬间迸裂,随之一朵朵蘑菇云升起,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从天边滚滚而来。这样想着,我看见小店的老板娘,一个四十来岁的白人 妇女,坐在柜台上无聊地望着窗外,心想,她也没有惹谁,要她也化为一阵烟,那太不公平了。我又一次轻摸着那光滑的表面,犹豫着、迟疑着,把食指从上面移 开。

   

一旦对自己做出了找工作绝无希望的结论,我心里反而轻松了些。思文开学了,我整天闲在家没事,就好好伺弄那点豆 芽。除了星期天教课能赚二十块钱,我就指望这两桶豆芽了。我瞧着每一根豆芽,都觉得那么珍贵。我想把销路再扩大一点,但总是不行。思文已经宣布不再帮我的 忙,她说到做到。一星期几次,我在大风大雪中骑了车到各处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我怕豆芽在路上冻坏了,把豆芽装在纸箱中,再用布盖好,一出了门就 拼命骑,尽量缩短在外面的时间。那些小车在我后面超过我的时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车速,这使我觉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我顶风冒雪去送豆芽,大风吹过 来我拼命地踩,不时腾一只手把落在眼镜上的雪花抹去。正在抹的那一刹那,我连人带车被风吹倒,往马路中间摔下。后面一辆红色的轿车紧急刹车,发出"吱吱" 的尖叫,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对司机抱歉地一笑,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摇摇头,把车往后退一点,从我身边绕了过去。我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单车,把 装豆芽的盒子重新捆扎好,骑上又走。这时想起刚才的事,身子软了一下,后怕起来。撞着了也就撞着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这么脆弱,这么轻易。生是很偶 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层纸。想到这里我在心里问自己:"命都看小了,还笑呢,到底为了什么呢?我就只能有这样的命运吗?"我感到一阵委 屈,一滴泪沁出来,冰冷的眼睑感到了一点温热,流到了唇边已经是凉凉的一星点,停在那里。我用舌头舔了,成成的带点涩。在寂静的天地之间,我放纵自己轻轻 地哭了几声。

               

三十

那天上午正在房子里枯坐,思文从学校里打电话回来说:'"赶快来,有希望了,赶快来。"我看她兴奋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莫名其妙,问:"什么事有希望了, 说清楚点。"她连声说:"工作工作,工作。学校里刚出了一张招人的广告,是一家有名的餐馆,Dart time(兼职)和full time(全职)的都要。"我一听就冷了半截说:"很有名的餐馆怎么会要我?"她放低声音说:"刚才我看见没有人,把广告撕下来了。"我骑了车到学校,她 已经站在教学大楼门口等我。她说:"我陪你去。"我说:"地址给我,我自己去,你去了别人以为我这么没有用,反而对我没了兴趣。"她说:"总有几句话你会 听不明白,我站在旁边不做声,这可以吧?"我要她搭在单车后面,她说:"一地的雪,危险吧?"我说:"你的命那么要紧,要死也有人陪着你。"她说:"有雪 轿车煞不住,一下就撞到你身上来了。"我说:"不怕。我不怕车,车怕我。"她同意了说:"那命就交给你处理了。"

这次的顺利大出我的意外。和老板威廉谈了几句,填张表,马上就决定了。这是遍布北美的一家很有名的快餐联锁店Wendy'S的一家分店,起薪每个钟点四块 二毛五,全职,第二天就上班,工作证以后再去移民局补办。老板放了操作程序的录像给我们几个人看,我听不太明白也大致看懂了,不难。出来了思文在餐厅坐 着,我告诉她明天上班。她说:"好,这下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的工作很简单,把一块块的牛肉饼在平板电炉上煎好,递给前面的人夹在热面包中,他们再放上西红柿、酸黄瓜、生菜等等,配上炸土豆条和一杯饮料,就是一份快餐了。工作时几个人排成一线,流水作业,我在最后面。

威廉五十多岁,他这一天站在我身边在另一个平板电炉上煎牛肉饼,一边告诉我动作要领,什么时候翻边,烤好了怎样把油滴了再递上去。牛肉饼一放上去就是几十 块,不停地翻动才能两面火候一样,慢了就有一面焦了。中餐高峰期有一两个小时,柜台前面排队的顾客很多,每次几十块肉饼放上去,挥动小铲不停翻动,刚工作 了半个小时,我的胳膊就酸痛得抬不起来,翻动速度不自觉慢了。威廉在一旁催促:"Turn last.(快点翻动)"我头上冒着汗,抬了酸痛的胳膊坚持着。威廉不时把小铲伸到我这边来帮我翻动。有一次我听错了扩音器的指令,两块肉饼只放了一块, 传上去被顾客退回来。威廉马上放下小铲到前面去道歉,回来指着扩音器说:"Listen!(听着)"我本来就热,心里一紧张,背上的汗痒痒的往下淌。工作 服都浸出一大片汗渍,粘在背上湿乎乎一片。好不容易挺到午餐期过去,我胳膊都快抬不起来,威廉却若无其事,放下小铲算帐去了。我对面是一个纽芬兰大学兼职 打工的学生,在炸土豆条,他也是今天刚上班的。这时他累得直喘,摇着头说:"Terrible,very terrible!(真可怕,太可怕了)"看他那样子我只想笑,我还以为自己是最累的呢。想到白人大学生也来赚这点钱,比我还狼狈,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白 的安慰。中间休息半小时,是吃饭时间,职员半价优待。多数人都端了一盘食物坐餐厅里去吃,我到休息室按老板的交待,在自动计时器上打了工时卡,把带来的一 小瓶牛奶,几片面包和一个苹果几口吞了。那个出饮料的女孩问我为什么不到前面去吃,好心地告诉我只要半价,我也不说舍不得钱,只说吃不惯。大家回到休息室 休息,我也不去听他们谈些什么,靠了墙休息。收钱的那个女孩子长得有些韵味,我对她印象还挺好的,这时她进来,偏走到我面前,指了电子计时器问我打了卡没 有。

我说打了,谢谢你提醒我。又开玩笑说,不打这半个小时老板也会扣除,心里却骂着:"狗腿子,我打没打关你的事?你打工的要你替老板操这个心!"我原来看她长得甜甜美美。这一下心里却记恨着她了。

这 样平平淡淡过了几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晚上用餐的人不多,威廉吩咐我和那个炸土豆条的学生,谁得空了就附带照看一下厨房另一边的封闭式电油炉,按照前面交 待下来的数量把鸡或者鱼炸了送上去。电油炉是自动计时的,到时候就会发出"嘟嘟"的声音。这样过了几天,倒也没事。这天晚上我正在煎饼,有人在电油炉那边 喊:"It's burning!(焦了,焦了)"我跑过去一看,七八块鱼已经捞起来,炸过了头变得焦黑。我指了那个学生说:"He put it in!(他放进去的)"这时威廉来了,问:"Whoput it in?(谁放进去的)"我又指了那人说:"He put it in."那学生走过来说:"Not me,Not me.(不是我,不是我)"我一怔,难道自己记错了?我扬起眉一想,肯定不是自己。我看见威廉注意了自己的神态,心里一慌,还想解释,威廉望了我 说:"It'S Ok,Becareful next time.(算了,下次小心点)"那收钱的女孩也在一旁说:"Be careful."我还想解释,看了威廉不必再说的神态,只好住了口心里有气也说不出,凭什么断定就是我!我不是白人,说话不能信!我委屈着又在心里骂自 己:"那么快跑过来干什么!想就想又皱什么眉!沉不住气吃了哑巴亏,你自己太活该了!你怎么这么活该呢?你活该得再不能活该了!猪呀,你真蠢得做猪叫 呀!"

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支票发下来只有二百七十多块钱,算下来每天只有二十七块钱,比奖学金多不了多少!我在心里算了,每天七个小时,再扣了税,倒也没少我的。好不容易谋来一份工作,累得跟牛一样喘,就这点钱!我开始怀疑"外国老板宽厚些"这种说法。

中 国老板再厉害,还能厉害到什么地方去!我把这种想法跟思文说了。她说:"你要想办法偷懒,老板管你死活呢。"我说:"你比资本家还聪明些,偷懒?你以为这 是在中国吧。"她说:"你不怕,下次葛老板来拿豆芽,我问他一声。"葛老板是新发展的豆芽顾主,在郊区开了一家餐馆。没有办法,郊区我也得去了。

这 个星期威廉安排我做早班,六点半上班。早班只有一个人做,在九点钟其他人来上班之前要做完十七件事,这些事都按顺序写在一张纸条上在墙上贴着。威廉指了那 纸条问我看不看得懂,我说看得懂,心里想着明天早上带本词典来。我很高兴,不必在别人的目光下工作,这使我有一种自由的兴奋。威廉把钥匙交给我,我捏了钥 匙想,这老头倒挺相信人,这么大个餐馆他也放心。第二天凌晨五点半我被闹钟闹醒,挣扎了爬起来,迷迷糊糊煮一杯牛奶冲蛋喝了,推着单车出了门。风像刀子一 样刮过来,渗到衣服里面去,把身上的热气都卷走。熹微的星光下伸展着一条白色的路,在一片寂静中单车擦着雪地发出均匀的沙沙轻响。骑到半路我的手冻僵了, 握不稳龙头也捏不紧刹车。我怕迟到想坚持一下,遇到一个下坡直冲下去,手想捏刹车怎么也捏不拢去。越冲越快,风在耳边嗡嗡地鸣响。我想今天要摔个大跟头 了,心里有一种想跳车的冲动。快到坡底我看见路边有个大雪堆,就对着雪堆冲去。单车插进雪堆,我往前一冲,身子从龙头前飞出去,扑在雪堆上,头埋在雪堆 中。我一滚,滚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脚还没有摔断,我放了心。脸上湿湿的有什么流下来,我脸已经冻麻木了感觉不出什么,以为是血,脱了手套在脸上抚一把, 只是一些雪水。我把另一只手套也脱下来,都扔在雪地上,撮了两只手在嘴边哈气,气在冷空气中泛着白色。还是不行,我解开羽绒衣,把双手交叉了从腰部贴了肉 插到腋下,冷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我夹紧了双手,蹲下来缩成一团。风从衣服的缝隙中灌进来,我又蹲着转过去背对了风,把身子缩 得更紧。一辆小车开到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后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人抱了一条狗下来,生着气往回走,一个男人从前门下来,追上那个女人想拖她回车上 去。俩人推搡着,大声争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还是抱紧了那条狗。我蹲在那里喊:"You can't treat her like that!(你不能这样对待她)"男人四下张望,看不出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发现雪堆边那儿原来蹲着一个人。他对着这边叫 道:"None of yourbusiness!(不关你的事)"把女人拖上车开走了。

我心里估计着时间已经来不及,怕威廉第一天会来检查,又想起他也不用来,只看我打的卡就知道我迟到了没有。把贴肉的手指活动一下,能够弯曲了,抽出来,把 羽绒衣拉上,套上手套,把单车从雪里拔出,心想,这堆雪今天救我命了,对着那堆雪把头点了几点,骑上又走。到了餐馆威廉并没有来,我把灯开了,打开冷藏室 的门把生菜西红柿搬出来。忽然想到老板剥削我太厉害了,捞回一点也是应该的,就摸了一个大西红柿吃了,想着现在西红柿三块钱一磅,这一下吃掉老板一块多 钱。又把纸盒装的小盒牛奶喝了一盒,把盒子丢到垃圾桶里用菜叶盖了。两样东西吃下去,肚子里冰冷冰冷的。我按了规定的程序尽快地做事,用机器切了两箱西红 柿,又配了三十多份生菜......等我把事情做完,上班的人就来了。

这天思文告诉我,葛老板今天又来拿豆芽,我的事也讲了,他还有兴趣。思文说:"他问我你能不能做,我说豆芽都是你发的。约好明天接你去看看。"我说:"钱 怎么付?"她说:"跟他讲好了付现钱,还是四块二毛五一小时。"我说:"好,想提醒你又忘记了,亏你还想到了这一点。"第二天葛老板开车来了,他四十来 岁,瘦瘦小小。我心想:"开餐馆的人还营养不良吗?"想到自己要去他手下讨生活,有点别扭。很奇怪去威廉男IUI,做事却没有这样的感觉。车在高速公路上 跑了二十多分钟,我还想每天骑车回来呢,看来不可能了。在车上葛老板告诉我,他来十多年了,刚开始也打工,也发过豆芽,后来自己租一家餐馆做了,生意很好 却太辛苦,又把餐馆生意卖了去做灯具生意,一年亏了十几万,还是回过头来搞老本行,上个月才开张的,餐馆取了个名叫龙一88。又说,要找加拿大人做工两百 个都有,但他们不会用中国的刀和菜勺。

到餐馆看了,我说:"我明天来。"葛老板告诉我在哪里搭车,又告诉我在这里吃住全包,就住在楼上一人一间,人工每星期付一次。回来后我按思文的主意给威廉 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搭朋友的便车去多伦多玩几天,请一星期的假。他问我回来还去不去上班,我说还去,只请几天假。他说等我的电话。不知道葛老板那儿会怎 样,我不能不留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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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4 23:29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一

葛老板的餐馆在一个叫Greenwood(绿森林)的小镇,小镇有几千人,就这一家中国餐馆,斜对面是一家肯塔基炸鸡店。这儿是一个海湾,海湾的浅水中泊 了许多私人游艇,冬天都湾在那里。沿着公路两侧各有一线房子,这就是镇了。镇上除了葛老板,还有一家中国人是医生。葛老板和镇上的人没有什么来往,没事了 就开车去城里找人打麻将,赌钱。他说:"做个人吃了睡,睡了做,做了吃,有什么意思?"原来做个人的意思就在打麻将,赌钱。

老板娘叫丽莎。葛老板给我介绍的时候丽莎正在油炉边炸鸡球。她用英语告诉我,她只能说粤语,不会说国语。丽莎这个名字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笔下那个穿着长裙、 沉静轻盈的俄罗斯少女,和这个矮瘦的形象怎么也联系不起来。餐馆只有几个人,有个应侍小姐是从澳门来的,葛老板叫她珍妮,她瞟我一眼我就看出了眼神中的轻 蔑,想着这也是个势利鬼,后来果然就是那样。一个烤pizza(意大利馅饼)的叫丹尼,是希腊人,四十来岁。还有~个收钱的白人妇女叫安吉拉,胖得像只 桶,她在这个小镇上出生,快四十岁了居然从来没离开过纽芬兰,叫人难以相信。我的工作是洗碗、剖鸡、包蛋卷、切菜。每天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甚至更 晚。中间吃两餐饭,也不扣除时间。我算着收入比在Wendy's多一倍了,这真使我暗自兴奋。葛老板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精细到一分一毫,一箱苹果一箱桔 子,就搁在那里,谁想吃了自己拿。每天晚上收了工,自己就把工作时间写在电话机边一个小本子上,他也不检查。

过了几天送菜公司送几十只冰冻 鸡来了。鸡化了冰葛老板教我怎样开鸡,他开了一只鸡给我示范,哪儿起刀,哪儿拉皮,几分钟就只剩一副骨架。他问:"看清楚了没有?"我说:"看清楚了。" 他说:"真的?"我迅速把程序在脑中过了一遍,有了勇气,坚定地说:"真的!"他放下刀去了。我想做快一点才对得起老板,也给他留个好印象,可手怎么也麻 利不起来。开完一只鸡看看表,用了十八分钟。我心里一急,手上更笨,左手食指被刀拉了一道口子,血沁出来。我把手在水龙头下冲一下,找块胶布贴上,又低了 头去工作。一会血渗透了胶布,案板上的水渍也浸在上面,我用拇指压了压伤口,

一心一意去剖那只鸡。葛老板走过来看,又不高兴地说:"才开了五只?"我不说话,低头干活。他又用刀点了鸡架上残剩的肉说:"浪费了,浪费了。"把自己开出的

鸡 架从水池中拉出来说:"看我开的,有肉剩下没有?"我说:"老板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怎么能放在一起比?"他笑了说:"做什么事不做就不做,做就做最 好。"我结巴着说:"明天,明天。"他说:"你洗碗去好了,我来开它。"我讪笑着放下刀去洗碗,将功赎罪似的动作飞快,把一只只碗放到洗碗机中,趁洗碗机 工作的时候又把剩下碗中的残剩食物清到垃圾箱中去,碰得碗"哗啦啦"一片脆响。葛老板说:"慢点不要紧,不要碰打了东西就好。"我手上动作更快,说:"老 板你放心,百分之百。"洗了碗又去切菜。到晚上十二点钟事情还没做完,灯光下我切着菜,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感觉。搞完卫生上楼去睡已经快一点钟,葛老板还在 开鸡。我心中不是滋味地说:"老板明天再开它吧。"他说:"你上去好了,我开了它,屋子里有暖气,放在外面明天软掉了。"上了楼我把湿透的胶布揭下来,伤 口已经裂开,两边的皮都泡白了,我熄了灯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外面公路上不时有车"喳"地闪过,车灯在天花板上晃出一道道光影。

第一个星期被老板训了两次。有一次是晚上收工,我把洗碗机的水放了,却忘了关机器。我拖着地板,葛老板发现了问题,把我叫过去看。我探头一看,里面的电阻 丝都烧红了。葛老板说:"告诉你要先关机器后放水,你又不记得。烧坏了叫你赔,你赔得起?七千块钱,你赔得起?"我缩了脖子耸着肩赔着笑脸,很老实似地听 着,一声不吭。珍妮在外面餐厅里搞卫生,听见葛老板训我,拖着吸尘器站在门口看,脸上挂着笑。我挨了骂心中难受,倒不恨老板,换了自己当老板也要训人的。 珍妮的笑却使我恨之入骨,心里骂着:"长又长得不漂亮,这副嘴脸我瞧也没有瞧一眼的兴趣,倒轮到你来幸灾乐祸了!"又想,天下人都这么势利,人类真的没什 么希望。干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样大家都公平了。

   

还有一次葛老板要我包蛋卷。他指挥着我用机器把包菜切成丝,拌了鸡肉,再加上五香粉、盐、味精和香油。拌好料他包几个给我看,我学着包了几个,他说:"可 以。"让我自己去包。我想挽回前几天开鸡很慢的印象,包得很快,忽然有了一点信心,觉得自己动手能力也不是那么差。这样想着手上卷得更快。丽莎过来拿起几 个看了,也没说什么。包好一盘丽莎端过去炸。不一会几只炸黄的蛋卷从我后面丢过来,滚在案板上。我吓一跳,回头看见葛老板气冲冲地站在后面,再看蛋卷破了 皮,油都进去了,葛老板说:"这能卖钱吗,你自己说!卖给你要不要?"我本能地想申辩几句,又找不出理由。我缩了脖子耸了肩赔着笑脸,很老实似地听着,心 想这份工怕是保不住了,幸而威廉那里还留了条后路。葛老板又示范给我看,要我两头捏紧的时候别往中间挤,一挤中间就开了。他示范的动作带着点表演性,表演 完了问我:"看清楚了?"我心中一动说:"明白了。"他笑了说:"是真明白了?"我说:"真的清楚了。"他说:"清楚了你做给我看。"我包一个递给他 说:"老板看我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他看了说:"再不出错才是真明白。"我说:"老板我也没有那么蠢,你一讲要领我就清楚了。"他说:"真清楚了就好。 可别再出破的。"我说:"我明白,我明白。"他说:"明白?明白就好。别看开餐馆,那也要心里明白。"

在龙一88做事我心里还惦记着豆芽,每天打电话回去问思文情况,指挥她去做。心里想着星期天晚上回去就把豆芽洗了,星期一休息还可以进几十块钱。只要不 忙,上班打几分钟电话老板也不怪,想起在Wendy's做的时候,思文打来电话,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人催我去干活,中国老板人情味还浓点。

星期天晚上我洗着碗,准备洗了碗就回城里去。葛老板过来递给我一叠钱说:"这是你前五天的人工,今天的下个星期再pay(付给)。"我接过钱往工作服口袋里

一 塞说:"谢谢老板。"他说:"你数一数。"我伸了手说:"手湿着呢。老板不会错。"他走了,我用湿湿的手去捏口袋,厚厚的一叠。、老板给我的时候我看见是 二十块一张的票子。一边摸一边想着是多少,摸了几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撩起工作服把手擦干,装作去解手,跑到厕所里把门闩上。我就这么在抽水马桶上坐了,小 心地把钱掏出来,在唇边沾了唾沫数了一遍,三百零六块。我激动得血直往头上涌,脸上都烧热了,五天就这么多!又数一遍,没错。我"嘿嘿"笑几声,捏紧了钱 挥得"哗哗"地响,开了门又去洗碗一边洗碗我边在心里想,是不是老板看我做事卖力,多给了我一点?我把星期二到星期六的工作时间在心里默想一遍,五天工作 了七十--I],时,是该这么多钱。摸着口袋里那一叠,几天的劳累和委屈都化解了。我浑身舒畅,把盘子放进洗碗机的时候,带着点夸张把手那么轻轻一抖,自 己觉得这么一抖非常潇洒、非常富于艺术意味。

收了工站在马路边想等夜班车回城去,丹尼开车过来,从车窗探了头出来说:"I'll bring you to St.John's.(我带你回圣约翰斯)"他住在城里,每天开车来上班。上了车他说起葛老板好,厚道,又说丽莎太吝啬。我想着丹尼这个人不错,前几天葛 老板骂他,他只笑。背了老板还说他的好话呢。又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把老板当起来,雇几个洋人找了他的错骂骂,挺过瘾的。到了一个加油站,他停了车自己拿着油 枪往油箱加油,又到小店里买了几张六四九彩票。回到车里,他说每天来回跑,要八块钱的油,工资才几十块钱。说了两遍我忽然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在刚发的钱 中摸了那张五块的捏在手里,准备下车时给他。又跟他说彩票是骗人的,在四十九个数号中填六个,不可能填得中。他说,一辈子只中一次就够了。我说,中了就是 几十万,你一辈子都不要做事了。他马上否定说,不,我要当老板,自己当老板。

到圣约翰斯下了车,我把五块钱递给他,.他说一声谢谢就收了。我还希望自己领会错了,他会推辞呢。看起来要面子是有钱人的专利,穷人管不了这么多,这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三十二

我每个星期回城一次,在家里呆两晚~天。每星期天晚上从老板手里接了钱,搭丹尼的车回城去。第二天早早地到银行把钱存了,然后坐在一边,看存折上计算机打 出来的数字,心里计算着这个月又能存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存到一万块。把存折看上半天也是很大的快慰,看完了小心收好,还暗暗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番,没料到在 加拿大自己变成了个钱迷。到葛老板那儿工作以后,积蓄的速度大大加快,每个月能存一千多。每次这个存折上满了一千,我就把这一千转到另外一个户头上去,在 那儿凑成一个大数。看着那大数一级一级跳上去,我就在心里对自己扮了鬼脸儿偷偷地笑。

教华文学校这事让思文做了,她比我教得好。知道我去了郊区工作,几个人都想接每星期的这两堂课,赵霞也想谋了这点事给她先生,对校长说:"周毅龙他是博士 呢。"都没有成功。星期一我在家就弄那点豆芽。我精心计算好时间,使豆芽在我回城的那天长好,第二天洗出来包好送出去。我一星期几次通过电话指挥思文行 动。前几个星期豆芽长得很好,思文得意地说:"比你在家里还长得好些呢。"后来又抱怨起来,说自己到学校呆不了多久又要赶回来浇水,半夜还要起来浇水。连 续两个星期豆芽烧坏了,房子里飘着一股腥臭。我抱怨她浇水不经心,她说:"我没有办法搞了,要搞你自己搞,搞得我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说:"一个星期五十块钱,一个月二百,抵人民币一千块呢。一千块是多少你跳回到国内想一想!"她说:"一万块也没有办法。"豆芽终于再也做不下去,还剩几十斤绿豆慢慢煮稀饭喝,最后两人吃得闻到那气味就怕,没了食欲想呕吐,就都送给了朋友。

和 思文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又写了一封信给舒明明。不敢说吵架的事,只说自己处境不好,心情也不好。她回了信到历史系,要我不要去赚那些"要命的钱",尽 快回去,还有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我看过以后舍不得撕掉,藏到哪里也不安全,就放在衬衣口袋里。这个星期一思文叫我去学校游泳,脱衣的时候我想起那封信,一 摸竟不见了,翻遍了口袋也没有,我想可能是掉在餐馆的楼上了。到了游泳池边我还在想,思文穿了游泳衣过来问我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怕她再问,抓了 她的肩往水里一推。那天思文态度特别好,缠缠绵绵又有点恋爱时的意味了,这使我心中都有点不知所措。游泳回来我把挂在壁橱里的衣服都摸了一遍,又在床上翻 找了,都没有。我确信那信是掉在餐馆了,就不再去想这件事。

中午我在楼下厨房里淘了米准备煮饭,思文站在楼梯上喊我:"高力伟来,有一封 信。"一边向我招手,脸上神神秘秘地笑。我心一沉,马上想到了那封信,但看她的神态又不像。我放下锅跑上楼去,一看她手上捏的那信的纸样,就明白糟了。思 文说:"有一封信,在椅子底下捡到的,可能是老宋的女朋友写给他的,他昨天到这里来过。这上面写的是宋志,老宋又是叫宋志明。"宋志是我给自己起的化名, 舒明明来找我,就在门外叫"宋志",我去找她,就在她家楼下叫"范娟娟"。我连忙说:"那肯定是的。别人的信你不要看,宋太太知道了就不得了。我下午正好 去找老宋一下,带了给他不让他太太知道。"思文把信递给我,递了一半又往回一缩,我伸手一抓没有抓到。我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怀疑,她说:"那

不, 我还看一下。我还只看了开头几句。"我说:"要不得,别人的私信你看什么?"她说:"又不是我拆他的信,他自己掉到这里的。你知道我是最好奇的。"她把信 打开,我突然伸了手去抢,她有准备,一缩我没有抓到。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把信折了放到口袋里,说:"你先出去,我自己先看。"我说:"一起来看一起来 看。别人的私信你最好不要看。"她说:"别人是谁?我看这个别人就不是别的人。"说着使劲把我往门外推。我知道没办法了,被推到门外说:"你看吧,你看 吧。"门砰地关了,我反而平静了下来,下了楼去煮饭,心想,你总不会忘了打我把钢丝发梳的橡皮都打得翻出来的事吧!我甚至感到了一种压抑的轻松,一种带恶 意的快感,一种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力量。

我把饭煮上,刚准备切菜,楼梯"咚咚"一阵响。思文站在楼梯上,把信捏成一团向我扔来,"老宋的信,你自己看去吧!"说完又"咚咚"上楼去了。我把信塞到 口袋里,继续切菜,体会着这风暴到来之前的平静。初春的阳光从窗外射到脸上,有一种柔和的温热,鸟儿在树枝上欢唱,我切着菜,刀在塑料砧板上发出空洞的声 音。我想着思文也许在等着我去给她一个出乎意料的说明,使这一切都得到虽然奇怪却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偏不去。过了一会楼梯上又一阵响声,思文走下来问:" 信呢?"我很平静地说:"你不是看过了吗?"她提高声音说:"信呢?"我说:"你自己丢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她转了身子在地上看了一圈,突然向我扑过 来,伸手去搜我的Vi袋。我用力挣开,她又扑上来说:"信呢?你不给我,我今天就要你拿出来。"她以拼命的姿态抱了我的腰,我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说:" 你拿去,你拿去,跟个恶婆娘一样。"她搜我的裤口袋,摸出一张纸说:"不是的。"正想塞回去,又看一眼说:"咦,这又是一封。"这话提醒了我,可糟透了! 这是我写给舒明明的回信,写了一半塞在口袋里,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思文拿了这封信,那封也不要了,又"咚咚"跑上楼去。楼上 传来门砰地一响。我也没心思做饭,关了电炉,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不一会听见房门一声轻响,思文慢慢走下楼,平静地走到我面前,把信递给我说:"收好 了,你去寄给那个女人吧!"我接了信,慢慢折好塞到口袋里,也不做声。

思文站在那里说:"怪不得,怪不得。"停一会她说:"怎么不做饭,肚子饿了。"我说:"我懒得吃呢。"她说:"你不吃我还要吃,气得饭都不吃,我没那样 蠢,伤了身体是自己的。"说着就去做饭,做好了端到客厅说:"吃饭。"我端了碗闷闷地吃完,说:"瞌睡了。"就上楼去。她跟了上来关了房门说:"高力伟我 跟你谈谈。"我说:"谈什么谈,我要睡午觉了,累了一个星期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一次午觉。"她说:"好骄傲!搞半天是我没道理。"我说:"道理从来都在你 手里。"她说:"怪不得你对我这样铁冷冰冷的,原来你在国内还有个情人。"我说:"什么情人,情人这个词可不是随便可以说的,我跟别人怎么样了吗?是朋 友,朋友!"她不容反驳地说:"情人,就是情人!"我说:"你要说是情人我也没有办法。"她轻笑一声说:"我心里想的是你,做梦也梦见了你,这是写给朋友 的话吗?"我说:"我不想骗她,也不想骗你,我就是这样的心情。我原来没有这样的心情,有这样的心情我就不会出国了。但到了这里我心情变化了,你自己知道 是为什么。"她说:"我昨天还在想,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很危险,今天还叫你去游泳,看起来我是自作多情白费心思了。"我说:"既然话挑明了,我就说几句。 游泳什么的,不能解决我心里的问题,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能接受一个压倒我的女性。这一点我想骗自己也骗不过去。你说这是封建思想也可以,批判了也不能解 决我心里的问题。没有了感觉你有什么办法,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思文激动得有些结巴起来。"好,好,高力伟,好。你倒还嫌我太能干了,

我...... 难道......我懒得讲。"我说:"那我可就睡了。"说着躺了下去。她说:"你坐起来。"我故意想转移话题,说:"我这么歪着听也是一样的。"她就让我 那么躺了,说:"难道我愿意这样?我是被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我还想做个贤妻良母呢,什么事你都包圆做了,我正好难得劳神,在家里坐享其成,别操心把自己 操心老了。"我说:"那好,你真的就不劳神了,倒是你我的福气了,只怕你舍不得放权。第一件事我就说思华不要来了,来了没有意义,你愿意不?"她说:"你 又逼我!"我说:"说了你做不到,还要说自己不想操心,想做贤妻良母。"她说:"形势逼得人没有办法!想来想去我就是想不通自己哪里错了!"她伏在桌上哭 起来,"我好不甘心啊,心里好委屈好委屈啊!妈妈,妈妈!你女儿心里好苦命好苦啊!"她哭得肩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压下去,放松,再压下去。我坐起 来,观察她究竟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呢,还是感情的夸张放纵。过一会我叹口气,心中那柔软的部分又占了上风。我躲避着这种柔情,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啊,有时 候得狠心一点,没有办法!被那同情的感情支配了,到头来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她都设计好了,去游泳制造浪漫气氛,然后,把头无力地靠在你胸前,然 后......但是,有了那样许多以后,这可能吗?我应该有勇气告诉她,我已经不爱她了,自从那次挨了打以后,那样的感情在我心中就再也没有办法恢复了, 那是一个临界点。人不应该回避心灵的真实,尽管这种真实那样残酷。"这样想着我几乎有了勇气把这种想法说了出来。我意识到了这也是一个机会,既然揭开了伤 口,就不能再回避,要痛就做一次痛了。

我站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似乎更有了勇气。我深深吸一口气给自己一种鼓励,说:"思文,你听我说。"她抬起头,一声不吭望着我,目光透出一丝哀怜。我害怕这样的目光,面对这样的目光我没有勇气说出那种残

酷 的真实。在那种狂暴的对抗面前我有力量坚持到底,但在这样的神情面前,我坚持的勇气在迅速地瓦解。站在那里我感到了内心力量的消逝。思文见我不说话,平静 地催促我:"你说,你想说什么你就都说出来,我听着呢。"我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回避现实,今天回避了明天还是回避不了,说出残酷的真相不是卑鄙,不诚 实那才是卑鄙呢。"我感到生命那沉重的帷幕又一次在拉动,展示真相的时机到了。我又深吸一Vl气,像是要吸入一种勇气,说:"思文,你听我说。"她显然注 意到了我神态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睁大了眼紧张地望着我的脸,像准备接受某种宣判。我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说:"思文,你听我说。"我延宕着想重新鼓起 勇气,深吸一口气,却看见她眼睫毛一眨一眨地,就机械地说下去:"你听我说,这件事是我的不对。"鬼使神差,我竞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我心中感到一种隐痛, 但还是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前一阵子心里太苦恼,没有人说,就写了一封信,心里有苦恼总想找个人说。"她紧张的神情松弛了,平静地说:"按你 说你倒是对的,不对的是我。心里有苦恼,想找个人说说,谁又能说这不对呢?说起来倒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说:"我又没有说是你不对。除了动手打我, 别的我都可以理解你。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自己不能干又怎么办,有谁会来可怜你帮助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你说是不?我 理解你,谁又来理解我?让我把自己闷在心里闷死?"她说:"高力伟你别把话说偏了去,你跟那个范娟娟有不正常关系在前,我动手打你在后,是不是事实?"我 急了说:"什么不正常关系,你没有根据不要乱猜。"她说:"我到什么地方去找根据,隔了千山万水还有一个太平洋,谁知你们两个一年都干了什么!信上写的就 够了,等你一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那你再看我一年会回去不?会回去就是

真的,反正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 了。"她说:"那还可以又写信说等两年呢。"我见她步步紧逼,心中的反抗情绪又开始涌动,就想着是不是干脆倔强一下转个弯,把对话拉回到感情已经破裂的话 题上去。正想着思文说:"以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哪怕你跟这个范娟娟有过什么--"我连忙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她不听我的解释,说下去:"哪怕 你跟这个范娟娟有过--什么事,我也算了。你自己说,现在怎么办?"我说:"我写封信给她,说清楚我们远隔万里,前途未卜,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现实,就此不 要再来往,这可以吗?"她说:"可以,但是--"我打断她说:"好,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写封信你去发,这总可以。还要怎么样你也说出来,总不至于逼 我写信骂她。说起来都是我不好,她小孩子不懂事,也挺可怜的。"思文说:"小孩子不懂事?别让我笑了。别的也许真的不懂,挖墙脚她可懂。"我说:"不说 了,不说。"她说:"那你写。"我说:"今天来不及了,下个星期写。"她说:"随你,你不写也随你。"

一直到晚上思文再不提这件事,我也没料到这么轻易风暴就平息了下去。我猜想她是算计好了放我一马,这样就平衡了自己对我动手的事。吃过晚饭我说:"外面天 气好,我出去走走。"她说:"我也去,在家里都憋一天了。"我说:"监视我吧,我在这里找谁去!"她说:"在这里我倒放心,你找不了谁。"我说:"那你也 别小瞧了我,下次放颗卫星给你看看,还不惊得你蹦跳。"她笑着直摇头。

我们信步走到一片草坪,在长凳上坐了。春风带着潮湿的暖意在人的周身 温和地抚慰,天穹发着淡白的微光。在夜色朦胧中,有人在低语,却看不见人影。花儿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树梢上泛着银光。沉寂中有一种隐约的 塞搴之声,像微雨飘洒在草地上。又像无数小虫在草丛中跳跃穿行。沉默中我感到了一种

压力,于是说:"到了春天 纽芬兰还是很舒服的,冬天真的太漫长太可怕了。"她说:"到明年买一辆车,冬天就没有那么怕人了。"我掐下一根多汁而肥大的草茎,用手揉碎了,把那汁挤下 去,又把手凑到鼻子前去闻那草茎的清香。思文大概也感到了沉默的压力,说:"我有点冷了,回去吧。"我说:"走。"在路上我信口提到葛老板说:"要我像葛 老板那样过一辈子,我也不愿意,有钱也没意思。"她说:"不知道你要怎样才有意思,好像有什么大事等着你去做。一个人能那样也就可以了,还要怎么样呢。" 我说:"没有意思。"她说:"没有能耐做到那一步倒是真的,自己做不到也不要说别人没有意思"我说:"又嫌我无能了。"她说:"你这么多心叫我怎么说话? 到处是地雷,走一步就踩着了,轰的一声爆了。也许我和你只能说与你和我都无关的话。"我心想,怎么回事,随便说句话就对上了,这怎么得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思文说:"想起那年刚结婚,胡大鹏的妻子对我说,高力伟长那么嫩相不好呢。要我有机会了寻事跟你吵,把你磨老了才能够放心。我当时还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想, 谁愿自己的丈夫老呢?结果真的出问题了。想起来她倒是对的。"我抚了自己的脸说:"这半年多我起码老了三年。"她说:"可惜还是不见怎么老。"我伸了胳膊 去搂她,她一甩让开了。我说:"你不喜欢老子老子自己喜欢自己。"她说:"你讲错了,我不喜欢你还会有别的人喜欢你。"又说:"有件事我实在忍不住要问 你。"我说:"又要问那件事了,终于忍不住了。"她笑一笑说:"就让我好奇一下可以不?你老实告诉我,那个范娟娟到底是什么人呢,长得特别漂亮还是怎么 的?我就不相信她能够比我强到哪里去了,还能强到哪里去呢?"我几乎想说:"就是比你弱到哪里去了才有了味道呢,还敢比你强?"怕又会引起不高兴,忍了没 说。她催促我:"你说真的!我不会怎么样!"我想,你不会怎么样?你真的是不吃醋的人!

我可没那么傻!我说:"那些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吧!"她说:"哼,我不知道?那些故事还不都在你心里。"

                  

三十三

    思文说得不错,那些故事都在我心里。

跟舒明明认识,是我自己也没料到的。那时思文刚刚出国,我们欠下了一些钱,我心里很不安。朋友介绍了一个晚上教自考学生的机会,我就答应了。授课的时候, 我发现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姑娘总注视着我,我敏感地觉得这种注视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姑娘一停止笔记,目光就停在我身上。有一次我把目光转向别处, 然后突然朝那边望过去,她就很羞涩地低了头去记笔记。这种羞涩使我觉得很有意思,讲着课不时将目光扫过去并停留一下,她竟不敢再抬起头来。她的长相并没有 激起我心里的某种特殊体验,我只是觉得这样有点好玩。下课的时候她站起来,我甚至有点失望,她身材矮小。另外两个漂亮的姑娘带着含蓄的媚人微笑对我点头, 从讲台边经过,她们神态沉着,举止从容大方而有分寸,显然相当老练,对自己的风采有着深刻的理解。

我收拾了教案准备走,一个男学生拦了我问一些问题,那姑娘也站在几个人中间听着,闪避的目光中含着几分稚气的崇拜。不久好像是突然发现讲台边只剩下自己一 个人,而我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便羞红了脸悄然离去。讲了几次课以后,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叫舒明明的女孩写来的。她将自己描绘了一番,我就知道是她 了。她的信中流露着自卑,希望得到我的特别帮助,并请求我借几本书给她。我猜想着这中间也许有着别的

意味,一种好奇心顿然产生。把信收了起来也没有再去多想。

谁知有一天中午,我刚准备睡午觉,有人敲门。开了门一看是舒明明,吃了一惊,她见我有些惊讶,马上申明说自己是来借书的,又问我肯不肯。我总觉得借书是一 个借口,但还是借给了她,心里笑着:"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一点。"她拿了书停了一停,见我不说什么,就说要走。等她站起来准备走,我忍不住好奇心,问她现 在做什么,家住在哪里。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好奇心中也潜藏着不自觉的动机。她告诉我,她前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痛哭一场之后决心用三年时间通过 自学考试。已经考过了几门,我教的这门课她感到最没有把握。她现在在一个公司当出纳。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语调平静又略带着点羞怯和哀愁。我想着她的胆子真 是很大,居然敢找上门来。但她的神态又是这样淳朴,毫无矫饰,也不掺揉半点媚惑。我说话时望着她,她又微微红了脸,低了头不敢迎我的目光。这种神态大大地 激发了我心中的某种情绪,内心不由地一动。我问她对我讲课的意见,她用了尽可能好却不太精当的评语,其中包含着掩饰不住的热情。我笑了笑,出乎自己意料地 大胆说了一句:"我哪讲得这么好,你的评价带了点感情色彩吧。"这种大胆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马上绯红了脸,低了头瞧着地上,鞋尖在地上前后摩擦。我沉 默着,使气氛变得沉闷而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种温和的窘境中,我感到了一种快乐。她终于抬起头来说:"高老师,我走了。"我觉得有必要消除那种压 力,又把话题转向她的生活种种。原来她是工程师的女儿,两个姐姐都考上了大学,她自从高考失败以后,就生活在一种无形的阴影之中。她的话激起了我的爱怜, 却没意识到这种爱怜已经悄然地和不自觉的情欲纠缠到了一起。她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说:"是的,现在是一个人。"一种诚 实

的愿望促使我想告诉她,我妻子出国去了。但一种专横的内心力量阻挡了自己说出这句话来。

下一次去讲课的时候,我一进教室就 看见舒明明坐在中间第一排,我猜想她是早早到来占了那个位置。讲课中我偶然望她一眼,她就会意地微笑。她不再低了头回避我的目光,显然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某 种默契。下了课我擦干净黑板,转身看时学生都走光了,舒明明也不见了。我若有所失地停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失望的感觉在心中弥漫开来。这样的姑娘我不知接触 过多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她们都不能和思文相比。但今天是怎么了?我明显地感到了今天的情绪有些异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寂寞中的幻 觉罢了,过几个月就要去加拿大了。这样想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觉仍没有消除。我推着单车出了那所中学的校门,正准备骑上去,黑暗中一个拘谨的声音在叫:"高 老师。"随着声音,舒明明从黑暗中闪了出来。我说:"你躲在这里!"她说:"高老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又怕别人笑我,就等在这里了。"我推了单车和她一 起走。我说:"舒明明,你的胆子很大。"她吃惊说:"大家都说我胆子小。"我说:"这么晚了你不怕我?"她说:"你是老师,我怎么会怕你?"我说:"你别 以为你老师前老师后,我们就只是学生和老师了。"她说:"反正你我是不怕的。你我就是不怕。"她问我几个问题,也没怎么问到点子上,我回答了她。走到一个 十字路口,她说:"我要从这边去了。"却站着不动。我说:"你走回去,不搭车?"她说:"都走有一半了,走回去算了。"我说:"送送你吧。"我上了车要她 跳到后座上去,她说不敢跳。我又停下来让她扶了我的肩在后面坐稳,骑了起来。我提醒她坐稳,她两只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衣服。到了她家楼下,她说:"高老 师,到我家去吗?"我说:"那怎么行?"她说:"怎么不行,我爸爸妈妈都很好的。"我想告诉她思文的事,又觉得太突兀,说:"今天晚了,下次去吧。"她

指 了楼上的阳台给我看,告诉我她家在四楼,又说:"没事来玩吧。"我说:"星期六请你跳舞去,去不去?"她不做声。我说:"不想去就算了。想去就说去。"她 说:"去。"我说:"我怎么叫你?"她说:"我在家等你。"我说:"我怕你爸爸妈妈。"她吃惊说:"那怕什么,他们真的很和气的。"我说:"你爸爸知道你 跟别人去跳舞,会打你的。"她说:"那你在楼下叫我。"我说:"叫你你妈妈还不跑到阳台上来看。我叫范娟娟,你就下来,好不?"她答应了。化名所具有的神 秘色彩显然使她感到兴奋,她默默地念了几遍"范娟娟",说:"那就这样,你自己别忘记了。"她口中轻轻念叨着那个名字上楼去了。

这种带有秘密性的约会使我有着特殊的感受,我想舒明明更会有这样的感觉。星期六傍晚,我在楼下叫一声"范娟娟",她马上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向下面挥一挥手, 两分钟后就下来了。我注意到她今天化了妆,比平时漂亮一些,走过来时也显得特别轻捷。她走过来要搭我的车,我用手势阻止了她,要她跟在我后面走。到了没人 的地方,我扶着她坐上去。她问:"怎么要到这里才搭我?"我说:"那边有你的熟人,看见了不好,天还亮着。"她说:"那怕什么,又没做坏事。"我说:"别 人要说闲话的,明天又会告诉你妈妈。"她说:"想告诉让他告诉去,又没做坏事。"

她不太会跳舞,但身子轻盈,很容易带起来。跳了几曲,在闪闪烁烁的灯光的刺激下,那些歪七歪八的念头在我心中闪闪烁烁。跳完一曲,我拉着她的手回到座位上 去,她顺从地跟着我。她坐下来,我说:"舒明明,给你说一件事,听不听?"她说:"是不是好事,好事我就听。"我说:"不是好事呢?"她说:"那我也 听。"她把脸转向我,神色紧张又充满期待。我说:"我们算不算朋友?"她说:"你是老师。"我说:"这里谁跟你说老师学生那一套,问你算不算朋友?"她 说:"当然。"我说:"算什么朋友呢?"她说:"好朋友。"我被她逗笑了,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又跳了一曲回来,我把心一狠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走远 了才让你搭车,这中间有个原因。"她疑惑地望着我。我说:"你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明白。对不明白的小孩子说不明白的话呢,那就太心狠了点。"我把思文的事 简单地跟她说了。还没说完,她就"哇"地一声哭了。这时一曲完了,对面几个人回到座位上来,我捏捏她的手说:"别哭,他们过来了。"她止了哭,脸转过去对 了墙壁抽泣。我想,怎么回事,至于吗?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拉她去跳舞,她转过脸来,可怜地望着我说:"等会再跳好吗?"我说:"别跳了,我们走吧。"她 轻轻抓住我的衣袖跟我出去。把她送到她家楼下,我说:"明明,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对不对?"她不做声点点头。我说:"你上去吧。"她说:"你先走。"我 说:"我看着你上去。"她说:"我看你先去。"我说:"那我走了。"骑了车头也不回走了。骑了很远看见她站到了路中间,在幽微的路灯下看着这边。我在心里 叹一口气,又往前骑,心里觉得失去了什么,又觉得一种轻松。

我再去上课,舒明明坐到后面去了,下了课也就走了。每次出门我在校门口停几秒钟,似乎等待什么,又希望那个声音出现,又怕那个声音出现。过了几次什么事也 没发生,我想这件事也就这么完了。谁知过了几天,她又来找我了,一进门就说:"高老师,还书给你。"我想,怪了,还书怎么不带到上课那里去呢?我接了书 说:"还有一本。"她说还要看看,下次再还。她还了书并不走,坐在那里不做声。我说:"最近还好?"她点点头。我说:"上班忙不?"她摇摇头。我说:"不 说话,舌子被猫叼走了。"她一笑说:"没有叼走。"她说着站起来,悄悄向我靠近一点,委委屈屈地低了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我的衣角。我心里冲动着,手 抖了几抖想把她拉拢过来。我终于忍不住抓了她的手说:"我看看

你几个斗几个箕。"看完我说:"再看看那只手。"她又把另一只 手伸给我。我说:"你是两个斗八个箕。"她说:"那又怎么样?"我说:"算命的人有个说法,我也不清楚。"说着在她手背上抚摸了一下。她双手紧紧抓住我一 只胳膊,我搂了她的肩,又在她额头上抚摸了一下。她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说:"高老师,我来晚了是不是,我是迟到的第三者是不是?你为什么结婚结那么早?" 说着哭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偷偷摸摸的交往。她来得太频繁,简直一点也克制不住。我怕邻居说闲话,要她在窗外喊"宋志",开了门她一闪就进来了。我进一步,她就退一 步,从来不反抗。这种信任反而使我觉得不能做得太过分,那太对不起她了。她什么都不懂,把我当作能够解答一切完成一切的人物。渐渐的我对这种柔顺着了迷, 几天不见她,心里就悬悬着怪想的。我告诫自己不要越陷越深,不久以后就要去加拿大了。我也告诉了她,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出国,暗示她对这件事的前景不要抱太 大的希望。她说:"高力伟,能不能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希望。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愿意等。我还不老,是不是?"我不敢给她任何肯定的回答,一个含糊其 辞的应允也会被她当作郑重其事的承诺,那样就把她害了。而且,我在心中暗暗将她与思文比较时,感情更多地还是倾向于思文那一方面。我说:"明明,我可真的 没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以为我真是个什么人物呢!我也没那么大的勇气去离婚,那样伤害她太多了点是不是?出国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她说:"那你不爱 我?你从来没说过你爱我。"我对她从不敢说爱,我觉得这个字份量太重了,那不只是一种感情的趋向,而且是一种承诺一份责任。我说:"我喜欢你,我心里喜欢 你我又怕,这对你不公平。"她没察觉我的回避,说:"真的不公平,但我也没有办法,是我自己来晚了。"又说:"我还有

点希望没有?那我就没一点希望了是不是?"我含糊地说:"慢慢看吧。"

那天她走的时候有点不高兴,以后好几个星期没有来。这时课上完了,我也没去找她,心想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理智毕竟在她心中占了上风。几次想去找她,我内心 也有一个声音警告自己:"慎勿造因!这样完了也好,再往下就真会有一场伤心了。"可我心里又总是期待她来,每次出去都觉得她在窗夕l-,tt我,匆匆赶回 去,怕错过了。到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又惘然若失。有天晚上,她在门外叫"宋志",我开了门,看她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怪可怜的。我见上下没人,示意她 进来,她一闪就进来了,说:"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自己也没有办法。"这天晚上她在我屋子里呆了很久,我们和平时一样用很低的声音说话,笑了两个人就都捂 了嘴。我床头有一张画,是个执网球拍的少女,她指了那张画羞羞怯怯地说:"拿下来好不?"我说:"怎么呢?"她不好意思地笑,又指指那张画说:"换一 张。"我明白了,笑得喘气说:"画片上的人又不是真人,怎么就碍着你!"她说:"就是!"外面有人敲门叫:"高力伟,高力伟!"我和她坐着不动,不做声。 外面的人说:"有灯怎么没人。"又敲几下去了。我和她相视一笑。快十一点钟我说:"你该回去了,再晚妈妈会骂你。"她说:"好,你送我。"我打开门又关上 说:"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她点点头。我说:"开你的玩笑呢!那你爸爸妈妈还不会骂死你!"她说:"我就说睡到同学家了。"我说:"可别说睡到老师家 了。"她笑了。我说:"你知道不回去会有什么事?"她说:"会有什么事?那你告诉我。"我说:"你不懂。"她说:"我不懂那你告诉我。"我说:"告诉你我 是老虎,我半夜会吃掉你的。"她又笑了说:"你不是老虎,你不会吃我。"我站在门边犹豫一会,说:"还是走吧。"探头看看上下无人,示意她出去,骑了车送 她回家。

以后舒明明几乎每次见了我都说:"给我一点希望。"我理解她心中那种没归宿的漂泊感,不安全感,但又哪敢承诺什么?躲躲闪闪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再提这个 问题。在一次分手之后,她没有任何暗示就突然不来了。我开始还想着,再有半年就出国了,不来也就算了。渐渐的心中变得焦躁不安,不能静下心来做一点事。终 于我忍不住,骑了车到她家楼下去叫"范娟娟",也没人应,去了十几次也是这样。我作了种种猜测,又都推翻了。有几次我在楼下徘徊很久,希望能够偶然遇见 她,但总是失望。我变得越来越焦躁,想见她一见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我这时知道自己是动了真感情了。忽然有一天,我在屋子里枯坐,一个声音在门外叫"宋 志",我激动着去开门,却不见人影,脚下放着几本书,是我借给她的。我用脚把书往屋子里一扫,关了门就追下楼去。只见舒明明在前面走得飞快。她没回头就察 觉我在后面,就小跑起来,跑到汽车站那里站住了。很多人在那里等车,我不敢走上去,跑回去骑了车赶来,人已经不见了。我一直追下去,快到她家了,看见她在 前面走。我骑上去把龙头一拐,拦住了她,喘气说:"怎么就不理我?"她不吭声,绕过我一直往前走。我又拦了她问:"天天在楼下喊你,听见没有?"她说:" 都听见了。"我说:"好狠心啊,你!"她说:"是谁狠心?"我怔了说:"你这样对我!"她说:"你已经够了吧!"说着瞪我一眼。我惊呆了,发怔之间,她已 经走了。

我也只好算了。春节那几天我心里很压抑,骑了车到江边去迎着北风吼几声。初四晚上,我鬼使神差又骑车去了。黑暗中我在楼下徘徊,也 没有叫她,叫她也没有用,我只觉得这样离她近一点。我在冷风中瑟缩着,看见她家阳台上几个人出来放焰火。看不见人影,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忍不住叫了一 声"范娟娟",有人伸了头出来看一下,等一会仍不见人下来。一会放焰火的

人都进去了,我失望着昂了头呆望着上 面,用口哨哆嗦地吹出费翔的"风啊风啊,请你给我一个说明。"我看见又有人在阳台上探了一下头,我把那首歌反复地吹下去。最后我失望了,推了单车想走,浓 黑中一条人影闪过来叫道:"高力伟。"我说:"明'明,你到底还是下来了。"她说:"看你挺可怜的。"我说:"你倒是来可怜我了。"她不做声。我说:"我 也不怪你,只想看看你就够了。你知道跟我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是不?"她说:"嗯。"我说:"你是对的,谁再痴心也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没有希望的 地方,是不是?"她说:"我是这样想的。"我说:"你上去吧,我看看你就够了,我走了。"冷不防她一把抱住我的腰说:"你别走。"哭了起来。我摸她脸上湿 湿的一片。我扶她站好说:"明明,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不理我,我又想你,你理我,我又好怕,我怕自己会害了你。我不想骗你,要跟林思文分手,我 也没有勇气。"她说:"我知道,这我早就知道了。"我说:"那我们还是做个朋友吧,真正的朋友。"她笑了说:"不可能!"我说:"以后叫我高老师,别叫高 力伟。"她说:"让我试一试吧。"

以后她就叫我"高老师",我心里觉得可笑,太可笑了。但我又不敢笑出来,一笑就失去了必要的距离感。她眼 中总是游动着一丝幽怨,使我不敢正视。这样过了几个月,我从北京签证回来,她晚上来看我,进了门问:"签到了没有?"我点点头。她说:"要到西方去了?" 我说:"是。"她说:"好幸福啊,你,就要看到你的那个了,祝贺你啊,高力伟。"说话声音也变了,一手捂了眼睛,开了门就往外面跑。我在一条小路的树丛下 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她就蹲下来呜呜地哭。我蹲在她前面,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反复说:"明明,别哭好吗,咱们别哭好吗?"她呜咽着:"我还想着你会签不 到呢。"我说:"别哭,怎么就哭了呢,我们不是说好是朋友吗?"她说:"那是骗自己的。"她手里不知怎么就

抓着一只啤酒瓶, 我说:"丢掉,丢掉。"想从她手中拔出来,她呜呜哭着死也不肯放手。我们在树影下蹲了好久,最后她站起来一擦眼睛说:"高老师,我去了。"我说:"今天别 叫我高老师。"她说:"就是,你就是。高老师,我这就说最后一声再见了。"我说:"我送你。"她说:"不要,我还是认得路的。"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朝大路 上跑去。我看着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渐渐消失,一拍脑袋想,这一次可真的完了。谁知在我离家的前夜,她又来了,进门说:"作为一个朋友,我想我还是该来 送送你。"可说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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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00:32 | 只看该作者
感觉高有点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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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00:33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四

思文要我写信给舒明明,我并不着急。当然我不能伤害了舒明明,我有我的办法。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思文说:"刚才威尔逊教授打了电话来,说历史系有你两 封信。肯定是那个范娟娟写来的。"我说:"肯定是我家里写来的。范娟娟刚写了,怎么会又写?"她说:"你家里写信怎么不寄到这里?"我说:"那也可能我家 里对我进行个别教育,你最好别看。"她说:"就算是你家里写的,明天我反正要到学校去,顺便去历史系帮你拿了好吧?"我说:"可以呀。"她说:"如果是那 个范娟娟写来的,我可以拆开看吗?"我说:"那你要拆我有什么办法,你要做什么,什么时候我说不就不啦?"她说:"那你答应了,别说我私拆你的信。"我想 那两封信可能有一封是舒明明写来的,也不会有什么新的秘密,她实在要看也只好让她看。我说:"最好你别拆我的信。"她说:"是你家里来的我就不拆。"我 说:"都不应该拆。"她说:"你刚才答应了我,怎么又打反口。"我说:"你要拆我也没办法,我说最好是别拆。"她说:"反正你已经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学校,出门时说:"给那个人的信你写了没有?"我说:"我这就写,我上午就写,你中午回来检查。"她骑车去了。我想,那两封信还是别叫她看 了为好。也骑了车往学校去。到历史系门口,我看见她的单车停在那里,心想,动作好快,我还以为她做了别的事才来拿呢。我把单车藏过一边,进了门从另一条过 道包过去,看见她在往回走,一边在看信。我只好摇摇头,等她走了,骑车回家。

中午她从学校回来,问我:"给那个人的信写完了没有?"我 说:"刚写了几句,下午再写。"她说:"好难写呀!"我说:"也容易呢。你上午去历史系拿信没有?忘记了就害得我下午又要去跑一趟。"她掏出两封信一扔 说:"都是那个人写来的,热情很高啊。"我说:"那证明你丈夫还不是一堆狗屎。"我拿过那两封信说:"瞎想那么多,有什么秘密?"我把信抽出来,匆匆看一 遍,内容和上次一样,口气却更急切,还说有别人在追求她了。我在电炉上把信连信封点火烧了说:"说了没什么就没什么。"她说:"她还在等你呢,等到十月 份。"我说:"过几个月就回去,不可能吧,想那么多!"思文说:"打算怎么办?"我说:"写封信给她吧,要她等不是害了她?"她说:"这倒是句人话。你对 那个人也要讲点良心。"吃了饭我从书本中翻了没写完的信给她看,她说:"把名字改了吧,范娟娟,哄谁呢。"我说:"改,改。其实我写信给她是用这个名 字。"说着我把"范娟娟"几个字划掉,写上舒明明。又觉得不好,扯了一张纸重写。思文说:"来来去去用的都是化名,跟地下工作一样,搞的什么花样,捏臼捣 鬼!无赖!"我说:"总共三封信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呢?别瞎猜,猜过来猜过去把没有的事无中生有都猜出来了,还以为我们怎么的呢。讨嫌!"她说:"别人 讨你的爱,我讨你的嫌。其实你们怎么的,我也懒得猜,值得吗?你们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我说:"人嘴他妈的要那么厉害干什么?"

她 说:"你少骂人。"我说:"你天天骂我无赖骂了多少。"她说:"那是骂你吗?那你的意思是自己还不是无赖呀。"我点头说:"是无赖,是无赖。"我很快写一 封信给她说:"你看可以不?"她看了说:"可以。"我说:"我没骂她你没意见吧?"她说:"好像我叫你骂人了?"我说:"你去发了吧。"她说:"你写信 封。"我把信封写好了给她。她说:"就是这样?"我说:"是这样。"她说:"再检查一下看写错了没有?"我说:"不会错的。"她说:"检查一下地址什么 的。"我心虚起来,硬了头皮说:"不会错的,我记得。"她把信往地毯上一丢说:"五号楼,哄谁去呢,你?"舒明明家是住三号楼,我故意写成了五号楼。我 说:"记不清了,记得大概就是五号楼吧。"她说:"这么好记心的人,刻骨铭心的事都不记得?高力伟你太会装了!"她说着从书包里拿出几张复印纸说:"不骗 你,今天连信带信封我都复印在这里,就是看你诚实不诚实!"

我站在那里呆了,她这一手我万没料到。我恼羞成怒说:"林思文,你好厉害!你以为厉害了对自己有好处!实话跟你说了,这样的信我不会写,你说怎么办呢,就 怎么办!"她说:"倒是你不写呢,我也就算了;可你写了,你来这一套,我更怀疑你们了。"我说:"我写信给她本来只想说说自己的不愉快,也没想到她说等我 一年。你看我这样一事无成,到十月份回去可能吗?到时候不就自然了结了,还要逼我写信,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别人逼我做什么事。还把信复印了,好聪明个人! 你越聪明就是越糊涂,越是被聪明给误了。"她说:"那我就该装个傻瓜,让你哄过来哄过去的!天下也有你这样的人,让我开了眼界!"我说:"那你是嫁给坏人 了!"她说:"不能骗自己嫁了个好人。以前是听故事,现在是自己眼前的现实。"我说:"没有的事都被你挑大了,屎不臭挑起臭!到时候就这样过去了不好 些!"她说:"我倒是相

信你十月份不会回去,那你更是害了那个人。过去的事也就算了,到现在你还不承认错误,到头来道理都还 是你揽着!"我倒在床上不做声,她又说:"我自己在这里呆一年,心里好寂寞,这里男的多女的少,多少机会,我做过这样的事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还是个 女人呢。我总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我妈妈和你,把我放到心上。靠了这一点自我安慰,再寂寞再痛苦也熬过来了,好容易盼了你来,带给我的都是痛苦。 早知道,你留在国内和那个人去扯我还好些。"她说着又带着哭声了。我心里内疚着,赌气不做声。她说:"我相信西方的原罪说,一个人不犯罪是没有犯罪的机 会。街上的叫花子总不会犯这个错误。男人成功了就有了机会,怎么压也是压不住的,可怕。你还谈不上多么成功呢,也这样了。"我说:"原罪说只是针对男人的 吗?"她说:"你嫌我能干,也亏了我还不那么傻。女人不能干点,自己挺不起来,只会被男人欺负。世界上的男人,有几个好的!"我说:"谢谢你还没把我排到 倒数第一,除了那几个好的都是我的同志,我也不孤独了。"她说:"别跟我逗,你以为逗逗又含含糊糊拖过去了?"我说:"含糊什么!十月份我回不去,这肯定 吧?回不去跟她就不可能有什么,这也肯定吧,这不就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你!"她说:"随你,你要跟那个人去结婚也随你去,对你,我也没那么多想法 了。"又说:"碰了你这个鬼我只有两条路走。第一,--"我马上接口说:"第一,自杀;第二,--"她忍不住一笑,马上又沉了脸说:"谁跟你打哈哈!第 一,无所谓;第二,自己也这样。"我说:"你绝对不会,林思文绝对不会的。"她"嘿"地笑一声。

对舒明明我真的没有承诺什么。到了加拿大我特别想念她,她的来信也使我感到惭愧感到不安。但我也并没有决心就收拾了东西回去。至少,我得到多伦多去试一试自己的运气,来一趟北美不容易,这我明白。回到

龙一88,我给舒明明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很快就回去的可能性不大。发信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这样拖泥带水的,也不是个办法。把信搁在邮筒口,又抽了出来,反复三次,最后站在那里把牙齿磨得霍霍的响,抱着试一试她的决心的想法,一跺脚把信扔了进去。

                   三十五

这 天中午我正在开鸡,葛老板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人,背了一袋菜。看那袋子我知道是老板从超级市场买来的处理芽白。那人放下袋子,露出了脸,竟是周毅 龙。他朝我点头,我说:"来上班啊?"他说:"是你啊,我猜是谁呢。"葛老板早就说还要请个人,他自己做腻了不想做了,没料到来人竟是周毅龙。

葛 老板带他里外看了一圈,他跟在后面,挺谦卑的样子。我心里暗笑,这么狂的人,也被治住了。他的到来使我有了一种竞争意识,老板不想上锅炒菜了,那个位子还 不知归谁呢。看了以后,老板又载他回了圣约翰斯。第二天上午,周毅龙自己来了,和我一样系上围裙,戴了白色纸帽。葛老板叫他去洗碗,洗了碗又要我教他包蛋 卷,说:"以后有什么事你招呼他做一下,你熟悉些。"我说:"老板,还是要你自己安排。"他说:"没关系啦。"我有意更麻利地包得飞快,他"哦哦"地叹 着,笨拙地跟了我包。晚上我们睡一间房,他打鼾我睡不着,就拼命咳嗽弄醒他。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晚他搭丹尼的车回圣约翰斯去了。葛老板说:"明天中 午到老周家去做客。"我一听急了,好快的动作,一来就盯上炒菜的位子了!想起这赵霞真是了不得。我说:"老板娘也去?"他说:"去就是全家去。"我一急就 把赵霞偷东西上法庭冒名顶替的事都说了,葛老板听了直笑,又说:"没关

系啦,她上她的法庭,只要他做事好就可以。"回去我把这件事跟思文说了,她先说我把赵霞的事揭出来是对的,又说:"赵霞在圣约翰斯就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她的心思可以拐九十九道弯,你小心点。"

下 一个星期葛老板说:"今天你们做吃的,一个做中午,一个做晚上。除了虾,什么东西你们找着做。"挑战来了!周毅龙也意识到了这点,说:"你先来,你做中 午,你做中午。"我说:"你别客气,你先做。"他说:"你先来先做。"我想了想,就用出餐的料做了一个宫保鸡丁,一个马蹄牛肉片。做好了,每个人盛了饭, 夹了菜到餐厅去吃。葛老板用广东话问丽莎:"怎么样?"丽莎说:"It's OK.(还可以)"周毅龙吃着,拿一张餐巾纸垫在餐桌上,把一些鸡肉牛肉挑出来放在上面,用筷子敲得"答答"的响。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阴险的提示,心里 骂着:"操你妈的,什么东西!怪不得跟赵霞能缩到一个被窝筒里,原来一窑货!"我满腔愤怒仍不动声色,斜眼去看老板的神色,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自己又 把菜纽细品尝了,还过得去。

晚饭是等餐期过了,到九点多钟才做。周毅龙转来转去,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个遍,说-"今晚就在鸡皮里打滚了。" 我听了好笑,平时鸡皮都扔掉,他今天要用来做菜。他自作聪明,想出奇制胜,一鸣惊人。我也不理他,心里等着看他的笑话。葛老板看他在切鸡皮,也不吭声。周 毅龙做了一个鸡皮咖喱土豆,一个鸡皮炒三丝。珍妮吃了一口就皱了眉说:"太油了。"拿了两个鸡蛋自己去炒。丽莎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出点酱菜来吃。我在心里 暗喜,几乎就要笑到脸上来。鸡皮我一块也吃不下,本想学了他夹出来,把筷子在桌上敲得"答答"响,想想戏剧性效果已经够了,又何必落井下石。吃完饭葛老板 对他说:"鸡皮以后还是不要吃它,这里的人从小营养就好,怕油,这里不是你们国内。"周毅龙尴尬地

陪着笑。我在一旁几乎想说,他们上海我不知道,我们那里也没有兴专吃鸡皮的。还是忍住了走到一边去。

晚上两个人继续在灯下开鸡,周毅龙有点神不守舍,恍惚之间切着了左手食指。他捏着手指站在那里,血直往下滴,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的呆了一般。我问:"深 不深?"他直点头。我赶快找了创可贴给他止血,里面白白的骨头都看见了。葛老板走来说:"要不要载你去看医生?"语气之间有点不耐烦。周毅龙嗫嚅着说:" 不要,不要。"嘴唇直哆嗉。葛老板要他先上楼去休息,他就上去了。

十二点多钟我搞完了卫生上楼去,周毅龙还坐在床上发呆。我说:"切总是要 切几刀的,我都切过十几刀了。"他说:"挨了一刀在手上,就戳了一刀在心里,这个社会真他妈的残酷。"我说:"你骂它你还扔了博士学位跑过来。"他说:" 真的是残酷。"我说:"你有钱了它就仁慈了。老周,过几年你就会发了,发了叫别人给你赚钱,你做场外指导,不用动手。"他说:"怎么就说我过几年会发?" 我说:"你和赵霞配合起来,不发还有天理!这圣约翰斯也没人能发了。"他望着我,掂量着我这话的真假。我不理他,上了床去睡。他说:"这个社会真他妈的荒 谬,谁都是你的领导,黄黄脸的文盲也是你领导,你得甜甜地笑着给他看。"我说:"谁叫我们自己想出国,本事又没有,跟个文盲也差不多,凭一把子力气生存。 这里的文盲说话还滴溜溜的呢,哪像我这样结结巴巴大舌头?"他说:"荒诞感到这里算领会透了。"我说:"我来久了,也习惯了,还能在心里把自己当个人物? 谁管你是干什么的,博士也好,天士也好,没人理这套。"他说:"赚点钱还是要去读个学位,这样会有出头之日?"我说:"凭什么我们就能出头,优势在哪里, 人家也不是傻瓜,是傻瓜能把经济搞成这个样子?"他说:"我还是准备考托福,我把书都带来了。历史系不考托福它不要了。"

   

我 说:"逊克利尔都被我吓怕了。你现在一天十几个小时,就剩下睡觉的时间了,还能看书?真的你精力充沛。"他骂一句娘说:"是个问题。"熄了灯他又问我带什 么书来了。我说:"中文书我就带了一本《美的历程》,从来没翻过。我怀疑自己再过两年还认得中国字不。"他说:"我从国内只带了一本《庄子》,庄子几千年 前就看透了,什么都是空的假的。人生就是个蝴蝶梦。"我说:"肚子饿倒是真的,总不能说空的空的,今天饭也不吃了。"他说:"人就多长了这张嘴巴。"我 说:"除了嘴巴还有一巴,人就多了这两巴。"他笑了,又叹一口气说:"人就多长了两样东西,多少烦恼都寻着来了。"我笑了说:"老周,你别说什么空的假 的,其实你最现实最功利,你哄我吧。"他说:"那你看错了我。"我裹了毯子睡去,不再理他,朦胧间听他还在说什么。半夜,我被他的鼾声惊醒了,等了一阵, 他还是鼾声不息。我大声咳嗽,又晃动身子摇床,都没有用。我干脆起来把灯开了去解手,他才停了鼾声。 '

葛老板开始要我上灶,先学炒大锅 饭。有时生意忙起来,就叫我炒饭出餐,偶尔也要我炒菜,他在一一边指点,又要我把菜谱都背熟。周毅龙在后面洗碗,脸色总不好看,把我当成了对头。。餐期过 了我到后面去做事,他嘴巴独自嘀嘀咕咕含糊着也不知说些什么。我心理上有了优势,就保持着一种宽容的沉默。他做事不很利索,经常出错,挨老板骂比我刚来时 还多。老板走了他就跟我说:"这世界真荒诞。"我也不搭腔,把话岔开去。有天我们两个包蛋卷,拿去炸裂了好几个,葛老板用一个碟子装了,摆到案板上说:" 你们看你们自己看。是怎么做功夫的?生的也是双手呢!"我心里明白老板在转了弯骂他,因为我从那次以后再也没出过错。周毅龙拿了一个仔细去看,似乎在辩认 是不是自己包的。我看他又来这一套,正想申明几句,老板对他说:"看也没用,这

就是你的包。" 他又去翻看另外几个,口里说:"是吗,是吗?都是我?都是我!"老板去了,他四面瞧瞧,突然摸了菜刀往案板上一砍说:"我把你这娘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 西!"到的一角砍入塑料案板,微微抖动。我往旁边一闪说:"老周你别吓我!"他马上又转了笑脸说:"你不会去汇报吧?"我说:"你说了什么呢,我没听清, 要不你再说一遍。"又想起他骂得怪,请老板吃了餐饭都没抬举他,原来这就是忘恩负义了。

又有一此葛老板再楼上没下来,珍妮送 单来了,我就去炒菜。老周再旁边看了单,就去炒饭,看来他平时还是留心了。我说:"小心老板会骂人。"他说:",骂什么,炒个饭还不会炒,神秘兮兮的!" 我只好由他去,这时老板从楼上下来说:"老周妮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他打下火头的手柄,悻悻的走了。我做完就到后面去,他慢悠悠的饭了一个白眼 给我,我只作不懂。他含含糊糊好象自言自语地说:"跟着老板转啊转,狗一样的转啊转。"我把手中的刀往案板上一拍说:"老周你放什么阴屁!"他说:"我骂 谁?我跟自己说话"我说:"跟自己说话到厕所关门说,在我面前苍蝇哼什么哼的!我不跟老板转倒跟你转?你又不是付钱给我!什么时候你把本事拿出来给我,我 跟你转。你有了那天,也别在心里骂我势利眼"他吓着了,低头切菜,不在做声。看他那么老实的样子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过了一会他又若无其事的跟我讲话,我 想:"皮倒是厚,要我怎么做的来。"

有时候我们做事,收钱的安吉拉站在后面看,一边抽着烟,和我们说话。哟几次她拿巨大的胸脯无所谓的蹭倒我背上,我就偷偷的笑着让开。有几次蹭倒老周了,老 周说:"别挨了我的背呀,痒呢。"我俩都笑起来。安吉拉听不懂,确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走开去那边打电话,背对了这边。我说:"老周,她爱上你了。"

他 说:"别恶心我,一身肥肉,松垮垮的,都老妈妈了。"又对安吉拉屁股努一努嘴,把双手分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说:"南瓜。"我笑了说:"她还不老,女儿 才十六岁。"他说:"我儿子才六岁。"我说:"你到加拿大不是有个理想吗,可别白来一趟。找个时间到楼上去圆了你那个梦。"他说:"老高你别跟我逗,你想 你就哄了她上楼去,我不跟林思文说。"我说:"我又没有这样的理想。"

哪一天不开点玩笑就难得这一天完。记得这天大家都盛了饭坐在餐厅吃,丹尼尔夹了一叠纸盒皮子过来折叠,见珍妮穿了短裙,诡秘地笑着走过来,把一张纸盒皮子 往地上一丢,掉在珍妮脚下,又弯了腰侧了脸去捡,眼盯了珍妮的腿。珍妮夹紧了腿,嘻嘻笑着说:"Dirty,too dirty.(下流,太下流了)"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还有一次丹尼尔动手动脚去招惹珍妮,珍妮跺脚笑着:"Don't touch me!(别碰我)"我在一边笑道:"He touchesyou every day.(他每天都碰碰你)"丹尼尔指了我说:"I touchher every day,vOU touch her every night.(我碰碰她是每个白天,你碰碰她是每个晚上)"老周笑得用手直拍案板。

有天晚上老板煎牛排做晚餐,我看着牛排在平炉上煎得吱吱响,算一算人数少一块牛排,想着该是我和老周两个吃一块了,心里就紧张起来,不是滋味。盛了饭我想 赶快走开,葛老板把一块牛排切开,拨动一边,说:"这是你的。"我马上说:"叫老周帮我吃了,我不喜欢吃。"端了饭碗赶快到餐厅去。

                 三十六

  这天早上,葛老板睡眼惺忪地上到三楼,叫醒了周毅龙,不高兴地说:"你太太叫你接电话。"说完又下去了。

老 周披上衣服说:"干什么呢,赵霞!是个死脑子吗?就不想想把老板也吵醒了。"他到二楼接了电话回来对我说:"老板起来了,帮我请天假,我要回圣约翰斯一 趟。"我说:"干什么呢?"他吱吱晤唔不做声,匆匆走了。下午他从城里赶回来,喜气洋洋的。做着事他几次欲言又止,又好像等着我去求他问他。我偏不问,他 又显出很遗憾的样子。晚上睡觉之前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老高,你还不回城里去?"我说:"回去干什么,又不像你和赵霞,爱得分不开,中问还要回去爱一 爱。"他说:"不跟你瞎扯,机会来了,说不定下星期又过去了。"我躺到床上去说:"老周别这么装神弄鬼的绕,有什么机会顺手也给我们指引一下。"他说:" 告诉你有机会你还说我弄鬼。反正你懂了就懂了。"我想着:"有什么好机会你还会告诉我,你是个好人!"熄了灯不去理他。

第二天早上,葛老板惺忪着眼又上楼来把我叫醒了说:"你太太的电话。"一脸的不高兴下楼去了。我想,这么奇怪!到二楼接了电话,思文在那边激动地说:"移 民开放了,人人都在申请,现在可能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她要我马上回去,我说:"没兴趣呢。"她焦急说:"还不抢时间,说关就关掉了。"我说:"星期天回 来再说。"她说:"固执啊,蠢啊,你!"我说:"星期天回来再说。"她急得冲着我嚷:"固执啊,蠢啊。"我把电话筒放了,又上楼去睡。这天思文又来了两次 电话,我说:"星期天回去再说。"

星期天回去了,思文说:"啊呀呀,少赚一天的钱就割了你心头一块肉吧!人人都申请了,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我说:"移民有什么了不起,请我移我还不移, 别人申请别人的,别心里酸溜溜的,只有那么大的便宜。"她说:"几个人又像你?"我说:"一百个人里面总有两三个吧,真理有时候在少数人手里。"她说:" 那你说的比例还是太大了。"我笑了说:"那我就是百里挑一。"

思文说:"其他九十九个人都是傻子,只有一个聪明人,那就是 你。"我说:"你不必再讲了,你再讲我也是甲耳朵进乙耳朵出。要申请你自己申请,我是不申请的。"她说:"怎么便宜总被别人占去了,谁都知道这是有便宜的 地方,谁不想呆下去。"我说:"中国又不是没有饭吃,我做个加拿大人活得太苦太累也太窝囊太没有信心了,我学文的一双空手凭什么活得像个人?"她说:"你 真的吃口饭就够了呢,我倒又服了你的气,钱啊什么东西你心里叉痒抓抓想要。你是怕苦怕累怕难,你的自尊心有西瓜那么大地球那么大,跟个亿万富翁差不多大, 又比玻璃还脆,碰一下也是不可以的。"我说:"你了解我还劝我,你不是想坑害我?"她说:"高力伟你这么固执,你不是个人。"我说:"这就是我,我就是这 样的没有办法改变。"她说:"那你没有办法变成人。"我笑一声说:"如今我还像个人吗?你还当我是个人吗?我差不多都不看自己是个人了。"她说:"固执的 人啊,我就恨不得咬你一口呢。这么蠢这么固执的人,打着灯笼满世界找也找不到几个!要是你的固执是牛角就好了,我背大刀砍了。"我说:"要是你的能干是鹿 角就好了,我割下来泡酒喝,补一补我。"她说:"真的不骗你,你真的就是那个四七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问我:"想通了没有?"我 说:"我睡着了没有想,要不你再宽限一年让我好好想想。"她说:"你就听我这一次,以后都听你的。"我说:"你自己表了态的,什么事懒得操心,都由我去 办。思华的事是最后一次,听了你的,没办成不怪我吧?这又是最后一次了,你的最后一次无穷无尽,你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其实我的发言权只能决定今天中午吃 萝卜还是吃白菜。"她说:"你是想回去跟那个人怎么样吧,如果这样想的,你就说出来,我也好早打主意!"我沉了脸说:"你是开玩笑呢还是说真的?"她马上 笑了说:"我不劝你了,本来可以办的事我一说一劝反而就蔫了,你就是

这样个人。我请了老宋来劝你。"说了就去打电话给老宋。

上 午老宋来了,进门就说:"林思文打电话要我来劝你,我想这样的事老高不会还要人劝吧。不可能的!"我说:"老宋,我真的没有兴趣。"他吃惊说:"还真要 劝?"我说:"老宋你不知道我到加拿大这差不多~年心里有好苦,我说不堪回首你别笑。我没有勇气这样生活下去,不然将来得神经病是肯定的。"老宋说:"那 么严重,讲相声吧。"思文说:"他苦倒是真的苦,谁刚来又不苦!"我说:"我一个学文的英语又不好,等于白痴。一个耍空手道的人能在这个社会活得像个人 吗?"他说:"学文的多少都申请了,赵霞和她丈夫第一个申请。"我说:"这里朋友少,国内朋友多。"他说:"一个人要几个朋友呢,十个、二十个!这里没 有?"我说:"人家的国家,呆在这里永远也是局外人。"他说:"拿了绿卡,拿了护照就是自己的国家了。想过没有,加拿大的护照是全球通行证呢。我在澳大利 亚作访问学者,申请到加拿大的奖学金,来加拿大在夏威夷转飞机,想出去看看,机场也不让我出!受不受刺激?"思文说:"别劝他了,他是爱国主义者,回去肯 定配了相片登在报纸上。"我说:"拿我开心!不过是在中国活了几十年,习惯些倒是真的。想着自己忽然又成了个加拿大人,好别扭的。"思文说:"加拿大人, 好像加拿大人还委屈了他!"老宋说:"多少人命也不要也要漂海过来,多少人申请多少年也得不着绿卡,送给你倒不要,不合逻辑吧。"我说:"谁也比我有气魄 有能力。"思文说:"这有可能是真的。"老宋说:"王建学今天也去移民局,你知道他赌了咒要回去的。昨天圣约翰斯没申请的还有两对,今天就只你们一对 了。"思文说:"要他当个加拿大人是要他下油锅下十八层地狱!"我说:"加拿大是世上最好的地方,说它是天堂也可以,人均资源占有世界第一,这我不知道? 美国好,医疗费也还那么贵呢,加拿大免费!

可这些对我这个人没有用,我在这里臭虫一只,孙子一个,见了谁谁也 可以捏死我,谁也是祖宗爷爷天天要受刺激,那又何必?"老宋说:"有朝一日有了钱,谁看小你?"我笑了说:"赚了这几千块钱,我命也拼出去了半条!等有朝 一Et的那一Et来到了,我命也差不多了。"思文说:"老宋你别劝他了,这个人的固执你今禾是领教到了,被反动派抓到牢里去可能他真的不会成叛徒。"老宋 说:"他其实没那么固执,他会想通的。"思文说:"移了民,回去就是加拿大人,别人看你眼光也不同。"我说:"苦多少年就为了这一份骄傲?别人那样看我, 我还不好意思,做了加拿大人还不就是原来那个人。发了大财还差不多,我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发。"思文来拖我说:"懒得跟你罗嗦,跟我走。今天申请了还要一年 二年才拿绿卡,三年四年才拿护照。到时候你想走,加拿大警察也不会扣了你不放。"我笑了说:"老宋你看她真的生我的气了。"她说:"生你的气也是没有用 的,就像傻瓜你恨他怎么不聪明。跟我走!"我说:"跟你去了,跟你去了!老宋你看我太太好厉害。到时候我不想移民,你证明我没有答应她。':老宋开了车把 我们送到移民局,办了申请手续,又送了我们回来。

                  三十七

思文的论文竟会遇到那么大的麻烦,这是想也没想到的。

七月初思文几乎同时收到了三所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和奖学金。赵教授说:"还是在本校读好,老板也不用换,轻车熟路,毕业也快些。"我点头说:"是的是的。"回到家我对思文说:"别听他的!你留在这里他多一个朋友。"思文说:"那当然,有多伦多200

去还不去留在纽芬兰,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不过渥太华大学呢?"我说:"也不考虑。"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于是老是催她快点完成论文。她说:"马上就写完了。"又担心自己参考别人的太多。我说:"又不是博士论文,也不要答辩,认什么真呢。天下文章一大抄,文科论文,不抄一点那怎么可能。"她说:"那归你负责,谁叫你天天催我。"我说:"归我负责,怕真的会出鬼呢。"

一切顺利。老板通过了,寄给温哥华一个教授审阅也通过了,只要凯塞琳写了评语就完了。思文这时放了心,开始和我商量走的事情。这个星期天回到圣约翰斯,我 对思文说:"你跟凯塞琳那么好的关系,催她快点。这地方我实在也难熬下去了。"她说:"这几天凯塞琳老躲着我,催她她又吱吱唔晤的,表情很奇怪,万一通不 过怎么得了。"我说:"两个正教授都通过了,她还是个助理教授,会有什么问题呢?不说关系,她还敢打那两个教授的脸吗?"

第二天下午她从学校回来说:"完了,出事了!"我说:"又怎么呢?"她说:"凯塞琳把我的论文打下来了f''我说:"怎么可能,她跟你是朋友!再说这不是 往两个教授面子上抹黑?狗胆包天!"她说:"想也想不到凯塞琳对我会来这一手!她和我老板有很大的矛盾,借这件事攻我老板,证明他指导不得力。她把我抄的 地方都圈出来了,还注明了出处,其实我还改写了一下。她下了好大功夫呢,起码翻了一个星期的书,我东抄一点西抄一点,她一一都圈出来了。另外有人在后面支 持她。"我说:"那么毒辣!平时看她笑眯眯的善解人意,没料到关键时刻下刀子。"她说:"我今天碰上她,她还跟我解释,说不是针对我的。就是你天天死催死 催,拍了胸膛归我负责。我看你负责去!学位拿不到,多伦多也不会接受我,哪里也不会接受我。"我说:"还有办法挽救没

有?两 个教授都通过了!"她告诉我说,研究生院看了投票结果,提出三种选择。第一,全部重写;第二,在系里公开答辩;第三,寄到外面给一个教授看,他说可以就通 过,不可以学位就完了,重写都不行。我说:"你老板怎么说的?"她说:"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里面名堂不知道。"说着忽然一拍手说:"得把他也拉到水里 来,我也对不起讲不得仁义了。"我说:"三十六计还有条离间计呢,凯塞琳不照顾你死活,你管她呢!"

思文马上给老板打了电话,把凯塞琳对自己的解释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讲了,又提醒他仔细看论文的旁批。不到一小时她老板打电话回来,我凑了耳朵到话筒边去听。 他第一句话就是:"I'm angry,very angry.(我很气愤,非常的气愤)"听了这句话思文就抿了嘴笑,又把我推开。电话打了十多分钟,我在一旁干着急。放下电话筒思文说:"达到目的了,老 板气得要死,把凯塞琳痛骂一顿。上午我肠子都急断了,他还没一点事,这下他站到我一条战线上了,不把他捆到一起他不着急。"我说:"他说怎么办?"她 说:"我故意说打算重写,他坚决不同意,要我到系里公开答辩。他仗着自己是权威不怕,可是我怕。我就说会伤了老师之间的和气。"我说:"那就寄出去。"她 说:"高力伟,你好好想想!你一心只想快点离开,就感情用事。万一打回来,这两年书就白读了,我就彻底完了。"我说:"你老板他找的人,又何至于!"她 说:"外国人讲起原则来,他不管你是谁。"我说:"讲原则倒不怕,只怕他到处翻书查对。不可能吧!"她说:"你好好想想!什么事都怕万一,凯塞琳那里万一 都没有,结果还是万一了。"我说:"死就死,活就活,赌这一宝了,得有点冒险精神!"她说:"别人的事你胆子倒大。万一打回来了,归你负责!"我笑了 说:"你倒会找替死鬼。"她说:"那我重写。"我连忙一拍胸脯说:"负责就负责,这点责也负不起还能叫男子汉!"她笑了说:"别在这里充,真叫你负你也

负不起。"我说:"冒险了,冒险了,就冒了这个险了!"她一跺脚说:"冒了!"又怕自己动摇,马上给老板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决定。打完电话她额头上汗都出来了,说:"这一下真的豁出去了,死活也是这一锤!"

这 天睡到半夜醒了,听见思文鼻子一抽一抽在哭。我说:"女同志呀,心里芝麻大的事也装不下,怕什么呢,红军万水千山也过来了,有万水千山让你过吗?"她抽泣 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被人追啊追的,跑也跑不动,腿一软摔在地上就醒来了。我想这兆头不好,论文会出问题的。"我说:"不会,不会。"她说:"你空口 打哇哇,谁听你的!"她裹了毯子坐起来,窗外微光照见一尊黑影印在墙上,虚虚实实不甚分明。我也起来抱了腿坐着。两个人在黑暗中说话,声音空空洞洞的。她 说:"想起心里好委屈,命运对我这么不公平。我也没做那么多坏事,怎么就坏事全轮上了,真的怀疑上帝设计好了要害我呢,不然怎么这样。"我说:"天下有几 个人说命运对自己很公平呢,也没看见大家都自杀去。你文凭要到手了,博士奖学金又抓捏在手里,国内谁不羡慕你,倒委屈了你!人总得有点什么不自在的地方, 不然怎么叫人呢。不自在了就想想更不自在的那些人,心里就舒服了。人不做个阿Q,谁活得下去。"她裹了毯子不做声,似乎被我说动了,又似乎无动于衷。我也 裹紧了毯子沉默着。月亮低下来,映在窗上像玻璃框上的一张剪贴,看久了又有些毛茸茸的潮湿。几颗疏星在天边若隐若现,像上帝的眼淡漠地窥视人间。风吹动窗 帘,在窗影中微微飘动,帘上的坠环碰着金属窗框偶尔发出一点清脆的细响,在黑暗中徐徐漾开。寂静中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声,我感到了周身的血在 涌流,只要划破皮肤就可以听到那隆隆的闷响。我知道自己在时间里沉默,它正迅速离我而去。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出一点白色。我醒悟似地说:"睡吧,总会有 办法。"

思文木然地毫无反应。我推她一下,她木偶似地倒下去,裹紧了毯子睡去。

回到龙一88我天天打电话给思文,问她论文寄出去没有。她说:"还没呢,我天天催老板,他要想好找谁,比我还谨慎。"我说:"差一个月多伦多大学就要注册 了。"她说:"我比你还急些!这件事出来以后我没睡过一次好觉,又不敢告诉别人。每天就是一把尖刀横在自己心头割呀割的。"

    论文终于寄到渥太华去了。思文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不能安宁。她明显地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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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00:37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八

舒明明寄信到'龙一88来,要我跟她打个长途电话。信上说:"如果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们的联系就断了,如果你舍不得那点要命的钱,我可以给你出。"这个电 话我不能在家里打,帐单一来,思文就会明白一切。我跟葛老板说用他的电话往家里打个国际长途,帐单来了就从周薪里扣除。我算好星期天凌晨是国内的周末下 午,星期六收工以后就没有睡,靠着床头等着。这件事怎么办,我没有最后的主意。就这样潦倒地一事无成回国去,我不甘心。在最后的关头,现实的考虑终究战胜 了浪漫的怀想。从凌晨两点到四点,我拨了二十多次,才接通到她家里。我跟她通话有十几分钟,放下电话我竞想不起这十几分钟都讲了些什么。十多天后又收到她 的来信说,一个人不可能作这样希望渺茫的等待,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既然我不能给她希望,就不要再去打扰她的平静。捏着信站在窗前,似乎失去了什么,似乎 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是一种毫无内容的空洞的沉重。我想明白

这种沉重的确定意义却又枉然,人有时候也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我慢慢把信撕碎摊在手心,从窗户里伸出去,看着那碎纸一片片随风飘逝,明白了这是一段人生之经历的最后结局。

在那几个星期思文的眼睛失神地深陷下去,脸色蜡黄没有了光泽。有时她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面容长久地默然无语,显出一种哲人似的深沉悲悯的思索。嘴唇间或沉 默地蠕动,像在细细咀嚼着生命的感受。这让人想到敏感的灵魂总是被痛苦永恒地覆盖,在苦难的炼狱中挣扎不起,至死方休。我在一旁看了心惊胆颤,故意弄出一 些大的响动,想使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说:"思文,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犯了傻,折磨自己!过几天论文就寄回来了。"她转脸望了我目光呆滞毫无表情。我 说:"睁了眼做梦呀!"她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笑意。这天电话铃响了,我等她去接,她木然不动。我接了电话,听了几句把话筒递给她说:"你老板打来的, 他说和渥太华通了电话--"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巴张开,手伸伸缩缩迟疑着不敢接话筒。我说:"通过了!"她一下软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抓爬过来,伸手接了 电话筒。她一只手撑在地毯上打完电话,把手伸给我说:"扯我起来。"我拉了她起来,她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我怕她过分激动出了毛病,凑在她耳边问:"一 加一等于几呢?"她说:"我休息几分钟。"这样躺了几分钟她突然一跃而起,满脸兴奋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买机票去,走!"

到自动提 款机前按了个人密码,取了五百块钱。两人揣了钱跑了一下午,比较几家航空公司买了最便宜的机票。思文反复说:"我太高兴了,我心情很好。"我说:"你都说 有几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她说:"人家高兴就让她说一下嘛,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主要是太高兴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我向 葛老板辞工。他说:"是在这里做得不高兴 ?我说:"下星期要去多伦多。"他说:"多伦多有什么好?房租贵,每次发人工了,黑社会的人就堵在门口问你要钱。"我说:"葛先生谢谢你这半年多给了我机 会,我真的是把老板的事当自己的事做。"他听了说:"我知道,这我知道,我正想给你长人工呢,你又要走了。"我说:"老板你待人好。"他说:"我还骂过你 呢,心里恨不恨?"我说:"我自己当老板,打工的有了不是,我也会骂,骂了下次他就记得了。"他说:"在别的地方做得不高兴了,随时回来。"我说:"那时 候又有别人了。"他说:"你来你的位子总有的。"我说:"谢谢老板。我去了让老周来学炒锅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他说:"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肉 了。"

最后一晚我对葛老板说:"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们还没起来,门怎么关?"他说:"你从后门走,把门带上。"说着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你这个星期的人 工。"又把一个印着财神的小红包塞到我口袋里说:"一点意思。"我说:"谢谢老板,真的不好意思。"他说:"你也别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

上楼去水房洗澡,打开红包一看,是两张一百块的票子。我一喜,赤了脚跳起来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兴奋,毫无睡意。回到房中看见周毅龙甩了拖鞋正准备 睡。我说:"老周,明天就剩你在这里了,要老板让你上灶。"他马上说:"我无所谓,我无所谓,我干几天也不干了,干一辈子这也是干不来出息的。"我说:" 这事不能久干,站了这几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我小腿上都静脉曲张了。"说着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让他看,"钱是什么,是血汗,是自尊,是这条命。以前是看 不起钱,现在可不敢小看了钱。"又说:"我去海边走走,在这里做了半年多,还是刚来的时候去看过一眼。"他说:"我也去看看。你还看了一圈,我看都没看 过。"几个月来我们之间有着一种潜在的敌意,忽然在这一瞬间消除了。我觉得有些意外。

出了门两个人在夜里游走,拐上一条狭窄的公路向海边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着白光,蜿蜒到溶溶夜色中去。风挟着海潮声吹过来,衬衣在风中呼呼作响。狗儿在 吠,不知名的鸟正啭啼着最初的夜歌。路边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显出隐约的轮廓。几个月来的敌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么说话才好,似乎都有着点羞 怯,等着对方先开口。夜色中一只狗沿着路边走过来,周毅龙吹着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脚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个滚,尖叫着从我们脚边窜了过去,毛茸茸擦 着我的小腿。我吓得往边上一跳,周毅龙笑了说:"狗你也怕。"我说:"咬一口就不得了。"他说:"这里的狗和中国不同,一只只都挺忸怩的。"我说:"这里 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护。上次报上登出来,两个柬埔寨人打狗吃了,还被拘留了。"他说:"我就是要踹它一脚,让狗主人心疼一下。"这时我感到打破羞怯 的默契已经达成。

快到海边我说:"这么好的景色都被浪费了,每天做了就睡,从不出来看看。"他说:"空气也好,这样新鲜的空气上海绝对没有。"我说:"老周,你爱上纽芬兰 了,为了呼吸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气,你在圣约翰斯呆一辈子算了。"他说:"那还不要了我的命去了,这个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伦多。我还不知要折磨到几 时,赵霞她还想在这里读博士呢。"我说:"原来她是博士家属,现在要轮到你了。"他说:"不是什么好事,女人玩起来了,发了,威胁太大,男人做人就难了。 尤其像我们,签证都附在她们的学生签证上,志气两个字讲不出口。"我说:"女人都说男人玩起来了发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他说:"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 是人,是人就要打个问号。"

看见海了,波涛一波一波涌上海滩又退下去。我们在海滩上坐了,我又跑下几步,趁波涛涌上来用手指点几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来说:"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

看 大西洋了,以后要到电影里去看。"他说:"老高,你真的想回国去?"我说:"谁知道以后,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他说:"有移民机会把它放弃了,恐怕全加 拿大只有几个。"我说:"谁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着痛苦!在国内好歹也是个人,现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当个人就没人把我当个人,人整个地被阉了似 的。"他说:"半路回去太吃亏了,这边的没得到,那边的失去了。苦也吃了,脸色也看了,刚有点出头的影子又要回去了,舍不得。不怕你笑我,原来想着人生许 多许多,狗屁!现在只想发点财。人长到三十多岁,才明白了这点道理。世界也变得简单了,就剩了眼前自己抓得到的那点点东西,别玩虚的!虚的许多许多都是虚 的,活得了一千年吗?我学历史都学到博士了,什么事没想过?想多了倒捆了自己的手脚展不开,想着想着老了,两手还是空空荡荡。想得越多越深越糊涂越痛苦越 犹豫越没有行动能力,自己看自己,清高呢,深沉呢,别人看去还不在心里笑傻瓜。人一辈子都过了一半了,一年一年这么闪过去,好恐惧啊!过了一半还犹犹豫豫 糊糊涂涂不知道自己一辈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得了!"我说:"明白了烦恼越多,山沟里农民伯伯烦恼还没你多呢。"他说:"不怕你笑,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想 发点财,不发点财回去,不怕别人笑你!活到三十多岁,忽然就发现时间变短了,事情变简单了。搞几年能变成葛老板,我就安心了,对自己有个交待。"我说:" 老周你是博士,你的文章我也看过,不是吹捧你,有真货。你应该坚持下去。"他"哼"地笑一声说:"古人从尧舜孔夫子到曹雪芹孙中山,都被搞学问的存在银行 里,一代一代永远提取利息,这么回事吧。学问我也迷了几年,写那本书的时候我心也跳了几跳,出版了又有点沮丧。图书馆书多得跟草一样,你的书就塞在那个角 落没人理,也好比一滴水滴到大西洋去了,干什么呢,一辈子的?

世界还是世界,与你无关。读书多了最强烈的幻觉就是把自己看得 很重要,自己写的东西看得很神圣,哄自己呢!做一辈子历史无用功还觉得自己了不起,伟大,给世界留了点什么。这么想我想了很多年,忽然发现错了。"我 说:"老周你想得太多了,人间的事还经得起你这一细想!三国打了几十年,死人无数,刘关张英雄一世,气吞山河,到头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世事不可 看得太清想得太透,不然这活着就没味道了。活着就是活着。"他说:"死了没办法就算了,活着不能太委屈。对不对?"我说:"对绝对是对,可是你现在委屈不 委屈?"他说:"我是一步步往好地方走,可怎么走来走去倒不如不走!出了国这不是好事吗?找到工作这不是好事吗?可就变成了瘪三一个!心里不服气吧,那还 不行,得忍着。晚上躺在床上想着,睡不着,又不能往深处想,想来想去万念俱灰,还是庄子对。"我说:"又哄你自己了,你那个庄子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得通的, 你学得到?"他说:"老高,你倒是个谈话的对手,看不出。"我说:"你还当我脖子上是结了个南瓜吧。"

我们站起来沿着海滩走。星光下我发现一些小鱼被波涛推上来,在海滩上跳,蹲下去瞧又发现很多已经枯死。遍地都是。趁着波浪推上来,我把一条留在海滩上跳着 的鱼踢到水中去,说:"救它一条命。"他说:"枯死在海滩上是它的命,是命就无可抗拒,下一波它还要被推上来,救不了的。"两个人站在那里,迎着海风。他 说:"人呢,其实就像大西洋上偶然吹过的一阵风,刮过去就过去了,谁能告诉我这阵风有什么深远的意义?承认自己的渺小没有意义也要有一点勇气,人在心里总 逃避这个,我想逃避又逃避不了,人总不能对自己也连哄带骗。"我说:"老周你太现实了点,这样活了也没有味道。"他说:"我是一个俗人,我只能去抓自己抓 得到的东西,自己鼻子尖前的那一点点。"他说着身子往前

一倾,双手飞快地向前一抓又收回,做了一个捕攫的动 作,"终极关怀的问题折磨了我好多年,人类精神命运问题也考虑了好多年,突然明白了最需要关怀的是自己的命运。文盲也懂的道理,我到三十多岁忽然才懂了。 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俗人。"我说:"又哄你自己了,今天你不得不俗了,得找点什么安慰自己。人最喜欢哄骗的正是自己,聪明人也逃不脱。"他笑了说:" 那也是,那也是。"

再往前走看见一大片游艇湾在那里,有一座小木桥架在浅海中通到游艇上去。我们顺着木桥走过去,两边系着的游艇在海水中起伏,灯光点点,又有断续的人声在夜 里回荡。走到木桥尽头,我们伏在栏杆上看着海的深处,前面有一点一点灯在闪,是夜航的游艇。我说:"夜里冷了。"老周说:"哪里就会吹病了。书上说海风带 着一点咸腥,你闻到了没有。"我说:"怕是谁想出来的吧,水是成的,鱼是腥的,风里哪又闻得到。"他说:"再过几个月我也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 谁知道,天下总有个地方容得下我。"我又问他这几个月托福可有了进展,他说:"进展个屁。"我说:"那么多次你都捧了书睡着了。"他说:"那又是骗自己 的,好像捧了书对自己就有交待了。赵霞都抱怨了,回去一次抱怨一次,我没给她挣脸!"我试探着说:"到这里女人都变了。"他说:"是呀,是呀!"我说:" 也怨不得她们。女人谁不爱面子,谁又是超人呢。看了我们窝囊的样子,心里有了想法也是自然的。"他说:"我会服这个气?当年她追求我,哭了多少次我一狠心 才应了,现在在我面前跟个皇后似的。"我说:"你靠她来的,凭这一点也把你的威风灭了。"他说:"一个国家活在世界上靠实力,谁跟你讲平等!人也这样,自 己的利益要靠自己去维护,靠自己的实力去争,谁跟你讲公平!感情可以有,要有东西做后盾,谁凭白就爱了你!天下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还是毛主席讲得透。

细 想之下,现实总是冷漠的,它逼得你不断地接受你不愿接受的东西。痛苦吗?痛苦!痛苦完了你还得接受。你得把自己的心锻炼得跟铁一样才行,铁还不行,还要淬 火。好多事就像铁锤一样打在我心上,把柔软的那一部分都锤硬了。"我说:"老周,不要说得那么恐怖,说得一股血轰隆隆冲到我头上来了。"沉默了几分钟我 说:"走吧,看着别人玩游艇有什么意思。"他说:"什么时候活到这个份上,也像个人了。有钱了,没处花了,买游艇!钱就那么有着也没有意思。不过我到今天 也没信心做这个梦。"

我们又往回走。快拐上那条路的时候,我说:"这就告别大西洋了,我给它敬个礼吧。"说着弯了腰鞠了一躬。他说:"海给 人的感受很难表达,它总是使人想起一些事情。"我说:"它启发人想到自己的渺小短暂。哪一天我们的骨头成了化石,它还是这个样子。"他说:"是,是,还有 几十年,要抓紧活。没有谁赋予了我什么使命,我的唯一使命就是对自己负责,要抓紧活!要有生命的紧迫感。可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挣扎不起!"我说:"咬了牙 关挺几年,总会好些。"他说:"陷在这里进退两难了,看不到好起来的迹象。心焦啊,无可奈何!"我说:"老周你就这样悲观了,还有大半辈子呢。"他说:" 细想起来心里真是好委屈。"我说:"到这里我也没觉得自己有权力要求什么,也就不委屈了。加拿大也没欠谁的,委屈了谁也可以回去,又舍不得。"

回到龙-88,他躺下去说:"困了,明天做事会打瞌睡,肚子也饿起来了。"我说:"老周,你今晚的话就数这句最深刻。"他叹气说:"是的,到这个年龄,还 说这些那些干什么,说什么也多余了。"我熄了灯说:"明天早上我就不叫醒你了。"我想着过几天就到了多伦多,兴奋得睡不着,还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却已经鼾 声如雷。

三十九

机票买得便宜,时间不好,到多伦多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飞临多伦多的时候,从空中往下看,远远的是一片模糊的光,渐渐明亮起来,一片灯海望不到边。然后,一 条条街道,汽车的红色尾灯一行行缓缓移动,都看清了。思文指着下面说:"多伦多,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说:"还是被我想到了。"她说:"你天天想都 想有一年了。"我说:"这一年多伦多是我心中的圣地。"她说:"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看她的眼睛,她转了脸望着外面,说:"一年了。"我说:"那也 不一定就有了造化,出息不了的人到哪里也出息不了。"她说:"那你还逃难似地逃离纽芬兰?"我说:"多伦多不图它别的,图它有两张中文报纸看。在圣约翰斯 再呆两年,我都会变成真的文盲了。"

两部小手拖车拖了皮箱旅行袋,我和思文站在出口处等车。不断有出租车开过来,问我们进不进城。在纽芬兰有人告诉我们,出租车到城里很贵。我随口问了一个黑 人司机,到唐人街多少钱,他说:"About fifty dollars.(大概五十块吧)"我吓一跳,还是等着,专线客车只要八块钱一个人呢。在纽芬兰这一年多里我们存了差不多两万块钱,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 想,但能省还是要省,钱来得太可怜了点。思文抱怨说:"来了一年多还用国内的概念来算钱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说:"那大概也只有我准备回去。"

机场到市中心花了半个小时,一路上巨大的广告牌在夜中闪亮,看得我眼都花了。到汽车总站下了车,我说:"先找多大的学生联谊会。"思文说:"都十点了,到哪里去找。就是你要买便宜票,搞到天墨黑了才到。"

站 在路边有出租车停了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连忙摆手。把行李拖到候车室,思文说:"今晚要住旅店了,省了机票钱,花了多的。这就是你高力伟做的事。"我说:" 我还有那么大的派头住店,那不杀你几十块钱一晚。实在没办法先在这里蹲一夜,还有靠背椅呢。"思文说:"我去打电话。"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抄了一些电话号 码,"别人给的,都是一些不太相干的人。"我们把两毛五一个的硬币都收拢来,有七八个,她拿了去打电话。过一会她回来说:"只通了两个,听口气不肯来帮 忙。"我说:"我一点都不瞌睡,你打你的瞌睡,我守行李。"我投了硬币到自动售货机里,按了选择键,掉下两筒可口可乐。又把晚餐没咬完的面包翻出来说:" 凑合一餐。"思文接了面包,半天吃一口。我口里苦涩苦涩的,勉强塞进口里,用饮料咽了。思文说:"今晚怎么办?"我说:"在这里混一夜也好,挺刺激的,这 么多空位子,随你坐。"她说:"错了就错了,还要找道理。你就没做几件漂亮的事让人佩服佩服,跟了你总是受刺激,还说刺激好呢。"她眼眯了一会说:"睡不 着。"我说:"睡不着你看着行李,我出去看看。"

从飞机上看,多伦多像一座玻璃城,现在看去却平平淡淡。我朝着灯亮的那边走,怕走远了找不 着回来的路,转一个弯就停下来记住街角建筑物的标志。在一家小店里我买了一张城市地图,对着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发现离著名的央街已经很近。我便横 过去,央街果然热闹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来来往往,是国际大都会风貌。灯光下各种各样的面孔闪烁起伏,如纸糊的脸飘浮在梦中一 般。看着这无数的脸在眼前晃动,我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理解他们。街道两边都是商店,有的还开着门。一张玻璃门上贴着一些半裸的女人像,我停下来看清楚 些,明白了这是脱衣舞厅。正想走开,一个声音在耳边问:"Do you want

jige jige?(你需要吱咯吱咯吗)"我吓一跳,看见一个棕色皮肤的混血姑娘望了我笑,嘴唇涂得鲜红,头发向后梳着,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倒也漂亮。我意识到 遇上了妓女,又看见周围还有几个姑娘在徘徊。我沉住了气问她:"What does jt'ge jt。ge mean?(吱咯吱咯是什么意思)"她笑起来,立即明白我不是一个人物,但仍不放弃,点了自己鼻子说:"Me.(就是我)"我问:"How much?(多少钱呢)"她说:"One hundredfor me,thirty for the hotel.(一百块钱给我,加三十块钱旅馆费)"我说:"It may be contagious.(这也许会传染病的)"她说:"I am clean.(我很干净)"说着挥手要叫出租车。我拔腿就走,走远了她还在那里朝我笑着。招手要我回去。 .

回到候车室,思文说:"啊呀,你回来了。刚才两个人过来问我要不要住宿,吓得我!"我说:"还有这么多人啊,怕什么!"又告诉她刚才遇见妓女的事。她 说:"第一天来就走桃花运了。以后日子还长呢,这么浪漫的城市。"我说:"一开口就是酸的,酸不溜溜醋坛子。"她说:"我醋坛子!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呢。 我倒希望自己有这种情绪。"我说:"我又自作多情了,好惭愧。我真是不要脸,我太不要脸了,我为什么这么不要脸呢。"我又虚张声势打自己的脸说:"看你还 不要脸!打这张不要脸的脸!"她笑一声,不说话。我想:"现在有机会就来两下子,看起来离婚真的是无所谓了。" .

思文侧了身子去打瞌睡, 我把箱子移到脚边并排放了,腿分开用脚尖夹了,闭了眼想瞌睡一下,但总是刚一迷糊了又惊醒过来。过一会就有夜行客车进站出站,来往的人行色匆匆。我无聊地 盯着那些出出进进的人,揣想他们在这半夜行车是怎么回事。思文不时地醒来换一种姿势,又后悔没有在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一夜。她说:"也就是跟了你,受这样的 罪,一错再错。"我笑着说:

"跟个有钱的这些错都没有了。"她气了说:"你想这样说,那也可以这样说。"我不 再说什么,闭了眼假装打瞌睡。一个老年的黑人妇女来讨钱,我给了她一块钱示意她离开。她接了钱又去别人跟前去讨,总没人理她。我担心她又会过来碰醒思文, 但她蹒跚着出门去了。我怕行李被人提了去,打着哈欠又不敢睡,就把别人丢在座位上的SUN(太阳报)拿过来看,找到Rent(租房)那一栏,看到一间房都 是四、五百块钱一个月,吓得心惊肉跳。挣扎着熬到天亮,我到门外手推车上买两份热狗,两人吃了。思文说:"这些东西吃了一天,胃都要翻过来了。"我说:" 中午还吃不到饭我们去餐馆吃饭,到加拿大我还没吃过餐馆。"她说:"你天天吃餐馆。"我一笑说:"倒也是的。"又说:"我查地图了,这里离多大不远,我跑 过去问问联谊会在哪里。近了拖车过去,远了叫部车。"她说:"慢点,赵教授给我一个牧师的电话,昨天没打通。这个彭牧师他自己也不认识。"她到投币电话机 那边打了电话,回来说:"到门口去等,马上来了。"我说:"这教会的人真还仁仁义义的啊!"不一会彭牧师开车来了,他太太坐在车里。彭牧师一身西装笔挺, 帮我们把东西放到车后。车开动后,彭牧师问我们什么时候到的,思文马上说:"刚才到的。"牧师说:"圣约翰斯这么早就有班机过来这边?"他太太回过头来 问:"你们加入教会没有?"我说:"没有,中国教会少,圣约翰斯那边华人少。"她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思文马上说:"有兴趣。"彭牧师说:"有兴趣过几天接 你们去参加我们教会的青年团会。"思文很高兴地说:"那好,我正想去。"车转来转去,问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联谊会,离多大很远,到唐人街上去了。彭牧师要帮 我们提行李上楼,我马上拦了他,千谢万谢说:"耽误您太多了。"他递了名片给我说:"房子找到了打个电话过来,过几天接你们去教会看看。"上了楼我对思文 说:"你说有兴趣,又多出来一件事。"她说:"没兴趣你去说去,你坐在人家车上呢。"

这是多大中国学生联谊会租的一幢房子,住的都是过客,一人一天十块钱。上上下下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各种各样的人在交流自己的经历。在这里实在难以住下去, 便到外面买了《星岛日报》找房子。两天以后,我们搬到靠近唐人街中心的一条街道上去,住进二楼一间房中。房东是一对老年夫妇,很多年前从香港过来的。同样 一间房,比圣约翰斯贵了几乎一倍,和那两个老人讨价还价半天,也没能少一个钱。这幢房子的二楼三楼都出租了,我们的隔壁是刚从美国德克萨斯州来的一对北京 人,两个月前听说加拿大有移民机会,博士学位也不要了,电视机也送了人,连夜飞到纽约去办来加拿大的旅游签证,正遇上美国国庆,加拿大驻纽约领事馆不办 公,耽误两天。赶到多伦多,正好移民申请在前一天对美国学生关闭。说着这件事丈夫拍着腿连连叹息。听说我们的移民申请已经受理了,羡慕得不得了。太太 说:"你们幸福了,你们幸福了。"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移民这事原来真有这么神圣,说:"移民的瘾我还没有那么重,要是能够换名字,两千加元卖给你们 算了。"那丈夫眼珠鼓出来说:"不想移民?说笑话吧!两千块,二万块也便宜得跟捡的一样。一张绿卡值得五万加元呢。"

思文去多伦多大学注册了,拿回来一张支票递给我说:"存去。"我一看是两千九百块,吓一跳说:"这么多!"她说:"一个学期的,一年就发三张。"我说:" 读这个书比打工也不差多少了。"她说:"先别高兴太早,把我们自己的支票开一张五百块的交学费。"我拿了支票本给她说:"你自己开。"她扯了一张填了, 说:"收进来就高兴,开出去就像割你一块肉似的。"我说:"学费割一刀.房租割一刀,两千九百块几刀也就割完了。"

四十

我每天到街上买一份《星岛日报》来看,找工作。看到那整版的聘人广告,我心里就很放心,这么多机会总有一个要轮到我。好在我在龙一88学了一点手艺,这使 我有一点自信。每天我把可能的机会都作了标记,然后一处处打电话。不敢要求太高,钱比在纽芬兰多点就行,累是不在乎的。多伦多市政府规定最低工资七加元一 个小时,这在我看来已经不少。我还有个想法不敢告诉思文。到了多伦多,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机会。多伦多有两家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 每天都厚厚的几十页。我想以我的文字水平,到里面去谋个编辑记者一类的差使应该还是有点希望。'《星岛日报》发行量大,却是香港背景,我不懂广东话,不敢 问津。《世界日报》是台湾背景,语言上没有问题。我算计着得先写几篇稿子给《世界日报》,让他们也认识认识我。

这天我在报上偶尔看到一条消 息,有个台湾画家在唐人街大人物画廊办画展,就跑去了。展室不大,就是一楼的客厅装修成的。几十幅国画都标了价挂在墙上,也有上千元一幅的,也有几十元一 幅的。看画展的人只有几个,我来来回回转了半天也没见有人买。两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听了知道是画廊老板和画家。画家的脸色阴沉,抱怨多伦多的华人不懂艺 术,又说去年自己在纽约办画展,画多么抢手。老板说多伦多画的生意不好做,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赚钱,准备明年关闭了画廊做别的生意去。美术方面的书我也看过 几本,模模糊糊都记不清了。听他们说了一阵,我鼓了勇气插一句嘴说:"您的国画还是走张大干的路子。"画家看我一眼说:"你懂画?"我说:"读研究生的时 候学过中国美术史。"

撒了这个谎我心里很镇静,露了馅我就说自己不是专业学的,都忘记了。他说:"我老师是张 大干的学生。"我大了胆子说:"这些画用笔很工细,意境却平庸,也不说平庸,是没有创意。"他说:"听起来你是个内行。"我说:"内行不敢说,看过几本 书。"他说:"不过既然是国画,你总不能画成油画。"我说:"国画表现隐逸的情趣,几百年不变,再好的东西也疲倦了。境界打不开,手头功夫再怎么样也突不 破的。"他拍了桌子说:"你倒说到点子上来了,照你说又怎么个变化?"我说:"我没专门研究过,也说不上来。"老板说:"依你看怎么叫人舍得往外掏钱来 买?"我说:"我是外行,抓瞎说你们别笑。这种山水意境和现代人文化心理结构缺少有机的对应性,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情趣、节奏和韵律。他们喜欢有力度的东 西。"画家不高兴说:"去年我在纽约就卖得很好。"我说:"你的画我提点小意见。"三个人起身去看画。我指了一幅画说:"这幅画你标题是《夏》,改成《圆 荷凝露》意味就深远些。这幅《冬》,改成《独钓寒江》,意境更出来了。"跟他说了七八个可改的标题,他只否认了两个。最后我说:"如果有地方发表的话,我 写篇评论文章,效果比广告要好些。"老板说:"写得好,发表的事归我,两家报纸的编辑都是熟人。"画家说:"你打算怎么写?"我说:"那当然是唱赞歌,这 你只管放宽了心。老实说在技巧方而我也不太懂,你跟别人讲色彩透视比例他也不懂。我想谈一谈你这画的意义,让谁也能理解。"画家"E恩,E恩"着点头。我 说:"要说这些画的内涵,你作者是最清楚,我只是想把它表述得大家都能接受,这很重要。"老板说:"那当然,当然。"画家说:"你说,你说。"我说:"我 就用《疲惫心灵的停泊地》这个题目,不知合不合你的意思?意思是,现代人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太疲倦了,心灵在持续压力下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你的画提供了一 个暂时放松一下的机会,传统艺术的现代意义就出来了。当,然这

有点胡说八道,但别人不会想这么多。你愿意讲讲你这些画的个性 特点,那就更好。"画家迟疑一下说:"按你的意思写。什么时候写好?明天总可以了吧。我给你送到报纸去,我认识他们。"我说:"明天给你了后天登出来?" 老板说:"没有问题,要他们留了版面。要写得好,两千字。"我留下电话号码要走,老板给我名片说:"效果好了我们汀个长期协议,发表不是问题。"我看了名 片说:"老板您姓孙。"他说:"姓孙,孙子的孙。"他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说:"孙子可真的是古代一位大军事家,了不得哦。保不定那孙子就是您远祖。" 他说:"听说是有这么个人。"我说:"此孙子可不是彼孙子。"画家送我到门口轻声说:"写好点。"

我到唐人街公共图书馆借了一本《国画技 法》,想熟悉一下术语,我需要术语作个筏子。晚饭后我对思文说:"到多大图书馆看书去了。"思文觉得奇怪,猜疑地望着我,好像是在研究我的表情,说:"你 今天忽然想起要看书了。"我拍拍那本书说:"别那样望我,不是去给谁写信,那件事早就完了。"

一年多来我没有正经写过东西,好像有什么油腻的东西堵塞了思维的通道。前面一段反复涂改,写了一个多小时才写了几句。写了第一段,笔下顺了起来,很快写完 了草稿。我把稿子看一遍,虚是虚了点,但给真正的内行看了我也不怕,还混得过去。想马上誊抄了,又记起要用繁体字,没带字典了写不出。旁边那些外国人还在 看书写作业,我双手抱了后脑勺,慢悠悠地去打量他们。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孟浪。文章登出来,我买了份报纸回家给思文看,漫不经心懒洋洋 地指了那篇文章告诉思文是我写的。她说:"这样一篇文章多少稿费?"我说:"四、五十块吧。"她说:"我要是你每天写一篇,也不去打工了。"我说:"我有 那么大能耐!整个北美靠写东西赚饭吃的华人都没有几个。."她说:"怎

么就起个笔名叫孟浪,证明你是个浪漫的人。"我说:" 说得上吗,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说:"你没想到你的潜意识想到了。"我笑了说:"那有可能,那有可能。"她说:"何必辛苦又起个笔名, 干脆就用宋志好了。"我说:"我想骂你吐酸水呢,我自己又太多情了,不骂你呢,又一股子醋气直往外冒。"

    文章登出来我高兴了一天,又有点紧张,怕没有一点效果,老板下次就不找我了。也有点得意,多伦多刚来不几天,就有了点小进展,忽然又觉自己还不必那样自我轻贱。

过 了几天画家打电话来,说自己明天要回美国,请我去翠园酒家喝茶。我想问那文章可有点效果,又不好意思。去之前我写了封求职的信揣在口袋里,海吹一气,把自 己美化了,想试试画家能不能通过朋友引见我进了报社。去的路上心中又在想,万一成功了,还回不回国去?中午到了翠园酒家,画家在门口等我,他伸过手来,我 们握了握。这样的礼节我已经很生疏,觉得有点别扭,这一年多来总觉得自己并不配跟谁握手,也总是在回避着。坐下来我说:"稿子想请你送到《世界》去的怎么 送到了《星岛》?"他说:"《星岛》发行量大,效果好些。"我试着说:"要是有点效果就好。"他微微点头不做声。我也不再问,想起那封信说:"《星岛》你 有朋友?"他说:"当然是有。"服务员送了点心茶水来,他给我斟了茶,筷子点着碟子说:"是个意思啊,吃。"又说:"看了报纸才知道先生姓孟。"我说:" 那是笔名,我其实姓高。这一趟收入还可以?"他说:"自己的画,也不存在亏本。货都出手了,钱基本都归孙老板赚去了。他刮精的人,针插在你身上抽血,厉害 着呢。"我说:"老板嘛。"又问他是不是靠画画为生。他说:"谋生能靠这个?那除非你出了大名,要有人捧,杀开一条血路占领市场。一百个里面没有一个。这 里,纽约,到处都是画家,台湾的大陆的,很优秀哦,可没有出路。

我是学这个出身的,还是改了行,在美国帮台湾一家工艺品公司 做事。手艺舍不得丢了,业余弄弄,弄出来总不能都挂在家里。"我说:"《星岛》你有朋友?"他说:"有还是有。"我管他的硬了头皮说:"像我这样的人,别 的事也做不来,要写还写得几句话出,想在多伦多报社找一份工作,不知道有一点点希望没有?"他说:"有了这次交道我们也算个朋友了,我说得直点,你别在心 里骂我。你东西写得好,但报社要的不是这个。《星岛》也好,《世界》也好,别看一天几十版,绝大部分版面都是香港、美国传过来的,再加上本地广告和本地新 闻。本地文章很少。它几十版也只有几个记者编辑,要懂粤语,英语,特别是要拉得动广告.孝板办报也是生意。会不会写倒不特别要紧。"我手插在口袋里摸着那 封信,觉得没有拿出来的必要。喝完茶他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卷轴,展开来说:"这幅画送你,交个朋友,要不昨天也卖掉了。"我看上面题的是《空山新雨后》,正 是我那天给他建议的。下端两百元售价的标签还没有扯掉,我知道是他有意留在那里的。我接了画道了谢,心里想着,送我钱还干脆得多,我如今也不是什么雅人, 给我了又挂在哪里?

回去后我还是把那封信寄到了《世界日报》,那篇短文也剪下来夹到了信中一起寄去了。反正信已经写了,不过花几毛钱的邮票,又没有见面的尴尬。寄的时候我对 自己说,不要抱任何希望。可那几天电话铃一响我又马上想到是不是报社打来的。最后没想到连回信也没有一封。这样也好。寄出去时我还担心着,万一要了我,我 英语粤语电脑什么都不会怎么好意思。我盼着有消息又怕真有消息。没有回信我倒也放宽了心。不是自己没有争取,不是没有对自己负责。我对自己有了交待,将来 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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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10:39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一

到多伦多十天多才在一家西餐馆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从 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多伦多的工作也这么难找,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对多伦多抱有太多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份洗碗的工作,还是我花了十天时 间,打了几十个电话,约见了十多次才找到的。西餐馆叫做红蕃茄,在安大略湖边的皇后大街上。餐馆很大,光洗碗就有三个人。我管楼下的餐厅,楼上是两个黑 人。一到餐期应侍小姐就源源不绝地把碗送进来堆在台子上,要手脚特别快才干得过来。有个厨师是从多米尼加来的,对我很好,告诉我中间有十五分钟吃饭的时 间,到了晚上九点钟就过来问我吃点什么。我胳膊酸麻,坐下来喘气。他给我送来炸芝麻卷虾,煎鱿鱼和鸡腿,又说,别让经理看见了,鱿鱼和虾是不能吃的。我没 有食欲,这么精美的东西也咽不下去。前几天吃不完倒在垃圾桶里,以后又偷偷用塑料袋装了塞在口袋里,带回去给思文吃。我在心里叹气,要是在多伦多只有这样 的命运,那就完了。虽然有七块钱一小时,工作时间却短些,收入还不如龙一88呢,花费又大很多。我经常得在吃饭之前加快速度,把堆在台子上的碗洗完了再去 吃饭。可停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台子上又堆不下了,应侍小姐就把碗碟堆在地上。我心中好窝火,在心里痛骂老板:"操你的娘!吃饭的时间扣都扣了,怎么不让人 家吃完这口饭?"骂尽管骂了,心里又怕经理说我无能,说不定前面就是一个人做下来的,只好不到时间就强打精神去工作。我工作时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节省体 力。有一天洗着碗发现一只盘子底下压了三十四块钱,猜想是顾客给应侍小姐的小费,餐厅灯光昏暗她们没看清。

我 把钱上的菜屑擦了,塞到口袋里,心想每天有这么一回就好了。还有几天生意淡些,经理就叫人提了一桶新鲜鱿鱼来,要我一只只翻洗干净。每天下班我都累得精疲 力尽,想着自己干着这样的活,挣这一点钱,老婆却是个博士,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还怎么能叫人看得起。出了餐厅我把渍着油汗的脸贴在门前的不锈钢的柱子上, 里面幻出我变得狭长的头影,在街对面霓虹灯的闪烁中一明一暗。一辆小车开过来,在头影上碾过,那强烈的光一晃就消逝了。又一辆小车开过去,尾灯在头影上映 出两个小红点,渐渐远去。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两个小红点灼灼地注视着我,终于消失。柱子那种坚硬而冰凉的感觉给了我一种提醒,我想到生存的现实对 我,也许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坚硬而冰凉,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你无法回避也无法突破。那些闪着诱惑光彩的温情怀想,无论自己多么执着,也只能放 弃。那种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力量总是在迫使人们就范。我记起自己在读大学的时候发表了好几首爱情诗,谈恋爱的时候以谦虚的炫耀拿给思文看过,她看了对我崇 拜得跟个神仙似的。那时我太幼稚她也太幼稚了。我忽然觉得很多著名的情诗都写得太虚飘太夸张了,让那些诗人们天天来洗碗试试!那种脉脉温情还能无限地持续 下去?又想到自己也是这不动声色的力量的一种,思文那么多的期盼都被粉碎了。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抱怨思文,对人我不能作超出人性的要求。现在我知 道成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就是有勇气正视生存现实沉默的冷漠,就是有力量拒绝真诚的善意的温柔的自我欺骗。

这天深夜下了班我骑车回家,开了楼下的门,房东已经睡了,楼道的灯不知怎么也熄了,眼前黑乎乎一片。我摸到楼梯,几乎没有力气上楼,就坐在楼梯上喘气,黑暗中我怜惜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捏一捏酸痛的胳膊,

记 着很多年前,在大学参加运动会后,胳膊也有这样酸痛的感觉。楼上也没有灯光,一阵轻微的声音传来,知道思文还没有睡。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楼梯上坐了喘口 气,是怕思文看到自己这副疲倦潦倒的模样,我在心里害怕着女人的怜悯同情。到了门口我舒展一下筋骨,推了门进去,步子里带着一点矫健的弹性。思文坐在床上 看书,说:"今天回来晚些。"我说:"今天事多点。你明天要上课,熄了灯睡就是,我可以摸黑。"她说:"今天累不累?"我说:"西方社会总不会把人累死 的,以前十几个小时做也做了。"洗了澡我熄灯睡下,她说:"外面贴了一张条子,不知道谁贴的,也不知道是说谁,有点像说我们。"我翻身起来说:"我去看 看。"她说:"明天早上看也不迟。"我说:"不看我睡不着。"我开了楼道的灯,看见一张条子贴在楼梯口墙上,写着:中国人人穷志不穷。我们到西方已经几 年,从来没丢过东西,这是第一次。东西虽然不值钱,是个道德问题。请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

没有署名。我看了血往脑袋上涌,回屋对思文说:"那错不了是隔壁那对狗男女贴的,在说我们呢,王八蛋!"思文说:"他又没有点名,再说我们又没拿他的东 西。"我说:"简体字肯定是大陆来的人写的,也是写给大陆人看的。这一幢除了我们就是他们。道德问题!听这语气也知道是自己的同志。你错拿了他们的东西没 呢?"思文说:"绝对没有。"我说:"冰箱里的菜拿错过没有?"她说:"上面两格是他们的,下面两格是我们的,怎么会错。"我说:"这几天你买了什么菜, 吃了什么菜,仔细想想!"她说:"绝对没有。"我要拖她起来去厨房看清楚,她把手缩进毯子裹紧了身子说:"我再糊涂也不至于拿了别人的菜吃!"我躺下 说:"好,明天找狗男女算帐。逼急了我,不是只狗我也会跳起来咬人一口!"

那天晚上我气得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外面的动静。那女的到水房走了几个来回我没理她,丈夫先生出来了,我在楼道堵住他,说:" 这东西糊在这里是给谁看的呢?"他吓得一退说:"咦,我又没写名字,谁拿别人的东西谁就看,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我说:"我心里倒还没数,向你请教!"他 说:"谁会贪那点点小小便宜呢,总不是楼上的香港人吧。"我说:"话挑明了好,痛快!你彻头彻尾吐出来,我们拿了你什么东西?"我说着逼近一步,拳头一捏 一捏的。他又吓得一退说:"我没说你们的名字,我是写给拿东西的人看的。"我指了那张纸说:"你自己去撕下来。"边说边把拳头提到胸前一捏一捏的。他 说:"别搞错了,这是法治社会。"他说着想闪过去。我用身子挡了他说:"很好,法治社会,法治社会不能打人但可以污蔑人,是不?上上下下来来往往都是香港 人台湾人,你脸丢给谁看?"他说:"别以为这是中国,有力气就行。这是加拿大!都是自由的人,谁还怕着谁,谁还管得着谁!"我推他一把说:"老子今天就犯 法了,管你娘的加拿大不加拿大!"他叫嚷起来:"你打人,你先动手!"他太太听到声音,系着裤腰带从水房跑出来,隔在我们中间问:"什么事,什么事,不要 打人!"思文从房里跑出来拉着我,把我往房里推,说:"有多大的事情呢。"我说:"推我干什么,我又没要打架。看了那洋奴才狗嘴脸,拳头就不能不发痒。拿 加拿大吓我!"他从他太太肩上伸了手指着我说:"你不是洋奴才你跑过来赖在这里!"思文把我倒扣在房里,从门缝中说:"你静着,我去看看。"丈夫先生还在 门口跳脚嚷什么,被他太太推回去了。过几分钟思文回来说:"误会了,误会了。房东老太太把他们的牙膏牙刷肥皂杯子收到水龙头底下的柜子里,他们以为谁拿 了。他太太已经扯了那张纸,说了对不起。"我好气又好笑说:"偷他的牙膏肥皂,他想得出,我还以为掉了银子钱。他也想得出,他一分钱有天那么大。

不 是我骂自己的同胞,这样的事给别人那是做不出来的。"思文说:"他们心眼是小了点,你就气量大点,好好说。"我说:"好好说!屎他都喷到你脸上来了。"她 说:"高力伟你怎么说话,到了这边也该学学这边的人,文文雅雅的。"我笑一声说:"对,文文雅雅,好有风度!"我模拟着文雅的口气说:"丈夫先生,你条子 贴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误会?--好含蓄好温和,我有耐心?!"她说:"这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我说:"修养!这字眼不错,你好意思跟我讲修养这两个字!屎不 臭就别挑起它臭了!"她头摆到一边去说:"懒得跟你吵。"

过几天隔壁这对夫妻家遭了贼,夜里他们睡着了,贼从窗口把他们的挎包衣服钩出去,把钱和存折拿了,把护照挎包丢在窗下。早上起来他们在楼道里跟房东讲这 事,我在房里听了抿了嘴笑。过几天丈夫先生在厨房里做饭,我从冰箱里拿菜出来。思文进来了,我说:"林思文,讲起来也可笑,前几天他还在海吹自己到西方几 年了没丢过东西,昨天东西就被偷了。这不是说嘴打嘴,现世现报,现活宝现在别人眼里了!"思文对我眨眼要我别说,丈夫先生回了头呆望着我,我也望了他眯眯 地笑。

四十二

多伦多有三个唐人街,我们住在大唐人街附近,在东边和北边还有两个唐人街。士巴丹拿街和登打士街交叉的地方是大唐人街的中心,这是多伦多也许还是整个加拿 大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远远近近的华人都到这里来买东西,天天是人潮涌动。在这街上挤着我不觉得自己在加拿大,也很难想象加拿大居然有这样拥挤的地方。街角 有三方是几家著名银行占了,还有一方是

华人的购物中心龙城。这天我和思文上街买 菜,买了菜在人丛中挤着。在街角皇家银行门口,看见有人摆了摊子在卖手表,用广东话大声吆喝。我说:"你是不是也买块表,你那块表没有修头了。"思文 说:"走,走,这些广佬最会骗人了。"那个卖表的人忽然说:"哪个是广佬,哪个是广佬,不认得啦?"我看那人面熟,正想着是谁呢,思文先叫起来:"赵文 斌!"他是另一所学院的老师,思文办出国时他也在办,经常交流经验。我说:"你在散得贝,到多伦多来了!"他说:"来有半年了,手上生个瘤子,开了刀做不 了事,就卖这个。"又问我们做什么,思文说:"我在多大读书,他在一个地方做事。"我说:"她在多大读博士,我在湖边上西餐厅做dish washer(洗碗工)。"赵文斌说:"收入怎么样?"我说:"每个星期发工资那天过一次穷人节。"他笑了说:"想办法找好点的事做。"我说:"哪个不想 做好点的事,哪里有!洗碗还是找了十多天找到的。"他说:"你也来做点小生意。"我说:"你卖表,我不抢你的生意。还有什么事做得的?"他说:"你来卖小 菜,也可以赚几十百把块钱一天。"我说:"那好,反正我上午到下午四点没事。"他告诉我早上在这里等,自然会有农场的车送菜来。我说:"明天早上你来不 来?你来我就来试一试。"思文说:"高力伟你小心。"我对赵文斌说:"她怕我碰见熟人。"赵文斌说:"又不杀人又不放火,那怕什么!警察赶你走,你就 走。"思文说:"还有警察?"赵文斌说:"说你妨碍了交通。"我说:"不抓人吧?"他说:"没有那么吓人,不然我早就坐牢去了。"有人来问表的价格,他又 过去招呼,对那人说:"一样的表到依顿中心去买要六十多块,我这里不交税不要门面钱只要二十五,三年保修,坏了你来找我,换你新的。"那人又说只出十八块 钱。他说:"十八块钱,我还捞饭吃不吃?"我拿了一块表在手里说:"二十五块真的便宜,这么漂亮的表做一天工赚的钱能买几块,想都想不通,表也是人做出 来,的!"

那人还要坚持,赵文斌说:"二十块钱你拿一块去,我不赚你的钱也是假的,赚了你两块钱算是你看我站得辛苦,你还要 少一分你就忙自己的事去。"那人买一块表走了。我说:"你嘴巴好厉害!"他说:"嘴巴两块皮,说话没高低。二十块钱的事,过了三年他来找我!"我问:"赚 了几块钱?"他说:"总赚了几块,两块当然不止。"他要送思文一块表,要思文选一块。我给他二十块钱,他推开我的手说:"算存在你那里,下次到你家去你拿 瓶啤酒来喝是一样的。"我把钱往摊子上一丢就走,他叫住我,从摊子下摸出几把弹簧刀,"啪啪"地一把把打开试着,选了一把给我,说:"别拿它杀人。"我捅 到裤口袋里说:"什么时候当了百万富翁,遇上绑票的,自卫的武器也有了。"又约好明天早上见。

走远了思文说:"高力伟你明天真的来卖菜?跟个小贩样的在街上喊,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好意思。"我说:"思文你把我看成谁了,什么叫跟个小贩样的,本来就 是那一流人物。我还跟个洗碗工样的呢。"她说:"会碰见熟人的。"我说:"多伦多熟人只有两个,赵文斌和你。要怕就是怕碰见你,赵文斌跟我是一窑货。"她 说:"随你,反正我讲什么也没有用。本来可以不那样,我一讲你就偏要那样了。"我说:"这你还是讲出了部分的真理。"女人更爱面子,没有这一点理解我算不 得一个男人。如果我不是处于这样的境地,我对思文会有一种发自理解的宽容,服从了她。这种宽容恰恰表现了精神上的优越,妥协的胸怀是男人应该有的大度。但 现在我偏不这样。说真的,像赵文斌那样在人丛中吆喝,我也有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我跟他说这种事的时候,还没细想这一点。但现在我却下了决心一定要去 做,不能因为思文一句话就往后退。而且,跟自己过不去,我也感到挑战带来的痛苦的快意,我克服了点什么。

我装着想买菜的样子,蹲在一个卖菜的老太太跟前,拿了西红柿在手里看质量。她用硬纸板做成小纸篮,卖

的 几种菜都是_块钱一篮,从篮子里倒进塑料袋让顾客提走。看了一会我看出了点名堂,那小纸篮底部是夹层的,外面看不出。菜堆上来看着不少,其实要少些。发现 了这个秘密我很高兴,回到家也做了两个这样的篮子。做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吹着口哨似乎想安慰自己,这也算不得卑鄙。做好了我又觉得很正常,不这样做那才 奇怪呢。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别人做了觉得可笑可恨,有一天轮到自己也不得不做了,才明白那可笑可恨的事原来如此自然如此容易理解。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赵文斌还没有来。我用单车占了一个位子。一会农场送菜的车来了,是西红柿和扁豆两样。车上的人嚷着:"Twelve dollars one basket!(十二块钱一筐)"我就各要了一筐。等我搬了下来,有个女的在我旁边说:"只要十块的,你出十二块!"又跟车上的讲价。车上人指了我 说:"All twelvedollars!(都是十二块)"几个小贩围了车讲价,都不提货,车上的人说:"We'1190 if you don't want any!(再不要就走了)"把车发动了却不开走。最后还是以十块成交。我心里好恼,还没赚呢,就掉了四块钱!我把西红柿扁豆各装了一篮放在前面,估计着一 筐可以卖三十块钱。我正鼓了勇气想喊,一个人拍了我的肩说:"Go!(让开)"我一看是个青年人,推了一车小商品。我说:"我先来我占了,你想占明天早点 来!"他说:"Don't maketrouble!(别找麻烦)"又怕我听不懂,自己翻译说:"别找麻烦,每天都是我在这里。"好凶!我说:"I don't fear trouble](麻烦我怕什么)"他说:"移不移开?"说着踢我菜筐一脚,"脚下的地我站过一站永远都是我的!"说着一只脚用力跺一跺,"不信是不是? 一定要那样了你才相信!"又跺一跺脚。扬本能地把手插进口袋,摸了那把弹簧刀,心想:"莫非他比我还不怕死些?"我从来不是

玩 刀的角色,但想着这些人的命总比自己的命要紧些。正犹豫着是不是把刀掏出来现现,赵文斌手托着表架子来了,往栏杆一靠,过来拖了我说:"移到那边去,那边 去!"我说:"这里位置好!"他在我胳膊上重重捏一下,我只好和他一人一筐移开,心里感觉着屈辱。那人在后面说:"我以为China Town(唐人街)又来了厉害角色。"重新放了菜,赵文斌说:"他们在这里搞好多年了,后面有黑社会的人。"我笑了说:"刚才我手摸着那把弹簧刀,还想着 是不是掏出来吓他一吓。"他说:"那幸亏你没有,搞不好他叫人整你一下,闹大了轰你一枪都不知道。"我说:"没想到卖点小菜也要受刺激。"他说:"钱是不 好捞呢。"他架好摊子用广东话吆喝起来。我说:"老赵,你喊起来好麻利,我怎么就喊不出口。"他说:"我刚开始也是的,想起一家人要吃饭,脸就放下来了, 也没什么。我老婆怀孕了,做不得事。"我说:"你粤语这么好!告诉我扁豆西红柿怎么叫。"他告诉了我,又说:"西红柿你叫tomato就可以了。"我叫了 几声说:"好别扭。"他说:"我刚到多伦多发现粤语很重要,到电影院去,跟电影里的人学,旁边的人还以为我有神经病,那也不管他。后来买了录像机,在家里 放录像带学。你有录像机没有,明天带两盒录像带给你。"我一边吆喝一边计算,下午上班之前卖了这两筐菜,也可以赚三十多块钱,加上工资,也有八十多块钱一 天。想着心里乐了,撇了嘴笑。人渐渐多起来,可买菜的不多。我一边吆喝一边把篮子再添满点,心想早点卖完少赚点也算了。每做成一块钱生意,我把菜倒进塑料 袋,把小纸篮倒着放在地上,别叫顾客看出纸篮外面看来深里面却浅,顾客走了又用菜盖住。又后悔没心再黑点把夹层再做厚点,可节省点菜。到中午菜还没有卖掉 四分之一,我对赵文斌说:"生意不行呢,三点半我就得走了。"他说:"要等到下午,人下了班都来买菜了。"我说:"这个钱看样子赚不成了,还不如洗碗,一 小时七块钱是稳有的。"一个

推着小铲车的人过来,问:"这筐扁豆都跟你要了多少钱?"我猜是餐馆里的人要货的,说:"我早上 二十块钱一筐进的,不信你问那个老太太,她也进了。才卖掉一点,你要做十八块钱拿去。"他说:"你跟谁说话呢?我天天在这里拿菜的。二十块?不跟你计较, 十五块。"我说:"成交。"他付了钱,一铲,连筐推了,又把小篮中的扁豆也倒进筐去。我说:"这么厉害,我清早站到现在,让我赚一篮自己吃也不行。"思文 从多大下课回来,远远地看了我,笑着。我向她招手大声喊道:"过来呀!"她慢慢溜过来,我说:"脚上又没长鸡眼,走快点不行!"她走到我面前弯了腰去看那 些菜,轻声问:"赚了吧?"我说:"赚了。"又高声说:"西红柿你老摸它干什么,你又不是买菜的。"她站起来轻声问:"要送饭吗?"我说:"今天不要你 送,带了牛奶面包,水果是现成的。"摸了一个西红柿在衣服上擦擦咬一口。又拿一个大的递过去说:"你也吃一个。"她说:"现在不想吃。"却也接在手里。我 装一袋西红柿给她说:"拿回去吃。"她接了,还站在那里。我说:"你快去,等下会有熟人来了。"她去了我冲着她的背影高声喊:"西红柿回去就吃了它!"她 没听见似的一直去了。

快到三点半,西红柿还剩了半筐。我对赵文斌说:"今天站了七八个小时,赚了十几块钱,还有这点西红柿。明天懒得来了。 你帮个忙,带点回去吃。"我说着装一袋给他。他要给我钱,我说:"干什么呢,嫌不好你就丢了。能吃你别丢,也是劳动人民种出来的。"我把筐放到单车后面, 手扶了推着回去。到家里思文说:"赚了多少?"我说:"有四十几块钱吧,还没清。"又指了西红柿说:"你大量吃,营养好。"她拿起一个洗了吃,说:"还赚 了吃,好吃。"那几天我总催她吃,最后她发脾气说:"还叫我吃,还叫我吃!我都吃得拉肚子了。今天上午课上到一半就跑去厕所,好难堪,我还没怪你呢。"其 实这

几天我自己吃得想吐,从冰箱里拿出来用塑料袋装了几袋,丢到垃圾桶里,心想:"一辈子看到西红柿都怕了。"

四十三

思文说想买一条金项链,已经和别人在街上看好了式样,一百八十块钱,约好了明天一起去买。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知道你会不同意,反正我决定好了要买,不 用你的钱。"我说:"下次托人到香港去买,纯金的,还不要交税。葛老板的太太都是到香港去买的项链手链。"她说:"我已经跟别人说好了,一人一根。这次不 问你要钱,纽芬兰大学退了二百多块钱的学费寄给我,我用那点钱买。"第二天她戴了金项链回来,我在她脖子上看了说:"一根这样的东西,还不是纯金的,去了 两百多块钱,天下偏有这么傻的人,怪不得有人成了百万富翁。你用钱真的是乱用一气!"她说:"钱反正是给人用的。"我说:"我们的钱来得容易?血汗还不 说,一副脸也搭进去了。赵教授叫你work hard(努力工作),你搞到半夜不敢睡觉,我在雪里骑车送豆芽,你都不记得了!为这点钱没少苦,没少哭,没少闹。你这样急得我心都扯扯的痛。"她生气起 来说:"高力伟,你管钱我太不自由了,用一分钱你也要吵要心痛,像杀你一刀!以后还是各管各的钱,你又不肯。"我说:"你是想分家了,那也可以,你自己去 立个户头。"她说:"把钱分出来,你会舍得?"我说:"舍不得?你这样乱用一气,我还难得着急。"

把存折拿出来,算好了,二万一千块钱,也不管谁挣得多挣得少,一人一半。我说:"你开了户,把钱转到你帐上去。这条金项链我不同意你还是买了,算你的钱。"

她说:"别人就算离了婚,买条金项链给他太太也不算什么,你分得好清。"我说:"我有言在先你还要买,那我就要这样,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的话你当它是个屁!屁还听到'嘭'的那一声响呢。"分了钱又说好房租食物每人一月轮流负担。

    这样不自觉地我们向分手的方向跨了实质性一步。思文很快察觉了这一点,说:"看样子我们分手是分定了的。"我说:"你这么想了!"她说:"做都做了,还用想?"

思文在多大读了两个月,有天突然说:"高力伟,这个博士我不想读了,我想退学。"我说:"别人会说你是疯子呢,送奖学金给你读博士,世界上再到哪里去找这 样的事,也就是加拿大啦。"她说:"我也不跟你吵,你自己去想,博士要读四五年,读出来还找不到工作,谁会要我这个黄种人的文科博士?学这门的白人博士失 业的提起来都是一串,白白耽误了几年时间。"我觉得她说得也有理,但还是说:"抓摸到了个博士在手里又退掉,怎么想也想不通。"她说:"可以移民了,不读 书也可以留在这里,放弃博士的好多个。"我说:"怎么想也想不通。"她说:"这件事就不要再讨论了,我已经都决定了。我自己对自己负责,不会后悔。"我 说:"你又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撇了嘴学她的声音说:"这件事就不要讨论了。"她说:"你这样固执我没有办法,答应了改百分之五十,连百分之一都没 改,我只有来干脆的,节省口水。"我说:"干脆也好,要干脆就再干脆点,这样要干脆又不干脆的,太不干脆了,干脆!"她说:"干脆就干脆,你吓谁呢,当我 那么怕干脆!你以为自己是个宝吧,别人捡了不舍得放手。"我说:"干脆就干脆干脆了,拖泥带水,一点也不干脆!"她说:"好,你这样说了,我会放你一条生 路,成全了你和那个人。"

    第二天她从学校回来,已经办了退学手续,告诉我

那二干九百块钱奖学金要退回去。我还没想到 这件事,急了说:"这学期都过了一半多了,再坚持一个月,到了圣诞节,就不用退了。"她说:"学都退了,我开始也没想到。"我说:"已经过了一半,只退一 半行不?"她说:"这我还没想到要去问?问了不行。"我说:"人民币就是一万多块钱呢,一万块是多少你跳回到国内想一想!"她说:"十万块也没办法,这是 规定。"我说:"再想想办法,总不能说给就给了。"她说:"你以为这里也可以找熟人想办法?人家按规定办事。"我说:"那五百块钱学费呢,那应该退给 你。"她说:"那没有退,学是你自己要退的。"我说:"太惨了太惨了!"第二天她催我开张一千四百伍拾块的支票给她,她再开张支票给学校去。我说:"干脆 不给他们钱,再拼命赚几个月,回去算了。他们又到哪里去抓你!"她轻笑一声说:"人家是法治社会,那一套嬉皮笑脸的不灵。我还得在这里往下混呢。"我 说:"那也不能说退就退了!"她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这样的人,只能引起别人的三种感情。"我马上说:"第一是喜欢,第二是不喜欢,第三是半喜欢半 不喜欢。"她说:"第一是烦躁,第二是愤怒,第三是绝望。"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引起别人三种感情,我没想到过自己有这么伟大。"说着我晃着头,"没 想到,真没想到。"

这个周末思文在《太阳报》上查到有个地方拍卖有桌子买,要我去运桌子回来。两人骑车去了。骑到半路,我又提起奖学金的事来,说:"你再到研究生院去问问, 学期过了一多半了,钱应该只退一半,万一可以只退一半呢?"她说:"你别提这件事了好吗?"我说:"支票开出去就收不回了,你再去问一次,找院长,寻官不 到秀才在,又不掉你什么。"她说:"我脸皮没那么厚呢,问过了又问,再问一百次,还是要退。"我说:"再试一次......"她打断我的话说:"你还说, 你还说,畜生,王八,贼!"我大吃一惊说:"你是骂我?!"她说:"那还骂谁!别人响鼓不用重敲。这么难说话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你自己说!"我 说:"骂得好,骂得好,骂得太好了!骂了帮我下决心。我们俩没希望了,早就要下决心了。离婚,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婚。"她说:"离就离,怕你吧!"我说:" 说了不要反口。"她说:"反口就不是人,跟你这样固执的人在一起短阳寿。"我掉转单车龙头说:"懒得去了,买什么桌子!"骑车回去了。

    过一会她回来了,带了张折叠式的小桌子,砰砰地提上楼来。我躺在床上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到厨房里去做饭。做好了她端进来说:"饭熟了啊。"我还是不动。她自己吃起来说:"想离婚就离,吃了饭再离也不迟,吃饭前要离也来不及了。"

对 于思文,我已经没有那份感情。我尽责任维持着现在的局面。如果说舒明明在我们之间起了什么作用,那更多地是给了我一种启发,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像思文 这样的女性,是不适合我的。在国内我还没有太多感觉,但到了这边,我痛切地感到这一点,而且也特别不能忍受。我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宽难以掩盖。她并没有 错,环境也不允许她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去生活;我也不以为自己错了,我不能去强迫自己的心灵感受。两个人都认为自己没有错,矛盾就更难调和。我已经在心中将 思文和舒明明反复作了比较,我可以说出思文的更多优越之处,但感情还是倾向另一方。人没有办法在感受上强迫自己欺骗自己,在这里没有更多的道理可讲。虽然 我和舒明明之间已经了结,但那种形象作为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心中遥遥召唤,这种召唤使我对思文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但要我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 口又是那样困难。我并不担心自己,我在这里毫无自信,却知道回国了自信能够恢复。我担心的是思文,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心中不忍,不知道会有怎 样的命运等待着她,搞得不好就误她一辈子。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毕竟不是一回事,上帝造

人的时候就 没有特别公平。对这种差异洞若观火的理解,使我怀着不忍的心情等待着,希望思文理解到暂时的优越并不是那么可靠。可是,直到现在事情并没有一点转机,反而 一步一步往坏的方面滑下去。她今天这样骂我,使我良心上解脱了,有力量推动婚姻解体的进程。我在内心有一种解放的感觉,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我那种 侧隐之心也就再没有必要那么强烈。提到离婚的时候她那么自信,我在心里还感到了一种轻松,也许,她完全有把握面对以后的生活,而我的忧虑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后几天很平静,事情好像是在口里那么说说就过去了。思文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银行职员的工作,做了几天说:"不行,不是学金融的在银行会站一辈 子台子,学专业的都提不上去,哪里会轮到我。"我说:"那么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鲜鲜一个个,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们还高些。"她说:"那样我还不 如回国去。"又看了房地产公司的招聘J。告,去约见了回来说:"我这辈子就干这一行了。"过几天又说:"不行,那些做了几年的经纪人几个月还做不成一笔生 意,我吃什么?"我说:"才搞几天又放弃了。房地产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她说:"我没那么好的耐心。"接着又到化妆品公司、保险公司当推销员,都只 搞了几天就没有做下去,回来总结说:"拿佣金的事做不得,哪里推销得动。"我说:"条条蛇都咬人!加拿大会有好机会轮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她说:" 看起来还是要读书,不读书到处只有壁碰。"这一次她打算重读研究生,学应用型的专业。她四处打听好找工作的专业,考虑了护士、会计、统计、档案几个专业, 最后决定申请多大档案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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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13:13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四

我经常感到冥冥中有种什么力量和自己作对,不然为什么总是碰壁,找份洗碗的工作也这么难,卖小菜也赚不到钱。还有一次在报上看到一家医院招厨师的广告,十 三块钱一小时,我去约见了,自我感觉还不错,以为会有点希望。出来了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得到这份工作能稳定,还回国去不呢?这样想着心中就"咚咚"地跳, 似乎马上就面临着重大选择。等了几天也没有消息,我每天上午不敢出门,怕错过了通知的电话,最后忍不住打电话去问,已经录用了其他人。多次失望以后我也不 敢再抱希望,甚至在事前就会本能地预想结果一定与自己所希望的相反,没达到目的正是证实了自己的预想。怀有这样的想法我就不太焦灼,心平气和地面对每一次 失败。我渐渐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认定洗碗这份工作是多伦多给我作出的恰当安排,是我在这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在一个凭实力生存的社会里,我的实力仅仅是 还有一把子气力。我服了气,对某种好的转机不再抱有幻想。

    出乎意料地,我竟小小地走了一次运。

这天中午思文吃饭的时 候随手翻着《星岛日报》,翻到一页说:"这里招厨师,你去试试。"我吃着饭没有留意。招厨师的广告天天有,但有本领的人太多太多,哪又会轮到我。她见我没 有反应,就翻过去了。吃了饭我躺到床上拿了报纸来看,先看了新闻,又翻到招聘那一版看了,思文说:"招人的广告看了没有?"我说:"看了,天天都差不多。 我技术又不过硬,试也白试。"她说:"不是那一页,是一家外国人办的公司,招中国厨师。"我一听高兴了,凭我的手艺,在唐人街餐馆做不行,外国人办的公司 也许还能混过去。

我翻到广告,是一家由香港老板投资,委托外国人办的中式快餐连锁店,叫做H0-Lee-Chow,一下就要招进几十个人。我铺开地图查到地址,就骑车去了。

这是一家送餐公司,没有餐厅,顾客打电话订餐,做好了由司机送上门去。公司六家分店前几天一起开张,正缺人手。接见我的是个姓王的总厨,会说国语,几家分 店的厨务由他总管。他问我申请什么位子,我说:"炒锅。"他说:"做过几年?"我说:"才做过四年多,在加拿大做了差不多两年了,要不现在就试试。"他 说:"相信你了。炒锅位子没有了,做油炉你来不来。"我说:"对不起,我想知道油炉多少人工一个钟呢?"他告诉我是九块钱,我说:"来。"又说:"不过我 做炒锅比较熟一些,王先生今天一定帮我个忙把我分到炒锅位子上去。"他说:"以后看机会,我记着点。"我站起来点头笑着。他指头点一点示意我坐下,说:" 有工作证没有,这不是唐人街的餐馆,打黑工也可以。"我说有工作证,他要我复印一份,又要我把开户银行支票帐号也带来,钱直接付到帐号上去,公司只发一张 工资单。他问:"今天能不能做,能做就去换衣服。"我说:"明天来可以吗?我今天还要到另一家餐厅去把那边厨师辞了。"他说:"那明天不来就当你不会来 了。"走的时候我怯生生问一问:"人工多久发一次?"他说:"每周划到你的帐号上。"我对他半是点头半是鞠躬,说:"那我明天到哪家分店?"他说:"先到 这里培训几天。就这样了。"

这么轻易地,一个月就可以多挣几百块钱,我心里高兴透了。出了门我走在马路上,跳起来向空中捞抓几把,像是抓到了钱,塞到口袋中去,口里发出"啧啧"的声 音。骑上单车又夸张地想象着自己刚才那副低眉顺眼的神态,把那种神态在心中仔细描摹。描得活灵活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心里假装对自己生了气说:"你呢, 男子汉呢,做了那副样子羞不羞呢?"于是在心里对

自己挤着眼睛扮着鬼脸笑。又叹口气,嘴蠕动着对自己说:"又装了一回孙 子。"一年多来我总是在装孙子,这样别人看着顺眼,在心里肯定了他自己,想着自己是决定他人命运的人物,也许就给我一份工作。我也想做出不卑不亢的样子, 更想做出很神气的样子,可我有求于人底气不足,想做也不能够,万一人家看着你有点不对眼,机会就完了。我不断地做出低眉顺眼的神态,我要让人家看着高兴, 人穷了首先要向钱看,讲不起志气。无论如何,我总算找到了一份还过得去的差使,每小时的收入比纽芬兰多了一倍呢。这是真的,这是实在的,为了这真的实在的 玩艺儿我得委屈了自己。我还不太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这样轻易地落到自己头上来,太多的痛苦经验和失望经历使我对希望抱着极深的怀疑。也许明天我去了,他说 一句"Sorry",我又完了。我心中计算着如果拿到了这份工作,再想办法爬到炒锅位子上去,有更多的收入。为了钱这东西,我得把内心那种倔强的反抗冲动 打下去。想到这是对命运的暂时妥协,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我的心中轻松了一点。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倔强赌气除了证明自己的不成熟再没有其它意义。我 也想带着优越的谦虚微笑潇洒地走几个来回,可这得有实力。这个我没有。我心里明白,我服了气。这样想着我又想到思文。要我以这样的心情对待她,我却做不 到。我也明白一个男人在家庭中的位置并不是由于他是一个男人决定的,那种非常现实的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起着决定性作用,不幸我也没逃脱这个大多数的范围。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从感情上接受这种事实。有时候我对自己的固执作出反省的时候,又马上有一种内心冲动对这种反省作出本能的否定。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捍卫着 一种关于爱情的信念,爱情不能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改变了就不再是爱情,不是爱情就不必那样执着。我可以承认所有的现实,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

己 不配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承认自己赖以生存的唯一基础就是吃了饭有一把力气,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可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不成功就在家里畏 畏缩缩。我可以在所有的方面压抑着自己以屈求伸,只有在思文那里不行。我和思文已经互相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谁也不愿向妥协的方向迈出实质性的一步。不进 则退,退到如今想进也难了。说真的,时至今日,我还担心她会向前迈出这一步呢,那样我将会进退两难。

第二天我骑车去上班,路很远,骑了四十 分钟才骑到。这家店的店号是N0.1(第一号),老板雄心勃勃想扩展到五百家,覆盖整个北美。工作出乎意料的轻松,也很简单,没想到加拿大也有这么容易赚 钱的地方。生意并不怎么好,没事做了大家就凑在一起说闲话,总厨王先生看了也不管。白人总经理来了,头厨朝大家使个眼色,有人拿起刀切菜,有人拿块抹布四 处擦擦。等总经理一走,头厨说:"够了够了,菜切那么多会坏。"每人拿样东西在手里,慢吞吞做点什么,一边闲聊。老板远在香港,他的钱没有谁替他那么关 心。这样干了一个星期,工资单发下来刨去税是三百多块。我问那两个做炒锅的钱有多少,他们吱吱唔唔不肯说,我也不好再问,看那神态是多了不少,心想,说一 下又有什么关系,又不要你的钱,人怎么这么坏。这样我越发想去做炒锅。有空了我过去帮他们配菜,他们总是阻拦了我说:"不辛苦你,我自己来。"我冷眼看 去,他们那一套也不怎么玄奥,我有把握做得下来。过去帮忙的次数多了,他们说:"做好那边的事就可以了,这事该我们这边的人做。"我说:"看你们忙,闲着 过来帮一下,都是餐馆几个人嘛。"他们说:"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闲了就闲着,谢谢你,这边还不用帮忙,真要你帮忙了我们也不会客气。"我心想:"你这 一套有什么呢,还封得住我吗?"却也不好意

思再过去。有时总厨来了,我找机会偷偷对他说:"王先生帮个忙调我炒菜去吧,去哪家店也可以。"他说:"看机会啦,看机会啦。"我说:"王先生,我来加拿大这么久了,难得碰到一个你这么好的人,肯帮忙,这么好的人世上少有。"他很高兴说:"知道了,你先做好手里的事。"

    于活轻松,精力还过剩,我又在一个韩国女人开的一家小餐馆找了一份半职的工作,吸尘、洗碗、切菜,每天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两点半,三点钟到H0-Lee-Chow上班。收入多了,心情也好了一点,到底天无绝人之路。

                 四十五

多伦多大学有两幢宿舍在央街上,专门提供给那些带了家属的研究生。那里交通方便,租金便宜,申请的人很多,一般要等一年才能轮到。历史系有个天津来的博士 轮到了,他和太太住在一个孤老太太家中,不要租金,可又不想让机会轮空了,就把租住权偷偷转给思文。那房子在十八层楼上,一室一厅,比我们现在住的大一倍 多,有独立的厨房厕所,租金却也差不多。这样的机会被思文找到了,我不能不承认她的能干。

那时我和思文的关系正处于冰点。我每天上午出去深 夜回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说几句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搬家那天早上,思文见我也不收拾东西,也不说走,问我:"我的东西收好了,下午有人开车搬走,你搬不 搬?"我正在犹豫中,希望她来求我,又怕她来求我,听她这样一说,我随口说:"你先搬走,我再说吧。"她说:"你不搬就算了,我是叫了你的。"我说:"这 些话就多余了点,又没谁叫你负什么责任。"我在心里猜测着她这些话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也许她并不想要我

搬去,这样她就在心里对自己推卸了责任。又想,也许她还是想要我搬去,又不好直说。还没想清楚我说:"电视机录像机你都拿走,我不要,我拿着还是个负担,电话机你也拿走,我没有人要打电话。"

深 夜我干活回来,她已经搬走了。我站在房子中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的感觉,自己已经被世界彻底遗忘,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又想象着隔壁那对男女会怎样在心里 窃笑,关了门乐得在床上打滚,在楼道里碰了面把那种幸灾乐祸的微笑传递过来。熄了灯我靠在床上默然凝神,一个家就散掉了,这样轻易这样平静,使人根本体会 不到这件事对一个人的重大意义。我有点怅然,却并不悲伤,也没有那种曾在心中期盼过的解脱的兴奋。苦涩的孤寂的生活正在我眼前展开,我必须咬紧了牙坚持下 去。我想起自己曾定了五万块钱的目标,这一瞬间这个目标成为了神圣的召唤。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沮丧,退一步我就完蛋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力量以父 母的慈爱关注着你,悲哀和眼泪都毫无意义。这样想着,眼眶中就有泪水涌了出来。我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竭力控制着不让流下来。僵持了几秒钟,一行泪从面颊 上流过,接着又是一行。我大声对自己说:"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几十岁了。"说着抽出枕头,双手抓着从额头往下一抹,"嘿嘿"地干笑两声,骂一句"不争 气的东西",似乎想也没想,举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被黑暗的四壁吸收了去,接下来又是一片沉寂。我害怕这种寂静,感到寂静中有一种力量从四方沉 沉地压下来。我对着黑暗吹了一声极长的口哨,"嘘"的声音在房中浮漾。又深深吸口气,尽可能更长地不停顿地吹着,那一丝声音带着悦耳的尖锐。莫名其妙地, 顺着口哨的声调,我在一口气就快吹完的时候,吹起了那首歌,"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问自己......"后面的词记不起来,把曲调一直吹下去。

声音在夜里特别响亮,我忽然想起如果被隔壁听见。明天会到房东那里去诉苦,于是用毯子蒙了头,在毯子里使劲地吹,终于,吹得口干了,嘎然而止,头颓然地一偏。

在 要睡着的那一瞬突然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我看着腕上的表,已凌晨两点。计算着明天上午十点出去工作,还有时间,就爬了起来,摸了衣服穿上,到厨房冰箱里 提了壶喝几口冷牛奶,摸黑下楼开了门,朝唐人街走去。路上积水的地方刚刚结了冰,踩上去发出断裂的轻晌。上弦月像被冻住了一样弯在无云的天幕,星星隐隐约 约地闪闪烁烁。一阵寒风吹来,几片落叶擦着我的脸掉下去,带来一点微痛的感觉。唐人街上霓虹灯的招牌和广告还亮着。街上没有几个人,有一两家小酒家还在营 业,里面的人映在窗帘上影影绰绰的。又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几声粤语的骂人声。永远游荡的印第安人在黑暗的街角晃动着身影,他们无家可归也不想归家。我从士 巴丹拿街拐到登打士街,在街角停了,看道明银行橱窗里的利率表。又漠然向前走。,这座巨大的城市离我非常遥远,对它我感到疏远,我无法摆脱那种漂泊旅人的 感觉。我深深感到哪怕在这里再呆更长的时间,也仍然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哪怕有朝一日真的发了财,我不会感到幸福。所有的人对我来说都是路人,我成功也好, 失败也好,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与我也没有关系。我内心没有向社会证明什么的冲动,钱是我与这个社会的唯一联系。这个社会并不 需要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人需要我,连思文也不需要我,我被遗弃了。一直走到央街,我看见一些妓女穿着短裙,在等公共汽车的玻璃亭中避风,又有几个穿着长袜 毛大衣在冷风中徘徊,向偶尔驶过的小车招手。我忽然觉得对她们不能骂一句"卑鄙"就总结了一切,她们也挺可怜的。我怕惹麻烦不敢走过去,就往回走。看见银 行区一幢幢一百多层高的大楼在黑夜中通明透亮,

向人们夸耀着它的自信与骄傲。我想象着自己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忽然成了某 幢大楼的老板,每天进出大楼时,白人小姐毕恭毕敬地拉开大门,我也不望她们一眼,在内心高傲地一笑。到了办公室不断有人进来请示,我以一种优雅的从容一个 个打发走了。又掏出烟来,秘书小姐马上给我点着了。我吐着烟雾,靠在安乐椅上,思考着怎么到中国去投资,寻找自己需要的那一种感觉。正想着眼前一个人影一 晃,我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原来是个露宿街头的讨乞者,是个印第安人。我摸出一块钱硬币塞给他,匆匆走开。又想起自己在这么冷的天还舍不得花一块钱坐地 铁去上班,骑车跑那么远,从明天起我不能省这点钱了,我自己也是个人,对人我不能那么刻薄。在深夜里我游荡了一个多小时,冻得受不了,一路小跑回到那空寂 的小屋里。

第二天去一号店上班,总厨说:"调你去五号店,今天就去。"我说:"是做炒锅吧?"他说:"去就知道了。到那里找阿来,他是头厨,看他怎么安排你。"我又 转了地铁到五号店去,找了阿来,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间我:"你会炒菜?"我说:"我都做了好几年了,王先生说调我到这里当炒锅。"他问:"过来几年 了?"我说:"五年,在纽芬兰我当了三年多厨师。"他说:"You arelucky,(你很幸运)来五年就当了三年厨师,当年我从香港过这边来,餐馆里做了三年还没摸到锅边呢。"又说:"今天我看你做大厨,楼下换衣 服。"我在计时器上打了工卡,到地下室换了衣服,又掏出菜单飞快地溜了一遍,幸而这几天每天看了几眼,也差不多背熟了。又想象着炒菜的动作,手动了几下。 两个多月没做,手明显有点生了。到了五点钟,订单从传真机中不断出来,生意比一号店要繁忙得多。阿来在后面配菜,我和叫阿长的厨师在前面炒。头几份菜阿来 看了一下,下面就让我去了。

这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不动,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几个送餐的司机和包装的小姐也手脚不停。我很兴奋,总算站到炒锅 的位子上来了。渐渐地有点坚持不住,手再挥不动菜勺。好容易坚持到十点,菜单都做完了。阿来说:"高先生,今天你做晚饭。"我应了,担心着做不好叫别人笑 话。我选自己最拿手的,做了一个豉汁排骨,一个油泡豆腐,大家吃了没人说好倒也没人说不好。吃饭的时候,做油炉的阿唐问我原来是干什么的,我说:"教小 学。"不知怎么我就说不出口自己教大学。他又问我教哪一科,我说:"教语文。"他说:"那你文章写得好。"我说:"几句话还是写得通的。"他又问我念过大 学没有,我说:"也念过一下。"他叹气说:"念过大学怎么不去读书,在厨房里做有什么出息。"吃着饭阿来又指着周围的人说:"这里的人都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只有我和阿唐Made in Hong Kong(香港制造)。"说着很得意的样子。我在想象中踹了他一脚,在心里骂:"都是几个蒙黄皮的人,还要分成几等,怎么就这么操蛋!"

阿唐很快跟我亲近起来,他把我当作知识分子。他五十来岁,头发花白了。十多年前当海员从香港来加拿大,跳了船再不愿离开,至今单身一人。熟了我问他怎么不 找一个人,他说:"要有钱,没有钱谁跟你,这是肯定的。有钱就有了一切,西方社会就是这样。"我说:"你有加拿大护照,到国内找一个带她过来,容易找。" 他说:"找一个容易,过来她又跑掉了。"我说:"跑了再找一个,你有加拿大身份,享不完的艳福。"他说:"找那个麻烦?办一个移民要花很多钱,要等好 久。"我说:"生个儿子也好,生个儿子她跑掉就算了。"他笑了说-"她带着孩子跑了还好,留给我那不得了,还是个负担。"他双手一摊一摊的,"我拿着怎么 办?"我说:"你是单身贵族。"他说:"单身是的,贵族就不是,贵族会跟你站到这里?"他又告诉我,前几年还找找妓女,现在也没兴趣了。

我 见他说得这么轻巧,倒吃了一惊说:"你倒是坦率。"他说:"这没有关系的,别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你,你花了钱嘛。"他又问我看过table dancing(脱衣舞)没有,我说:"不敢进去。"他说:"那怕什么,又不是不付钱。下次陪你去,你请客就好了。政府都批准的,你还怕!"我说:"看一 次很贵吧?"他说:"便宜!看也不要钱,买杯饮料慢慢喝,老板就赚饮料的钱。"我犹豫着,迟迟疑疑不做声。阿唐说:"舍不得钱我请客好了,我请你十几块钱 也没什么。"我说:"下次跟你去见识见识。"见识见识,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四十六

那 家小餐馆的韩国老板娘的勤奋令我吃惊。她从上午十点到凌晨一点工作,天天如此。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开这家小店九年来,没有出去玩过,有很多年都没去 过湖边了。还是在七年前她因为办移民的事情离开多伦多到渥太华去过一天。她跟我说这样的生活没有意思,非常可怕,好在已经习惯了。又说:"To make money,no choice.(为了钱,别无选择)"我本来还闪闪烁烁地想过,有机会了是不是自己办一家小餐馆,听了这话不敢再去想,在心中承认了自己不是吃这棵菜的 虫。有一次她应付一百零五块钱给我,却付了一百五十块,我想她算帐可能会算出来,把多的钱退给她。她收了钱,从裤口袋中掏出一沓钱夹到一起,又夸我 说:"You are honest.(你很诚实)"我当时就意识到这钱不退也可以,在心里后了悔,暗暗跺脚骂了自己几句。这天我从小餐馆干活回来,到唐人街买了《星岛日报》, 准备另找房子。我不能一个人住四百块钱一间的房子,再过几天这房子就到期了,多住一天也要交一月的钱。我必须

尽 快找到一问便宜的房子。我找到了一间小房子,二百四十块钱一个月。我交了二十块钱的押金,说好三天后搬来。房东给了我一张收据。现在每个星期我只有两个半 天的休息时间,在H0-Lee-Chow休息的那两天,我也得去小店干半天。这两个半天对我显得珍贵,我可以喘口气,心中早早就计划着这时间能干点什么, 好几次我想放弃了小餐馆的工作,又想起挣钱的机会实在来之不易。每天上午九点钟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出门,心中好像赴刑场似的,向往着晚上快点到来,一直到深 夜才回家。这种紧张有个附加的好处,可以让人没有精力去想那么多。晚上回来经常是澡也没有气力去洗,身体往床上一躺就睡去,睁开眼睛又得动身了。想起韩国 女人来加拿大十多年了,一年到头也是这样生活,我心里又有了一点勇气。钱是这种可怕生活的唯一补偿。劳累是可怕的,但没有钱的可怕比劳累的可怕还更可怕 些。所以可怕了你还得迎着那可怕走过去,不能怕那个可怕,你觉得可怕很可怕那就更可怕了。在这里有钱的人什么都是,没有钱的人什么都不是,对这种现实你除 了接受之外,根本无法去讲道理,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出国之前,我没想过钱这东西还能够这样有力地支配了自己,那时从心底我还有点看不起钱呢,觉得俗 气,但眼下我不能有别的选择。想到这一点,我打了个寒颤,全身马上泛出鸡皮疙瘩,摸着胳膊上的疙瘩我警告自己,钱毕竟是身外之物,如果它以一种莫名其妙的 力量使自己把这种日子无穷无尽地过下去,那我就完了,就把生命变成了追求数字的游戏。心中还有这么一点反抗意识,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还不像那老板娘 从人格上已经完全被钱同化。我又想到自己订的五万加元的目标太高,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按目前的速度还要差不多两年,想到这点我感到绝望的痛苦。好多次我在 心里跟自己抗

争,想推翻这个目标都没有成功,才知道人原来最容易被自己禁锢。

在我要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餐馆干活,经理说有电话找我。这太奇怪了,在这个城市还会有人打电话给我?五号店的电话号码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过呢。我拿起 电话说一声"哈罗",那边传来思文的声音:"今天晚上你回过这边来好吗?我已经把你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她说着轻轻笑一声:"没跟你商量,你不会有什么想 法吧?"我说:"又不早说,我房子都找好了,押金也交了。"她马上说:"那我日q部出租车把你的箱子毯子迭回去。"我说:"那算了,你告诉我住在几号。"

接了这个电话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下了班我在央街地铁站下了车,心想,这个位置好,每天上下班也不必转车。我没有开楼下大门的钥匙,进不去那玻璃大 门。在通话器上找思文的名字也找不到。我等急了胡乱按了一个按钮,上面有人问我找谁,我说:"lease open the door for me.I forgot to take thekey.(请帮忙我开门,我忘带钥匙了)"那个男人说:"Fuck you!Don't you know the time?(操你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吗)"我这才记起已经快一点钟,把别人吵醒了。已经吵醒了一个,就不要吵醒第二个了,我总得进去。至少我也得让这 个骂人的人不得安宁,逼得他在上面按了按钮替我开门。我又按了那个按钮,那个人骂了一下不再理我。我不停地按,再也没有回应。我想:"反正我没事,对不起 我就这么按下去了,吵着了你是你活该,谁叫你骂人。"正一下一下按得来劲,电梯响了。我想可能是那人下来骂人了,赶忙坐到一边假装打瞌睡,想着他要是问 我,我就说刚才有个人在按那些按钮,又走了。正低了头笑呢,有个声音叫"高力伟",是思文。我说:"我都准备在这里过夜了。"她说:"等了多久?"我 说:"反正这段时间如果在赚钱够买一袋米了。"

又问通话器上为什么没有她的名字。她说:"我是顶别人的名字住进来的,你忘 啦?"在电梯里她望我笑一笑,我也望她笑一笑,都不提那件事,到十八楼进了屋子,我说:"你好好过啊,一个人住这一套!"这房子的确很好,木板地,有五十 多个平方。她说:"所以我把你喊来。"我说:"至少每个月可以省几百块钱房租。"她说:"我没有这样想。"我说:"你是想起我一个人太可怜了。"她说:" 你知道就好。"我说:"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没有料到自己这样一个人还值得别人记起。"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又住到了一起,关系却还是平平淡淡,没有争吵,也没有那份情绪。要是自己是一个挺拔的形象,我就会有那一份宽容一份大度,而不会 这么狭隘这么固执。我落到靠偏执来维护内心那一份骄傲的地步了。明白了这一点我还是不愿放弃,我等待着思文彻底妥协。

    思文没有收入,我主动提出房租伙食全都归我承担。她说:"那就先欠了你的,记下每个月多少。"我说:"我高力伟再没有志气再舍不得钱,也不至于就要跟你来算这个细帐,男子汉气概的牛皮吹不起,也不至于那么小人呢。"   

四十七

圣诞节快到了,街上渐渐有了节Et的气象。雪早就覆盖了世界,总是有人买了圣诞树在雪地上走。这天我休息,中午从小餐馆回来就在街上闲逛,准备到唐人街去 买点菜。快到唐人街我碰见了孙则虎,他从马路那边叫住了我。他原来在北京当编辑,过来有两年了,他太太是我的老乡,前两个月在移民局偶然碰上的。那天我和 思文说家乡话,被他太太听见,就认识了。

他提了菜横过来,问:"这会去哪?"我说:"闲了乱走。"他说:"去我家吃晚饭,赏 不赏脸。"我说:"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等我明年成百万富翁了你再说赏不赏脸的话。"他说:"那这就走,到我家我给你太太打电话请罪。"我们俩进了地铁。坐 了几站,下了车,站在电梯上往上去,那边上车的人从电梯下来。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人们踩着雪在地铁站里化了,到处都有点潮湿。孙则虎说:"老孟,这个世界 真他妈的奇怪,就在这一瞬间,有多少人不在赚钱,又有多少人不在做爱!世界你就不能细想,人也不能细想,越想就越奇怪。"我笑了说:"孙则虎这个人也不能 细想,怎么这一块肉还套了布在外面晃来晃去的,乘地铁还要这块肉买票。"

他家住在一幢高楼的二十一楼。上了楼他说:"你先进去说找我,气她一下。"他躲在后面,我敲了门,他太太袁小圆开了门,我说:"孙则虎呢,我找他有事!" 她说:"他走四方去了,算起来现在已经走了两方,还有两方到吃饭的时候就走完回来了。"我说:"他总是很忙,大家都很忙。"她说:"忙呢,你信他的!别人 忙还忙了几个钱回来,他忙钱毛都没有捞着一根。"我说:"这么能干的丈夫你还不满意,要他像我你一定要吵离婚了。"孙则虎提了菜进来,说:"老高来了!" 我说:"两方这么快就走完了!神行太保啊!这种速度一天走八方也没关系。"袁小圆直笑,说:"他找你有事!"我说:"别的事没有,蹭一顿吃。孙太太厨艺早 就如雷贯耳,都听老孙吹多少次了,我就不信!"她笑得脸上开了花说:"听他瞎掰。"

做着菜袁小圆说:"圣诞节请你和林思文两个来,来不来?"我说:"那还要请示她,说不定她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她在外面朋友多些。"孙则虎说:"不肯赏 脸!"我说:"老孙,明年我一定要成百万富翁才对得起你这句话,我先把梦做在这里。"他说:"愿你美梦成真,说不定我也沾点光。"我说:"要找得到一个孤 老太太

孤老头子,小心侍候几年,他去了房子存款都有了。小说上老是有的,我又碰不到!"孙太太说:"小心侍候着他,心里又恨 不得他死!拖着老也不死,心里烦着都有下药的冲动了!"老孙说:"还有个办法,可惜我们没机会了。要是没结婚,找一个嫁不脱的丑女,她家里还不陪送一套房 子。"我说:"那晚上怎么睡得着,还不做整夜的恶梦,那不是存心坑害自己!不得死了吧。"袁小圆笑着指了我说:"男人,男人就是这一类的货。"我说:"孙 太太你骂我我是活该,连老孙一齐骂了就太冤枉他了,他可是正经人。"她又指了丈夫说:"他是正经人!你问他自己承认不!"我说:"是啦,是啦,老孙是正经 人,袁小圆还会嫁给他?正经人可是惹人爱的人吗?"我想着圣诞节来做客应该送点什么,买株圣诞树岂不是最好,说:"我下去一下。"孙太太说:"吃饭就快 了。"我说:"马上就上来。"

    在附近的商店花十八块钱买了株圣诞树,我抱了往回走。电梯老不下来,我心焦怕他们等我吃饭。终于电梯下来了,门一开,隔着树我恍惚看着里面是空的,抱了树往里面闯。

突然,那边伸过来一只手在我肩上用力一推,我抱了树仰面倒在地上。我一看,电梯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自人,正用手摸着脸,大约是树枝擦着了他的脸。我爬起 来把树甩到一边,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大叫一声:"What happens!(怎么啦)"从后面攀了他的肩,嚷着:"How can you push me SO hard!(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推我)"他说:"Get off first.Your tree brushed myface.(先出后进。树枝都擦到我脸上来了)"我说:"So youpushed me SO hard!(所以你推我这么重)"他竟点点头,说:"Yes.(是的)"我气得嘴唇直颤,又绽开一个笑,突然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口里边说:"Fuck you!(操你妈的)"他差点摔倒,身子晃了晃,站直了。他正想说什么,外面进来一对白人青年男女。

那女的对我说:"You shouldn't have pushed him.(你不应该推他)"那男的也说:"You shouldn't.(你不应该)"我心里想:"又关着你们的事了!"我说:"He pushed me first,do you know?(他先推我,你知道吗)"那女的说:"You shouldn't."我冲着她说:"Doyou think I shouldn't push him but he could push me?(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推他,他却可以推我)"那女的说不出话。那个中年男人用愤恨的眼光望着我。我不理他们,拖了树进了电梯,看见他们三个人还站 在那里议论着。

我按了二十一楼的按钮,电梯门轻轻合拢。就在关闭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摇着头往这边一指说:"Chinese. (中国人)"我血往脸上一涌,马上按了二楼的按钮,电梯已经过了二楼,我跳过三楼按了四楼的按钮。电梯门开了,我也不管那株树,冲出去往楼道尽头跑,从安 全门的楼梯一直冲到一搂,又转到电梯那里,看见那对青年男女还站在那里,中年人已经不见了。我跑大门外,四下张望,那中年人正进了一辆轿车。我追下几步, 车已经开动了。我看着车远去,手指点了那辆车直颤抖。无可奈何我只得回转去,那对男女刚进了电梯,电梯门正在合上,树还在里面呢。我赶上一步,按了按钮, 门又开了,我闪到里面。见他们是到二十四楼,我就按了到二十五楼的按钮。我往边上一靠,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我,是那把弹簧刀。我把那把刀掏出来,"啪" 地一下打开。那女的吓得肩一耸,那男的往女的前面一挡,这一挡倒提醒了我,我在心里笑着,却故意呲牙咧嘴做出凶狠的表情,把弹簧刀来回"啪啪"地开关着, 又用力"刷"地把树枝削下一枝,掉在他们脚下,他们露出惊慌的神色。这时电梯行到十四楼,那女的按了十五楼的按钮,电梯停下来,他们就出去了,又回头看 我。我望着他们很和气地眯了眼笑,又向他们轻轻挥手,说:"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他们哑然望着我,电梯门轻轻合拢。我一个人在电梯里昂了头

神经质地大笑,自言自语说:" 逃跑了,逃跑了!"一直到顶楼才出来,抓着树梢在楼道拖着走,心中有一点安慰,至少这棵树可以由我解解气。我把树拖到楼道尽头,出了安全门,把楼梯转弯处 的窗户打开。外面的风"呜呜"地吹着,冷刺刺地吹在我烧热的脸上。我把圣诞树架在窗户上,一手抓了树梢,又用弹簧刀削下一枝树枝,探了头看了树枝悠悠的在 风中落下去。我把树枝一枝一枝削了下去.嘴里"嗨,嗨"地喝着,最后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我又探头看了外面,底下是雪地覆盖的一片草坪,在微光下显出一片洁 白。我迎了风站着,远远近近是一片灯海。我默默地想着"Chinese"这个词,自己的呼吸声听得真切。终于,下了决-L-I'以的,我用力把树干推了出 去,听见下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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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13:28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八

思文申请档案专业的硕士生非常顺利,还得到了第一个学期的两干七百块钱奖学金,过了圣诞节就开学。很多人想申请这个专业都没有成功,很难申请,大概因为她 从博士退出来,学校对她另眼相看。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思文说:"我倒不是想证明自己对,如果听了你的,上次的钱不退,还会有今天吗?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那 些主意,你自己信得信不得?"我说:"对永远都是你对,只是别人错了也不一定就成了畜生王八贼。"

圣诞节前几天,思文说:"圣诞节我要去参加一个冬令营,学校的国际学生中心组织的,要去五天。"我说:"又要花一笔钱了,你那点钱小心掂着点,别得了奖学金就忘记自己有几个钱了,下学期搞不到奖学金看你怎么办。"她一笑说:"就不麻烦你劳这个神了。"我说:

"我又多事了,寒婆婆操腊心,现在你的钱我不得过问,我都忘记了。怎么回事呢,我这个不识相的东西!"

H0~Lee-Chow在圣诞节停业两天,这两天我在家里呆着,没有工资。我觉得这两天太可惜了,心想:"没有圣诞节才好呢。"又恨不得临时到哪里找两天 事来做,这样闲着不挣点钱,心中好像有了个缺口。我怕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从一个叫大嫂的同事那里借了几盘录像带来看。录像带是台湾的电视连续剧《悲惨岁 月》和《含羞草》。圣诞夜我看到晚上十点多钟,有人敲门。我心里好奇怪,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群人,对我说:"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原来都是一层楼的学生,他们手执着蜡烛,还有几个小孩跟着。这些邻居平时来来去去有点面熟,却从没有过交往。他们站在 那里就唱起来,听不懂唱些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拜年的意思,是不是应该塞给小孩几块钱,也没有准备一点糖果,站在门口很尴尬地笑。忽然又想起挡在这门 口是什么意思呢,做了很文雅的手势请他们进屋,他们仍站在那里依呀依呀地唱。唱完了又去敲隔壁的门。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有人塞了一支燃着的蜡烛到我手 里。我站在后面,嘴巴也蠕动一声,发出含糊的声音。等他们再去敲一家人的门时,我想:"还不知要唱到什么时候,录像机还放着呢。"就把蜡烛塞到一个小女孩 手里。她两手各执着一支蜡烛,抬了头奇怪地望着我,我转身一闪。溜进了自己的房子。

凌晨五点钟,我看完了《悲惨岁月》,精神亢奋,毫无睡意。我从窗口去看下面的央街,外面下着大雪,偶尔有几辆小车驶过。我想起今天就是圣诞节了,穿上羽绒 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电梯下了楼,推开外面那张大门,二阵寒风裹着雪花朝我脸上扑来,我往门里面一缩。这么大的风雪,不敢出去了,又觉得实在太无聊, 就不乘电梯,从楼道尽头的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上上去,

一直到了十八楼。回到屋子里又百无聊赖,终于想起一件可做的事,从冰箱里提出牛奶壶,凑着壶口喝了几口,冷冷的液体在我身子里划出一道分明的线,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里凉凉的更加没有睡意,还是下决心到雪中去走走。

我踩着很深的雪在央街上走着,头上的霓虹灯一闪一闪。雪花在我的脸上融化,一会脸上就湿湿的一片了。走不多远我就用手套擦一擦眼镜,拂去头发上的雪,又回 过头去看那唯一的一行弯弯曲曲的足迹。走了很远,我觉得不能再走,就缩到一个避风的街角,看街对面的那些霓虹灯招牌。我忽然看见街那边有一个皇家银行的自 动提款点,摸一摸带了提款卡,就横过了街,把卡往电子门中一插,门就开了。

踏进去我吓了一跳,地上躺着一个人,盖着毯子,旁边放着一辆超级市场的手推车,车上堆着一些东西。那人朝墙里睡着,我踮起脚看那人的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 自种男人。我正想退出去,那人转过脸来,轻轻抬一抬手,说了声"哈罗",朝我微笑一下。他挺和善,我反而不好意思退回去,只得走上去,插入提款卡,按了密 码,取出八十块钱。取钱的时候我不住拿眼睛瞟着他,怕他忽然就跳了起来拿刀拿枪逼着我。他躺在那里,很安静地看着我取了钱放进口袋。出门的时候我 说:"Sorry to troubleyou.(对不起打搅你了)"他抬起一只手说:"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

回 到屋子里已经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久没有这样闲过了,总是盼着什么时候有一整天的空闲,真闲下来又若有所失。整天地倚在床上看 电视,这福气不该由我来享受,不够资格!又默想着刚才又取出八十块钱,这个活期帐户上的钱应该还剩多少。又去想另一个存折上的钱还有多少,这么想着日中就 轻轻念了出来,好像那些数字变成了声音就:更加

真实地存在,心中更踏实一些。闭上眼我也能想象出那两张存折的 模样,连上面数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开了箱子,把那两个存折都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折和 那些钱抛在地板上,又把那几张钞票一张一张抛向空中,把最后一张折成了小飞机推出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钱,似乎不理解那是什么,突然跳起来,赤 了脚去踩,去踢,把那几张票子踢飞起来,又想象足球运动员的姿势,弯了腰用头去顶,最后累了,坐在床沿看着地上的存折和钱喘气。. 、

这时天已大亮,一线阳光挣扎着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条狭长的金线。渐渐地扩大,越过散乱在地上的钱和存折,向床这边靠拢过来。静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种声 音在遥遥呼唤,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地窒息的紧张,仔细倾听又隐隐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时间里思索,一个阴影在悄然逼近我却无法逃遁。

就在这个冬日的黎明,那种恐怖的想象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我想象着自己将在遥远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告别了这个世界。那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床 上,神智清醒地接受着这个无法逆转的事变。冬日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了温和的灼热,知道这是最后的生命感受。一种丝丝的凉意在我身体中慢慢扩散,这 是死神的最后逼近,逐渐泛开的凉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动的每一寸。一辈子原来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凉意带着轻微的轰响均匀地向心脏聚拢,然后,心脏轰地一 声,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后微笑。

    这种想象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脱却又不能。我那么清楚地意识到,生命与这个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尽管在时间的后面,人们有着许多寄托,但是,在时间的后面,其实是一无所有。

               四十九

    醒来的时候已是垂暮时分。我是饿醒来的,肚子里"咕咕"响着,我不去理它。我窝在毯子里懒得起来,看着地上那几张钞票,那图案在暮色中已经变得模糊。

忽 然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喊"林思文"。我不做声,我总是回避着和那些留学生打交道。我很怕他们问起"在哪里干什么"一类的话,曾有人问我,我就 直通通地说:"在餐馆里洗碗,劳动人民。"对方有点尴尬说"也好也好",我猜测他心里想的是"不好不好"。我像蜗牛似地缩在自己的壳里,在寂寞中获得那种 安全感。

外面那人还在叫"林思文",我只得起来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我睡眼惺忪看不清她的模样,仿佛眼下有颗小黑痣。她说:" 林思文住在这里吗?"我说:"她去冬令营了,有什么事你要我转告?"她说想问一下档案专业申请的诀窍,自己托福已经考了六百多分还进不去。又说:"她怎么 申请到的,你知道吗?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吗?就一点点。"我说:"我半点也不知道。"她说:"她已经进去了,其实没关系。"我说:"我知道她已经进去了,其 实没关系,可我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她不相信似地摇摇头,我也由她去,叫她等林思文回来后再来问。她说:"她回来你告诉她,有个叫张小禾的找过她,她知道 我。"她去了,我这才想起把人家女孩子堵在外面,请她进来的姿态也没有做一下,这不太礼貌,她心里又要笑我了。又想:"管她的,我一个劳动人民缺少点礼貌 也不算什么,爱怎么想由她想去,不关我的事。"很坦然地又爬到床上去躺着。

   

从冬令营回 来,思文的情绪很好。我猜也猜着了怎么回事。我说:"好玩吧?"她说:"好玩,滑雪,雪地聚餐,各国学生联欢,我还表演了一个节目,跳白毛女。我的腿滑雪 都滑痛了。"我说:"在外面很受欢迎,是吧?"她说:"当然,我这样的人不受欢迎,还有谁受欢迎。"我说:"好骄傲啊!"她说:"也该我骄傲,我没有什么 理由不骄傲。我到哪里不受欢迎?在心里我是何等骄傲的人!只是到了家里不受欢迎,想不通。"我说:"好委屈啊,认识了一些人吧?"她说:"当然,认识了一 些人。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在心里说:"我哪里又有胡思乱想的情绪。"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完了,那种嫉妒的心情想它有它都没有。真的我还有点希望她 碰到一个不错的人呢,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她见我不做声,说:"你别胡思乱想,对我你应该是放心的。"我说:"对你我放心得很,真的放心得很。"她说:" 那你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可调皮的吗?"我一笑说:"反正总而言之我是放心的。"她说:"你就这样看死了我!"我说:"总而言之反正我是放心的。"她说:" 恨不得就真的露一手给你瞧瞧,到时候别怪我。"我说:"可别,你不是那样的人。"她说:"那也可能被逼成那样的人。"

她见我借了录像带来,就开了录像机来看,看了又不满意说:"什么臭男人呢,还要两个女人来抢。"我说:"世界上的臭男人是稍微太多了一点,把女人都委屈 了。"她说:"你别说,女人优秀的是多些。"我说:"承认,以你为代表。"她说:"为不为代表暂时不说,反正也不算不优秀。"

我记起那个姑娘又告诉她说:"圣诞节那天有人找你,打听申请档案专业的事。"她问:"男的女的?"我说:"女的,名字记不得了,她说你认识她。"她说:"那我怎么知道是谁,认识这么多人。长得漂亮不呢?"我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颗痣,却说:"没看清楚,不记得

了。" 她说:"不记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类的,漂亮一点你都看得清楚,也记得。你的眼睛见了漂亮的就亮了。"我笑了说:"真的,你了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 亮也白亮了,话也不敢上去说一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干脆瞎着点,还不那么痛苦。"她说:"到加拿大你这方面倒有点正人君子了。"我说:"你这不是笑我 没戏吗?"她说:"在外面你越是没戏,在家里你越想把戏做足,把我给苦了。"我说:"你这个话说得有点道理。"她说:"只有点道理?没有道理我们会到今 天。"我说:"那你就让我在家把戏做足,就当是实行人道主义,让一个人心理也有个平衡的机会。"她说:"我也想让你把戏做足,可你的话又听得?"我说:" 不说了,不说了,这就进入雷区了,再往前走就要把地雷踩炸了。跟你说,找你的那个人这里有颗痣。"说着我点一点眼下。她说:"那是张小禾。"我说:"张小 禾,是叫张小禾。"她说:"张小禾挺漂亮,你说没看清楚。"我说:"照你的意思我是长了一双色眼,不漂亮的才看不清楚,漂亮的都留了底片在脑子里,随时印 一张出来。"她说:"你可能搞错了,漂亮的你会记得。"我说:"看死了我,洗也洗不清!搞错了我怎么知道地球上有个张小禾?"她说:"那你可能在别的地方 留下的印象,她那样的人容易给你们男的留下印象,特别是你这样的人。"

我去厨房做饭,她给张小禾打电话。吃饭的时候她说:"那个人是张小禾 呢。她想进档案专业都想好久了,这次托福考了六百多分还是进不来,人都要急病了。"我说:"想起来你好幸运。"她说:"加拿大没有幸运这一说,都要看自己 的实力。"我说:"你有实力,有!"她说:"那还是被别人看得一钱不值。"我说:"别人也不是别的意思,是怕,是实力太强了他吃不消,他只能把女人做老婆 看,他不是老板要找一个能干事的人。"她说:"男人统治女人,要实行愚民政策。"我吃着饭,不再搭话。我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某种印证,她这次

出去,回来就有点不同了,有了点新的想法。我不去捅穿她,由她去。

过 了一会她说:"张小禾也挺可怜的。"我笑了说:"那跟我差不多,也挺可怜。"她说:"别钻牛角尖,我那个'也'不是'也'你,是'也'我自己。"我说:" 好会说话的人!'也'你自己,这么自信的人!"她说:"我自信什么,我不出去冲锋陷阵,谁来管我的事,奖学金会自动跳到存折上去吗?靠你行吗?"我说:" 我没有用,靠不住,这都不用再证明了。你说,她怎么就也挺可怜的啦?"她说:"我懒得讲了。"我说:"还能可怜到哪里去?加拿大饭总是有一口吃的。再说, 女孩子长得有个样子,自然会有人来照顾她。"她说:"现在跟她住在一起的男朋友在国内有妻子儿子,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睡在鼓里。"我吃惊说:"他们 天天在一张床上千着那些这些都不知道,被你知道了?她心里亮着呢。"她说:"她真的不明白,她天真着呢,那个男的讲一句她信一句。男的是约克大学计算机系 的博士,给自己在美国的弟弟写信,打在计算机里面,晚上忘记关机就回去了,第二天别人上机,都看见了,就传了出来,以前谁也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他对谁都 说自己single(单身)。"我说:"这人胆子贼大,这样的牛皮也敢吹,真的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像我这样的人就只有饿死。"她笑一声说:"你还 饿死,你真太谦虚得过分了点,你对自己估计也低得过分了点,你对自己的光荣历史忘得太快了点。"我避开这个话题说:"那你行行好,把底细告诉了张小禾,救 她一救。"她说:"知道你怜香惜玉了吧。别人都不说,我去说什么。那个男的会恨死我,搞得不好连她自己都会恨得在心里咬我,一脚踹破了她的梦!我才不做这 个恶人。反正天下女人都被男人害了。想起来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都不怎么地,找个男人挑来挑去其实意思不大。想起来好多人都可以接受,其实也不必一定要认那 个真,非要找个什么样的。"

我说:"女人都想通了啊,反正都不怎么是好人,还不如找个有钱的,图到了一头。"她说:"也可以 这样说。以前我好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现在想起来,有她们的道理。"我说:"说不定张小禾就是看了这男的专业好,容易找工作。"她说:"张小禾跟我说起男朋 友眉飞色舞,说个神仙似的!我把自己的事说了给她听,她倒还来安慰我。我刚说了又后悔了,说什么呢,让别人笑话有什么意思!"我说:"你又在外面说我,败 坏我的名声。幸亏我的名声在这里还不那么要紧,由着你败坏去好了。"她说:"反正我没造谣。"我说:"事情就那些事,从你口里说出来和从我口里说出来,就 不是一回事了。造谣倒是没造谣,那也差不多了,总之我不是东西。"她说:"你别紧张,这是加拿大,又不是中国,没人计较你那些事。"我"啧喷"说:"听你 煞有介事说起来,我真的是煞有介事了,冤枉!"她望了我点着头微微地笑,说:"冤枉了你吧!冤枉了你吗?哼,冤枉了你!"

                 五十

在H0-Lee-Chow做了炒锅以后,每天收工前清洗炉头挡板这最脏最累的活很自然成了我的事。另外几个炒锅都是说粤语的,他们成了一气,把我当了个外 人。有天新来了个炒锅,我想,他该接我的班了吧。收工的时候我拿了拖把去拖地,空着清洗炉头的事想让他去做。他却慢吞吞地做些别的事,把炉头空在那里。快 到时间了我走过去自言自语似地说一声:"炉头还这么脏。"他跟没听见似的,并不望我,又虚张声势地和阿来大声说笑。我明白他们都已经算计好了,只得忍气吞 声去清洗。

    可做了两个多月炒锅还没给我长工资,这心里怎么也忍不下去。

好多次我想对阿来提醒这一点, 总也下不了决心,觉得就这么开口要钱跟不要脸也差不多。我在心里恨自己没有志气,该我得的我怎么得不到呢?好几次跟阿来说话时,绕了圈子慢慢靠过去,想装 作突然想起的样子提到这件事,话都到了舌头尖尖上又和着唾沫咽下去了。每个星期公司的工资单发下来,我心中就受一次刺激,沮丧地想,又丢了几十块钱!这种 刺激给了我一种勇气,无论如何我也得开了这个Vl去要这个钱,这不过是为自己讨回公道。有时候我在心里又觉得自己并不配拿更多的钱,现在已经够幸运的了。 这种想法又使我失去了勇气,几乎在心里就要承认自己这个人其实也只配拿这么多的钱,也并没有就真的受了委屈。我想说服自己死了那条心,在纽芬兰四块多钱一 个钟头也拿了,现在九块钱还要怎么呢?说服了一股不平之气又一涌一涌冲上来,骂自己太懦弱太无能太没有用,活该比别人少拿些钱。在心里我把那两句诗篡改 了:"无赖是无赖者的通行证,清高是清高者的墓志铭。"这世道清高太可笑太滑稽太不实际,连个墓志铭也不会有。我不关心自己为自己谋利益,就永远不会有人 来为我谋利益,到头来一句好话也不会有。万幸了有个好人说几句毫无意义的同情话吧,还是居高临下的。我得现实一点,粗野一点,无赖一点,在这个人的世界 里,馅饼总要自己争才会有。

有一次我注意到阿长接了工资单拆开看了就塞到工作服的口袋里,心里计算着怎么能够把那张纸掏摸出来看一眼,知道 炒锅周薪到底是多少才好。下班的时候他把工作服丢在桌子上就去了厕所,我也解下工作服往桌上一丢,又拎起他的那件自言自语说:"这么脏了带回去洗洗。"拿 了那件工作服到冷藏室里开了灯,摸出那张纸一看,五百二十块,扣了税还有四百多点,比我还多一百来块呢。我脑袋"轰"地热了一下,血涌上去在里面"嗡嗡" 地流着响。我拿了衣服又慢慢地走到桌边

去,阿长正在掏我那件衣服的口袋,见了我说:"你拿错了。"我说:"我 随便拣一条,准备带回去洗呢,已经脏了。"说着指了油渍的地方,"你看,你看!"他从我手里接了工作服,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我说:"有钱呀,我可是不知 道!"他掏出工资单说:"钱没有有张纸。"我说:"多少呢,拿给我瞧一眼。"他折了放到衣服口袋里去说:"差不多就是那么多啦。"

那天晚上我想着这件事一夜没有睡好,急迫和焦灼折磨着我。思文说:"你老翻过来翻过去的,我明天还要上课呢。"我伏着不敢再乱翻,实在忍不住了才又慢慢翻 了一个身,思文说:"你想什么呢,这么睡不着。"我说:"想什么,瞌睡它自己不来,我也没办法。"她说:"你有心事,我知道。"我说:"心事是钱的事。" 她说:"钱的事?不是,是人的事。"我说:"告诉你是钱的事就是钱的事。"就把事情跟她讲了。她说:"那你要说,你到加拿大一年多两年了还这样闭窍!你不 说,别人一辈子也不会想起这件事,又不是他腰包里少了钱。"我说:"要钱好难为情的,不好意思,别人看着我也不配拿那么多钱。"她说:"不好意思?加拿大 没有不好意思这一说。钱谁也要,明的!不好意思你就少拿钱,害得自己天天晚上翻来覆去。"我说:"好,明天,明天我还不开口我就不是个人。"怕搅得她睡不 着,我又搬了枕头毯子到地板上去睡。第二天我一咬牙就把要加工资的事跟阿来说了,说出了口又觉得并没有那么可怕,都一样做事,怎么我就不配呢?阿来含含糊 糊答应了,可过了两个星期还是没有动静。我故意当了他的面拆了工资单来看,把工资单一晃,用眼光去问他,他只装着不懂。我猜他没到公司帮我说这件事,不拿 他的钱他也不说,我如果也拿那么多钱,和他差不多,他心里难受。人就是这样的,你没有办法。这时七号店新开张,总厨王先生来问谁愿调过去,我马上表示愿 去。

阿来说:"做得不高兴啦?"我说:"在你手下做,高兴得很。还有不高兴?那怎么可能!只是炒锅也做两三个月了,还是拿油炉的人工,又没 有人帮我说,换个地方跟公司好说些。"他说:"留你在这里做,公司我再去说一次。"我说:"一次两次反正谢谢你帮忙帮到底。"我仍信不过阿来,又偷偷找了 王先生,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他像记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我说:"这件事就麻烦你了,搞成了我反正领您的情,不成呢我再找您,您也别嫌我罗嗦。真的在加 拿大这么几年,像您这么好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笑了说:"下次没发下来你再找我。"听他这话,我想着有希望了,说:"那就拜托了。"本想低头鞠一个 躬,莫名其妙却立正敬了个礼。

下周的工资单下来,我加了一百来块钱。我想着这钱来得还算容易,只后悔没早跟王先生说。心里计算着这样一年就多了五千缺钱,人民币几万呢。想着心里高兴, 脸上就笑了出来。阿唐在旁边说:"高先生你一个人笑什么,那么高兴。"我说.''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在国内的时候。"他说:"我以为今天发单下来,人工给 你加了。"我说:"加不加也随它去了。"又马上扯到别的事情上去。我现在更加明白为什么做炒锅的不愿说自己的工资多少,轮到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我并不 比别人好些,别人也并不比我坏些。人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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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5 14:33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一

那几天阿来阿长和做油炉的阿良下班后不 急着回家,在地下室玩牌赌钱。他们赌是真赌,不是意思意思来点刺激。他们叫我也来几把,我说:"不赌钱就来。"他们都笑起来说:"高先生有没有搞错,不来 钱的谁跟你来。打牌不玩钱,炒菜不放盐,你今天出的菜不放盐有人要没有,你自己说!"我说:"那我还不如送钱孝敬你们,省得你们麻烦,多费一道手脚,我还 落了个人情,说不定哪年在街上碰了还请我喝杯茶。"阿良洗着牌笑嘻嘻说:"你们别叫他,他输了一块钱他老婆都查得出来的,会拍他屁股的。"阿长说:"不要 说他这么怕老婆,他是要留着钱办大事业的。"我说:"你们阴一句阳一句,说了都白说了,以为我会往火坑里跳吧!"在旁边看了几次,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 痒痒起来,有一天终于坐上去说:"来几手试试。"这种赌法是每人摸一张只有自己看了,以后摸的都亮开,最后谁的牌最大所有的钱都归他。第一盘我跟到第二 张,牌不好就放弃了不再跟,输了三块钱。第二盘跟到第三张我有了一对牌,坚持到第五张,三个人都放弃了,只有我和阿长,两人把第一张翻开,我有两个小对子 他只有一个,桌面上的钱四十多块都归了我。又玩了几盘,赢的钱输出去了。这一盘我到第四张牌亮出来的就有三个五,别人看了都放弃了。阿良亮出来的是6、 8、10。他毫不犹豫往桌上又丢五十块钱,问:"跟不跟?"桌面上的钱已经有一百多块,我想即使扣着的那张是个7,难道又发出一张9来?我去看他的脸色, 泥塑的一般毫无表情。我想着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巧,好不容易来一次这样好的牌,桌上的钱又这么多,被他吓退了岂不可惜?旁边的人都催我,我像被电操纵着似 的,拿出五十块钱用力拍上去,再发一张牌他是个7,扣着的那张亮开是个9,顺子!一桌子的钱都被他搂过去,那泥塑的脸上露出沉着的笑意,我不甘心又玩了几 盘,怕输牌也不敢跟,身上一百多块钱输光了,又退到一边去看,舍不得走开,心里好懊丧,几分钟两天的活又打水漂漂了。阿长要借钱给我翻本,我说:"火坑里 跳一回,屁股上毛也燎了,还敢跳!"阿良说:"赢都是从输开始的,输不起的人就赢不了。"

阿来说:"高先生不要把钱看得那么 重,输的不过是钱,几张纸,又不是命。"我只不做声。想起该回去了,一看表,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只能搭阿来的车回去。他们到四点多钟才走,我到家已 经快五点了。思文还没睡着,生气地问:"这时候才回来,我一直没睡着,我明天还要上课呢。"我说:"你睡你的,把毯子枕头丢到地板上,我进来就摸了睡在地 板上。"她说:"那也不行。干什么去了呢,回这么晚!"我说:"看他们玩牌忘记了,赶不上地铁只好等搭他们的车回来。"她说:"我今天九点钟还有课,那肯 定是上不成的了,我干脆睡觉,反正去了也听不进去,脑袋里面糊糊的一摊稀。"她又埋怨了好久,我也不敢做声。

十点钟我挣扎着爬起来去小餐馆干活。思文躺在床上说:"今天按时回来啊,我心里有点什么就睡不着,瞌睡过了到现在我都没睡着,一晚不睡觉怎么上得成课?考 试通不过就不得了。"我说:"好。"出门的时候她又嘱咐一遍,我说:。"好。"她说:"好就好,别到时候又不记得。"我说:"都刻到脑袋里面去了。"晚上 收工的时候,我瞌睡得眼睛也睁不开,想着家里那张床不知有多亲热。他们换了衣服又玩牌,叫我也来一个,我说:"我虽然是个傻瓜也不至于不知道钱是不能拿去 送人的。"心里计算着时间,看他们玩了一轮猛的,桌上三百多块钱都被阿良搂去了。我心里猛地一振,瞌睡都没有了。想起思文的话,又舍不得离开,想再看一轮 有刺激的。看了有二十分钟,想想不能再看,就悄悄离开,往地铁站跑。我照例往人多的车厢上车,一节车厢上只有几个沉默不语的男人,想着在报纸上看到的车厢 行劫的报道,可别这几个人都是串通一气的,车一开就都围拢过来逼我交钱。我着急地看表,晚了十几分钟,思文又要抱怨了,出了地铁站我一路跑回去,到了家还 不停地喘息。思文果然很生气说:"又看玩牌去了。"我说:"才晚了几分钟呢,是地铁它自己误点了,车半天才来。"

我这样说着 口气犹犹豫豫,她不相信我,说:"又哄谁呢,哄鬼去吧。"我想:"要是自己有阿良那样镇定就好了,扯个谎也吞吞吐吐,真没出息。"她又说:"求你做点好 事,还要怎么求呢,就差了没磕头了。"我爬到床上躺下,说:"对不起,行个礼。睡吧,睡吧。"她气恼地用脚把我的毯子蹬下去,说:"睡,睡!瞌睡也气跑 了。"我把毯子拉上来说:"啊呀,不就差了十分钟吗,路走快点慢点车来快点慢点差个十几分钟也不一定呢。今天我错也认了,就差没磕头了,明天十二点四十到 家,晚一分钟你踢我下床去!"她说:"昨天你是不知道,还不怪你,今天你又还这样!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明天又不上课?布置的作业还没写呢。心里又烦 躁,又打不起精神,也写不下去。"我爬起来一只手撑着身子说:"我真的在这里跟你磕个头好不?说也说了不止十分钟了。"

她哭起来,用枕头蒙了脸。我叹口气,说:"值得不值得嘛,十几分钟的事!"去摇她的身子,她也不动。她也真的可怜,多少别人难以承受的她都承受了。在国内 呢,还可以退一步缓口气,即使什么也不争,清心寡欲也教着现成的大学。可这里不成,不管多么苦多么难多么大的压力,都得强打了精神挺下去,没有退路也没有 喘口气的机会。还有,国内的父母、亲戚朋友还眼睁睁看着你有出息呢!出息那么容易么,别人也不是傻子!我已经不想去争这口气了,心里轻松一些,可她还想拼 了命去争。什么叫做"把心一横",什么叫做"打断牙和了血往肚子里吞",我领教了她也领教了。这些都不会写信回去说,只把漂亮的照片寄回去,父母都放了 心。我把去尼亚加拉瀑布玩的照片寄了回去,父亲来信说"要好好珍惜"。我要告诉他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累得路也走不稳,告诉他夫妻都要打离婚了,他能睡得 着觉?思文比我好强,我还告诉家里自己现在在干着什么,她写信回去只说好的,时不时还把点美元夹在信中寄回谁愿说自己在北美混得不行?鄙把圜内的亲人朋友 做鬼哄。我闭了眼也能想象她母亲接了信乐颠颠逢人遍告的神态。

她哭了很久,我东一句西一句劝她,又倒杯牛奶给她喝,说:"医生说牛奶催眠的。"她说:"冷的。"我又去电炉上热了,让她喝了,拍着她的背要她安静下来。 拍了很久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说:"可以了。"我一翻身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思文把我推醒了,我一看表是四点多钟。我说:"我都困得要死了,真的是要 死了。"她说:"我到现在还没睡着,你说怎么办?我睡不着你也别想一个人睡。"我说:"求求你,我瞌睡得神经就要断了。"她嚷起来:"只有你的神经会断我 的就不会!我又不去上课?你给我想办法!"说着手用力一推,我差一点掉到床下。我不敢跟她争,闭着眼说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应付着她。她又使劲推我说:" 醒来,醒来!"我说:"啊呀呀,积德吧,神经都要断了!十点钟还要去做工呢。"她说:"我已经都神经了!你这两天还睡了,你白天做事也不要动脑筋。跟你 说,你去换一个工作可以不?找个白天上班的,别每天深更半夜才跟个鬼魂样的荡回来!"我说:"换一个工作?找遍多伦多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份工作了,好不容易 我走了一次运。我对天发誓,今天下了班就一路跑回来。"她说:"那还是太晚了。你跟老板说,少要点钱,提前两个小时下班。"我又气又好笑,说:"你是老板 就可以,要不你把我们公司买了下来。"她再说些什么我朦朦胧胧听不清,她一推我说:"醒着!我知道你舍不得那点钱,就不顾我的死活。"我实在没办法了, 说:"好,好!我今天请两个小时的假,十点半钟回来,卫生留给他们搞去了,让他们骂我一次。谁叫我罪该万死竟敢晚回来十几分钟?自作自受!"她又侧过身去 睡说:"那也可以说是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睡不着了再找你。"早上八点多钟她起来,

我惊醒了问:"睡着没有?"她说:"述 迷糊糊闭了一下眼,不铡追睡着没有。"我马上说:"不知道就是睡着了。今天你别去|二课了。"她穿好了衣服站在地上说:"昨天也别上了,今天电别上了,明 天再别上了,拿不到奖学金你给我出?"我说:"又吓我了,我有好大能耐你也知道。"她嘴耸一耸说:"没有好大能耐我也不怪你,只是别跟吹气泡似地说轻巧 话。到了这里,挣扎着也得像个人!自己真像个人了别人才当你是个人。"她吃了面包,牛奶,把书包背在背上去了。我也不敢再睡,看着表快九点钟,跑一趟唐人 街还来得及。我到唐人街给她买了安神的杞菊地黄丸和人参蜂王浆,又赶去小餐馆干活。

思文的失眠成了习惯性的,几天也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这样她变得非常敏感容易烦躁,因为那天的十分钟,在道义上我承担着全部的责任,怎么说我骂我,我都一 声不吭听着。每天晚上下班就胆颤心惊,不知这一夜可怎么过。开始她还坚持着不吃安眠药,拖了一个多星期,实在不行了,脸都憔悴得变了形,去找医生开了安眠 药。吃了安眠药夜里能睡一会,白天却昏沉沉做不了事,过了几天她又不敢再吃。她那样敏感脆弱,我不敢有些微冲撞,每天下了班就往地铁站跑,一分钟也不停 留。这样我成了餐馆同事打趣的对象。阿长说:"老高玩几把也没关系嘛,太太是老婆,又不是老娘。"阿良说:"别叫老高,他太太等他回去,做点什么运动才睡 得着呢。"又一个说:"老高别听阿长的,赶快去好了,太太等急了。可惜我老婆没这份情绪,我没这份福,不然我也一路跑回去了。"他们一起哄笑起来,夹着" 哎哟哎哟"的怪叫。对他们的玩笑我无动于衷,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他们认真。说得多了我说:"哎哟,哎哟,别把你老婆的神态都现在我眼里,丢了她的人了。怕老 婆是美德,这你们又不知道了!"说着我跑上去,他们还在地下室怪叫,喊着:"老高可留点精神啊,明天忙呢。"

上了楼梯我在心 里骂:"可不是得留点精神捣弄你娘呢!"思文借了催眠的音乐磁带来听,我睡意沉沉陪她听到很晚。"......我的身体很轻,很轻......一只白天鹅 飞过水面......"听完一遍她还睡不着,我又把磁带打回去再放一遍。经常是放了三四遍她还睡不着,我倒是被音乐催得撑持不住。她着急起来更睡不着,拉 着我也不让睡,我只好拧自己的大腿,拼了命打起精神给她数数:"一、二、三......"快数到一千了,她才躺在那里没了声息。我不敢停一直数下去,数到 两千了,轻轻喊一声:"思文。"没有反应,我才停了去睡。她睡不了多久又惊醒了,问我几点钟。我哀求说:"我神经都快断了真的快断了。"她说:"谁叫你把 我害得这么惨,又想不负责了吧。"我说:"实在没办法呢,这个学期你休学算了,再这么拖下去,两个人都会拖死去了。"她把我一推说:"这个自私的家伙,, 只会为自己打算。休学?又拖一个学期,又啊?又把奖学金退回去,又啊?我今年才二十八岁,急什么呢,啊?"我坐起来说:"那我还跟你数数。"她也坐起来 说:"数也不用数了,高力伟跟你商量,你出去一下,我打个电话。"我说:"深更半夜的,你给人打电话,人都睡了,不怕吵了他吧!"她说:"那不要你管,你 出去十分钟就可以了。"我说:"要我出去我有什么办法,反正告诉你是半夜了。"

我裹了毯子开门出去,听见里面门闩"咔嚓"一声轻响。我就在门口坐下来,楼道里静悄悄的,灯光照在塑料地板上泛出橙色的光。我头脑中刺刺的痛,却又极为清 醒。我也懒得去猜想她这个时候打电话给谁,打给谁我也无所谓了,反正不会是打给一个女人。我知道事到如今,我们关系的了结只是时间问题。我对她已经不抱什 么希望,正如她对我不抱什么希望一样。我们又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这种尝试看来是多余的,徒然增添了两个人的烦恼,又耽误了她的时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 彻底改变再也无法挽回。

   

人是那么奇怪的东西,他被现实推着走,被现实改造,却毫无反抗的力量,好像他根本没有自己的 意志。哪怕爱情这回事吧,也没有力量违抗现实。流行歌曲那种温情脉脉的抚慰,容易打动人却不能认真,经历过了的人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人们愿意接受的幻觉。 和思文的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一定有它的道理。这个道理我没有看透,但我知道一定有它的道理,这也是一个人的命运。正这样想着,一只花猫从斜对面的门缝 中探出头来,窥视着我。我朝它招招手,它从门缝中溜出来,在离我几步的地方蹲下,望着我。我又朝它招手,它又往前一步、蹲下,望着我。这样对视了一会,我 轻轻地把毯子从肩上掀下去,猛地跳起来去追它。那猫来不及缩回门缝里去,一闪就往楼道那边跑。我一直追过去,它在转弯处停下,回头看见我追过来了,又往前 跑。它以为电梯口是一张门,往里一冲,碰得"咚"地一响,身子一滚,又往楼道尽头跑。我一直追了过去。把它逼到楼道尽头。后面是安全门,可它过不去。那猫 转过身来,前爪伏着地,弓起背后身翘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我放慢脚步,盯紧了它,慢慢靠过去,离它几步的地方停下来。我并不想抓它,也不想踢它一 脚,它慢慢走过来我也不会碰它一下。可它吓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玩。我一点点往前移,它想从一侧窜过去,我脚一拦,它又退了回来。我再往前移动半步,那 猫身子翘得更高,发出更大的"呜呜"声,在夜的寂静中听得清清楚楚。这样僵持了有两分钟,我再往前移动一点点,那猫又把身子往后缩,一冲一冲地想冲过去, 我抬起一只脚,做出拦截的样子,它不敢冲过来。我怕猫的主人会寻过来,飞快地一回头,就在那一刹那,那猫一弹,蹦得老高朝我脸上飞过来。我正转过脸来,看 一条影子过来,头一偏让开,顺势看去,那猫轻捷地着了地,一溜烟跑了。我慢慢走过去,看见思文站在门口,我问:"有一只猫看见没有?"

她奇怪地望了我说:"猫?"我说:"一只猫儿,跑得很快从那边过来。"她说:"谁还管猫儿狗儿,自己人都管不了。"

进了房子,我也不问她打电话给谁了。她望了我似乎等着我问,我躺下去说:"睡吧。"她说:"你生气了吧!"我说:"什么事情生气?"她说:"刚才叫你出 去,你生气了吧?"我说:"没生气呢,这一两年在老板那里忍气吞声习惯了,忍来忍去自己人也没个气性了。睡吧。"她说:"就知道你是生气了。"我心想:" 我没生气一定要我说生气。"想一想应该说生气才对。于是说:"好,我生气了,生气了。睡吧。"熄了灯躺着,她说:"你也不想问一问我打电话给谁了。"我 说:"那我得自觉点是不是?你愿意告诉我还会教我到门外等着?睡吧。"她说:"我打电话去纽芬兰给赵教授,下次电话单来了你可以看是打到纽芬兰不是。"我 说:"好,打给谁也可以,睡吧。"她赌气似地裹了毯子,背朝着我。我想做出点真生气的样子也来不及了,于是说:"谁没有点自己的事呢,这不奇怪。睡吧。" 她沉默一会说:Ⅳ高力伟我们完了,我们真的没有一星点点戏了。"我怕她激动起来这一夜又完了,说:"春天晚上还是挺冷的,毯子裹紧点。肚子也饿起来了。" 她说:"那你去喝点牛奶。"我说:"算了,让它饿去,睡吧,睡吧。"

五十二

每天跑两个地方工作十几个小时,路上还要两三个小时,晚上又睡不好,我整天头昏沉沉的,四肢骨头相接的地方像是塞了棉花。每天上午出门,像赴汤蹈火似的, 几乎没有勇气去想怎么度过这一天。深夜回来,又担心着思文这一夜不能安神。每天出门进门时,都是精神上的折磨,过了那一瞬,倒又有豁出去的慷慨,天它要塌 下来我也无法回避。每过去一天,就松一口气,似乎抛开了一点重负,可又不知道希望在什么地方。人累得吃不下东西,我拼命多喝牛奶。多少次我想辞了韩国老板 娘小餐馆那份工,又想到那会推迟了目标的实现,反而延长了痛苦。每天上工下工,我坐在地铁车厢里闭了眼抓紧那几分钟休息,在心里默记着经过的站数。有时等 地铁车没来,我就坐在候车大厅瓷砖地上休息一会,来来往往的人怎么看我,我也不管他,反正都不认识。没有体面的人多了一份自由,不必为了维护体面辛苦自 己,这使我有点高兴。有几次工作时太疲倦了,我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这天晚上下了班,我进了地铁站,站在往下去的电梯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以为是停电了,但电梯还在下行。我摸着下行电梯的扶手,竭力睁大眼睛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灯,只感到了模糊一片的暗黄色。我心里一惊,记 起医生说过劳累过度会出现视网膜脱离。下了电梯我凭印象往一边靠,摸索着往前去,手碰到了冷冷的墙。我靠着墙坐了下去,转脸去看那墙。我记得墙是红色的, 现在却什么颜色也看不到。就这么瞎了吗?想到这里我心中还是很平静,好像即使真的有这么严酷我也能够接受似的。我把五指伸到眼前张合晃动,只感到了一个朦 胧的影子。一列地铁轰隆隆开过来,在站上停下了,我听到了有人上下的脚步声。我扶着墙站起来,伸了手慢慢摸过去想摸到车厢的门,脚贴着地面向前滑动,怕一 脚踩空了掉了下去。还没摸到车厢呢,听见了车门合上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列车隆隆远去,隧道深处传来的"咔嚓咔嚓"声渐渐消失。我退回去靠着墙,想着今晚 又晚回去几分钟,思文又要抱怨了。我扶了墙摸着往站台中间走,这样下一趟列车来了我可以摸到车厢而不会踏空。估计到了中间,我又靠了墙坐下去,仰了头竭力 睁了眼去看那灯光,仍旧是一片模糊一片的暗黄。我心中那么平静我自己也不理解,什么事情它要来你也没有办法。似乎在那一瞬间就决定了,这双眼真的瞎了,就 不必再活下去,解决的方法就是在列车到来的那一刹那,从站台跳下去,一秒钟后就完全解决了。

渐渐的灯光强了,我闭了眼,听见列车声从南边传 过来。列车停稳了我睁开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两个黑人从对面的车上下来往电梯那边走。我看得见了,没事!上了下一趟车我心里害怕起来,如果 刚才真就这么毁了双眼,这活着就难了,没意义了。那样回国去是不可能了,不敢见父母也不敢见朋友。死也不敢死,死那么容易,听见列车开过来,近了,往下一 跳就解决了。但自己死了父母也得死,至少也得坚持活到他们去世那一天。我想象着自己怎么摸索着写了信回去报平安,人却不敢回去,自己知道了父亲母亲去世的 消息反而松了一口气;想象着一个没有了自己这个人的世界一切依然如旧,迎春花依旧灼然开放,人们依旧谈笑风生忙忙碌碌。又想象着自己寂灭了内心一切的想 法,每天背了架子鼓下到地铁站"嘭嘭"地敲,来来往往的行人怜悯地望着这个盲人,往纸盒中丢一点钱。又有几个小孩跑到跟前来仔细观察,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 见。列车隆隆开来,我知道身边有了更多的人,就"嘭嘭"地敲得更加起劲,双手灵活地起落,配合得更加巧妙,鼓锤上缠着红色的布带,在空中划出潇洒优美的弧 线。夜里地铁站渐渐寥落,我伸了双手把纸盒中的钱拢起来,一张张摸着辨别是多少,叠好,塞到口袋中去,背起鼓,一根长竿点着路面,平静地咀嚼着生命的悲 凉,在霓虹灯下慢慢走回去。想到这里不敢往下再想,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又傻子似地自己笑了。记起早几个星期看见一个中国男人在地铁站拉二胡,有 不少人把钱给他,又有人告诉我这个人的母亲是某某名人呢。当时我还遗憾自己什么乐器也不会。

还是敲鼓好,敲鼓声音大,敲鼓容易。我觉得自己这种构想并不那么拙劣,甚至还是"900d idea"(好主意)呢。

第二天我辞去了那家小餐馆的工作,不敢再做下去,哪怕当自己是头牛呢,我也得让这头牛喘喘气。韩国老板娘很遗憾,问我是不是嫌七块钱一个小时太少了,可以 再加五毛钱。我告诉她说,不,我在报社找了一份好工作,每个小时十八块钱呢。她望了我呆了似的,半天说:"You're lucky,very lucky!(幸运,你真幸运)"

思文的失眠拖了快一个月,办法想尽了也不见转机。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是焦虑过度引发的情绪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静就会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静就越平静 不下来,对自己生气也对我生气。学校的作业和考试使她焦虑,两人的关系也使她焦虑,现在又多了一层焦虑,不能消除焦虑的焦虑。

那段时间我总 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经成了我无可推脱的罪责,因为她情绪失衡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对这一点我不敢辩驳。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我也着 急起来,在无可奈何中总劝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就吓她说,吃再不补上点身体就垮掉了。有几次我做出很亲切温柔的姿态,她却推开我说:"算了算了,又何必 呢。你也别来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说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没有。"我搓了手在一边窘迫地笑,说:"要怎样才是真的呢,怎样才是真的呢。"她说:" 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像,我在心里恨着自己:"别的地方做得也像,做了三四年炒锅的牛皮吹了脸也没变色,怎么这就不行!"这个敏 感的人,她太了解我了,瞒不过她。哪怕我做了很充分的心理准备,临场发挥总是不行,被她点了出来。我真的恨起自己来,恨完了还是不行。这样几次之后,我也 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种姿态。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一个朋友那样去关照她,哪怕是个朋友呢,也得尽做朋友的责任,我只能如此了。这时我对友情和爱情的区别体会得特 别清楚,就隔那么薄薄的一层纸,却鲜明地划出了两种感情的界线。

这天晚上我陪了她折腾到两点,音乐也听了,数也数了,牛奶也喝了,她总算安静地睡去了。我马上抓紧时间去睡,也许她过一会就会惊醒过来。睡下去却睡不着, 这一两年来的种种生活景象,那混乱无序的画面,一幕幕在心中显现,像河水一般流淌过来,流过无阻碍的心的河道。躺久了我胳膊支撑着轻轻翻了一下身,思文惊 醒了。她问:"几点钟?"我一看表是三点多一点,却说:"快五点了,你两点钟睡的。"她说:"那快天亮了。"我说:"骗你呢,怕你又着急没睡着,其实才三 点钟,你放宽心睡。"把表伸过去让她看。又说:"再睡一觉,一说话就让瞌睡跑掉了。"她说:"你睡了就别动行不行?"我说:"我睡着了,动不动我自己也不 知道,刚才我动了没呢?"她说:"就是你动醒的。"我说:"要不我抱了毯子睡到地板上去好不?"她说:"那由你,我没有赶你啊。"我说:"睡在地上我还睡 得着一些。睡在床上越不想动就越记得这件事就越想动,就越睡不着。"

我把毯子铺在地板上,半垫半盖。地板很硬,我有些不适应。但我还是感到好些,压力消除了,想打个滚也可以。精神上一放松,睡意就上来了。快要睡着的时候, 思文叫我:"高力伟,高力伟。"我不理她,把气出得更粗一些,又转为轻微的鼾声。她开了灯把脚伸下来在我背上点一下说:"打什么鼾呢,你又不打鼾的。"我 坐起来说:"还没睡着?"她说:"你还是睡上来,你睡在地板上我更加不习惯。"我说:"那我会动来动去的。"她说:"实在想动就动一下算了。"我只好睡到 床上去说:"你这样敏感怎么会不失眠,一星点变化都不适应。"她说:"睡不着了,睡不着了,心里又烦躁起来。你害得我这样还怪我敏感。"我说:"春天来 了,

心里烦躁...点也是正常的,洛不要自己去夸成天那么大,越记得烦躁就越烦躁。"她嚷着说:"我烦躁也烦躁不得!心它要 烦躁我也没有办法!什么春天不春天,都是你害的又怪春天,开始失眠的时候根本没到春天。"她把失眠全部怪了我,我心里本来就不服气,这时说顺了口道:"自 己心里不放松,情绪不平衡,老是怪我,医生都说了是你自己心里作怪!你越是抱怨我就越是睡不着就越是......"她嚷着说:"还不是你,还不是你!你又 想不承认了,你又想翻案了!"她双脚乱蹬,把毯子蹬下去。我说:"我不清不白背了这个罪名都一个多月了,还要我背多久?"她用脚来蹬我说:"又想翻案,不 是你那还是谁!"说着用力一蹬,把我蹬到床下去了!

我扶着地爬起来,笑着说:"乱蹬乱踹的蹄子!我不翻案好吧,不翻案。"她见我一脸的笑,倒有些意外,望着我不做声。我说:"下了床就顺便去解个手。"到水 房解了手,对着镜子做出可怜的神态,想带点表演性做得更动人些,却在镜中看见一副滑稽的模样。又自己笑一下,笑纹荡开去凝在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样。回 到床边我说:"下了床就顺便睡在地上算了。"说着把枕头往地下一扯,又去扯毯子。她把毯子抓了抱在胸前不松手,又不做声。我拉了几下拉不动,又把枕头捡回 去说:"好了,好了,睡吧,再翻腾几下就天亮了。"我又怕她会说"对不起"之类的话,又说:"也别说什么了,我瞌睡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你明天还要上课 呢。"她松了毯子,熄了灯两人睡下。我心想:"对不起也不说一句,好,好,这样也好。"

    拖了一个多月,思文的失眠不治而愈。她能睡好了叹息说:"啊呀呀,一个多月不知怎么过去的,我以为就是那样拖下去拖死了呢。"我说:"你要知道你好伟大,你救了两条命!"

五十三

    我和思文都感觉到,再这样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心平气和地讨论分手的问题。

    不知是谁先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两个人绕过来绕过去暗示着,还是绕不过这两个字,终于被谁先说了出来。以前在气头上很多次说到离婚,事后两人又回避着,现在竞心平气和说出来了。我们都知道这种冷静的讨论一旦开始,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

思 文也不愿这样拖下去,她对我绝望了。她非常现实,既然分手无可避免,就要趁早,时间对她更加宝贵。我呢,这一年多来,离婚的念头萌发之后,就像一只怪兽, 顺着不同的黑暗路径,在湿润的空气中寻着嗅着,沉重地喘息着,最终都回到那唯一的窝巢中来。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去办理这件事。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事 情也格外简单。在那个初夏的周末,我们坐在窗前从中午讲到傍晚,她的面孑L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像隔了许多岁月的朦胧印象。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说了许多伤心动 感情的话,说到认识的那一天,说到一起到黄山去玩,记忆中的细节都活生生描绘了出来。她提到结婚那天我被客人灌醉了摇摇晃晃,她还发了朋友的脾气。我提到 那年考研究生她说两人都考起了她就要飞到屋顶上去。说着说着好几次似乎都要改变了话题。有一瞬间我几乎要动摇了,她再多说几句我就会哭出声来把她抱住。但 两人都很清醒地及时刹车转向,把话题拉了回来。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试一试,已经试过很久也没有意义,这一点思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我们说好不要互相怨 恨,她说:"我心里也不恨你,你是个好人。"我心里非常沉重,为她的前途担心,怕误了她这一生,那样我就永远不得安宁。这种想法我不敢说出来,这个好强的 人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她那种沉着自信的神态给了我一点安慰。

我们说好了星期一到领事馆去办手续,办了手续她就搬到多大的单身宿舍去,那里正好空出来一间房子,机会难得。这里我再住一个月也得搬走,别人已经来催要房 子了。她要我借两干块钱给她,我同意了。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我开了灯说:"思文,我现在来跟你做个实验,你把两只手交错这么叉起来。"她按照我比划的把手 指交叉起来,问:"什么意思?"我说:"你看你哪只手的拇指在上面?"她说:"右手拇指。"我说:"你交换一下,叉起来把左手拇指放到上面。"她照我说的 做了,说:"挺别扭的。"说着就松开了。我说:"别动,别动,这是做试验呢。"她又把手指交叉了说:"快点,不舒服呢。"我说:"打比一只手就是一个人, 你明自我的意思没有?"她说:"有点明白了。"我说:"你说。"她说:"你说。"我说:"不舒服吧?也不是左手有问题,也不是右手有问题。"我说着把左手 和右手摊一下,"两只手要配合得好才好,不然那两只手都难受。手还是这两只手,配合不好就只好分开,也不要怪左手,也不要怪右手。"她这时把两只手分开, 甩几下似乎想甩掉难受的感觉,指了我说:"也不要怪左手,"又指了自己说,"也不要怪右手。"我说:"是的。"她说:"我们的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事情到 这一步怪你也怪我,只是怪来怪去怪谁也没用了。"我说:"你要怪我,怪也怪得不怪,不怪才怪呢。不过既然怪我怪谁也没用了,还是别怪的好。"她说:"你倒 会为自己开脱!说到底你到底要多负一点责任。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你的这种说法算了,求个心安理得,将来也不后悔,两人配合不好,劈开过有什么后悔呢?哪怕就 自己过一辈子我也不后悔。"她说着带了哭声,我心中凄切,连忙岔开了说:"做饭吃去,你还不饿吗?"

星期天我一觉醒来,已经是十点钟了。思文还睡着动也不动。我想起要去唐人街买米买菜,轻手轻脚爬起来,怕惊醒她。到厨房烧水冲了一包方便面,端到门外,轻 轻带上门,坐在楼道的地板上吃。那只花猫又从斜对面门缝中伸出头来,冲着我叫一声。我用筷子敲敲碗,把碗伸过去,那猫马上缩回去了。我笑一笑,吃完面把碗 放在门口,下楼去了。

快到中午我提了米和菜回来,思文正伏在桌子上写作业。她见我回来了,马上放下作业过来接了菜问:"碗是你放在外面的吧?"我说:"是呀,我还以为谁拿走了 呢。"她很激动说:"你站在外面吃的?"我说:"我坐在那里吃的呢。"她望了我的眼说:"也难得你这样一个好人,离婚的事再商量商量,你愿意不愿意。"我 没想到这一件小事还会使她激动,说:"商量商量是可以,要真正有决心改变这种局面,你要想好了别冲动,一时的冲动也没有什么用。"她讪讪地笑笑说:"那就 算了,我跟你说着好玩的呢。"按原来的约定,星期一思文下了课就到领事馆去,我在那里等她。我骑车去了,等了一会,她穿着那件小碎花连衣裙从马路那边斜插 过来。她走到跟前,我从草坪上站起来,朝里面走。她轻轻拖一下我的衣服说:"急什么呢,我是懂道理的人,会让你为难吗?"我跟她站在铁栏杆外面,她沉默 着。我说:"想法又改变了?"她说:"没有。"我说:"没有你想说什么就说。"她沉吟说:"我说一句,你听就听,不听就算了,。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这样,高 力伟你最后最后想一想!"我说:"到这个时候说这些话已经晚了点。"其实她如果作出明显的表示,我也并不是不能改变主意,我的抗拒并不那么坚定,但我需要 她作出明白表示。我正想着她真表示了我该怎么办,她说:"现在进去吧,我也是信口开河问一句。"

两人都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字,又签了委托 书,委托她的一个朋友在国内办手续。出来时我冷眼观察她,似乎也很平静。我推了单车和她一起走,她说:"就这么完了,做梦样的好难想象,可心里又知道这梦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陪着叹一口气,不做声。她说:"你倒没有事,你回国去一群姑娘都包围上来了,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 我,可能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我说:"别说那么悲观。讲句二意话放在这里,你先找着试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了再来找我,我这一年半年又不会回国 去。"她说:"把这句话先放在这里。你如果回国去了,找谁也可以,我还希望你找个好的呢,就是不要找那个舒明明,我心里恨她。"我说:"那不是主要原因, 你又不信,我跟她都快一年没联系了,我想她已经有人了。"她说:"那我心里还是恨她。"我沉默不语,她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心里恨她。"我说:"回去吃饭 吧,你在后面坐了。"我骑了车,她跳到后面坐了说:"最后一次搭你的车了。想起那年你第一次搭了我到你家去,被警察抓了还罚了五角钱,我们说自己是大学 生,不敢说是大学老师。"说起过去的事我鼻子一酸一酸的,不敢接口,于是说:"我们也没有就成了仇人是不是?只是个熟人呢,他的车也搭得。"她说:"我想 很多人如果能重新选择,都不会选原来那个人,看透了。"我说:"又选了别人无非是重新看透一次。"她说:"那我们今天这样做了毫无意义,只有不想那么好才 有意义。"我说:"天下总还有几个例外,说不定就被谁幸运撞上了。"到了家她说:"明天你帮我搬家好不?"我说:"那当然。"她说:"下午我就把东西清 好。"我说:"要什么你都拿去,反正我饭在餐馆吃。你东西也不多,叫部出租车也装下了。"她说:"我已经跟赵文斌说好了,他开车来。"我说:"才几块钱的 事呢,麻烦别人干什么。"她说:"已经叫了就算了。"我说:"想不到赵文斌还买了部车,几个月不见,他派头就不同了。"她一笑说:"像你这样抠死了钱不松 手的:那也没几个。到北美来一趟车也没开过,也可惜了来这一趟。"我说:"再过一年,我就回去了,车也不学了。留在这里我怕看别人的脸色。老板脸色不好 看,你要赚他的钱也只好看了。白人心里也有点那个,他笑眯眯的他心里对你有点那个。在这地方我算个什么东西呢?怎么想自己也不能算个东西。"她说:"绿卡 呢,绿卡也不等了?一张绿卡抵得五万块钱呢。"我说:"绿卡说起来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又没福气消受。"

晚上我下班回家,她还没有睡。我说:"今天你早点睡呀!"她说:"睡晚的睡惯了,每天你都回得晚。反正这是最后一晚了,最后一晚。"我脱了衣服钻到毯子 里,她也躺下来。黑暗中两人似乎有什么话说,又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沉默着等着对方先开口。我想等她先说点什么,又怕她说什么,过了一会她还不说话,我似 乎又放了心,似乎又有点遗憾。我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话头,犹豫着终于下决心不再开口,倒了身子去睡。过一会她"嗯"了一声,我不做声。她悄声问:"你睡着 了?"我说:"睡着了。"她的手在自己的毯子里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轻轻触我一下,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说:"知道。"她说:"今天是最后一晚了。"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怕领会错了,说:"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过--"她马上说:"你别胡思乱想。你想着我是什么人吧。"

第 二天上午她很平静地搬走了。往赵文斌车上搬东西的时候她还有说有笑的。她的情绪倒使我觉得自己心里那种隐隐的沉重是没有必要的。搬了过去,她上楼去开门的 时候赵文斌说:"你们怎么就会离婚呢,像你们这样离婚的满世界也只有几对。下个月要搬到一起再打电话给我。"我说:"你要问我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怎 么,反正就这么了。"把东西搬到楼上去,赵文斌说还有事,匆匆告辞走了,在门口对我丢个眼色。我心里想:"真有什么话说还会要等到现在来找机会说?"思文 说:"你也去吧。我自己清理。"她一边清理一边哼着小调。我帮她接好电视机录像机说:"那我这就去了。"她头也不抬说:"谢谢你了,有空来玩。我的电话明 天接通,通了打电话告诉你。"我下楼去,把楼下贴的各种小招贴广告看了看,出门看见还有一只提桶放在门角没拿上去。我提了桶上楼,推门进去,瞥见思文侧了 身子倚在枕头上,见了我马上支了身子站起来。我似乎看见她眼中有泪在闪。还没看真切呢,她转过身对着窗子,伸手去拉窗帘,顺势用衣袖在脸上一擦。我放下桶 说:"忘在楼下了。"说完也不敢再望她一眼,逃跑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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